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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

我们有共同的东西,在你我之间。它永远不会改变。

斯通克劳普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说过话。然而朱丽叶理解。

这位平头年轻男子和别人交流的时候沉默和话语一样多。总是在一边嘟嘟囔囔,扮扮鬼脸,耸耸肩,哼哼哝哝。他叹叹气,挠挠他满是头发茬的头。他总在拉他T恤破损的领子,好像他袋状的衣服还太紧了。他的笑容总是投射在一边,不确定自己的微笑是否受欢迎。如果了解他的话,你就会发现他的口才。你就会领略他精神的细微之处,虽然对于别人来说他看起来有些笨;结巴,还很凶恶。

那天早上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抱着她离开瀑布,走进他的雷鸟车,驶向北方,驶出这个城市,他告诉她我们有共同的东西在你我之间。我们现在有,未来还会有,它永远不会改变。

到仲夏的时候,斯通克劳普开始带朱丽叶到位于驻防街上的家中,那是套不齐整的灰色的装有楔形板的房子。在一排褪色的灰泥砖房的排房中,斯通克劳普家的房子就像是一艘拖上岸的远洋船舶。宽阔的前院几乎没有草,满是垃圾。斯通克劳普试图保持它的整洁——清理过——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像他放弃杂草丛生的后院一样。前廊乱糟糟地堆放着从里屋扔出来的家具和其他物件,还有童车,踏板车,小雪橇。前边的几扇窗户已经破裂,很明显地用胶带粘上了。房顶永远都是湿乎乎的,这样破败的房顶即便是细雨朦朦也会漏雨的;如此接近瀑布,细雨会变成倾盆大雨。朱丽叶经过这个房子的时候,经常就在想:谁住在里面?她好像预先知道住在波罗的海海街1703号的这家和住在拥挤排房里其他家庭不一样。

斯通克劳普的母亲,他腼腆地喃喃而语提到他的妈妈,已经“跑了,跑到,南方”——“也许是佛罗里达”① ——那是很久以前了。朱丽叶惊讶地说,他肯定很想她,斯通克劳普耸耸肩,慢慢走开了。

可以说:这是欠考虑的一句话,也许。有些傻。

后来,不是几分钟或是几个钟头之后,而是几天之后,斯通克劳普重新提起他妈妈的这个话题,好像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里跟朱丽叶进行对话,他说,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跑了,她那样做,她还不如死了的好。以前——”斯通克劳普想继续说下去,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朱丽叶想知道,他是不是想说在她出事之前。

那个灰色的装有楔形板的房子是斯通克劳普父亲的房产,人们在这种前提下都称他是警官。只有他姐姐和妈妈叫他大巴德;斯通克劳普经常叫他父亲“爸”或是“老爸”——“老头”。每每提到父亲,他就会面带愁容,皱着眉头,骤然一抽或是露齿而笑。他拉拉T恤脏兮兮的领子,他抠着伤痕累累的厨师的双手上的疮痂和伤疤。朱丽叶很难看出来斯通克劳普是爱他的父亲还是可怜他。也看不出他是因为父亲的处境难受还是生气。斯通克劳普经常感到羞耻,也很生气;也许他生气是因为感到羞耻,或者说他为生气而感到羞耻。她紧张不安地想知道什么时候她可以见到警官。但是她知道最好不要问。

斯通克劳普家里总是人来人往的,包括半打活泼的孩子们,他们大都是斯通克劳普的侄儿或是侄女们。当然还有跟斯通克劳普年纪相当没有刮过脸的年轻人,他们总是待在楼下,打着哈欠,挠着胳肢窝,拿着啤酒瓶喝酒,然后就拖着脚走上楼,看不到了。斯通克劳普没有想把朱丽叶介绍给这些流动人口,她很快学会用啦啦队队长那种貌似真诚的热情对着他们灿烂的一笑,“哦,嗨。我是朱丽叶。巴德的朋友。”第一次斯通克劳普带她回家,把她介绍给了姑姑爱娃,他爸爸的大姐姐,她曾是一名注册护士,一直照顾着警官;第二次带她回家,他把她介绍给了奶奶,他爸爸八十二岁的妈妈;最后,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叹气,愁容满面,吸鼻子,第三次的时候,他带她见了爸爸。那个时候,朱丽叶已经有些焦虑了。

那是七月的一个温暖的下午,天色渐晚,朱丽叶穿着白色的短裤,粉红色的印花衬衣,她不齐整的长发梳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她希望脸上的疤痕不像有时候阴雨天气那样闪闪发光。

警官在杂草丛生的后院打着盹,夕阳西下,他身边的便携式塑料收音机正播放着早期的流行音乐。在他帆布躺椅旁边的草坪上放着一堆幽默连环画,上面是马维尔船长历险记和蜘蛛侠。还有散落的汽车和船的光面广告纸。朱丽叶敏感的鼻子被那些气味呛得难受——熏肉味儿,烟味儿,尿渍过的肉味儿,晾干了的尿味儿。哦,她试图不受那些聒噪的、愚蠢的音乐的干扰。(那不是摇滚乐,是糖果店播放的1970年代青少年流行音乐,叮铃响的重复的曲子和节奏是借用披头士乐队的。)警官半躺在脏兮兮的帆布躺椅上,光秃秃的头低垂着。他看起来很难看,像个浮肿的孩子。他松弛的脸上油油的,头皮好像被烟熏火燎过似的,眼睛空洞无神。在他裸露的腿和前臂的血管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疮痂和瘤子。他手脚细长,然而躯体却膨胀起来好像吃了什么大的难以消化的东西。他穿着脏乎乎的短裤和邋遢的汗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声很重,直到斯通克劳普走近他。当斯通克劳普巨大的影子投射到警官身上,这个老人不安地动了动,斜着眼睛看看他。他了无神采的眼睛闪过一丝恐惧。

斯通克劳普咕咕哝哝算是打招呼。“爸。嗨。在外面还好吧?”

警官惊愕地看着他,犹豫不决地笑了笑。嘴咧了咧,露出沾满唾液的发黄的牙齿。斯通克劳普声音很大地重复了他的问候好几遍,他弯下身子看着父亲,最后这个老人好像听到了。

“嗨爸爸?你一直在睡觉吗?”

朱丽叶看到斯通克劳普粗壮的脖子慢慢红了起来,就像有时候在饭店,斯通克劳普粗暴的舅舅恐吓他的时候那个样子。她心疼她的朋友了,他费尽心机。斯通克劳普总是给人很卖力的感觉。

他贴着父亲红红的脉络清晰的耳朵说,“嗨,看那?有客人来了,爸爸。”斯通克劳普大声地清着他的嗓子。

就像是歌唱家给很挑剔的观众表演,害怕失败但是又下决心不失败,朱丽叶走上前去傻傻地笑着,舔舔她干裂的嘴唇。她不知道为什么斯通克劳普带她到这里,但是她已经来了。她会用心不让朋友失望的。在收音机的嘈杂声中,她提高了声音,说道,“嗨,斯通克劳普先生,我是——朱丽叶。”

多么充满希望,自命不凡的一个名字啊!阿莉亚为此曾满心希望、自命不凡。

(然而:朱丽叶不是照样自杀过吗?不计后果的十几岁的年轻人。)

现在警官注意到了朱丽叶,他可能把这个瘦小的扎着马尾的小姑娘看成是在这个快散架的屋子里住的一个亲戚。他眯着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她,没有理解她说的话,好像她说的是外语。朱丽叶在想,这个可怜的老人到底能看到什么,看到他身边具体的她:他的眼睛严重受损,他的视野肯定是倾斜着的。他刚刚从舒适的小憩中被粗鲁地吵醒,有些虚弱。他思绪纷乱就像是被风吹走的纸屑。朱丽叶可以看到斯通克劳普的父亲疯也似地追逐那些碎屑,试图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连贯起来。

收音机上聒噪人的流行音乐还在响。简单重复的曲调像是摇篮曲,但是却夹杂着被奇怪放大的合成的打击乐。斯通克劳普厌恶地说,“爸爸喜欢这些破烂的音乐,也许只有这些音乐他才能听到。”

警官静静的盯着她看,所以朱丽叶不得不又笑了笑,笑得更灿烂些,是美国女孩把她的脸都笑疼的那种明媚的笑容。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斯通克劳普先生?警—官?很高兴见到您。”

警官没有反应。朱丽叶失望地看了看旁边的斯通克劳普。

斯通克劳普嘟囔了一下,把收音机声音关小了。他摸了摸开关,关掉了收音机。警官反应强烈得像是个被欺负的孩子,他用虚弱的拳头打了斯通克劳普一下,斯通克劳普不理不睬,他是如此沉着,过了一会,朱丽叶竟然怀疑这件事情到底发生过没有。斯通克劳普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高高地耸立在父亲身边,倔强地说,“这是朱丽叶,爸,我朋友朱丽—叶。”

警官疑惑地看了看,这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湿湿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发出一个神秘的声音。朱丽—叶?

斯通克劳普没有放弃。你可以看到他扛着一块是他两倍大得巨石,推上山顶。向上,向上,气喘吁吁然而不屈不挠。“我朋友朱丽叶。住在波罗的海街区。”

“‘朱丽—叶’?”这个老头含糊不清地说着,声音像是震颤的细流。朱丽叶回忆起了有关巴德?斯通克劳普的传说。他被铁轮胎打伤,气管破裂,“波罗——的海街区?”

斯通克劳普耐心地解释说,“那是她住的地方,爸。你知道波罗的海街区在哪里。”虽然他不确定警官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朱丽—叶?波—纳—比,爸。”

又一次尴尬的停顿。现在警官的眼睛好像在盯着朱丽叶,他尽力表现出精力充沛的样子。

斯通克劳普重复着“朱丽—叶?波—纳—比”,他刺耳单调的声音刺激着朱丽叶的神经,就像是非常拙劣地拨弄钢琴的琴弦。他突然加上一句,“德克?波纳比的女儿,爸。”这让朱丽叶大为吃惊。

突然间,警官清醒了,像是盲人在睡梦中惊醒。他张着嘴巴惊愕地看着他儿子的朋友,好像非常想说话的样子,但却说不出来;有些湿湿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斯通克劳普坚定清晰地重复着“德克?波纳比”——“德克?波—纳—比的女儿”——朱丽叶站在那里红着脸,迷惑不解。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巴德?你父亲——没有心情——”

但是警官现在却在努力跟朱丽叶说话,潮湿受伤的眼睛盯着她看。他颤悠悠地抬起一只手,朱丽叶压抑着战栗,强迫自己碰了碰他的手,他又咧了咧嘴,笑了。他费尽力气发出每一个音节就像用镊子捡起一粒粒沙子:“‘波—纳—比。’”

朱丽叶孩子般率真地问,“您——认识我父亲?我想——很多人都认识?”

但是警官躺回他的帆布躺椅上,精疲力竭。他喘着气像是在爬山,嘴唇上出现细细的泡沫。他光秃秃婴儿般的脑袋懒洋洋地倚靠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斯通克劳普扭头叫了几个简单的字,或是名字,朱丽叶没有听明白,但是后来想想应该是“爱娃”或着是连贯着的“爱娃姑姑”因为他中年的姑姑出现了,吸着烟,她建议两个年轻人现在离开。警官下午在后院待得时间已经够长了。他必须要被扶进去了。该吃晚饭了。当然,还有,他要“换换”了。

斯通克劳普带着朱丽叶离开,走向他停在车道上的车,朱丽叶问道,“‘换换’?什么意思?”

斯通克劳普咕哝着,“尿布。”

第一次见到警官,朱丽叶估摸好像至少花了一个钟头,实际上连十分钟都不到。她感到疲惫不堪!

他们开车离开了。朱丽叶觉得她的朋友怒气冲冲。汗水像小河从他没有棱角的脸上流下来,浑身散发着潮湿的恶臭味道。他好像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他快速地开着他的雷鸟,遇到十字路口猛地一刹车,车子就摇摇晃晃的。朱丽叶很谨慎地擦了擦她湿湿的脸,然后递一些纸巾给斯通克劳普,他接过来,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朱丽叶说,好像没办法不说这样的事情,“你可怜的父亲!我不知道他——病得这么厉害。”

斯通克劳普,一直开着,没有回答。

“但是他不老,是吗?我是说——”在紧张和混乱中,朱丽叶差点说像你奶奶。这是个很奇特的事实:斯通克劳普家这两个人,警官和他80岁的妈妈,看起来像是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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