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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在以后很长时间内,钱德勒都会想辛西娅?卡彭特是多么了不起啊!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子,战战兢兢地穿过一片随时可能被子弹击中的死亡之地,她苍白、温柔的脸就像是半融化状的东西,眼睛周围污迹斑斑,口红已经吃掉,带着发垫的头发有些凌乱,但是她走过来了,她成功了,她经历了死里逃生这一劫,以后的日子对她来说会更加珍贵,这是上帝赐予她独享的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会被电影保留下来。电影里语言可能会改变或是省略,然而辛西娅?卡彭特的形象将会长存。这是对于她经受了一个男人的折磨这一苦难所能得到的一个小小的补偿。她会永远成为当地的“辛西娅?卡彭特”传奇。

现在,是该大楼里的持枪歹徒投降的时候了。

“放弃”——他的反抗,或者他的生命。

投降,或是自杀。

沉浸在人质被释放的激动中,钱德勒失去了和梅威瑟尔的联系。电话已经挂掉。再一次拨过去的时候,没有人应答。钱德勒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阵惊慌,他赶快去摸扩音器。

他现在已是汗流浃背,白色的衬衣是当天早上穿到学校的,胳膊下面,胸前胸后已经湿成一片。他早先把领带拽了下来,然后记得塞到衣服口袋里,但是现在却找不到了,丢了。他的汗水油油的,像泪水一样从两颊流下来。艾尔?我是钱德勒。艾尔,谢谢你。谢谢你放了那女孩……这么说是有些奇怪,然而钱德勒不得不这样说。他竟然称赞那个劫持一个女人并用枪对着她数小时的疯人,他还感谢他放了她,并且态度非常诚恳。艾尔,听到了吗?你能不能拿起电话,电话在响……还是没有人接。电话一遍一遍地在重拨,一次一次地没有应答。艾尔,你听我说!会有一个好结局的,你已经放了那个女孩儿,大家都可以看出来你没有什么坏心眼儿。现在你要放下武器,艾尔,好吗?这样你就不会受伤,艾尔,你可以出来,你会被囚禁,但却不会受伤。想想你的家庭,艾尔?你的孩子们,你的父母。你的父亲。他是个坚强的人,我记得他。他不应该那么早过世的。他希望你活下去。艾尔。我也要你活下去。现在继续僵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艾尔,你很聪明,你知道的。警方想要你放下武器,把它们放在屋里地上然后慢慢走出门。让我们看到你,艾尔,我在这里,我在看呢。摊开手让我们看到它们。事情会妥善处理的,艾尔,看那,你放了那个女孩,情况就不同了,没有人被杀或是受重伤,那个女孩还说你对她不错呢……钱德勒诚恳地说,他越来越绝望,但是却没有反应。

电话再一次重拨,这一次是忙音。

艾尔?把电话放好,听我说……我很想跟你说说话。

形势变化非常之快就像是冰雪在融化,但是钱德勒现在好像已经掌控不了形势了,他像是正在慢慢失去,失去那种他刚刚还拥有的转瞬即逝的能量。几分钟恍惚间就过去了,能量也不再跟他同在。那种能量就像是笔直的火苗。但是现在火苗在慢慢摇摆,闪烁不定。钱德勒开始乞求。艾尔?你一定要相信我,艾尔。他们答应过不会伤害你的——他们答应过——如果——钱德勒猜想警方会给他几分钟时间,然后他们就会放弃谈判的尝试。这个被包围的人已经没有任何谈判的价值了,除了他的生命,也许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折腾、狂怒和厌烦,他已耗尽枯竭,生命早已没有什么意义了。警方会马上开始围攻,投掷催泪瓦斯,击溃这个命该如此的男人。这么多全副武装的警察,而梅威瑟尔却是孤身一人。钱德勒感到绝望,但是他现在不能放弃。

就像掷骰子。为什么不能放弃,这一切和他几乎没有关系呀。

呆在警车里面,有让人眩晕的灯光,还有防弹玻璃的保护,钱德勒把脖子伸得老长,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楼前部。被雨刷洗过的空心砖大楼显得丑陋无比。在亮蓝色灯光的映衬下,看起来像是一个纵横伸张的舞台。破败不堪,好像很快就要被拆除,抛弃。钱德勒必须要快速、毅然决然地采取行动,不然他所有的能量就会被抽空,他不得不回到他原来的小圈子里去。

钱德勒想知道现在梅威瑟尔在哪里:他会不会已经从被警方牢牢包围了几个小时的大楼里爬出去了?他会不会跟着辛西娅?卡彭特走到了前门口?他,会不会,即便是现在,还站在破碎的窗户后面,瞄准着他的来复枪?钱德勒凝视着那扇奇形怪状的窗子,碎玻璃的边缘就像是牙齿。处于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中,这样的一个场景显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也许它会一文不名。卑微的生活。无法回避的生活。未来的生活。即便是瞪着眼睛,钱德勒也意识到他的外围视野在慢慢地变窄。即便是他的视力敏锐,视野中心是这样,可是外围已经有些模糊。然而——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漏斗。他知道——他知道!——他面对面和梅威瑟尔谈——谈的时候到了。

为了挽救艾尔?梅威瑟尔。就像他挽救人质一样。

在他拿到扩音器之后,又是漫长的、让人精疲力竭的一段时间,钱德勒一直在警车里面呆着,待在阴影里面。他爬了出去,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

他用他微弱的、沙哑的、充满人情味的声音叫道,“艾尔?是我,钱德勒。”

他勇敢地跳到铺满灯光的大楼前方。没有人能够足够快地抓住他。他可以听到四面八方人们的叫喊和抗议声。但是钱德勒继续向前走,诚恳地举起双手。他没有武器——当然了。他要让艾尔?梅威瑟尔看看,他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在他纯洁的内心里,他做正确的事情是不可能失败的。即便是警察都大声叫骂着让他注意隐蔽。即便是电视台的镜头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大声喊道:“艾尔?我能走进去跟你说说话吗?我很想跟你说说话——”离那个半开着的门不到十英尺远的时候,钱德勒好像看到里面有动静,但是不太确定。他的视野无限变窄了,好像他正拿着望远镜反着的那端看。他所看到的是一小圈的强光,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耳边的轰鸣声更大了。他已经超越了那个极限,现在正快速地向瀑布靠拢。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一种舒适的感觉。他的心狂跳不止。在意识的边缘,他可以听到呼声注意隐蔽!但是声音很远,完全是陌生人的呼喊。他要让艾尔?梅威瑟尔看看他和那些陌生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他看看他们的关系多么的亲密啊,就像是有着共同过去的兄弟。

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是一声枪响。

当晚的电视节目。那个人创造了奇迹,救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祈祷,祈祷,他救了她。卡彭特家人是这样评价钱德勒?波纳比的。但是钱德勒不会看到这个采访,或是其他采访。也不会看三个电视台的新闻镜头。

一切兴奋激动已经退却,留下的是生活中平庸的琐事。

冰雹打在防风玻璃上。他必须开慢些,以避免眼睛后面一阵阵地疼痛。他现在已经迟到了一个半小时,也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一个你爱着的,或是差不多爱着的,或是希望爱上的女人打电话,你必须考虑该说些什么,钱德勒此刻语言已经被掏空。扩音器让他精疲力竭。那个东西状若一个巨型的、滑稽可笑的男性生殖器。你神奇地拿起它,却失望地把它放下。

开车驶向奥尔科特大街,在十一大街的西北边,梅林达在那里租了三楼的一个公寓。那幢房子曾经是一个别墅,离梅林达工作的格雷斯纪念医院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八点多了。今天早上钱德勒起了一个大早,六点刚过。在其他的时间段,他是拉萨尔初中九年级学生科学通论课的老师,他和蔼可亲,诚实可信。虽然他比主监管人拿的工资还要少,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个别现象。波纳比先生,情况就是这样,安安生生地教你的书吧,闭上嘴巴。

大家都在说钱德勒?波纳比是个英雄,他救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生命。但钱德勒知道的更清楚。

他没有打开车内收音机,也不情愿。他一点也不想听当地新闻。明天早上,他却不得不去看《尼亚加拉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这个不可避免。

他觉得有些恶心,心烦意乱。眼睛很痛。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兀自爬上钢丝绳,却惨遭失败。

他尽量去想梅林达的小孩儿。

梅林达的孩子,不是钱德勒的。她的父亲是另外一个人,他离开了。在她还没出生之前,梅林达刚刚怀上孕的时候,他遗弃了她们。钱德勒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但是他知道这并不罕见。梅林达刚刚离婚的前夫是布法罗大学医学系的学生,现在在这个地区做实习医师。他对孩子没有监护权,也不想监护。梅林达只是说婚姻破裂了,是她的错误。

你?你的错误?

我的判断。我判断失误。

暗含的意思就是她不会再一次判断失误了。梅林达扬了扬刚正的下巴。

孩子,丹雅。对于她(有些荒谬,然而却是事实)阿莉亚有些嫉妒,所以钱德勒不敢在他母亲面前提起这个孩子,还有梅林达。

“嗨,我爱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当然不知道了。在丹雅的生命里,钱德勒?波纳比到底算是谁呢?

想着丹雅,钱德勒现在感觉好一些了,不那么绝望了。那温润的身体。有时候很热,并且很重。好像她的整个生命,一生的时间都被塞进了那个小身体里。

她的眼睛睁开着,忽闪忽闪,对周围的事物充满好奇,贪得无厌地看着四周。

每当钱德勒抱着丹雅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在吸纳信息,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吸收掉。

她可以是我的孩子。她可以像爱她的父亲那样爱我。我并不需要为自己走的路找理由。

但是,当他到达梅林达公寓的时候,情况却不同了。是的,他必须为自己的做法找一个理由。

很可能他知道,他也期待过会儿有这样的场面,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打电话。

梅林达在门口堵住了他,脸拉得老长,怒气冲天。她是一个强壮丰满的女人,年长钱德勒两岁。她的脸庞迷人、端庄,头发一点也不鲜艳,是淡棕色的,短短的正好放在护士帽下面。她中等身材,大概5.4或5.5英尺左右,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威严,衬托着好像身材也更高了一些。虽然她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但她却可以在别人都感情用事的时候,让人诧异地迅速跳出这个圈外。钱德勒在最浪漫的地方遇到了她:在亚摩利,红十字会的年度献血活动中,看到了漂亮的她,钱德勒有些不能自已,朝她笑了笑。试图在被迫躺下的担架上和她说句话。答应我,不要把它都抽干,我的血,我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

梅林达说她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也看到他所做的一切了,为他担惊受怕。但是回头想想,她非常生气。甚至心生厌恶。“你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什么?什么人啊?那个陌生人?‘你的高中同学’——狗屁!那个窝囊废,他就是这样,就是个窝囊废。他自杀了,然而也可能把你杀掉。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钱德勒?你告诉我:为了什么?”

钱德勒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候。哦,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个浪漫的、痴心妄想的傻子,他期待一个完全不同于这样的问候,虽然他知道(因为钱德勒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科学家),他不值得享受那样的待遇。

离开家庭。背叛。

狗屁。

钱德勒试图解释,但是他不会道歉的。梅林达打断了他,她知道他的心。她生气地说,“这个又跟你父亲有关,是不是?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父亲。我不能跟一个一点也不关心我和我孩子,也不关心我们共同生活,却关心陌生人的人交往,我不能和一个不关心自己死活,把自己的生命像掷骰子一样扔出去,好像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的人交往。晚安,钱德勒。再见。”

她把他推出门外,把门摔在他目瞪口呆的脸上。

3

强制出招。他发誓,在他28岁这年的春天,他要把握住自己的生命。

他一直在游荡,被动的游荡。就像一个对大瀑布着迷的人。梅林达迫使他看到了这一点。她好像拿着一个反射镜,对准钱德勒,他却无法把眼睛移开;就像是一个人必须避开看到镜中丑陋的美杜莎① 一般,因为镜中明显的、却令人不可捉摸的真实会让人目瞪口呆的。把自己的生命像掷骰子一样扔出去,好像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有些不可思议,梅林达肯定爱着他。她看到了他灵魂的至深处。

什么时候开始了消极的梦游生活,开始了他误以为是忠诚和自我忏悔的游荡。也许从他的父亲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开始吧。(钱德勒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父亲的尸体,没有尸体。那他怎么可能“相信”他的死亡呢?)他曾经为他自己的理智感到骄傲。到目前为止,他是家里最有理性的一个人。他相信自己能够完全控制自己,有责任感,并且很成熟。从早熟的11岁开始,他就是(寡居的、艰难的)妈妈忠实的儿子,是(没有父亲的、不成熟的)弟弟妹妹的亲爱的、耐心的、万般呵护的兄长。

承诺吧!阿莉亚低声说,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用你的心,用你的生命去承诺!

从初中开始,钱德勒就是一个相当有潜力的而风格有些怪异的棋手。他教会朱丽叶下棋,在冬天天气不好的时候,当他那不知疲倦的弟弟也被困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教罗约尔下棋。(阿莉亚很少跟她的孩子们玩棋类游戏。也许是害怕输给他们。)朱丽叶和罗约尔都不是很在乎,所以没有很精明、很有耐心地去下,然而他们凭感觉,有时候还很幸运。钱德勒不是那种相信运气的人。他有时候会发现自己为了挡住对手致命的一击,不惜牺牲自己一员老将。这就是强制出招:在短时期内是牺牲,然而从长远看却是胜利。

从现在开始,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已经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或是自己的父亲而觉得耻辱了。

1978年的整个春天,他一直在调查德克?波纳比的生活以及他的死亡。为了了解一个方面,他必须清楚另外一个方面。他给他父亲以前法律界的同仁还有朋友写去简短的、用词妥切的信。他起初是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名字的。请问我能否见您一面?能否跟您当面谈谈?作为德克?波纳比的儿子这对我至关重要。他试图找到和德克?波纳比的晚年很接近的一对夫妇,妮娜?奥谢克和萨姆?奥谢克,但是很遗憾地听说这对夫妇已于1963年离婚,也就是那个案子结案后不久;好像妮娜?奥谢克带着孩子现在住在纽约州北部,已经离开普拉茨堡①,也没有登记电话。他试图跟几个曾在爱的运河案件中给德克?波纳比宣誓作证的专家证人联系,却得知这些人在审案时候迫于压力,在德克?波纳比死后又经常被质问和德克?波纳比的关系,现在已不想提这个事儿了。他试图跟1961年负责当地卫生委员会的医生联系,得知这位富足的绅士已经“隐居在棕榈滩②,和外界没有联系了。”还有那些当时也在卫生委员会供职被裁定支持斯万化学公司的医生要么拒绝跟钱德勒交流,要么年事已高或是已经谢世。还有那些当时的辩护律师,现在大都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是功成名就的律师。还有现在是州共和党负责人的前任市长“胆小鬼”韦恩。还有前尼亚加拉地方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现任纽约州位于奥尔巴尼的上诉法院法官。他还和位于布法罗的纽约州立大学生物化学系一位荣誉教授约好见面。他约见的人还有德克?波纳比的接待员玛德琳?赛德门。现已退休的法警,德克?波纳比曾承认初审时在豪威尔法官的审判室攻击过他。他还试图约见曾是德克?波纳比好友的警长费奇,还有郡治安官,还有调查德克?波纳比死亡原因的侦探们,然而没有人愿意见他。

当然,他还能期待什么呢?他是成年人,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男人权力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与威胁。

然而:在多次拒接钱德勒的电话后,警长费奇直接打电话告诉他说,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警署调查团在1962年“调查出很多你不愿意看到的、对你家不利的事件,明白吗?我们判定是‘意外’,保险公司就会赔偿。”钱德勒还没来得及插话,电话已被挂断。

意外事故。按他们的意思,钱德勒应该感激他们没有把他父亲的死判定为自杀,不是吗?

“也许是你们谋杀了他。你们所有的人。杂种。”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像个孩子似的。直到这个想法消失,就像是青春期的幻想在必要的时候会褪却一样。

16年了。遗忘。

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让他痛苦得想要退缩,就像是身体生冻疮的部分突然又有了知觉。

永不哭泣。不要流泪。没有人值得你为其流泪。

妈妈是最爱你的人。

他的思维比较缜密,所以他知道:他身上父母的基因同样多。所以应该孝顺两个人而非一个人。孝顺两个让他内心斗争的人。

然而,天平最后总是倾向阿莉亚。另外一个,父亲,已经去世,烟消云散。妈妈活了下来并且是至高无上的妈妈。她的观点对他来说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即便是现在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有时候仍然处于母亲的影响之下,就好像他们之间还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没有道破的事情。

多年之前,她曾经给他唱歌,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摆,深爱着他。

我的头生子!阿莉亚经常话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就像是瓦格纳① 戏剧中命中注定的悲剧人物。头生子最重要,没有人会提起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然而钱德勒非常清楚,阿莉亚当然在两个儿子中更喜欢罗约尔;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朱丽叶甚于两个儿子。钱德勒,作为头生子,得到的爱很快就降级了。他知道,不是他自己没有努力,然而他一如既往地爱着阿莉亚,他永远爱她。对于母亲偶然的生育之恩,他早已感恩戴德。

阿莉亚曾冷冷地说,“爱因斯坦说过,他不可能相信一个玩宇宙于股掌的上帝。我要说,上帝就是这样掷骰子。不喜欢也要忍受它,孩子。”

她对于钱德勒在人质事件中的表现极为气愤。所幸是她没有看到当地电视台的直播,但是邻居都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她这一消息。当然还有第二天早上的《尼亚加拉新闻报》。钱德勒?波纳比,初中教师,一位“英雄”。阿莉亚心里清楚钱德勒是什么样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一文不值的梅威瑟尔,但是她还是原谅了他,然而梅林达却不会。阿莉亚耸耸肩,用她特有的既能显示她母性脆弱的一面又能显示她对于这种脆弱不屑一顾的方式拭了拭眼睛,笑了一下。

“好啦。只要你今晚还能活着跟大家共进晚餐,这就值得感激。”

但是钱德勒在想:是那样吗?

死者只有仰仗生者为之言说。

我是德克?波纳比的儿子,我还活着。

一天,钱德勒心血来潮,随即驱车前往大岛,拜访他十六余年来没有联系过的姑姑们。他的姑姑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都是阿莉亚极为鄙视的人物。两人都是寡妇。有钱的寡妇。钱德勒分别看望她们,但是知道她们肯定事先打过电话通过气,因为她们两个所说的话极为相似。克莱丽丝冷冷地说,“我弟弟是个不计后果的人。他死了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一点都不会考虑别人。”西尔维亚冷冷地说,“我弟弟是一个不计后果,被宠坏了的孩子,到死的时候还是这样。”克莱丽丝说,“我们爱弟弟,尽量不计较他是大家掌上明珠。他去参军,精忠报国,所有这一切都很高尚,他是个优秀的律师,然而……”西尔维亚说,“我们爱着小弟弟,但是悲剧却发生在他身上,你瞧。一个诅咒。”

钱德勒寻思,她们说得肯定是爱的运河案件,然而当他再问的时候,西尔维亚用喷香的手帕掩着鼻子,警惕地说,“我懒得提了。”

克莱丽丝,也神秘地说,这是一个“诅咒”。当钱德勒问诅咒是什么呢,他的姑姑犹豫了一下说,“德克爱上了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瞧。他本应该在岛上结婚、定居,和家人一起呆在岛上,他本应该监护我们,包括我们的财产,投资,所有波纳比家族的一切,但是他深深地伤害了妈妈,偷走了她的半个心。自从那个时候,我们家里一切都变了,我们孩子,你的表兄弟姊妹,都长大就走,跑到五湖四海,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跟我们待在一起。为什么?——因为红发女人在弟弟身上下了咒语。她的第一任丈夫跳入大瀑布自杀了。他第二任丈夫也注定要死在大瀑布里。这肯定会发生的。妈妈预测到了,的确发生了。”

第一任丈夫?跳入大瀑布自杀?

钱德勒哆哆嗦嗦、精疲力竭地离开了大岛,发誓再也不会去了。

他知道:克劳丁?波纳比,他的奶奶,前几年因病去世了。这个消息不是从阿莉亚那里得到的(她从来不会提及波纳比家族),而是从《尼亚加拉新闻报》讣告栏看到的。克劳丁?波纳比把家族的夏洛特庄园赠予了新教圣公会作为学校或是疗养院。她大部分的遗产也留给了教堂,没有给孩子和孙子们,钱德勒想这一举动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一个打击,也是一种侮辱。

他忍不住笑了笑。波纳比祖母:她曾拒绝成为波纳比奶奶。

波纳比祖母能够让儿媳阿莉亚心烦的日子早已烟消云散了。钱德勒依稀记得在第一个月神公园家里,那个香气扑鼻、高傲的女人扑向他的情景。黑色的太阳镜就像是甲克虫闪亮的、不透明的眼睛,红红的、光鲜的嘴唇;头发颜色是怪怪的银棕色,散发着一种强烈的化学气味。钱德勒把视线从他的万能工匠玩具里移开,抬起头,眨着眼睛看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凶巴巴的,闪着光,像是面具。她的头上扎着一个黑色的天鹅绒头花,像是一只蹲伏着的蜘蛛,钱德勒害怕它会跳到自己身上。从她红红的嘴里说出的是一些生硬的话,钱德勒一辈子都能想起,然而却不会明白的。他要生活到21世纪呢。多奇怪啊,每个人都曾经这么小一点,但依旧是人呢。

钱德勒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祖母曾说他不是她孙子。(他曾听到或认为自己曾听到过这些话。或许这些都是他自己瞎想罢了。)波纳比祖母给他留下了礼物,但他没想过要打开这些礼物。在祖母离开后,他妈妈打开了那些礼物。她撕扯着那些艳丽的锡箔包装纸,里面包着各类衣服。她扯掉了小衬衣上的袖子和睡衣的裤管。她撕扯着,蹂躏着,时而嘀咕,时而又纵声大笑。然后又紧紧抱着钱德勒,抱得如此紧,以致于他都喘不过气来。突然,她从爸爸的橱柜里拿出一瓶酒跑上楼去了,并把钱德勒锁在屋外,因此,钱德勒只好回到楼下他那安全的万能工匠玩具村子,这片村庄将成为他最为苦心经营的村子。而只有在钱德勒下令“爆发地震!”时,它才会土崩瓦解,爸爸一见到这种情形便笑了。

4

证据。他修过科学教育课程,本应该连法律也一起修的。因为为了寻求(一种难以捉摸而又极具吸引力的)公正,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了一场连续不断的审判,需要跟对手进行辩论——他现在已开始觉察到这一点了。

“老天。那真是令人痛苦的经历。法官带有明显偏见,而你父亲又过多地牵涉到此案。没有哪个律师能做到像他那样在法庭失控。所以他也就完了。”

“的确,我们是值得怀疑。但当时谁都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一点。豪威尔一抛出这个案子,‘爱的运河案件’就成年累月地受人质疑。这是诉讼人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爱”这个词变化多端,如今,它已成为一些圈内的下流玩笑。但也是自那时开始……,我们开始看到了光明,当然啦,你会说是非官方的。斯金纳对你父亲的证人施加了压力,而他的助手又不给他作证。他们很可能还受到了威胁。(这事儿和暴徒有联系么?这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城市之间的较量:鱼会游么?鸟会飞么?孩子,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这里就是聚众闹事之地。)因此,他们必定已经受到了威胁。卫生部和教育部曾制止过。但是被告方高价聘请了一批‘专业证人’站在他们那边。人人都知道豪威尔像往常一样会有翻身之日,不过也许碰上了德克?波纳比这个真正对手。我在念法学院的时候就认识德克了,而对于你可怜的父亲,老天,这真是一个耻辱。他这样受折磨,真是见鬼!他跟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豪威尔把这个案子丢进马桶的那一天。‘唉,这事做得太卑鄙,真令我伤心。’坦白地说,他说这话时正在喝酒。你还能闻到酒味。因此,最终他们惹得他在法庭失控了。而这一切也就造就了德克?波纳比。”

“真是可耻的行为。豪威尔从中获了益。现在看看他:正在向上诉法庭陈述呢。而你父亲已死了——多少——15年了。”

“你的父亲!我现在还无法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他曾是最善良、最体贴的雇主。我还从来没替这么一位如此绅士、如此好心的人工作过。他不想让人们知道他投了多少钱在这案子当中,他甚至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你们能够预见到结果如何,就像火车慢慢失事一样,但没有一个人能劝住他不要他这么做。当我看上去很焦虑的时候,他会说‘好了,玛德琳,德克?波纳比不知道什么是失败。’而这就造成了他的悲剧,他自己却还不清楚。他的一生非常成功,这使他看不到某些事情,比如他周围的人以及跟他一起上学的那些人的本质,而他却相信自己对它们很清楚。他甚至都不愿意听听他那些律师朋友的话,为什么会听我的呢?当然,我从来没跟你父亲就这些东西提过一个字。还轮不上我呢。我曾试图把那个叫奥谢克的女人打发走,但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你父亲,并把魔爪伸向了他。嗯,他一直就是一位绅士,而其他人——其他人却是政客。看看那个叫韦恩的市长吧!他被指控接受回扣,可几年前就被宣告无罪了。不过,人人都知道他和其他那些人是什么货色。再说那些律师们,以及你父亲有理由认为是自己朋友的那个伪君子法官!我从来没想过你父亲会自杀,从来也不会这么想。其他认识他的人也没想到。波纳比先生不是那种类型……那种绝望的,那种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的类型。波纳比先生是那种只想帮助别人,只会让事情好转起来的人。你知道么,钱德勒,我跟你弟弟也这么说过。几个星期前他来过这里。他自称‘罗伊’?我猜是你弟弟?很英俊的一个年轻人,尼亚加拉大学的一名学生。”

“是的,这是我生命中最为吃惊的事了:你父亲竟然挥手打了我!不偏不倚打在脸上。差点把我的脸都打破了。感觉就像沃尔科特的右拳击在马西亚诺的鼻子上①,打破了鼻子,鲜血横流。我曾经也差点让人在法庭上打了,真的,但是法官通常都预先制止了,我没被他打着,我指的是那位律师!通常,法官们会让鲁莽或脾气暴躁的被告戴上手铐。这样你就没问题了。但是,就有那么一位律师,突然转过身来打在我的脸上。后来,波纳比道了歉。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很抱歉,并送了我一张几千块的支票,日期就是他死的前一天。如果我当时想着要去兑换的话我就不是人。但后来我想,管他呢,我还是兑现了那张支票……那时,德克?波纳比已经去世六个月了。尽管我从来都没相信他死了。但是从来没有人在落入大瀑布后还能活着回来,所有我猜他一定已经…一定是死了。嗯,我现在后悔的就是我从来没说我原谅他。我对他非常恼火,也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打过自己,因为他想打的是豪威尔的脸,对此我很遗憾,我指的是没有告诉你父亲那件事没关系,我能理解。”

“孩子,我能说什么呢?你知道,你父亲是我在这个城市中的老朋友。我想——应该是这个世上的老朋友。我们一起去上大学,一起参军,出生在同一个月份,相隔只有几天,虽然年份不一样,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念他,这真令我伤心……但是我没法帮他。他就像那些你在夜晚看到的一只美丽飞蛾飞进了一个蜘蛛网。这个网他不但不知道它有多牢,有多险,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网。在最后的那几周中,他就这么盲目地飞着。他喝酒,醉到了那种我们都能达到的程度,就像土壤全被浸湿、渗透一样。你再多喝一点,酒精就直入你的血液,因为那时肝已经再也无法过滤了。有人警告过他了,但他不听。现在人们回过头来看,他就是那些行为准则的先驱。而在当时,这看起来有点疯狂。人人都围在身边说着同样的话,就像你怎么判断这人是由于住的地方还是工作或是由于吸烟而得的病?(当然人人都抽烟。)还是由于酗酒,或遗传,或运气不好而得病的呢?你明白吗?在当时,人们说的就是这些,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主教们在电视上这么说,医生们那么说,每一个高薪政客都这么说,这与他们属于哪个政党无关。当然啦,还有法官们。所以不难想象,德克是会被打死的。但这事真发生的时候,我跟你讲,还是令人吃惊。他已经疏远了大部分朋友,我们的朋友,我们共同的朋友。坦白地说,他也有点疏远我。公开这些‘被污染的空气、水和土壤’对商业极为不利,对旅游贸易尤为糟糕……当然了,城市变成这个样子我也非常痛恨。有时空气闻起来就像粪坑的味道,一些来自各地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到我的酒店来登记,期待在这里会有一片天堂——我可不知道有没有天堂——加上还有一些来自德国、日本的观看瀑布的游客,但他们对这个城市却一无所知。我们听到抱怨声也是必然的。自从1970年代以来,情况变得更为糟糕了。一些像我和我的家人那样的人,曾长久地生活在过去所谓的‘豪华的酒店生意’的生活中,而现在出现的却是‘旅游生意’了。谢天谢地,我总算及时从大彩虹酒店出来了,否则,就会像泰坦尼克号一样,而1960年代中期就是全国走向毁灭的一个时期。(实际上,它仍在走向毁灭,但至少已经没有那些行刺和丢汽油弹的人了。)现在,我们家族的生意,考博恩公司,也像我们这个国家一样,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布法罗大道和风景大街,我们有‘旅途终点站’和‘到地方’汽车旅馆。我们拥有三家泰斯特冷饮店、一家比萨斜塔饼屋。此外,我们还有保龄球馆,在湖边还有尽兴迪斯科和岸边咖啡馆。在奥尔科特,我们在海滩上还有一些特许权,加上幸运宾果游戏场。目前我们正在考察罗伊尔香蕉的特许经销权。微型高尔夫球场!我向你承认,这是一种“狗屁”运动,但游客们为之着迷,日本人喜欢它(你能想象出原因,对不对?)所以我们就建了几个。在这片地区有两个北京村,以及一个警察随时会搜查的好莱坞迪斯科港,这些我们有可能会接管。我们去年购买的尼亚加拉腊像馆,我们正在把它改建成‘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英雄和受难者,’另外就是横穿大峡谷,在那里你可以手持一杆,踩着钢丝横过汹涌的瀑布,进行一场轻松的表演,而底下的热心者则煽风点火,想把你弄下来,这个想法好极了,准能挣钱……哦,真是抱歉啊。我猜你肯定也看到了这幅画面。昨晚我在玛力奥时就想,你父亲是多么喜欢那个地方啊。他像我一样,也有个弱点,就是喜欢意大利香肠调味饭和玛力奥的薄皮比萨,他要是知道这些还没怎么改变,准高兴坏了。除了我们在变老,一些人死了之外,玛力奥根本没什么变化。”

“你父亲犯了一个诉讼者不能犯的错误。他低估了对方的道德败坏程度。处在他那种地位的人,根本无法了解他们有多么腐败,因为当他看他们的时候,他就感到在看自己一样。在一定程度上,这话一点不假。但他们——他们却是——恶毒的。他们请了律师,医生,‘科学研究人员’,健康检查员来替他们干坏事。他们会跟孩子的母亲说,她的孩子得了‘先天性白血病’,却不是由苯引起的,而苯就在爱的运河上她家后院子里冒气泡呢。他们还会跟30多岁的男男女女说他们得了‘致命的肝病’——‘致命的肾病’——这是天生的,因为他们吃了自己菜园子里的被爱的运河毒害过的蔬菜。脑瘤几乎都是由四氯乙烯引起的,这要归因于‘三级电视辐射’的影响。患有哮喘病,肺部虚弱,或有膀胱炎的孩子都是‘先天不足’。(你查字典看看,先天的就是‘追溯到出生时候。’)流产妇女生出的孩子,或者心脏不好,或者少一部分结肠,你更会把他们归咎为‘先天不足’了。当国家最终于1971年在亚摩利地区对爱的运河的居民进行血液检测时,他们都要求在上午八点钟来,等一整天,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还有一半的人在等。那时,‘针头短缺’,‘护士短缺’。有300个血液样本被‘污染’了。实验室结果‘没有结论’——‘归档错误’。我们中有些人因为暗示这些医生跟纳粹的医生在人体上做试验没有两样而遭到了批评,但我坚持我的指控。联合会那件案子就是基于你父亲那件案子上的,不过它的范围要更广泛。我想,你已经读过有关我们的资料。包括我在内,总共是五位全职律师。我们有调查员和律师助手团。我们的基金跟对手不一样,但我们有基金来源。我们掌握了国家卫生部的最新研究结果——最终结果!——而且有利于我们。我们这场集体诉讼案总共有120名代表。他们现在称自己为爱的运河业主协会。“爱的运河”——就好像在挥舞着一面红旗。我们要求最少支付两亿美元。在1978年,司法部对于这种诉讼案总是富有同情心。卡特总统要宣布爱的运河为‘灾难区域’时颇有压力——这就意味着联邦政府将买下所有房主的产权来帮助支付赔偿。这一切会发生的,只是时间问题。德克?波纳比在我们大家心目中是一个英雄——即使他犯了错误。当这一切都结束我们获胜时,我想组织人为他建一个纪念碑,像他那样的人不该被忘记……在我看来,你父亲意识到那种腐败有多深的时候,他就开始崩溃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在东部长大。我父亲和叔父都在斯旺和道化学公司工作。‘依靠化学,生活才更好’。我总看见一些适合他们的该死的口号,但他们这种人事招术却骗不倒我。如果有人出钱买的话,他们还将生产那些粘粘的凝固汽油弹,而那些‘研究型的科学家’此刻正在距此几英里的地方研究生物战略武器呢。钱德勒,你在拉萨尔也教这个吗?嗯,也许你应该教,如果你教的科目是科学的话…我相信德克?波纳比是自杀的吗?不。他死于“意外”吗?不。是那帮狗杂种害死了他。但是你永远都没法证明这一点。”

5

一封散发着香气的信件寄到了钱德勒?波纳比手上,地址是拉萨尔初级中学。字是手写体,用紫色的墨水写在薰衣草信纸上。

亲爱的钱德勒?波纳比:

我的生命属于你。我多想见到你并当面向你表示感谢。我到过你的学校,在外面等过你,但由于羞涩我还是走了。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只想看看你的脸,你脸上的那种善良。这种善良不是照片上能看到的,而是真切的生活里才有的。我可以吗?

我没有答应嫁给任何人。此前我曾蒙生此意,但现在再也不会答应了。

你永远的朋友

辛西娅?卡彭特

钱德勒曾预见过:一次笨拙、激动的会面。一位敏感的年轻姑娘爱上了他。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轻姑娘把他当成了英雄一般去崇拜。

这一点不像梅林达,她懂得他的心。梅林达会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

钱德勒把辛西娅?卡彭特散发着香气的来信当作纪念品收藏起来了。

在他人生的这段新奇的时期里,他既充当了一位救星,也是一个傻子。这个纪念品既是对他的尊敬,也是他不光彩的体现,是对他的崇拜,也是对他的轻视,其程度不相上下。

6

在那个时期有一天,整整一个小时,钱德勒的孤独感非常强烈,他很渴望和罗约尔说说话。钱德勒突然觉得除了罗约尔,他再也没有别人可以说话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像要爆炸了一样。

但是罗约尔不想见他,不是吗?罗约尔恨他。

罗约尔住在城里,又没有电话。朱丽叶建议他去看看他。到了那儿,敲他的门,他会让你进去的。你了解他的。

钱德勒不再那么确信了,他真的了解罗约尔吗?

朱丽叶笑了。“罗约尔正在要那些他认识的新朋友称呼他‘罗伊’呢。要是他让我们也这样,该怎么办?我永远都不会叫的。对于我来说,他永远都是‘罗约尔’”。

钱德勒照朱丽叶说的做了,他去了四号大街罗约尔的公寓,坚定地敲了敲门。当罗约尔打开门的时候,两兄弟彼此吃惊地盯着对方,什么也没说。后来罗约尔尽力笑着说,“哦,见鬼。原来是你。”钱德勒说,“该叫你‘罗约尔’还是‘罗伊’?我可以进来吗?”罗约尔脸都红了。“当然。请进!我可没想到任何人会来。”

罗约尔一直在餐桌上读书,在一本有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做记录。他写字像孩子一样,写得又大又认真。他读的是平装版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他把这些推到一边,拉出一把椅子给钱德勒。

罗约尔竟然读起了《哈姆雷特》!钱德勒笑了。

这是个舒适的厨房,比桌子大不了多少。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只洗干净的玻璃杯,几只盘子和一些不锈钢的餐具,为罗约尔的下一顿饭准备着。屋子里还有做饭的味道,那种柔软的,粉状的,容易烧焦的强烈气味——燕麦吧?从一扇稍微打开的碗橱门,钱德勒扫视了一眼,里面有一些罐装的汤,一瓶西红柿汁,一盒贵格牌燕麦。他的心已经移到了弟弟身上,就好像他是一个已经离家出走的孩子正在勇敢地模仿大人做家务一样。在他旁边,罗约尔惊奇地看到,他那当中学老师的哥哥看上去那么的不确信,闷闷不乐,眼睛发红,这可真是少见。钱德勒的下巴刮的很马虎,他的夹克斜扣着。他正在张嘴吸气,刚急匆匆地爬了两层楼梯。罗约尔二话没说,从靠近有两个燃烧器的炉子旁边的低矮冰箱里拿出了两瓶啤酒,兄弟两个面对面坐在一起,靠在上面贴有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的旧桌子旁。罗约尔吹嘘说,那桌子是他花了五美元在固纬店① 里买的。

他们坐在桌旁,促膝谈心了好几个小时。那个时候夜已降临,罗约尔六扎啤酒已被消耗殆尽。

钱德勒用低低地、颤抖地声音告诉了罗约尔,他在过去的几个星期内所了解的关于父亲的一切。罗约尔也告诉了他在过去的几个月内自己所打听到的一切。

钱德勒说,“天哪!有时候我感觉他好像只是在某一天突然间消失了。我还记忆犹新呢——”(钱德勒到底想说什么?他困惑地摇摇头,无语。)

罗约尔说,“不。好像很久了。就像妈妈试图让我们相信的那样,好像我出生之前就发生了似的。”

“不是你的错,罗约尔。你当时才四岁。”

“四岁足以记得一切事情了。但是我什么也记不住。我一直在努力,但想不起来。”

“也许这样更好——”

“别这么说!狗屁。”

罗约尔双手粗暴地捋了捋头发。钱德勒可以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在折磨自己。他缓缓地说,用那种痛苦的更像是钱德勒而非罗约尔的方式说。“整个冬天,我一直做着关于他的奇怪的梦,但是醒来的时候,却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可以感觉到是什么样的梦,让我心情郁闷,但就是记不住。”

钱德勒在想,是的。他也曾整夜整夜地做梦,但却什么也记不住,只留下愤然、失望的感觉。

罗约尔说,“爸爸不应该死的,他不应该就那样死掉了。有人说,也许他是被杀了。”罗约尔声音在颤抖。

钱德勒浑身僵硬,感觉到心在突突地跳。

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会重复他所说的话。他知道情况会是这个样子。

罗约尔抬头看看钱德勒,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一束强光。他喝干了最后一滴温温的啤酒,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然而我试图从梦中醒过来。我的整个人生,是场梦。或者说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曾是那个妈妈爱着的‘罗约尔’,很多人也爱着。过去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坚强,但我现在很坚强。”罗约尔离开厨房,拿回来一个东西让钱德勒看。“我从没用过这个东西,”他说。钱德勒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枪?罗约尔有把枪?那支枪带有扁扁的管子和核桃木的手柄,泛着油蓝色的光,大概九英寸长。罗约尔说,“这是我老板的。他有不止一把‘火器’。他把这个借给了我。我有带它的许可证,别担心。他亲自带我去了他管辖的区域。但是,钱德勒——我从没有用过他。”

钱德勒觉得有些眩晕。“罗约尔,天哪!这里面装子弹了没?”

“当然装了。但是保险已经上了。瞧?”

罗约尔把保险拉下又推上。拉下,推上。他也需要刮脸了。短短的胡子茬儿在他的下巴上就像是云母。

钱德勒这样想着,打了个冷战“我弟弟手中握着死亡”。

罗约尔说道,“给我们上文学课的教授说,如果在戏剧中出现了一杆枪,那么,在某个时候,必然会有人开枪。作者不能给观众错误的期待。但是,生活中,我不相信这一套。”

“对,生活中不会的。”

“你可以手持一把抢,像是拿一个实用的物件——锤子、钳子。某个人赖以生存的工具。但是你没有必要开枪。”

钱德勒轻轻地推了推罗约尔的手。“罗约尔,求你把那东西拿开。确定保险拉上了,放到一边。”

“就是给你看看而已,钱德勒。我绝望的时候,也许会开枪。假如知道了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让我感到绝望的话。如果,你瞧——你认为我应该感觉绝望的话。”看到钱德勒不吭声,罗约尔说,“但是我一点也不绝望,不是吗?仅仅是理论上的。”

钱德勒还是一声不响。他深吸了一口气。

罗约尔接着说,紧紧盯着他,“不过我不知道目标是什么,是谁。”

“谁?豪威尔。”

“谁?”

钱德勒笑了。“我们就像是一对鹰。嗬。嗬。我想我是醉了。”

罗约尔大笑。“三罐啤酒。没人喝三罐啤酒就会醉了的。”

“空腹喝,有可能啊。”

“我给你说过为什么会有枪,是不是?那是工作需要,为了防身。”

“什么工作?”

“我在帝国讨债公司做兼职,为其他公司代收欠款的公司。我经常开车跑来跑去的,经常上门服务。有时候我也收车,摩托车。电视机,洗衣机,两个人一起工作。我老板是个人物,曾是海军和中量级拳击手。他说他曾和乔伊?马克西姆交过手。‘以往’认识父亲。不认识的人对他的印象不好。但实际上他却是‘人中君子’啊。”

钱德勒的视线被罗约尔手中的枪给转移过去了。他越看越觉得丑陋。然而他笑了,“我的小弟弟。小弟弟拿着杆枪。”

“这是杆三八式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六个枪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老板说了,如果你带了武器,你就要对你带武器的健康负责。”罗约尔把枪放在手掌上,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他手下的人有的被打,有的被刺,在大街上被追或者是在车里被拖出来,射中头部、膝盖、屁股。但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因为我从来不惹是生非。到哪儿都不惹事。”

“但是,罗约尔——枪?你可是个大学生啊。”

“我是!但不是全日制的,也许到明年才是吧。在帝国的工作只是临时的。我感觉应该尽可能地报答妈妈,我离开她和朱丽叶连个招呼都没打。我好像在奔命。”罗约尔看到钱德勒继续以厌恶、惊讶的眼神看着那杆枪,就把枪收了起来,等他回来的时候,笑眯眯的,用梳子在梳头。“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他们离开罗约尔破旧的赤褐色砂石大楼,朝着第四大街匆匆地走去,好像是刚刚从被囚禁了几个小时的潜艇里释放出来一般。钱德勒高兴地深吸一口气。他和罗约尔又一次成为了朋友,重归于好!他爱罗约尔,他会试图忘掉那杆枪和它所代表的意义。从安大略吹过来的风,把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尼亚加拉大峡谷成片的雾气吹过来,打湿了他们温暖的脸庞。

他们去杜克烧烤吧吃饭,伴着烛光晚餐的是1960年代的摇滚乐,声音把钱德勒的耳膜快要振破了。罗约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晃动,虽然她好像几乎听不到音乐。他们现在谈论的是些不很严肃的话题。他们一直在微笑,笑得像是老朋友。这晚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次谈话对于他们来说是很稀奇的——两个人在位于波罗的海大街的家之外,在母亲的掌控之外重新互相依靠。钱德勒问了罗约尔在尼亚加拉大学的课程,问他自己一个人住,是不是有些孤独,罗约尔有些尴尬地回答说是,但是转念又说不孤独,他确实有时候感到孤独,但坦白地说他还是喜欢一个人住,感觉最终长大了,人生最重要的时期刚刚开始。“了解一些父亲的情况,知道吗?这才刚刚开始。”

钱德勒点点头,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罗约尔说,“我有时候想念坎德西,还有妈妈,朱丽叶……但那时没有结婚,我敢肯定我没有后悔。”

“你从来没有结过婚,罗约尔。你当然不会想念她了。”

“想到婚姻。要24小时爱一个人,并且对她忠诚,这个让我很有压力。”

钱德勒想法正好相反。他喜欢有这种压力。他在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

罗约尔淡淡地说,“朱丽叶告诉我,你和梅林达分手了。你想她,对不对?”

钱德勒顿了一下。“快想疯了。还有她的孩子。”

罗约尔惊讶地摇摇头,好像孩子离他还远着呢。

“其实,梅林达挺好的。家里总有个护士是个好事儿,妈说过。”

“妈说过?”

太好笑了。钱德勒揉搓着他的下巴,惊讶地发现他的胡子茬儿。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早上上课前没有刮过胡子吗?

他们两个谈了许多许多,像好朋友那样感到难舍难分。虽然今天是星期三的晚上,钱德勒还要备明天的课。(作为初中科学通论课的教师,他越来越忙了!德克?波纳比对他儿子的期望会更高的。)还可能有紧急电话从危机干预中心或是撒马利坦打过来,钱德勒志愿在周末服务。他不能忍受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他一直在想,如果给梅林达打电话,她会不会不说话就直接挂掉。

我不能跟一个不顾自己死活的人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真的。

尽管已经过了晚上11点钟,饭店里依然几乎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烟雾缭绕。旋转门把饭店和杜克吧连了起来。这个地方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警察和医务人员经常光顾的地方。在柜台后面,油乎乎的烧烤架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平头男子,他看起来很笨拙,又很面熟。(梅威瑟尔家的人?或者是同一个街区的人)他不断地看着坐在小隔间里的波纳比兄弟俩,看着他们吃饭;但是当钱德勒和他对视的时候,他皱了一下眉,转身走开了。那个年轻人身高大概有6.3英尺,体重应该有220磅吧。然而他在柜台后面,显得灵活而协调。钱德勒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罗约尔告诉他:巴德?斯通克劳普。

“他的父亲是尼亚加拉警察局的警官,曾被打成重伤,不得不提前退休。他们住在驻防街。巴德上学的时候高我几届。中途辍学,现在算是这里的厨师。”

“他是厨师?”

“喜欢吃辣椒吗?巴德是做辣椒的高手。”

钱德勒已经就着一些松散的蚝油饼干吃了一碗拌过的辣椒。他刚开始的时候饿得手直发抖。他很少会注意到辣椒,除非好吃得要命。罗约尔推了他一下,“如果你喜欢吃的话,告诉巴德。这是他叔叔的店,他可以随便拿的。”钱德勒向这个穿着灰白色厨师服的大块头年轻人示意了一下,告诉他自己喜欢辣椒;可是斯通克劳普脸刷地红了,绷着脸,突然间离开烧烤架消失在了厨房里。罗约尔笑了。“斯通克劳普很害羞。他可以打破你的脑袋,却不愿意坐下来说会儿话。”

外面大街上,两兄弟在分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钱德勒的车在一个方向停着,罗约尔的公寓却在另外一个方向。从河边吹过来的雾气越来越重。天被云遮住了,什么也看见。他们一直对于那个重要的话题避而不谈。现在罗约尔压低声音,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出了钱德勒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的话:“钱德勒,嗨,有人说爸爸是被杀的,你觉不觉得有些蹊跷?”

钱德勒深吸一口气。“不觉得。”

“不觉得?你不觉得吗?”罗约尔有些惊讶。

“不,罗约尔。你问我,我会告诉你,不。”

钱德勒不会再多说这个事情,他就准备了这些话。

罗约尔盯着他,若有所思。

他们要分手时握了握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们以前握过手吗?钱德勒怀疑。)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罗约尔。“罗约尔,随时给我打电话啊。咱们至少每周出来撮一顿,吃巴德?斯通克劳普的辣椒,如何?”

罗约尔后退一步,笑了笑。眼泪模糊了双眼。

“当然,钱德勒。好吧。”

7

钱德勒给梅林达写的信,他从未曾寄出过。当天晚上,他给罗约尔写了封信。

亲爱的罗约尔,

不,我不会。

我不愿让我们兄弟俩人都有这种摆脱不掉的念头。

我不愿让两个人都心烦意乱。

为了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凶手们。

(如果有凶手。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我不愿问你这样一个问题,也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罗约尔,我爱你。你的哥哥,

钱德勒

一封不曾寄出的信,留着作纪念。就像是那封来自女人质的散发着香味的信,一直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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