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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3

正是晴朗寒冷的四月天,钟敲了十三点。温斯顿·史密斯缩紧了脖子躲寒风,快手快脚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不过他的动作不够快,没能免得了一阵沙土打着旋儿跟在他的身后刮进门。

门厅里一股子清煮白菜外带破草垫的味儿。门厅的一头,墙上钉了幅彩色海报,挂在墙上未免大得出了格儿。海报上一张大脸盘,足有一米宽:一个汉子,四十五岁上下,胡髭浓黑,长相粗犷又英俊。温斯顿朝楼梯走过去--电梯,你就用不着试。即便最好的时候,电梯也很少开,何况现在,白天里又要停电。如今正在迎接仇恨周,搞节约运动,这也算一个节目哩。温斯顿住在七层楼,可他三十九岁,右脚脖子又有处静脉曲张。他只好慢慢往上爬,路上还歇了好几气。每一层楼,正对电梯间的墙上,都是那幅海报--一张巨大的脸孔凝视着你。有那么一种图画,不管你挪到哪儿,画上的眼睛给搞得老跟着你看,这幅海报也便是如此。下边还有行说明文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

他的房里,一个甜滋滋的声音读着一串什么生铁产量的数字。这声音打一块长方形的金属嵌板传出来,金属板像块模糊的镜子,镶在右边的墙上。温斯顿拧了个旋钮,声音便小了一点,可讲的话依然听得清。这装置叫电幕,它可以调低声音,却没法彻底关掉。温斯顿走到窗户前:他身材矮小,身体虚弱,一身蓝工作服(这还是党的制服哩)显得他越发消瘦。他满头金发,面色天生红润,可用的尽是些粗肥皂钝刀片,加上刚过去的寒冬,害得他皮肤挺粗糙。

玻璃窗关得很严实,可是朝窗外望一眼,依然觉出外面冷得紧。楼下的街上,一股股小旋风刮得尘土碎纸拼了命地飞转。太阳通亮,天空湛蓝,可除了满世界张贴的海报,一切都显得苍白无色。那张脸孔,还留着黑胡子,从每处要津重地朝下面盯着你直看。对面的房子,临街就有那么一幅,上面还写着:老大哥看着你--那双黑眼睛,直盯进温斯顿的心窝子。下边的街上另有张海报,扯破了一个角儿,给风吹得拍打个不停,海报上惟一的词儿英社,一会儿给盖上,一会儿又露出来。远处有架直升飞机从屋顶上掠过去,绿头苍蝇一样盘旋片刻,再划着圈儿飞也似开走,这便是巡警在窥伺人家的窗户。然而巡警其实无所谓。只有思想警察才真叫要命。

温斯顿背后,电幕上那家伙还在唠唠叨叨,讲什么生铁跟超额完成第九个三年计划的情况。这电幕在播音的同时还能接收:不管他温斯顿发出什么声音,只消比极低的耳语高一点,它便能听得见;而且,只要他呆在这金属板的视野里,就不光能给人听到,也能够给人看到。当然啦,无论何时,谁也没法弄清这会儿你是不是正给人家看。思想警察按照怎样的频率,依从何种的系统,将哪个人的线路接通,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纯粹靠猜测。甚至不妨设想,他们永远监视着所有人。起码只要愿意,他们总可以接通你的线路呀。人得在这样的假设下面生活--你发出的每一点声音,都有人暗中窃听;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只要不在黑地里,都有人仔细审视。习惯是能够变成本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们早这样生活啦。

温斯顿背朝着电幕。这样会安全些;不过他明白,即使后背也难免暴露出问题。他的工作单位真理部就在一公里开外,这巍峨洁白的建筑,在肮脏不堪的背景之上高耸入云。他隐隐带着点厌恶,心想:哼,这就叫伦敦,一号机场的主要城市--在大洋国,一号机场还是人口第三多的省份哩。他试着想榨出点孩提时的记忆,好告诉他伦敦是不是一直如此。事情怎么会这样?他满脑子记得的,全是些十九世纪的破房子,墙头支着木条,窗户钉着纸板,波浪板盖在屋顶上,花园破败的围墙东倒西歪。到处尽是些轰炸现场,满天尘土翻飞,瓦砾堆里杂草丛生。要么,就是些给炸弹清出的大片空地,一批鸡笼也似肮脏的木制公寓突然间铺天盖地--然而毫无用处,他什么也记不住。除去一系列光亮的画面,看不到背景,弄不清细节,他的童年什么也没留下来。同眼前所有别的建筑相比,真理部大楼显得截然不同。拿新话 来讲,真理部该叫做真部,这座雄伟的建筑外表像座金字塔,白色的水泥墙面晶莹发亮,一层层叠次上升,直耸入云霄三百米。从温斯顿站着的地方,正正看得见党的三句口号,拿漂亮的字体写在白色的墙面上: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人们说,真理部光是地面以上就有三千个房间,地下的格局也一样。伦敦别的地方还有三座楼,外表和规模都跟真理部大楼差不多。在低矮的建筑丛里它们仿佛鹤立鸡群,站到胜利大厦房顶上,这四座楼房便尽收眼底。整个政府机构分成四个部,它们就驻在这四座楼里:真理部管的是新闻、娱乐、教育和艺术,和平部管的是战争,爱护部管的是法律和秩序,富裕部管的是经济事务。拿新话来说,它们分别叫做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那爱护部着实叫人怕。整座大楼根本就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来没进过爱护部,连半公里之内也没到过。除非公干,谁也别想进去;即便进得去,也必得先穿过迷宫似的铁丝网、铁门,外加隐蔽的机枪掩体。甚至通往大楼外层关卡的街上,也少不了粗鲁凶恶的警卫来往巡逻,穿着黑制服,装备着连枷警棍。

温斯顿突然转身,他已经给自己的脸换了副安详乐观的表情;面朝电幕的时候,这样的表情最理想啦。他走过房间,进到小厨房里。一天当中在这会儿离开真理部,他得牺牲掉食堂的中饭;他也晓得厨房里没什么吃的,只有块黑面包--那得留着当明天的早饭。他就从架子上拿了瓶清亮亮的水儿,瓶上还贴张白色的商标,简简单单写了一行字:胜利牌杜松子酒。这酒一股子油味儿,直叫人恶心,活像中国的黄酒。温斯顿倒了快有一茶杯,打起精神,灌药似地一口吞了下去。

他的脸腾地红起来,眼睛涌出了泪水。这东西挺像硝酸;而且一吞下去,那感觉活像后脑勺子挨了一闷棍。不过接下来,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滋味消失啦,世界也就显出了那么点快慰可人。他从个皱巴巴的烟盒里(盒上写的是胜利牌香烟)拿了支烟卷,不小心竖了起来,烟丝就漏到了地上。他再拿出一支,才算保住了烟丝。于是,他回到起居室,坐在电幕左边一张小桌子前面。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笔杆,一瓶墨水,还有本厚厚的四开本日记簿,红色的书脊,大理石纹理的封面。

不知什么缘故,起居室里电幕安放的位置挺特殊。通常它该安在端墙一面,好看得见整个房间;如今它却给安在侧墙上,正对着窗户。在电幕的一侧,有个浅浅的壁龛,建公寓那会儿大约打算放书架,温斯顿现在就坐在这里边。只消坐在壁龛里,努力躲得远一点,他便能呆在电幕的范围外,不叫电幕看见。当然啦,他的声音免不了给听到,可只要呆在眼下的位置,旁人就看不到他。他想干现在要干的事情,部分原因就是这房间不同寻常的布局。

然而他干这事还有一层原因,便是他刚从抽屉拿出的日记簿。这本日记簿精美无比,那光滑细腻的纸张,因时间久远略有点泛黄,至少四十年没有生产啦。可以猜测,眼下这本日记簿的年代还要久。那是在城里一个肮脏不堪的居民区(他早忘了是哪个区),他发现它就躺在个霉臭的小旧货铺的橱窗里。他立时心里一动,一心要把它买到手。按说党员不兴去普通店铺(那叫"在自由市场投机倒把"),可规矩嘛执行得总不很严格。有许多东西,鞋带啦,刀片啦,通过别的途径压根儿就没法搞到。于是,他飞也似朝街道两头瞥了一下,就一头溜将进去,花两块五毛钱买下了日记簿。那会儿,他根本未曾意识到,会拿这本子派什么用场。他把本子放在公文包里带回家,心里颇有点负罪感--用不着往本子上写什么,单是手里有这么个本子,已经够惹麻烦啦。

他要做的事,是开始写日记。这根本就不违法(什么都不违法,因为任何法律都不存在了),可是一经发现,一准判处死刑,少说也得强劳营里呆上二十五年。温斯顿把笔尖插在笔杆上,用嘴吮吸一下,把上面的油弄弄净。这样的蘸水笔早成了老古董,连签名的时候也难得用一用。他很费了些力气,才偷偷摸摸搞来了一支,只因为老是觉得,这般光滑细腻的纸张,惟有用真正的笔尖来写才值得,拿墨水铅笔涂鸦可不行。其实用手写字,他都不习惯啦。除去极短的便笺,如今全是在听写器上口授,可干他眼下的事情,听写器当然用不得。他把笔尖蘸到墨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踌躇了一下。他的肠子刮过了一阵战栗。在纸上写个字,这行动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呀。他便用细小拙笨的字体写了起来: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又坐直了身子,猛可里感到全然无助。头一点,他丝毫弄不清,现在是不是一九八四年。该是一九八四年前后,没错;他肯定自己今年三十九岁,也相信自己生于一九四四年,或者一九四五年。不过如今,想确定个什么日子,又不差上一两年,那是门儿都没有。

猛然间,他又是一阵纳罕:这是给谁写呀?给未来罢,给还没出生的后代罢。他的思绪在纸页上那个靠不住的日期上面犹疑片刻,猛地想起新话里的一个词儿,叫做双重思想。他第一次清清楚楚想到了,自己企图做的事情竟然这般重要。如何能跟未来交流?单从性质来说,这样做便绝无可能。要是未来的情形同现在一样,他的话准会给置之不理;要是未来同现在不一样,他的处境又有什么意义?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眼睛直盯着本子。电幕上换了种吵人的军乐。奇怪得很,仿佛他不光失却了表达思想的能力,连起初想说什么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他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然而他从未意识到,除去勇气,他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真正写起日记来会是易如反掌:那些无休无止的独白,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际,只消把它们写在纸上就是了。然而到了这一刻,连独白也干涸起来。静脉曲张又开始痒得难忍难熬,可他连搔一搔也不敢,生怕给闹得红肿发炎。他只好听任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除去面前空白的纸页,脚踝上发痒的皮肤,音乐的喧嚣,杜松子酒带来的微醺,他全然失去了知觉。

突然,他慌里慌张写起字来,只是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写的是什么。那细小稚嫩的笔迹在纸上曲曲弯弯地勾画,先是省去了大写字母,最后连句号也不写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晚看了场电影。全是些战争片。有一部很不错是写一艘装满难民的船在地中海的什么地方遭空袭。镜头上一个大胖子企图游开追他的直升飞机观众觉得很好笑。起初只见他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打滚,然后是在直升飞机的瞄准器里看到他,最后是他满身枪眼周围的海水也变成红色他突然沉了下去好像枪眼漏水一样,他下沉时观众笑着欢呼。下一个镜头是一艘救生艇装满了孩子有架直升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一个中年妇女样子像是犹太人坐在船头上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吓得尖声哭叫把脑袋直往她怀里藏像要钻到她体内一样那女人用胳膊搂住他可她自己的脸倒吓得发青了。她一直尽可能地护着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胳膊能够替他挡子弹。后来直升飞机在他们中间扔了枚二十公斤的炸弹然后是骇人的闪光整个救生艇被炸成了碎片。接着出现了个精彩的镜头一个孩子把胳膊高高举起高高越举越高准有架直升飞机机头装着摄影机在跟拍他的胳膊党员座里一片声喝彩无产区却有个女人突然开始吵嚷喊着说他们不该演这路片子不该给小孩子看他们就是不对不该给小孩子看最后警察好歹赶了她出去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没人管无产者说什么这典型的无产者反应他们绝不……

温斯顿驻了笔,手指也写麻了。真闹不清,是什么东西叫他奔腾汹涌一般写下这许多鬼话。可是奇怪得很,在他写日记的时候,有一种全然不同的记忆在他的思绪当中明晰起来,他几乎觉得自己有把握把它写下来的。现在他明白啦,就是这一件事情,让他在今天突然决定回家,开始写日记。

这件事今早发生在部里--要是如此朦胧的事情也可以叫"发生"的话。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在温斯顿工作的记录总局,他们纷纷把椅子从办公间里拖出来,排在大厅中央,面对着大电幕,准备两分钟仇恨。温斯顿刚拣了中间一排的一把椅子坐下来,想不到有两个人也走进了房间。这两个人他见过面,可没有说过话:一个是个姑娘,他常在走廊里碰见,可不知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在小说总局工作。有时他见她满手污油,拿着扳手,想必是个什么机械工,修理小说写作机的。这姑娘大概有二十七岁,长相挺大胆,黑头发,雀斑脸,动作敏捷得像个运动员。一条鲜红鲜红的窄腰带,给她一圈圈围在工作裤的腰间,系得恰恰紧到显出漂亮的臀部--那腰带便是反性青年团的标志。打从第一眼看到她,温斯顿就满心厌恶,他也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她身上的气派,尽是些曲棍球,冷水浴,集体野游,从头到脚的思想纯洁,她也刻意让自己表现出这样的气派。对所有女人他几乎全是满心厌恶,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往往最顽固地拥护党。她们轻信党的口号,她们甘心充当业余特务,她们嗅出非正统思想的本事比谁都大。然而这个姑娘挺特殊,让他感到比旁人格外危险。有一次他们在走廊里碰到,她迅速对他斜向里一瞥,那目光仿佛直刺穿了他的心,一时间叫他满心漆黑的恐惧。他甚至想,她没准儿是个思想警察的密探。不错,这一点其实不大可能--但只要她在近旁,他还是觉出种奇异的不安,其中夹杂着恐惧,也包含着敌意。

另一个人名叫奥勃良,是个核心党,当着什么极重要的高官,温斯顿对他职位的性质只能有种模糊的概念。见到走来个核心党的黑工作服,椅子周围的人们一时都静了下来。奥勃良壮实魁梧,脖子短粗,面孔粗鲁残忍,又挺有幽默感。他的长相固然叫人怕,然而举止却不乏魅力。他总会习惯地把鼻子上的眼睛扶扶正;怪得很,这动作会叫人想起个十八世纪的绅士,拿出他的鼻烟盒来款待你。这十多年来,温斯顿见到奥勃良大约就有十几次;他非常留意奥勃良,还不全因为奥勃良温文尔雅的举止和拳击手般的体格造成的鲜明反差叫他好奇。更多的倒是因为,他暗地里相信--或许连相信也算不上,只是种希望而已--奥勃良在政治方面不正统。他脸上的某种东西,叫这个结论简直就不容置疑。况且写在他脸上的,甚或根本不是什么不正统,索性就是智慧。不过无论如何,看他的外表,若能蒙过电幕和他单独在一起,他这样的人倒大可交谈几句。温斯顿未曾做过哪怕是最小的努力证实自己的猜测;其实,这样做根本就不可能。眼下,奥勃良瞥一眼手表,看到快十一点了,显然是决定呆在记录总局,等两分钟仇恨结束。他坐到了温斯顿的同一排,跟他隔两个座位。他们中间坐了个浅棕色头发的小个儿女人,她在温斯顿隔壁的办公间工作。那个黑头发姑娘坐在他们后一排。

接下来,房间尽头的大电幕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吱吱尖啸,活像什么机器怪物不加油生转。这声音叫人牙关紧咬,毛根直竖。是仇恨开始啦。

和往常一样,屏幕上闪现的是人民公敌伊曼努尔·戈德斯坦的面孔。观众里嘘声一片,那浅棕发的小个儿女人发出声恐惧厌恶参半的惊呼。戈德斯坦是个变节者、反动派,很久很久(没人知道多么久)以前还是个党领袖,职位几乎就跟老大哥一样高。后来,他搞起了反革命活动,给判了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不见了。两分钟仇恨的节目每天不同,但没有一天不是戈德斯坦唱主角。他是头号大叛徒,第一个玷污了党的纯洁。在此之后,一切反党罪行、颠覆行径、阴谋破坏、异端邪说、离经叛道,都直接源自他的唆使。他活在什么鬼知道的地方,尽干些策划阴谋诡计的勾当--没准儿在海外,得到他外国主子的庇护;没准儿就藏在大洋国里--有时还真有这样的谣传。

温斯顿的心不由得一紧。每次看到戈德斯坦的面孔,他都禁不住百感交集,痛苦异常。那是--一个犹太人的瘦脸,满头蓬松的白发,一撮小小的山羊胡--这张面孔挺聪明,却夹杂着卑鄙;鼻子又长又细,一副老年痴呆像,鼻尖上还架了副眼镜。这张脸好比是张绵羊脸,连讲话的声音也是绵羊调。像惯常一样,戈德斯坦对党的原则进行恶毒的攻击,这攻击实在是夸大其辞,强词夺理,连个毛孩子也能看穿;然而却一派花言巧语,叫人不能不提高警惕,旁人若是不及你的觉悟高,一准给拉拢下水。他谩骂老大哥,他攻击党专政,他要求立即跟欧亚国缔结合约,他鼓吹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跟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嚷,说革命给背叛了--他一句接一句吐出所有这些冗长的字眼,讥刺地模仿党内演说家惯用的方式,还说得出新话的词儿--真的哩,他用的新话词儿,比党员平常里用的还要多。在他煽动攻击的时候,生怕有人对这般摇唇鼓舌诋毁的现实产生怀疑,电幕上在他的脑袋后面,映出无数欧亚国的士兵列队前进的画面--一排又一排,一群又一群,孔武有力,毫无表情,这些亚洲脸的士兵在电幕上交替闪现,无休无止。士兵们战靴单调的踏击,衬托着戈德斯坦尖厉的叫嚣。

仇恨还没到半分钟,房间里倒有一半的人禁不住气得大喊大叫。屏幕上自鸣得意的绵羊脸,和这脸孔后面欧亚国凛然的威力,都实在叫人没法忍受。其实,只消看一眼戈德斯坦的模样,想一下戈德斯坦的名字,恐惧和憎恨便会油然而生。欧亚国也罢,东亚国也罢,都不及他经常给当做仇恨的活靶子,因为假若大洋国同这两国当中的一国开战,与另一方通常是讲和的。可怪的是,虽则戈德斯坦千人唾万人恨,人们批驳他,抨击他,嘲弄他,让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派胡言乱语何其渺小可怜--可尽管如此,他的影响却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削弱。总能冒出些傻瓜蛋,生生等着受他的煽惑。没有一天,思想警察不曾揭露出他指挥的特务分子跟破坏分子在活动。有一支庞大的地下军队,由一群阴谋家组成的地下破坏网络,由他操纵着专干颠覆国家的勾当。传说这阴谋组织叫做兄弟会;在窃窃私语时人们还会提到本骇人的书,集一切歪理邪说之大成,给秘密散发到四面八方,这书的作者便是戈德斯坦。它连书名也没有,一旦提到它,大家只说那本书。不过所有这些,惟有来自含混的道听途说;所有的普通党员,只要有可能,对兄弟会和那本书都宁愿三缄其口。

到第二分钟,仇恨变成了疯狂。人们跳上跳下,大喊大叫,一心要压倒电幕上戈德斯坦的声音--那咩咩的尖叫,简直逼得人发疯啦。浅棕发的小个儿女人满脸通红,嘴巴一张一合,活像条鱼闯到了陆地上。甚至奥勃良的大脸盘也涨得通红。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健壮的胸膛胀得鼓鼓的,还不住地战栗,仿佛热血沸腾一般。温斯顿身后的黑发姑娘喊起来:"猪!猪!猪!"她猛可里操起本厚厚的新话词典,朝电幕扔了过去。词典砸到戈德斯坦的鼻子,又弹了下来,他絮叨的声音可是顽强如故。在头脑清醒的瞬间里,温斯顿觉出他正跟旁人一样大喊大叫,用脚后跟暴烈地踢着椅子的横挡。这两分钟仇恨着实骇人,因为没有谁逼你装模作样,你却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不消三十秒,所有借口全成了多余的废物。那是种恐惧和复仇的可怕狂喜,那是种渴望拷打屠杀、抡大锤砸人脸的欲求,--这狂喜,这欲求,电流一般传遍每个人的全身,直到把人违心地变成呲牙咧嘴、尖声嚎叫的疯子。然而,这激情又实在有点盲目抽象,就像喷灯的火焰,可以从一个对象移到另一个。于是有一刻,温斯顿对戈德斯坦竟激不起任何仇恨,他的仇恨全部指向了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这时,对电幕上那个孤独挨骂的异端,那个谎言世界里真理和健全的孤胆卫士,他从心底里同情。然而再过一忽儿,他又和那般骂他的人站到了一起,只觉得攻击戈德斯坦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这时,他心里对老大哥的憎恶变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也变得顶天立地,活脱脱一个勇猛无畏的战士,中流砥柱般抵挡着那般蜂拥而来的亚洲鬼。至于戈德斯坦,尽管他孤立无助,尽管他是否存在也属未定之数,他却依然俨若邪恶的巫师,单凭嘴唇一动,就有本事颠覆文明的大厦。

有时候,甚至能有意把仇恨转移方向。突然间,温斯顿把仇恨从屏幕上的羊脸落到身后那黑发姑娘身上--暴烈得仿佛梦魇时猛地把头从枕上挺了起来。他的心里闪现着鲜明奇丽的形象。他用橡皮警棍把她活活抽死。他把她赤身裸体绑在木桩上,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乱箭穿身。在高潮的时候,他强奸了她,而后割断她的喉咙。同时,他比从前更加分明地觉出,他为什么恨她。她年轻、美丽又性感,他企图同她上床却永远无法得逞,而且她柔软美妙的腰身,明明是招你搂在怀里,却围着条可恶的红腰带--寻衅似地表现着贞洁。

仇恨达到了高潮。戈德斯坦的声音真正变成了羊叫,一时间,他那张脸孔也变成了羊脸。跟着这羊脸又化成了欧亚国的士兵,高大骇人,昂然挺进,手里的轻机枪狂声怒吼,仿佛从屏幕里冲出来,直吓得前排座上的人们龟缩在椅背上。然而与此同时,每个人都不禁长长舒了口气--那敌意的形象早化做老大哥的面孔:黑头发,黑胡髭,从容镇定,坚强有力,脸盘子大得快占了整个屏幕。谁也听不见老大哥说什么,不过几句厮战喧嚣时激励斗志的话语,你没法一字字听得分明,但有谁这么一说,却足以叫你恢复信心。而后老大哥的面孔隐去啦,出现的是拿大写字母写出的党的三句口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然而老大哥的脸孔仿佛仍在屏幕上驻留几秒钟,好比它在人们眼中的印象太鲜明,无法骤然消失掉。那浅棕发的小个儿女人,一头就扑倒在前面一排的椅背上,把双臂向电幕伸过去,嘴里颤颤地呢喃一句:"我的救星!"而后,她把脸埋在手掌心里,那模样像是在祷告。

突然间,全屋的人低沉、缓慢、富有节奏地喊起来:"B-B!……B-B! "他们一遍遍喊得极慢,在两个"B"之间停顿很久,这声音沉重低沉,还有种奇特的野蛮,仿佛听得出赤脚的跺踏和手鼓的擂打。他们喊了足有三十秒,就像激情澎湃时常唱的迭句。这固然在赞美老大哥英明伟大,更多的倒是种自我催眠,成心用有节奏的喧嚣取代清醒的意识。温斯顿只觉得心里发凉。在两分钟仇恨时,他固然无法不跟大伙儿一道胡言乱语,但这种野兽般的嚎叫:"B-B!……B-B!"依然害得他满心恐惧。诚然,他喊得绝不比旁人差,因为毫无别种选择的可能。掩饰真实的情感,控制脸上的表情,跟旁人亦步亦趋,所有这些早成了本能的反应。然而,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想来他眼里的神情出卖了他。而正是这一瞬间,发生了那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如果说确实有事情发生了的话。

他的目光骤然跟奥勃良遇在了一起。这时奥勃良早站起身来,还摘下了眼镜,正像惯常做的那样重新戴上去。然而就在这一秒钟里,他们的目光遇在一起,温斯顿立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他就是知道!--奥勃良心里想的竟然跟他一样。他们交换的信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犹如打开了心扉,思想通过目光进行了交流。"我和你站在一起,"奥勃良仿佛对他说,"我全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全知道你的蔑视、仇恨和憎恶。不过没关系,我站在你一边!"可这智慧的闪光瞬息即逝,奥勃良的脸变得又和旁人一样莫测高深。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温斯顿简直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根本就有始无终;唯一的痕迹不过是他相信--或不如说希望--除他之外,还有人甘做党的敌人。没准儿那谣言,说有一大批地下阴谋分子的,也有可能真确--没准儿兄弟会也真的存在!逮捕,坦白,处决,总是没完没了;然而毕竟无法断言,兄弟会绝非仅仅是个神话。有时他笃信兄弟会真有其事,有时却又怀疑起来--没有任何证据么,有的仅仅是些飞逝的闪光,或许意味深长,或许荒诞无物--那是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那是厕所墙上含混的涂鸦,甚至两个陌生人见了面,只是微微动了动手,看上去也像在接头。所有这些全都是猜测,没准儿全出于他的胡思乱想。他再不看奥勃良一眼,径自返回自己的办公间,心里丝毫没有想过,要继续把他们这瞬间的交流探究下去。即便他知道怎样做,其中的危险毕竟无法想象。他们不过在一两秒钟里交换了含混的目光,一切早成为过去。然而他们的境况是一种封闭的孤独状态;所以这样的事情,依然非常值得注意。

温斯顿收回思绪,坐直了身子。他打了个嗝儿--杜松子酒味儿从肚子里漾了起来。

他的眼光重新盯在本子上。原来方才他坐在这里无助地沉思,手却始终没有停笔,如同在自动地工作。他的笔迹,也不像先前那样扭曲拙笨。在光滑的纸上,他的笔一路龙飞凤舞,用的一例是整齐的大写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这样一遍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其实这挺可笑,因为写这些字,并不比开始写日记这件事情危险多少;然而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禁不住想把写了字的几页纸扯下来,就此不写什么劳什子日记啦。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毫无用处,因为他写了打倒老大哥也罢,忍住没写也罢,并没有任何区别。他把日记写下去也罢,根本不写下去也罢,并没有任何区别。思想警察照样拿他归案。他犯下了一桩根本的罪行,包含其它一切罪行的重罪;就算他未曾形诸笔墨,罪行却早已犯下。这便是他们所谓思想罪;这样的罪行,压根儿别指望掩盖一辈子。你逃得了一时,甚至逃得了几年,然而他们迟早拿你归案。

总是在夜里--逮捕一例发生在夜里。你猛可里从梦中惊醒,一只粗糙的手推搡你的肩膀,灯光直照你的眼睛,一圈冷酷的脸孔围在床边。绝大多数案件没有审判,也不给人说逮捕的消息。人仅仅失踪了事,而且总是在夜间。户口里刷掉了你的名字,档案里抹去了你的活动,你过去的存在变成了虚无,遭到了忘却。他们取消了你,消灭了你--用惯常的说法,这就叫蒸发。

刹那间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开始匆忙地胡乱涂写道:

他们会枪毙了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从后脑勺枪毙我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从后脑勺枪毙人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靠到椅背上,有点替自己难为情,便放下了笔。接着,他又开始狂乱地写下去--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这就来啦!他像老鼠一样坐着,徒然巴望敲了一下,好歹就会走开。可是没有,那门又敲了一声。这样拖下去,可是最糟糕的啦。他的心跳得像打鼓;然而习惯成自然,他的脸上八成还是漠然的一团。他站起身,沉重地向门口挪了过去。

温斯顿刚刚碰着门把手,便看见他竟把日记本摊开来留在了桌上。本子上写的满是打倒老大哥,字写得大极了,在房间另一端也看得清清楚楚。岂有此理,他竟干出了如此蠢事!然而他也明白,纵然惊慌失措,墨水未干可也不兴合上本子。他可不想弄脏那细腻的纸张。

他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顿时,一股如释重负的暖流涌遍全身--站在门外的,原来是个苍白衰老的妇人,头发稀稀疏疏,满脸皱纹累累。

"呃,同志,"她讲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咕咕哝哝。"我想,我听你回来啦。你呃,能不能来一趟,看看我家厨房水池子。好像堵啦,我……"

这是帕森斯太太,温斯顿同层楼一个邻居的老婆。("太太"这词儿,党是不大主张用的,不管对谁,你都得叫"同志"才行。可有那么一些妇人,你总会本能地叫一声"太太"的。)这妇人有三十岁,看样子却要老许多。看她那张脸,皱纹里仿佛尽是些灰泥。温斯顿就跟着她,往走廊另一边走过去。这种业余修理的活儿恼人得很,几乎每天不断。胜利大厦还是一九三○年左右盖的,已经太老啦,简直就坍成个瓦砾堆。天棚墙壁不断掉皮儿,遇上霜冻,水管准裂;碰着下雪,房顶准漏。至于暖气,要么烧得半死不活,要么索性关闭了事--他们说这是为了节约。修修补补,除非你能自己动手,只能求得个冷漠的委员会批准才能行--单为修理一扇玻璃窗,它有本事给你拖上一两年。

"当然啦,全怪托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讷讷地说。

帕森斯家比温斯顿家大,那种邋遢像也另有一套--一眼看去,所有东西全都给人捣毁砸烂,活像刚有头狂暴的巨兽光临过。各色的体育用具满地都是:曲棍球棒,拳击手套,足球爆了胎,一条汗津津的短裤里子朝外。桌上丢着堆脏碗碟,和几本破烂练习本。满墙挂的是些青年团跟侦察队的红旗,还有张巨大的老大哥画像。跟整座公寓一样,房里照例一股子清煮白菜味儿;然而在这个人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更加刺鼻的汗臭。发出这股子汗臭的人如今不在家,这一点只消闻一下就知道--虽然很难说清为什么。另一间房里,有谁拿木梳垫张大便纸吹喇叭,学着电幕上还在播放的曲子奏军乐。

"孩子们在那儿,"帕森斯太太说着,战兢兢朝那扇房门看了一眼,"他们今天没出去。当然啦……"

她总习惯把后半截话咽进肚子里。厨房的水池满是脏兮兮的绿水,几乎漾到了池外,那味道比白菜还难闻。温斯顿跪下来,查看水管的接头。他讨厌用手,也不愿意弯腰,这老害他咳嗽。帕森斯太太帮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傻看。

"当然啦,托姆在家,一下子就能修好,"她说,"他就爱干这事儿。托姆手才巧哩,他可真是……"

帕森斯是温斯顿真理部的同事。他身材肥胖,头脑愚笨,然而积极肯干,有的是低能的热情--这样的人,盲目忠诚,勤勤恳恳,是党维持安定团结的第一靠山,连思想警察也只好退居二线。在三十五岁上,他刚刚不情不愿退出了青年团;其实升级到青年团之前,他就不管超龄,生生在侦察队里多赖了一年。在部里,他担任个什么低级职务,不花脑子,却管着体育委员会,还兼任所有集体野游、自发示威、厉行节约、加班献工之类委员会的头目。他会抽着烟斗,带着种宁静的洋洋自得,告诉你过去四年里,他每个晚上都参加了街道活动中心的活动。不管他走到哪儿,都有股子排山倒海的汗味儿跟着他,无形中证明了他生活的狂热--甚至他已经离开,这汗臭依然挥之不去。

"有扳手么?"温斯顿摆弄着接头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一下子软了下来。"呃,不知道,真的。没准儿孩子们……"

接着是一阵脚步杂沓,伴着木梳吹出的军乐,孩子们冲进了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来扳手,温斯顿放掉脏水,忍着恶心把堵住水管的一团头发掏出来。他就着水龙头的冷水尽量把手洗干净,回到起居室里。

"举起手来!"有人恶狠狠地嚷了一声。

一个九岁男孩子从桌子后边突地蹦了出来。他长得挺漂亮,然而一脸凶横,拿了支玩具手枪,朝温斯顿直比划。他的妹妹要小两岁光景,也学哥哥的样子做,手里拿的是根木头棍儿。他俩灰衬衫,蓝短裤,系着红领巾,这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高举过头,心里挺不踏实--看那男孩的动作凶巴巴,一点儿没有玩游戏的意思。

"你个叛徒!"男孩子叫道。"你个思想犯!你个欧亚国特务!我毙了你,我蒸发你,我送你去开盐矿!"

他俩突然间在温斯顿的身边上窜下跳,一片声乱嚷:"叛徒!""思想犯!"小丫头每个动作全学着哥哥样子做。这两个孩子真有点吓人,好比两个虎羔子跳来蹦去,转眼就会长到张嘴吃人。那男孩子满脸专横的凶相,毫不掩饰渴望着对温斯顿拳打脚踢,也明知就快长到有这样的本事。温斯顿想,幸好他手里的那支枪不是真家伙。

帕森斯太太惴惴不安,把目光在温斯顿跟孩子的身上转来掉去。起居室里亮得很,温斯顿饶有兴致地发现,敢情她脸上的皱纹里还真有灰泥。

"这俩孩子真闹人,"她说。"没看成吊死人,挺不乐意的,就这么闹。我太忙啦,没法带他们去,托姆下班又赶不上趟。"

"干吗不叫我看吊死人?"男孩子高声吼道。

"要看吊死人!要看吊死人!"小丫头跳跳蹦蹦,一边嚷道。

温斯顿记起来,有几个欧亚国的战俘犯了战争罪,今晚要在公园给绞死。这种事每月都得来一回,而且总是人山人海地看热闹。小孩子更是吵着大人,带他们去瞧吊死人。温斯顿跟帕森斯太太道了别,就往门口走;没等他在走廊里走几步,后脖梗早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子,如同一根红热的铁丝戳进了肉里。他扭过头,正来得及瞧见帕森斯太太把儿子拽进屋,那孩子还在把个弹弓揣起来。

"戈德斯坦!"房门关上的时候,那孩子还在乱嚷。然而最叫温斯顿惊异不迭的,倒是那妇人灰蒙蒙的脸上一片无助的惊恐。

回到房里,他迅疾走过电幕,重新坐回桌前,一面还摩着脖梗子。电幕上的音乐早停了下来,换了个简截干脆的军人嗓音,语调狰狞,读的是一篇刚设置在冰岛跟法罗群岛之间的什么新型浮堡的报道。

他心里想,带着这样的孩子,那可怜的妇人整日价准得活得惨兮兮。过上一两年,他们就得没日没夜监视她,看她有没有思想不正统的蛛丝马迹。如今这世道,差不多所有的孩子全都招人怕。最糟的是,依靠侦察队之类的组织,他们给系统地变成无羁无绊的小野人,却绝不至于对党的规矩稍有忤逆。对党和跟党有关的一切,他们盲目崇拜;唱歌,游行,旗帜,野游,耍假枪,喊口号,崇敬老大哥--在他们眼里这一例是好玩的游戏。他们全部的凶残斗狠,给怂恿得发泄无遗,对准了国家公敌,对准了外国佬、思想犯、叛徒跟破坏分子。只要你活到三十多岁,害怕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正常现象--其实这很容易理解,因为难得有哪个星期,《泰晤士报》不登上篇报道,讲什么偷听谈话的小密探,窃听到父母的坏话,就向思想警察揭发了--这样的孩子,一般是叫做"小英雄"的。

挨的那下弹弓不那么疼啦。他半心半意拿起笔,不晓得是不是还想得起什么,能给他写在日记里。突然间,他再次想起了奥勃良。

几年以前--有几年?准有七年了--他曾经梦见在一间漆黑漆黑的屋里走。有什么人坐在他旁边,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话说得相当平静,几乎漫不经心--是陈述,不是命令。他一径走下去,甚至没有停脚。真怪,当时在梦里,这句话他根本没注意;只是过了一段时间,话里的意义才慢慢显露了出来。他早记不得初次见到奥勃良是在何时,做梦前还是做梦后;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他竟听出那是奥勃良的声音。然而毕竟,他听出了这声音。真的是奥勃良,在黑地里跟他说了话。

温斯顿一直没办法确定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即便今早,两人目光一闪,他依然无法断定。不过这没有什么要紧--他们建起了相互理解的纽带;比起人间的感情,比起相同的政见,这一点都来得格外重要。"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温斯顿不晓得话里的意思,只知道无论如何,这句话一定能实现。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污浊的空气当中,响起了一声清晰悦耳的喇叭。讲话的人粗声粗气说下去:

"注意啦!请注意!现在收到马拉巴前线发来的报道。我军在南印度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我受权宣布,由于我们报道的行动,战争的结束指日可待!报道如下……"

温斯顿想,坏事儿来啦。果然,先是鲜血淋漓地描述对欧亚国军队的屠戮,报告大量杀伤俘获的人数,而后便宣布,从下周开始,巧克力的定量供应从三十克减到二十克。

温斯顿又打了个嗝儿。杜松子酒劲儿已经消失,心里只剩了种沮丧。那电幕猛然播起了《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或许为的是庆祝胜利,,或许是打算压一压减少巧克力供应的记忆。照理这会儿得立正如仪;不过他呆在这里,也没人瞧得见他。

现在轻音乐替代了《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温斯顿走到窗前,背对着电幕。天依然是湛蓝冰冷,远远的什么地方炸了颗火箭弹,声音闷雷一样,激起隆隆的回声。像这样的爆炸,眼下每周在伦敦总有个二三十次呢。

下面的街道上,风来回吹动着那张扯破的海报,英社那个词儿,一会露出来,一会又给盖住。英社。神圣的英社原则。新话,双重思想,变易无常的过去。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海底的丛林之中彷徨,在魔怪世界里迷失了方向,而他自己便是个怪物。他孑然一身。过去已经死亡,未来则无法想象。谁断定得了,哪怕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肯站在他的阵营?谁搞得清楚,党的统治会不会永世长存?于是,真理部白墙上的三句标语映入眼帘,像在给他个回答: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两毛五分钱硬币。在这硬币上面,同样用清晰的小字,刻着这三句口号;硬币的另一面,便是老大哥的头像。甚至在硬币上,老大哥的眼睛也在盯着你看。这头像给闹得满世界都是--硬币上,邮票上,旗帜上,海报上,书籍封面上,香烟盒子上--真是无所不在。那眼睛总是死死盯着你,那声音总是紧紧围着你。你睡觉也罢,醒来也罢,工作也罢,吃饭也罢,在家也罢,出门也罢,洗澡也罢,上床也罢--全都是无可逃避。一切的一切,再也不属于你啦--除去脑壳里区区几立方厘米的空间,那还算得上你的领地。

太阳开始斜仄,真理部大楼那数不清的窗户照不到阳光,黑洞洞的,仿佛堡垒的枪眼一般狰狞。面对这金字塔般的庞然大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阵畏缩。它过于强大,无懈可击。一千发火箭弹,也没法将它摧毁。他重又开始诧异,这日记究竟是为谁而写。为将来罢,为过去罢--为一个想象出来的时代罢。然而横陈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消灭。日记会变灰,他会被蒸发。他写的东西惟有思想警察会读到,而后,他们会把它从现实和记忆当中抹干净。要是你自己,甚至你在纸片上涂画的只言片语,都绝无实际存在的迹象,向未来呼吁又哪有可能?

电幕敲了十四点。他必得在十分钟以内离开家,十四点三十分就要上岗工作啦。

怪得很,这报时的钟声仿佛让他抖擞了精神。他,一个孤独的鬼魂,宣示了一个真理,却没有人能听到。然而他毕竟宣示了出来;在某个晦暗的意义上,这便维护了一种连续性。用不着让旁人听到你,只消坚持心智健全,便是延续了人类的传统。他回到桌前,蘸了蘸笔,又写道:

致未来,致过去,致思想自由的时代,人们千差万别、不再相互隔绝的时代--致真理长存、存在不能化为非存在的时代:

划一的时代,隔绝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的时代--向你们致敬!

他心里想,他已经死掉啦。仿佛惟有现在,当他能够将自己的思想表述清楚,他才采取了决定性的一步。每一行动的后果,都包含在这一行动当中。他便写道:

思想罪并不会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如今他既已认识到自己是死人,要紧的便在于尽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他右手的两个指头沾上了墨迹,恰便是这样的细节最会暴露了他。部里有哪个热心的包打听(没准儿是个女人,像那浅棕发的小个子,或小说总局那个黑发姑娘),怕早开始犯魂儿:大中午的歇晌儿么,他干吗写东西,还用支老式的钢笔,他写的是什么?--而后,便好向有关当局露上点口风。他便到浴室,拿块褐色的粗肥皂,细心地把墨迹洗得干干净净。这玩意儿蹭到皮肤上粗得像砂纸,派这个用场倒是满合适。

他把日记簿放到抽屉里。企图藏起它来,根本就是徒劳;然而至少他还能断定,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他的日记。在书页里夹根头发,这太嫌招摇;他便用手指尖,拈了颗看不见的白色土粒儿,放在封面的一角。谁动了本子,这粒尘土准得掉下来。

温斯顿梦见了妈妈。

妈妈失踪那会儿,他该有十岁,或者十一岁。她个子又高,长相又美,寡言少语,动作缓慢,一头漂亮的金发。至于爸爸,他的印象就更加模糊,只记得他黑黑瘦瘦,总是齐整整的一身黑衣服,戴着眼镜。温斯顿竟然还记得,爸爸的鞋后跟来得特别薄。显然,他们俩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大清洗当中,就给吞噬掉了。

如今,妈妈就坐在他身下什么挺深挺深的地方,怀里还拥着他的小妹。他的妹妹早给他忘得一干二净--除去记得她还是婴孩那会儿,长得羸弱瘦小,总是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戒心十足。她们两个,全在那深处仰头看着他。她们身在地下,像是井底,又像是深不可测的坟茔--然而这地方已经极深极深,却还在沉落下去。她们给困在艘沉船的大厅,透过黑沉沉的海水仰头看着他。大厅还残留着空气,他们还彼此望得见;然而她们不断向下沉,沉落到绿色的海水里。用不了多久,海水便会将她们吞吃个干净。他享受着光明,占有着空气;她们却被吸下去送死,她们沉下去正是因为他留在了上面。这一点他清楚,她们也清楚;看她们的脸色,就知道她们一定是明明白白。然而她们的脸色和心情,都绝无嗔怪,单知道她们必得死去好让他活,这是事物的一个无可回避的规律。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在梦里,他晓得从某种方面讲,妈妈和小妹是为他牺牲了性命。有这样一种梦,梦境的特征样样俱全,同时却延续着人的精神生活;在这样的梦里,你会意识到一些事实,一些想头,在醒来以后,它们依然显得新鲜可贵。温斯顿的梦便是如此。现在他猛然悟到,妈妈死了,死了快三十年,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悲可哀,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此类的死亡已经绝无可能。他知道,悲剧云者只属于古代,那时还存在着私情、爱情和友情,一家子相濡以沫,也不问个理由。想起妈妈,他就会心如刀绞;因为他知道,她由于爱他,才自蹈死地。那会儿他年幼自私,又不晓得以爱相报。同时,她仿佛也因了种隐秘坚贞的忠诚而赴死,然而对此,他的记忆全不分明。他明明见到,如今这样的事情再碰不着啦。今天有的是恐惧、仇恨和痛苦,却绝无情感的尊严,绝无深切复杂的悲哀。所有这些,他倒是见诸妈妈和小妹的大眼睛--她们的眼睛透过绿色的海水仰视着他,早沉落了千百噚深,可还在继续往下沉。

突然间,他就站到了一片低矮松软的草坪上。这是个夏日的傍晚,西斜的阳光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色。他看见的这番景致,经常出现在梦里,闹得他几乎没法确定,现实里是否见过它。梦醒以后想起来,他便把它叫做黄金国。这是片古老的牧场,给兔子啃得七零八落,一条踏出的小径横穿其中,这里那里尽是鼹鼠拱出的小丘。草地对面,一片参差的树丛,榆树的枝条伴着微风轻盈摇摆,一簇簇树叶轻轻颤动,仿佛女人的秀发。手边附近,藏着条清澈的小溪轻轻流,柳荫下的水潭里,还有鲤鱼游来游去。

那黑发姑娘穿过草地,向他走了过来。只消那么一动,她就脱掉了衣服,轻蔑地丢在一旁。她那身体白皙光滑,然而引不起他的欲望,他甚至没向她看上几眼。那时他满心敬佩的,是她脱掉衣服的动作,优美雅致,漫不经心,然而却仿佛消灭了全部文化和思想体系,犹如单单把胳膊潇洒地一动,老大哥、党跟思想警察全都给扫除到九霄云外。这样的动作,同样属于久远的古代。他喃喃念着"莎士比亚"这个词,从梦中醒了过来。

原来是电幕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还依样持续了三十秒钟长。这是零七点十五分,白领职员们该起床啦。温斯顿把身子拖下床;他赤裸着身子,谁让外围党员一年只发给三千张布票,买套睡衣还得花上六百张呢。他从椅子上,扯过一条脏兮兮的背心,还有条短裤。再有三分钟,体操就要开始啦。这时,他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每次起床不久,这样的咳嗽几乎就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他咳呀咳的,直到肺腔子咳得空空荡荡,闹得他只好躺回到床上大口喘气,这才算把呼吸恢复了过来。这阵子咳嗽,直叫他静脉贲张,脚脖子也刺痒起来。

"三十到四十岁组!"一个女人刺耳地嚷了一声。"三十到四十岁组!请站好啦,三十到四十岁的!"

温斯顿跳到电幕前面,来了个立正。电幕上早出现了个年轻女人,瘦骨嶙峋的,然而刚健有力,身穿紧身上衣,脚蹬体操鞋。

"伸展运动!"她高声叫道。"跟着我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来,同志们,精神点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那场大梦在温斯顿心里留下的痕迹煞是强烈,咳嗽大发作带来的痛苦也未能赶它出去,体操有节奏的动作倒有点恢复了它。他机械地将胳膊前后摆动,脸上是做操时必得挂着的惨笑,心底里却拼了命把思绪扯回孩提时晦暗的回忆。这样的努力艰难之极,因为五十年代之前的一切,早渐渐消失了影踪。一旦缺乏具体的记录给你参照,连你平生的概况也不再清晰可及。你记得的什么事情甚或从来未有过,你记得的某些细节却想不出当时的氛围,另一些时期干脆就是漫长的空白,简直想不起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变了样啦。甚至国家的名称,还有它们在地图上的形状,都已经截然不同。举个例罢,一号机场,当初才不是这个名儿--那会儿叫做英格兰,或者不列颠--虽然他确实晓得,伦郭可是一直叫伦敦。

温斯顿没法子确切地记得,他的国家有哪一天不在打仗;不过显然,童年时他也曾经历过很长时期的和平。因为他还记得小时候,碰上一次空袭,真真让所有人着实大吃了一惊。或许就是那次,原子弹给投到了科尔切斯特。空袭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爸爸抓着他的手往地下赶,不断地赶,直走到地下什么挺深的地方。他们绕呀绕地走一条螺旋台阶,直到他两腿发酸,哭哭啼啼,才算停下脚来歇口气。妈动作慢得如在梦中,远远跟在后面,还抱着他的小妹--也没准儿她抱的不过是几条毯子,闹不清那会儿小妹是否生了下来。最后他们到的地方喧闹嘈杂,拥挤不堪,他认出原来是个地铁站。

地铁站石板铺地,人们坐了个满满登登。旁的人同样挤成一团,坐在双层铁床上面,一个高过一个。温斯顿和爸妈在地上找了个位置,旁边便是一对老人肩挨肩坐在铁床上。老头儿身上的深色衣服还算齐整,一顶黑布帽推到后脑勺,露出雪白雪白的头发。他满脸通红,蓝莹莹的眼睛热泪盈眶。老头儿浑身杜松子酒气,看那样子,仿佛他的皮肤排出的不是汗倒是酒,连他眼里涌出的泪水也像是纯酒。不过他纵然略有醉意,却有着什么真切难忍的悲恸。温斯顿那会儿满心童稚,只知道出了件骇人的事,无法原谅,也无可补救。他恍惚间知道出了什么事。老头儿心爱的什么人给杀死了--或许是他的小孙女。每过几分钟,他就说一遍相同的话:

"信他们做啥?我就说嘛,他妈,是不?信罢信罢,就这德性!我就说嘛,信那帮肏性做啥?"

可不该信哪帮肏性,温斯顿却记不得啦。

就从那时开始,战争没有一天停止过。不过严格地讲,进行的还不总是同一场战争。在他孩提时,伦敦城曾有过几个月乱糟糟的巷战,其中的一些他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想摸清那时期的历史,比方说谁在什么时候跟谁打仗,却根本办不到,因为绝无白纸黑字的记录,绝无信誓旦旦的言语,提及还有什么别样的联盟。比方说现如今,是一九八四年(要是真是一九八四年的话),大洋国跟欧亚国打仗,跟东亚国结盟。公开声明也罢,私下谈话也罢,谁也没承认过,这三巨头什么时候还有过别样的组合关系。可其实,温斯顿就知道,迟至四年以前,大洋国便是跟东亚国打仗,跟欧亚国结盟。这全怪他的记忆没有控制好,一些知识碎片偷偷留了下来。在政府嘴里,盟国可是从未改变过。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由此推之,它也便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眼下的敌人一例代表了绝对的邪恶;因之无论过去,无论将来,都绝无跟它达成一致的任何可能。

他痛苦地把肩膀使劲向后挺。与此同时,他得把手放到屁股上,从腰部往上把身体旋转起来,他们说这节体操对后背的肌肉有好处。他这样做着,一面成千上万次想,可怕的是,可怕的是没准儿他们完全对。要是党能够把手伸到过去,能够说这事那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难道这不是比起拷打处决更骇人?

党说,大洋国从来没跟欧亚国结过盟。而他,温斯顿·史密斯,却晓得迟至四年以前,大洋国便跟欧亚国结过盟。可这种知识倒是在哪里呀?只是在他的意识里,不过要不了多久,他的意识好歹得给人家消灭。要是旁人全相信党撒的谎--要是所有记录全都是众口一词--那这句谎话可就写进了历史,变成了真理。党有句口号,道是:"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从性质上论,过去自然是可以改变,然而还没有人改变得了它。凡是现在正确的事情,自会永远正确。这些全都是易如反掌。需要你做的,惟有不断战胜你的记忆而已。他们把这叫做"现实控制";拿新话来讲,就叫做"双重思想"。

"稍息!"女教练叫了一声,腔调也和气了一点。

温斯顿放下胳膊,慢慢将空气吸回肺腔去。他的思绪,早滑进到双重思想迷宫般的世界里去。知道一切,又一无所知;通晓真情,又把谎撒得圆;混淆是非,无视矛盾;运用逻辑来对抗逻辑,吹嘘道德又弃绝道德;视民主为妄想,又相信党捍卫民主;该忘的抛到脑后,该想的召之即来,而后再迅疾忘它个干净--而特别是,把这样的过程就用在过程上面去。真叫妙不可言:有意进到无意识当中,却不去意识到刚刚进行了催眠。即便要弄懂"双重思想"这个词,也得用上点双重思想才行呢。

女教练又叫他们立正啦。"看谁够得着自己的脚趾头!"她热情得很。"从臀部弯下去--来呀,同志们!一--二!一--二!……"

温斯顿恨透了这节体操,它老是害他从脚后跟直疼到屁股,到头来准又闹得一阵咳嗽。方才的沉思带给他不少欢愉,现在也一扫而光。他心里想,过去不光遭到了改变,简直遭到了毁灭。因为纵然过去的事实极端明显,若除你的记忆而外毫无记录,这样的事实又何能确定?他试着回忆,第一次听人说起老大哥是什么时候。一准在六十年代的哪一年,然而根本没办法断定。不用说,在党史里面,老大哥打从革命之初,便是革命的领袖和卫士啦。他的丰功伟绩逐渐往回推,已经到了三十和四十年代那个传说时期,那时资本家依然戴着奇形怪状的高礼帽,坐着乌光锃亮的汽车,或者镶了玻璃的马车,在伦敦街头招摇过市。这样的传说几分真切,几分虚构,只有鬼知道。温斯顿甚至记不得,党打从哪年哪月开始存在。他相信一九六○年前,他从来没听过英社这个词,不过也有可能,那会儿流行的是老话的词儿,叫做"英国社会主义"。一切都融解在云雾当中。其实有时候,确定一句谎话简直易如反掌--比方说罢,党史书宣称党发明了飞机,然而他记得,他孩提时飞机就已经有啦。可是--你无法证明一切呀。从来没有过任何证据。他平生只有一次,他把一件无可置疑的书面证据抓在了手中,足以证明一个历史事件出于窜改。那时候……

"史密斯!"电幕上那泼妇般的嗓子尖叫道。"6079号,W. 史密斯!对,就是你!再弯低点儿!你能做得更好。也不试试!再低点儿!这样好多啦,同志。现在--全队稍息!大家看我做!"

温斯顿猛可里大汗淋漓,可脸色仍然是莫测高深。绝不能显得沮丧!绝不能显得不满!只消眼光一轮,就算把你给交待啦。他就站在那里,瞧女教练把胳膊高举过头,而后弯下身子,把手指尖触到了脚趾。那动作算不上优美,然而颇有些简洁利落劲儿。

"就这样,同志们!我要看你们全都这样做。再看我做一遍。我三十九岁啦,还有四个孩子。可是看!"她又把身子弯下去。"你们看,我的膝盖可一点儿没弯。只要肯做,你们也做得到!"她挺直身子,接着说。"只要不超过四十五岁,全能碰到脚趾。我们不全能上前线光荣作战,可我们全能把身体练得棒棒的!想想马拉巴尔前线的孩子们!再想想浮堡里的水兵们!想想他们忍受的是什么!现在再来一遍!好多啦,同志,确实好多啦,"她见温斯顿猛地俯身,膝盖毫不弯曲,终于触到脚趾,便鼓励他一句。这么多年,这可是他头一次做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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