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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3

一天上午,温斯顿离开办公间,到厕所里去。

长长的走廊灯光通亮,一个孤独的人影,正从对面朝他走过来,正是那个黑头发姑娘。那晚他在旧货铺门口碰到她,已经过了四天。他发现她的胳膊打了绷带,这绷带跟她的工作服一个颜色,在远处注意不到。或许是转大万花筒"构思";小说的时候压伤了手--在小说总局,这算是常见的事故。

离他将有四米远,那姑娘绊了一跤,险乎趴倒在地上。她疼得尖叫一声,准是正正摔着了她的伤胳膊。温斯顿立刻停下脚,见姑娘已经跪了起来。她脸色蜡黄,反显出嘴唇加倍地鲜红。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那神情一片恐慌,倒没有多少疼痛。

温斯顿觉得挺奇怪。眼前就是个企图取他性命的敌人,然而却也是活生生的人,痛不可耐,兴许摔断了骨头。他本能地走上几步,去帮她的忙。见她正摔了打着绷带的胳膊,他直感到如同自己疼痛一个样。

"疼么?"他问。

"没事儿,我的胳膊……一会儿就好。"

她的心仿佛在怦怦直跳。瞧她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不会摔坏吧?"

"没,没事儿。就疼了一下,真的。"

她把那只好手伸给他,他就扶她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显得好了许多。

"没事儿,"她又简短地说。"就手脖子碰了一下。谢谢啦,同志!"

于是她径直朝原来的方向走过去,动作轻快得很,仿佛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事情前后还不到半分钟。不叫脸上的表情显出内心的感觉,这早已习惯成自然,而且这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恰恰站在个电幕的前面。尽管如此,那一阵惊异他还是几乎按捺不住--在帮那姑娘起身的两三秒钟内,她竟把个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没说的,她一准成心干的这件事。那小东西扁扁平平;走进厕所门的时候,他把这小东西藏在口袋里,还用指尖探了一下。原来是张纸条,给她折成了方块儿。

他站着撒尿,一面想办法就用手指把它展了开来。不用说,她准把想说给他的什么事情写在了上面。一时间他就想跑到哪个马桶间,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然而他也知道,这样干简直愚不可及。电幕对人们的监视从不间断,不管什么地方,也不会更妥帖一点的。

等他回到办公间里坐下来,把那纸片大剌剌放在桌上的纸堆里,戴上眼镜,把听写器拉到近前来。"五分钟,"他对自己说,"至少等上五分钟!"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怦地跳啊跳,声音响得好吓人。幸而眼下他干的纯粹是件例行公事,纠正一长串数字什么的,不需要多加注意。

那纸条上无论写了什么,准具有政治意义。他能够想出的情形不外两端。其一,比较可能的一种,是那姑娘真的是思想警察的特务,一如他生怕的那样。他不晓得思想警察何以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送信,不过或许,总归有他们的道理。纸片上写的,或者是对他的威胁,或者是给他的传票,或者是要他自杀的命令,要么就是别的圈套。然而另一种可能,虽则更其不切实际,却一再露头,他压也压不掉。或许这纸条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送给他的,倒是什么地下组织给他的信息!或许兄弟会也真的存在!或许这姑娘也是个成员!没说的,这想头好生荒谬不经,然而刚接到纸条,他脑里想到的便是这一点。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想到那个更加可能的解释。可即便现在,尽管理智跟他说,这信息可能就意味着死亡,他却依然不予置信,那毫不合理的希望依然挥之不去。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在对着听写器呢喃数字时,也几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他把做完的一堆工作卷起来,丢进气动管。这会儿已经过了八分钟。他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叹一口气,把下面的一批工作拉到了近前--那张纸条便在最上边。他展平纸条,见上面写的是几个稚嫩的大字:

我爱你。

他惊得晕头转向,有好几秒钟,甚至忘了把这招祸的东西扔进记忆洞。他终于想起来把它丢进去;这时,明知道显得太感兴趣甚是危险,他还是耐不住再看上一遍--哪怕只是为了闹闹清楚,上面写的真是这样几个字。

于是上午便没法干活儿啦。他固然得集中精力,处理那些个琐屑的工作;然而更糟的是,他还得掩饰住心里的激动,不叫电幕看出来。他只觉得在肚里,仿佛熊熊烧着一把火。食堂里拥挤酷热,喧嚣一片,吃中饭简直是受罪。他本想一个人吃饭,也好单独耽一会儿,不幸那笨蛋帕森斯,就在他的身边一屁股坐下来。这家伙的汗臭,盖住了炖菜的一点点香味儿,嘴里还没完没了聒噪着仇恨周的准备工作。他特别热切地讲到,他女儿的侦察队做了个老大哥的头像,足有两米高哩。恼人的是他们的周围一片营营嗡嗡,他说的什么温斯顿根本就听不见,只好一遍遍叫他把那些蠢话再说一次。温斯顿只有一回瞥见那个姑娘,她跟两个姑娘,坐在食堂的另一边。她仿佛没有瞧见他,他也便未朝那边再看一眼。

下午的情形好受一点。吃完午饭,便有件繁难的工作送了来,得推掉旁的事情,干上几个小时。这项工作,要伪造两年前的一批生产报告,好叫个核心党高干名誉扫地,这家伙如今已开始失宠。这样的工作温斯顿干得很漂亮,有两个小时,他简直把那姑娘完全忘在了脑后。而后,他又想起了她的面容,一阵炽烈难耐的欲望,迫他极想一个人耽上一会儿。若不是独自考虑一下,他便绝难把这新出的情况理清楚。今晚,他又该参加街道活动中心的活动;他便在食堂狼吞虎咽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晚饭,而后赶到活动中心,参加个"讨论小组"一本正经的蠢蛋讨论,玩两盘乒乓球,灌几杯杜松子酒,听半小时叫什么"英社与象棋的关系"的报告。这一切真叫厌烦难忍,可只有这一次,他没有产生冲动,企图逃避活动中心的晚间活动。自从看到我爱你这三个字,他陡然激起种活下去的欲望,冒这般小小的风险,立时就变得愚不可及。直到二十三点,他回到家躺在床上,才能连贯地想事儿--在黑暗当中,只消不出声,便能够躲开电幕,平安无事。

有一个实际问题得解决:怎样跟那姑娘接触,安排次约会。他再不认为,她可能给他设置了什么圈套。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她把纸条递给他时,明摆着激动不安。她心里显然怕得很呢;她怎能不害怕!他也从不曾想过,要拒绝她的示爱。只是五天以前,他还企图拿石块砸碎她的脑袋瓜,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他思想她赤裸年轻的肉体,这身体在梦中他也见过呀。他曾经设想,她正和旁人一样蠢,脑袋里满装着谎言和仇恨,肚子里冷得像冰块。想到可能失去她,那白皙年轻的肉体会从他手里溜开去,他心里便充满了狂热!最怕人的一点,是若他不快快跟她接触上,她可能就此变了心思。然而要跟她约会,又有多少实际困难!犹如在走象棋,明明早给人将死,依然要垂死挣扎,走上一步。不论朝着哪一边,电幕都对着你的脸。其实,读了她的字条,五分钟之内,他就想遍了跟她联系的所有种可能。如今,思考的时间给了他,他便把这些途径逐个想一番,仿佛在桌上把些个工具一字摆摆开。

很明显,今天早晨那样的相遇,没法照样再来上一次。要是她的工作也在记录总局,事情就比较简单;可小说总局,他只是极其模糊地知道在楼里什么地方,也没什么借口能往那边去一趟。要是知道她住哪儿,什么时候下班,他倒满可以想法在她下班的路上见她一面。可跟着她回家未免太不安全,这得在真理部楼外溜来逛去,难免招人注意。至于到邮局给她寄封信,那根本就不可能。所有信件都需要开封检查,这样的例行手续早不是秘密。其实,很少有人还写什么信。有时真需要传递些信息,索性就用那种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好了一长溜儿句子,只消把不适用的划掉就是啦。不用说,他连那姑娘的名字也不知道,地址更是个闹不清。最后他定好,最最安全的地方依然是食堂。要是他趁她独自个儿的时候凑过去,地点再选到房间的中央,不至于离电幕太近,周围又一片鼎沸,人人都忙着说话--若是这样的条件持续个三十秒,便能够说上几句话儿呢。

此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就如同无休无止的梦境。第二天,他快离开食堂的时候她才来,那会儿哨声也早响过了。想必她改值了夜班。他们擦身过去,看也不看一眼。第三天,她倒是在该来的时候到了食堂,却跟三个姑娘在一块儿,头顶又正正有一个电幕。在此之后,她足足三天没露面,害得他整个的身心,都变得紧张难忍,脆弱不堪,仿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接触交谈,都成了莫大的痛苦。睡觉时,他会梦到那姑娘的形象。这些天,他连日记本也不敢碰。若还有什么能纾解,便是他的工作--有时他竟能嗒然自忘,足有十分钟之久。他全不知她出了什么事,打听一下根本不可能。她兴许早给人蒸发,兴许早已经自杀,兴许给调到大洋国的另一端--而糟糕透顶的往往最最可能:她不过改变了主意,决意离开他。

第二天,她又出现在食堂里。她的胳膊早去了悬吊的绷带,只是手腕还贴了一圈橡皮膏。见到了她,便是一阵如释重负,他禁不住径直朝她看了几秒钟。第三天,他险乎跟她成功说上话儿。走进食堂,她正独自个儿坐在一张桌子前,离墙挺远挺远。那时时间还早,屋里人不很多。买饭的长龙慢吞吞地往前移;温斯顿就要到柜台,队伍却停了两分钟--前面有个人抱怨说,他没有领到糖精片。温斯顿领了托盘朝那姑娘桌上走,那会儿她还是独自一个人。他若无其事往她那边走过去,眼光找的却是她身后的哪张桌。她离他不过三米远,只消两秒钟,便会成功啦。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嚷了一声:"史密斯!"他装没听见。"史密斯!"那人又喊了一声,还提高了嗓门儿。没有用啦。他只得掉转头去--原来是个傻乎乎的金发小伙子,名叫维尔舍。这小伙子他本不熟悉,可他笑嘻嘻地,邀请温斯顿来坐他桌上的一个空位子。拒绝他的邀请可是够危险,旁人认出了他,他再没法去跟个独自个儿的姑娘坐一块儿。这样做委实太招眼。他只好友善地陪笑脸,在维尔舍那边坐下来。那金发的蠢脸蛋,也对他笑脸相迎。温斯顿不由得暗想,顶好朝那张蠢脸劈头来一斧,砸他个稀巴烂。没过几分钟,那姑娘的桌上也便坐满了人。

然而她必是瞧见他往她那边走,或许也明白了他这个暗示。下一天他成心去得早,果然她又是坐在老地方,而且还是独自一个人。队伍里他前面那人矮个子,动作快手快脚,脸庞扁扁平平,细小的眼睛疑神疑鬼,模样活像只甲虫。温斯顿端着托盘刚离开柜台,见那小个子径直朝姑娘的桌子走过去。他的希望,怕又要徒劳无功。再远点的一张桌子也有空位,可看那小个子的模样,显然他极端留意让自己舒舒服服,准保找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心里一阵冰冷,只好跟在他后面。除非跟那姑娘单独耽一会儿,否则又有什么用?就在这时,猛听得咕咚一声,小个子跌了个四脚朝天,摔了盘,打了碗,咖啡菜汤流了一地。他爬起身,恶狠狠瞥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他绊了他一跤。然而管他娘!过了五秒钟,温斯顿的心一阵乱跳,他终于坐在了姑娘的桌上。

他根本不看她一眼,只顾放下托盘迅速吃起来。要紧的是趁旁人没来快说话,然而他突然觉出阵骇人的惊惧。她接近他,早已是一星期前的事。她没准儿变了心思--她准保变了心思!想闹成这样的事情其实绝无可能,现实生活里这种事根本就无法发生。这会儿他见到长发诗人安普福思,正端着托盘拐呀拐地找座位,这才下定决心开了口--不知怎的,那安普福思对温斯顿情有独钟,只消看见温斯顿,他一准得坐在这张桌子上。行动的时间,或许只有一分钟。温斯顿跟那姑娘都在吃饭,吃的是清炖菜豆,稀乎乎的像菜汤。温斯顿便低声咕哝起来。两人都不抬头,一边把稀乎乎的菜汤直往嘴里送,一边低声交谈必需的句子,脸上可是一片毫无表情。

"几点下班?"

"十八点三十。"

"哪儿见?"

"胜利广场。纪念碑那儿。"

"那儿净电幕。"

"人多就没事儿。"

"暗号呢?"

"不用。看我周围人多再过来。别看我。跟我旁边。"

"几点?"

"十九点。"

"好的。"

安普福思没见到温斯顿,就在旁的桌子坐下来。他们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他们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上啊,这样做可不大可能。姑娘迅速吃完饭起身离去,温斯顿留下来抽了一支烟。

温斯顿提早来到了胜利广场。那硕大的圆柱上面刻满了凹槽,温斯顿便在这圆柱下绕着圈儿徘徊。圆柱的顶端,是一尊老大哥塑像,凝视着南方的天宇--他便在那边,在一号机场战役里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几年前可说的是东亚国的飞机哩)。纪念碑前边的街上还有座塑像,什么人骑了匹马,人家说,这是奥立佛·克伦威尔。约定的时候都过了五分钟,那姑娘还没有露面。温斯顿心里,便又是一阵惊惧。她真没来,她变了主意!他慢慢踱到广场北面,竟认出了圣马丁教堂,心里有那么点儿高兴。这教堂的钟声(当然是它还有钟声那会儿),还吟过"你欠我仨铜板"哩。这当儿,他见那姑娘站在纪念碑下,读底座上一张扶摇而上的海报--当然,八成她只是装着读。这里人聚得太少,靠近她可不安全。纪念碑的山墙周围,又布满了电幕。可就在这时,人们吵嚷起来,左边的什么地方响起重型卡车的嘎轧声。突然间,所有人全往广场对面跑,那姑娘敏捷地跳过纪念碑底座的狮雕,挤进了人群。温斯顿便跟在后面。他一面跑,一面从旁人的叫喊当中听出来,原来是欧亚国战俘的车队就要开过去。

密密匝匝的人群,早已把广场的南边拥了个水泄不通。平时逢上这样的挨挨挤挤,温斯顿必是溜边儿;这回,他却穷推乱撞,专往人群的中心挤进去。很快,他的胳膊已经够得着她,中间只堵了个无产阶级大块头,跟个同样肥胖的婆娘,想必是那胖汉的胖老婆--这夫妻两个,筑成一道戳不穿冲不透的肥肉墙。温斯顿把身体略侧一侧,猛然用力,肩膀便挤进那对胖子的中间。他的五脏六腑,简直给那两个肥硕的屁股研成浆;然而他汗水淋漓,好歹挤了出来。现在他挨着了那个姑娘。他们肩膀并着肩膀,眼睛却盯着前方。

一长溜儿卡车,慢吞吞开过街道,车上木呆呆的警卫挎着轻机枪。一群小个子黄种人,穿的是破烂不堪的绿军装,蹲在车上,挤成了一团。他们那蒙古脸丑陋无比,漠然盯着车下的人群。有时那卡车一阵颠簸,便是一声金属的铿锵--敢情所有的战俘,居然全戴了脚镣。一车车丑陋的黄脸开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走得没个完,却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姑娘的肩膀,姑娘的胳膊,都挨在他身上。她的脸跟他近极啦,他甚至觉得她暖烘烘的。于是她立时控制了局面,就像在食堂里那会儿一个样。她像从前那样木然说起来,嘴唇动也不动。鼎沸的人声,隆隆的车声,登时淹没了她轻声的呢喃。

"听得见么?"

"唔。"

"周日下午能出来么?"

"唔。"

"那,听好。得记住了。去帕丁顿车站……"

她逐一描述了他要走的路线,精确得犹如军事部署,叫他好不吃惊。先坐半小时火车,出车站向左拐,走两小时公路,有道门,门上没有顶梁,田野里有条路,一条道上长着草,灌木丛里又一条小路,小路上一根满是青苔的枯树。她这样说着,仿佛脑袋里就有张地图。最后她低声道:"全能记住么?"

"唔。"

"向左,向右,再向左。门上没横梁。"

"唔。几点?"

"十五点左右。可能得等会儿。我走另条路。肯定记得住?"

"唔。"

"好。快走你的罢。"

这用不着她说。然而他们陷在人群里,一时没法脱身。卡车依然过个没完,人们依然贪婪地傻看。有人发出嘘声,叫道:"呸!呸!"可这样叫的全是人群里的党员,他们也很快闭了口。整个人群的情绪,单是种好奇而已。外国人,欧亚国人也罢,东亚国人也罢,不过是些个怪兮兮的动物。除去看战俘,平时根本看不到他们,看战俘也只能急匆匆地看一眼。没人知道他们会落个啥下场--有几个会当做战争罪犯给吊死,其他的便消失了踪影,兴许是送进了强劳营。这般蒙古圆脸后面,再过来的那帮家伙更像欧洲人,肮脏憔悴,胡子拉茬。这批满脸毛茸茸的人,直朝温斯顿这边看,想不到有时盯得还真紧,可一瞥就过去啦。车队总算全开了过去。最后一辆车上有个老人,满头花白的长发,笔直地站在车上,两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早习惯了双手铐在前面。温斯顿该跟姑娘分手啦--可在最后的刹那,趁着周围一片的拥挤不堪,那姑娘伸手摸着他,迅速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一握绝不会超过十秒钟,然而却仿佛握了很久。他有时间摸出她那只手的所有细节。纤长的手指,漂亮的指甲,手心干活干出了老茧,手腕上肌肤真光滑。只消一摸,他便知道了她那只手的全貌。就在这时,他又想到,还不知姑娘的眼睛什么颜色。八成是棕色罢,可黑头发的人,眼睛有时会是蓝色哩。回头看她一眼,未免太有点犯傻。把手握在一起,在杂沓的人群当中可以毫不显眼;他们便紧紧盯着前面--于是,不是那姑娘,倒是那年迈的战俘,把他悲哀的目光,透过乱蓬蓬的长发,直盯着温斯顿。

那条小路上树影斑斑驳驳,树枝分开的地方,便透过来金色的阳光。左边的树下,密匝匝开满了风信子。空气仿佛轻吻着皮肤。正是五月的第二天,树林深处还听得见斑鸠的吟唱。

温斯顿来得有点早。一路上没遇到麻烦,那姑娘显然经验十足,这叫他不像平日那样怕。或许满可以相信她,找得到安全的所在。一般讲,没法说乡下就比伦敦更安全。当然啦,乡下不装电幕,可总有危险藏着窃听器,收到你的声音,再把你辨认出来。况且,一个人外出不招眼,也不是那么容易。走不出一百公里,还不用带着通行证件求批准;可有时车站附近就会有巡警,遇着党员便会拦住查证件,还要问些个问题惹人烦。可温斯顿没遇见巡警。去车站的路上他不时回头看,肯定也没人盯了他的梢。火车上满是无产者,给暖洋洋的天气逗得兴高采烈。他坐的硬座车厢,给一大家子人坐了个满登登,从没牙的奶奶,直到才满月的娃娃。他们要到乡下亲戚家过他一下午,而且--他们明明告诉温斯顿,到黑市弄点子黄油吃。

他走的小路越来越宽,没多久便到了她说的那条道,其实不过是牛群在灌木丛里踩出的小径。他没有表,可现在一准没有十五点。脚底下到处都是风信子,根本没法不踏在花上面。他跪下身来摘了些花,一则消磨点时间,二则也含含混混觉出来,见到那姑娘时总该给人家献一束。他摘了好大一束,闻一闻,那香味淡淡的,有一点难闻。这当儿,身后劈啪一声响,明明有谁踩在了树枝上,把他吓了个呆若木鸡。他接着摘他的花--这样做不用说最明智。兴许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他给人家盯上了梢。回头瞧瞧--岂不明摆着犯了罪?他摘呀摘的,这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看,正是那姑娘。她摇摇头,显然告诉他不能讲话,便拨开树枝迅速引着他,沿着狭仄的小路径直走进树林里。很明显,她从前曾经到过这儿,躲泥坑的动作熟得很,简直是习惯成自然。温斯顿跟着她,依然抓着刚采的那束花。他的第一感觉便是如释重负,然而见那健壮苗条的身体走在前,红腰带恰恰显出漂亮的臀部,自卑的感觉立刻压上了心头。即便现在,只消回头看看他,她依然有可能抽身离开呀。空气甜美,树叶翠绿,却只能叫他胆怯心慌。从车站出来那会儿,五月的阳光,便叫他只觉得在屋里耽得久,变得肮脏憔悴,毛孔里满是些伦敦的烟尘。直到现在,或许她还没在大天白日里见过他呢。他们到了她说的那根枯树旁。姑娘跳了过去,分开灌木丛--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藏着条小路呢。温斯顿跟在她后面,见那里原来是块天然的空地,一个小小的土丘野草丛生,四周长满高高的小树,正把这空地遮蔽得严严实实。姑娘停下脚,转身对他说道:

"咱们到啦!"

他面对着她,离她只有几步远。可他还是不敢靠近她。

"路上我不想说话,"她接着说,"有时那儿藏着窃听器。我觉着不会,可谁知道啦。那群猪总有谁听得出你的声儿。这儿就没事啦!"

他还是没有勇气走近她。"这儿就没事啦?"他笨嘴拙舌学了一句。

"是呀。你瞧这些树。"这里全是些小梣树,从前曾给人砍伐过,又长出了新枝桠,还没有胳膊粗。"小得藏不住窃听器。而且,我来过这儿呀!"

这不过是没话找话。现在他想法靠近她一点。她挺直腰身站在他面前,脸上的微笑有一丝嘲讽,仿佛在笑他干吗动手这么慢。风信子颓然掉在了地上。他抓住她的手。

"你信不信,"他说,"到现在,我还不知你眼睛什么颜色?"原来她的眼睛是棕色的,一种淡淡的暗棕色,还有黑黑的睫毛。"你见着了我的模样。还能再看一下么?"

"行啊,简单得很。"

"我三十九啦。有个老婆甩不掉。我有静脉曲张症。还有五个假牙。"

"我才不在乎,"姑娘说。

接着,很难说谁动了手,总之她进了他的怀抱。开始时他没有感觉,只觉得全然没法子相信。那年轻的身体紧靠在他身上,浓密的黑发拂着他的脸,真的!她真的抬起脸来,张开鲜红的嘴唇随他吻。她的胳膊拥紧他的脖子,叫他亲爱的,宝贝儿,和心肝儿。他把她拉在地上,她一点不抗拒,任凭他对她做什么。可其实,他却未觉出肉体上的激情,只有种肌肤相亲的快感。他单单感到种骄傲,感到种难以置信。真高兴,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啦,可他却没有肉体的欲望。事情降临得太迅速,她那年轻美貌直叫他胆战心惊,他早惯于生活中没有女人--鬼知道这是为什么。姑娘坐起身来,从头发里摘出一枝风信子。她靠在他身上坐着,伸手搂住他的腰。

"没事儿,亲爱的,不用急。整个下午都归咱们哩。这地方隐蔽极啦,可不是?有次我集体野游走丢了,就发现了这儿。有谁来了,一百米开外就能听到他!"

"你叫什么?"他问。

"朱莉亚。我知道你的名儿。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咋知道?"

"亲爱的,打听这事儿我可比你强。跟我说说,给你条儿以前,你怎么看我?"

他压根儿没想对她说谎话。一开始就把最坏的事情告诉她,这也算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哩。

"见了你我就恨你,"他说。"我想强奸你,而后再杀了你。两周前我都想拿石头砸碎你脑袋。你真想知道?我想你在给思想警察做工作。"

姑娘喜得哈哈大笑,显然觉得他在恭维她装得逼真。

"还什么思想警察?你真这么想?"

"唔,可能也不全是。可看你的外表--只因为你年轻明快又健康,你知道--我就想,没准儿……"

"你拿我当了个好党员。言行纯洁!旗帜,游行,口号,竞赛,集体野游--全是这些鬼东西。你当我一有机会,就得揭露你是思想犯,把你给干掉?"

"唔,差不多。你知道,年轻姑娘多半都这样呀。"

"就这死货害的,"她解下反性青年团的红腰带,扔在树枝上。仿佛碰她的腰身叫她想起了什么,她便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一小片巧克力,一掰两半,递给温斯顿一半。不消吃到嘴里,他就闻出这东西绝对不寻常。它暗黑晶亮,还包着银纸。巧克力一般乌吞吞,碎糟糟,吃起来那味儿,说得准一点,活像烧垃圾的臭烟味儿。像她给他的这种巧克力,他什么时候也曾吃到过,它的第一股香味,便勾起他的记忆--只是这记忆纵然强烈有力,萦绕不去,他却没办法记得分明。

"哪儿搞的这玩意儿?"他问。

"黑市呗,"她满不在乎地答道。"瞧,我就是这么个姑娘。我游戏的本领就是强。我在侦察队当过分队长,一星期三个晚上献给反性青年团。成天价在伦敦贴他们的那些死烂货。游行我总是扛大旗,平时我总是笑嘻嘻,从来不打退堂鼓,永远跟着大伙一起叫--要想安全,还能有什么法子。"

第一块巧克力就在温斯顿的舌尖融化开,那味道真是美极啦。然而那记忆又在他意识的边缘转个不停,他分明觉出它存在,却找不准确切的形状,好比眼角瞥见的东西一样朦胧。他索性将它撇开去,只晓得是他做过的什么事--他真想罢手没有做,却早已无可挽救。

"你年轻得很,"他说,"比我总该小个十多岁。我这样的人,你看中了什么?"

"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呗。我想撞撞运气。找个把人不在他们伙儿,我能耐得很呢。看你一眼,我就知道你反对他们。"

他们,这显然是指党,特别是核心党,说起这些她总带种讥嘲的愤恨。温斯顿觉得很不安,虽然他也明知道,如果还有哪儿称得上安全,他们眼下的所在肯定算一个。有件事叫温斯顿心里挺惊讶,便是她讲起话来粗野得很。党员照说不兴讲粗话,温斯顿自己便绝少这样做,起码是不会大声说。可朱莉亚,只消提到党,尤其是核心党,就总是脏话连篇,用的全是些小胡同里涂鸦才用的下流词儿。他并不嫌她这样做。这不过是她反抗党及其一切路线的一种表现;而且,这显得自然又健康,仿佛马儿闻到了烂草,总不免打个响鼻儿。他们离开那块空地,在树影斑驳的阴凉处散步;只要那小径还够宽,容他们并肩走,他们便互相搂着腰。解下腰带,朱莉亚腰身柔软多啦。他们讲起话来,只能用轻声的耳语。朱莉亚还说,出了那块空地,顶好是不说话。他们这就到了小树林的边上。于是她止住了他。

"别出去。没准儿有人偷看。躲树后边就没事。"

他们便站在浓荫的榛树下。阳光透过成千上万片树叶,照在他们脸上,那感觉还是热烘烘的。温斯顿眺望远方的田野,竟然认出了这个地方,不禁一阵好奇,也颇有点惊愕。他真是一目了然呀。这古老的牧场荒草参差,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径,一片鼹鼠拱起的土丘。对面高高低低的树丛里,柳枝在微风中曼舞,簇簇柳叶轻轻摇曳,宛如女人的秀发。可不还得有一条小溪,碧绿的深潭鲤鱼在游泳?他看不见这些,却明知道它们就在附近。

"附近还有条小溪?"他轻轻说道。

"是呀,有条小溪。其实,就在那块地边上。里边还有鱼哩,好大的鱼!就在柳树下边水潭里面游啊游,还甩尾巴哩!"

"就是黄金国--真该是啦,"他喃喃道。

"黄金国?"

"没事儿,真的。有时我梦着这样子。"

"瞧!"朱莉亚轻声道。

一只鸫鸟,落在五米开外的一根枝头,差不多跟他们的脸一样高。想必它没看见他们--它是在太阳地儿,他们却躲进了树荫。它展开翅膀,再小心翼翼收拢来,低头耽了一会儿,一如向着太阳敬个礼。而后,它突然高声唱起来。这下午一片岑寂,鸟儿的叫声大得惊人。温斯顿跟朱莉亚拥在一起,听得目瞪口呆。那鸟儿唱个不停,变化万端,绝无重复,叫人惊异不置,仿佛成心表现它的技艺多精湛。有时它停顿片刻,把翅膀舒展一下,再收拢起来,挺着色彩斑驳的胸脯接着唱。温斯顿看着它,只觉出一种朦胧的崇敬。鸟儿啊,你这样唱,是为了谁人,是为了什么?谁也不在看它唱--不跟谁比赛,不向谁求爱。这孤寂的树林边缘,它为何就落在这里,向着空无放声歌唱?谁知附近有没有藏着窃听器。他跟朱莉亚说话很低,他们讲的东西根本甭想收录到,倒收得到鸫鸟的歌声。没准儿仪器另一端,便有个小个子甲虫使劲听--随他听那歌声好啦。然而那无休无止的歌声,驱散了他心里的一切考量。仿佛甘霖灌顶,让他跟叶间漏下的阳光合成了一体。他停止了思想,只剩下了感觉。姑娘的腰肢在他怀里,那样温暖柔软。他把她拉转身,让他们的胸脯贴在一起;她的身体,仿佛融化在他的身体里。他的手摸着哪儿,都像水一样顺从。他们把嘴唇吻在一起,跟方才猛烈的亲吻煞是不同。待到分开脸,他们都不禁长叹了一声。鸟儿吃了一惊,振翅飞了开去。

温斯顿把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就现在罢,"他轻轻说。

"这儿不成,"她也轻声答道。"回空地去。那儿安全点。"

他们快手快脚折回空地,踩得树枝劈啪作响。回到小树丛,她便转过身,面对着他。他们剧烈地喘息,她的嘴角又现出了微笑。她站着看他一会儿,便伸手去拉工作服的拉链。而后,没错!差不多和他的梦境一模一样。就跟他的想象那样快,她脱去了衣服,顺手扔在一旁,那动作同样的美妙绝伦,仿佛把全部的文明一扫而空。阳光下,她的肉体白得耀眼。可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来得及看她的身体,吸引他的,倒是那张雀斑脸上勇敢的微笑。他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过这事么?"

"当然啦。上百次--哟,少说好几十次啦。"

"跟党员?"

"是呀,全是跟党员。"

"核心党?"

"谁跟那帮猪,才没有呢。可他们有机会,准全跟馋猫似的。哪儿像装的那样假正经。"

他的心咚咚地跳。她已经干过几十次:他真希望,她干过了几百次--几千次。任何事情,只要表现得腐化堕落,便叫他觉出种狂热的希望。有谁晓得,没准儿在党道貌岸然的表面下充满了腐朽,它崇尚紧张自制,不过是掩饰骨子里的邪恶。要是他能给他们全员传上麻风梅毒,他会做得何其高高兴兴!所有的腐化堕落,只要削弱了党,干他娘!他拉她跪下来,他们脸对着脸。

"听我说。你干过越多,我越爱你。明白么?"

"当然。"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不希望,还有什么美德留下来。我愿大家,全从骨子里腐化堕落!"

"那,我正合你,亲爱的。我就从骨子里腐化堕落。"

"爱干这事么?不光说我,我说的是这件事!"

"爱干透啦。"

这便是他希望听到的全部。不仅一个人的爱,便是动物的本能,简单滥施的欲望,单是这样的力量,也能够把党击个粉碎。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压倒在掉落满地的风信子花上。这一次,他们轻而易举。很快,他们胸脯的起伏回复到正常,在愉悦的疲软当中分开了身体。阳光照在身上,仿佛更加温暖,他俩全有了睡意。他拉过她丢在一边的工作服,给她盖上。他们马上睡去,直睡了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过来。他坐起身,端详她那张雀斑脸,枕着自己的掌心,恬然安睡。除去嘴唇,她简直算不上漂亮;细看一下,眼角还有一两条皱纹。短短的黑发,浓密极了,也柔软极了。他想起还不知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这年轻健壮的身体在安睡,是那样无依无靠,他不禁满心怜爱,真想保护她安全。方才在榛树下面,听那鸫鸟歌唱,他心里也充满了柔情;然而那情感好没来由,跟现在不太一样。他拉开工作服,看她白皙的侧身。他便想,在从前,男人见到姑娘的身体,便动了欲望,事情就这样成了。然而如今,全没有纯洁的爱情,全没有纯洁的欲望。激情早不再纯洁,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便是战斗,他们的高潮便是胜利。这是对党的一次打击。这是个政治行动。

"这儿我们还能来一回,"朱莉亚说。"一个地方要是隐蔽,用两次还能安全。当然啦,总得隔上一两个月才能用。"

她一睡醒,那动作便截然不同。她变得警觉精明,穿上衣服,腰间扎好红腰带,开始安排回家路线的细节。把这些听由她安排,显得天经地义;不用说,实际生活当中她远比温斯顿游刃有余,对伦敦周围又是了如指掌,这全是她无数次集体野游积累的经验。她为他安排的路线,跟来的那条截然不同,连火车站指的都是另一个。"绝不能走同一条路回家,"她说这话,宛如宣示个重要的普遍原理一个样。她得先离开,温斯顿则需等上半小时才能跟着她。

她说了一个地方,四天后晚上下班,他们能在那儿见一面。那条街在一个贫民区,有个露天市场,平日里一例嘈杂又拥挤。她会在货摊中间闲转悠,装着找鞋带或线团。若是她看出平安无事,他来时她便醒鼻子;否则他就装不认识,一径走过去。可要是运气好,他们便可以安全混在人群当中,说上十五分钟话儿,另安排一次约会。

"我得走啦,"见他记熟了安排,她马上说道。"十九点三十分我得回去。得替反性青年团干上俩小时,贴传单什么的,够该死了,是不是?给我梳梳头,行不?头发里有没有树枝儿?真没有?好啦,再见啦,亲爱的,再见!"

她投在他怀里,狠劲地吻他,转眼就拨开小树,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树林里。到如今,他还不知她姓什么、住哪里,可这也差不了什么。反正他们不可能在屋里见上面,也没法给对方写封信。

在这以后,他们再没回过树林里的那空地。五月里,他们只有一次真的做了爱。这个隐蔽的所在,又是朱莉亚很熟悉,三十年前有颗原子弹落下来,把这里几乎炸成了废墟。瓦砾堆里有座倾圮的教堂,他们跑到了教堂的钟楼里。要是走得到那里,那地方隐蔽起来简直天造地设;然而走到那里,却何其危险!其它时候他们就只能在街上见个面,每次在不同的地方,时间也绝不超过半小时。一般在街上,总能马马虎虎说点话儿。人行道上面挨挨挤挤,他们便给人群拥着走,绝不肩并肩,绝不看一眼,只是进行一种奇特之极、时断时续的谈话,犹如灯塔的光芒一明一灭。见了个党员工作服,见了个电幕在身边,他们便突然闭口,过几分钟再把那半截话说下去;到约好分手的地方,谈话立时中断,下一天用不着提示,还能接上去。朱莉亚仿佛对这种交谈的方式挺习惯,她还有个名儿,叫"分期谈话"。她那技术娴熟得叫人惊异不叠,讲话时嘴唇也不动。差不多一个月,他们晚间见面,只有一次成功接了吻。那时他们默然在一条胡同里面走;出了大街,朱莉亚便照例不讲话。这时,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大地震荡,天空乌黑,温斯顿摔倒在地,伤痕累累,吓得要命。准是附近掉了个火箭弹。突然间,他发现朱莉亚的脸就在几厘米开外,惨白惨白,像白灰一样。连她的嘴唇,竟也是一片惨白。她死啦!他抱过她来狂吻--吻的还是个活人暖烘烘的脸。可他的嘴唇,碰到的却是粉末一样的东西--原来他俩的脸上,厚厚的落了一层灰泥。

还有些晚上,他们到了约会的地方,却只好走过去,招呼也不能打。这是街角刚好来了伙巡警,或者头顶刚好转着直升机。撇开这些危险不谈,找个时间见面也是困难不堪。温斯顿一星期得干六十小时,朱莉亚干得还要久,休息天得按工作忙闲定,经常休不到一起去。不管怎样,朱莉亚都绝少有哪个晚上完全空闲。极多的时间,给她用来听报告,参加游行,替反性青年团散发传单,为仇恨周准备旗子,给节约运动筹集捐款,等等等等。她说,这值得,这是件伪装。小规矩若是守得好,大规矩就能犯得来。她甚至说服温斯顿,献出他一个晚上,参加热心的党员制造军火的义务献工。于是每星期便得有个晚上,温斯顿要花上四小时,在个昏暗漏风的车间,干昏昏欲睡的烦人活--伴着铁锤沉闷的敲打跟电幕的音乐,把什么金属小零件拧到一起去--兴许是炸弹导火线的一个部分。

到了教堂的钟楼,他们零碎谈话的空隙才算给填满。那个下午赤日炎炎,钟楼上那方形的小屋,空气闷热凝滞,鸽粪味儿大得扑鼻孔。地板上满是尘土断枝,他们便坐在这儿一气聊了几小时。过不一会儿,他们得轮流站起身,从窗缝往外瞟一眼,好知道是不是有人走过来。

朱莉亚二十六岁。她跟三十个姑娘合住一间宿舍(她补了一句道:"尽是女人臭!我真恨女人!"),而她的工作,正像他猜的,是在小说总局拾掇小说写作器。这工作她很是喜欢,主要是维修台电机,它功率不小,却毛病不少。她"不聪明",可是乐意动动手,跟机器在一块儿就像到了家。她说得出制造小说的流程,从计划委员会的总指示,到改写组的最后修饰。但是对最后的成品,她毫无兴趣。她说,自己"不怎么愿意看书"。书籍不过是需要生产的商品,如同果酱或者鞋带一个样。

六十年代以前的事,她一件没记住。她认识的人,只有她爷爷不停地讲着革命前,老头儿在她八岁上便失踪了。上学时她做曲棍球队长,连着两年得了体操奖杯。她做过侦察队的分队长,青年团的支部书记,后来是反性青年团。她得的鉴定总是第一流。她甚至给选到小说总局色处去工作,这里专给无产者们生产色情小说廉价本,只有品行兼优的人才能选进去。她讲,色处工人给这里起了个外号,就叫大粪场。她在那儿干了一年,帮着生产小册子,什么《过瘾故事集》,什么《女校一夜游》,密封寄送出去。无产阶级年轻人,便偷偷摸摸买去读,仿佛搞着了什么违禁品。

"这些书写了啥?"温斯顿挺好奇。

"嗨,鬼垃圾呗。无聊透顶,真的。就六个情节,抄来抄去的。当然啦,我是只管万花筒,都没进过改写组。我笔头子可不行,亲爱的--就是个做不来!"

原来色处的工人,除去领导之外,清一色全是姑娘,这叫他感到挺吃惊。他们的理论说,男人性本能比女人难控制,他们造出的垃圾,就更容易把他们自己腐蚀掉。

"他们连结了婚的女人也不要,"她又说。"老觉着姑娘最纯洁--本姑娘可是脏得很!"

她第一次发生关系只有十六岁,跟了个六十岁的老党员。老头儿怕给抓起来,自杀了事。"干得真不赖,"朱莉亚道,"要么他一坦白,我就暴露啦。"以后她又干过好几次。生活在她眼里,实在简单得很。人人想过好日子,可"他们"(这是指党)偏偏拦着不许这样过。只要能够做得到,不妨把他们的条条框框给打破。她似乎觉得,"他们"老企图夺你的乐子,你就老企图不给抓得住,这来来去去全是天经地义。她痛恨党,提起党总用顶难听的话来说,然而从不做普遍性的批判。对党的清规戒律,除非影响到她的生活,她毫无兴趣。他还发现她不讲新话,只有流行的几个词儿,才用上一用。她从没听过兄弟会,也绝不信有这么个东西。组织严密地反对党,除去一败涂地没旁的下场,她便觉得简直愚不可及。聪明的做法,是把规矩破得巧,同时又得活得好。他隐隐感觉,新一代这样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他们长在革命后,除了革命便一无所知,把党当成了万古不变,就像头顶的天空一个样。他们绝不反抗党的权威,只是想方设法去规避,就如同兔子躲猎狗。

他们没谈过是不是可能结婚。这遥远得实在不值得想一想。就算温斯顿的老婆没了影儿,谁想得出哪个委员会,肯批准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婚事绝无可能,不啻白日做梦。

"她怎么样,你老婆?"朱莉亚问道。

"她么……知不知道新话有个词儿,叫好思想?说的是天生正统,从来没有坏思想。"

"不知道这词儿。这号人我倒知道,知道透啦。"

他便说给她他婚后的日子。怪得很,那生活实质的部分,她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她会讲给他,他一碰到凯瑟琳,那婆娘身子就会绷绷硬,即便她拿胳膊紧紧搂着他,那感觉倒像是全力推开他--活像她看见了这一切,经过了这一切!跟朱莉亚在一起,他讲这些一点不犯难:不管怎样,凯瑟琳早不是痛苦的回忆,而不过是一桩烦人的回忆。

"要不是为了一件事,我还忍得下去,"他说。他便告诉她那种索然无味的小仪式--每星期同一天晚上,凯瑟琳准会逼他干那事儿。"她恨死了那事儿,可什么也不能叫她罢手不去做。她管它叫--嘿,你猜也猜不着。"

"咱们为党尽义务,"朱莉亚马上说了出来。

"你咋知道?"

"我也上过学呀,亲爱的。过了十六岁,每月都有次性教育讲座。青年运动里也有哩。他们成年灌给你的尽这些。我敢说,好多人这还真有用!当然啦,谁也不跟你说这些。人人都是伪君子!"

她开始就这个题目大肆发挥。对朱莉亚而言,万事万物都需回溯到她的性意识。只消触及这一点,她准变得极敏锐。不像温斯顿,她把握了党在性行为方面禁欲主义的内在意义。这还不光因为,性本能创造出自己的天地,超越了党的控制,因此只要做得到,党总要设法毁了它。更加重要的是,剥夺性行为势必导致歇斯底里大爆发,党需要的正是这状态--因为这样的状态,转得成对战争的狂热,对领袖的崇拜。她这样说道:

"做爱总得费精力;干完了,叫人心里快乐,管他娘的出啥事。他们才忍不下你这样想。他们要你每时每刻精力旺盛。齐步走,挥旗子,喊口号,还不是些个性欲变得酸臭扑鼻子?要是心里快乐,凭什么为了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这些混帐玩意儿兴高采烈?"

他想,这些全都没有错。纯洁身心跟政治正统,真有种直接又紧密的联系。党是要求它的党员,保持一定的恐惧、仇恨跟疯狂的信仰呀;除去抑制某种有力的本能,将其转变成为推动力,这样的目的怎能达得到?在党的眼里,性冲动充满了危险,它索性转而加以利用。对人们要做父母的本能,它耍的是同样的伎俩。事实上,家庭根本不可能废除;反之,他们鼓励大家爱护自己的孩子,那几乎是种老派的方式。至于孩子,却给他们系统地培养得反对父母,教他们侦察父母的言行,报告父母的悖离。家庭便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用这样的手段,跟你亲近的人给变成了告密者,好没日没夜监视你。

他一下又想起了凯瑟琳。要不是她太愚蠢,看不透他思想里的不正统,她铁定向思想警察揭发了他。然而这当儿,他真正想起她,倒因为这下午的天气闷热难当,热得他满头大汗淋漓。他便说给朱莉亚,十一年前一个同样酷热的下午发生的事情--或不如说,没能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结婚刚有三四个月。有次去肯特参加集体野游,他们走丢了。他们落在队伍后面只有几分钟,可是转错了个弯,跑到个白垩矿旧址的边上来。那里悬崖足有十几二十多米深,底下堆满了大石块。也见不着个人问问路。发现迷了路,凯瑟琳登时不安起来。哪怕跟那般吵吵嚷嚷的家伙分开半分钟,她也会觉得做了什么大错事儿。她便想赶着从来路返回去,换个方向找他们。就在这时,温斯顿发现,他们脚下悬崖的石缝里,长着几簇黄连花。有一簇有洋红跟砖红俩颜色,两种颜色的花,显然是从同一个根上长出来。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便叫着凯瑟琳过来看。

"看呀,凯瑟琳,看这花呀!靠坑底那簇。看见没,它们俩颜色?"

她早已转身往回走,听他叫她,才烦躁地转回身来看了一眼。她在悬崖上,甚至弯着身子,看他手指的方向。他站在她身后一两步,把手放在她腰间扶着她。这当儿他猛然想到,他们完全是彻底的孤单。到处没有个人影,树叶不动,鸟儿不鸣。这样的地方,藏了窃听器的危险小而又小,即便装了窃听器,录到的也只有声音。正是下午里最赤日炎炎、最昏昏欲睡的时分,太阳烘烤着他们,他的脸上大汗淋漓。他一下想到了这个念头……

"干吗不推她一把?"朱莉亚说。"我就会推她。"

"唔,亲爱的,你会推。换了现在的我,我也会推。也许会罢……我不能肯定。"

"你没推后悔么?"

"唔。总起来说,我后悔。"

他们并肩坐在灰尘累累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到面前。她的头偎在他肩上,头发的香味盖住了鸽屎臭。她这样年轻,对生活还有期望,她不懂把个把烦人的人推下悬崖,根本不解决任何问题。

"其实没有任何差别么,"他说。

"那你干吗后悔没推?"

"只因为我更喜欢积极,不喜欢消极。我们参加的这场比赛,我们赢不了。只是说,有一些失败,比旁的一些好一点。"

他觉出她的肩膀扭动一下,表示她的反对。他说这样的话,她总是跟他抵触。按照自然法则,个人总免不了要失败,这一点她却不接受。某种程度上她也明白,她自己已经命中注定,思想警察迟早总会抓住她,杀死她;然而在心里的另一部分,她相信可能构筑个隐秘的世界,可以按自己的选择来生活。只消有点子运气、狡猾和勇敢,这样的事情便能成功。她不懂没有幸福这码事儿,惟一的胜利只在于遥远的未来,你死后很久的未来;自从向党宣战那天起,顶好把自个儿当一具尸体。

"我们都死啦,"他说。

"我们还没死哩,"朱莉亚干巴巴地答道。

"肉体是没死。六个月,一年--五年,这都想象得出来。我很怕死。你还年轻,准保比我还怕死。不用说,我们得尽量把死亡往后推,可这里没有什么大区别。只要人还做个人,死跟生就是一样的东西。"

"嘿,蠢话!呆会儿你要跟谁睡觉?跟我?还是跟个骨头架子?你不喜欢人活着?瞧瞧这样的感觉:这是我,我的手,我的腿,我真真切切,我实实在在,我活着哩!你不喜欢这些?"

她扭转身子,把胸脯压在他身上。隔着工作服,他觉得出她的乳房,成熟又结实。她的身体,仿佛把青春与活力灌注到他的身上。

"是呀,我喜欢这些,"他说。

"那就别说什么死啦。听我说,亲爱的,我们得安排下次见面啦。我们能回到树林里那地方哩,好长时间没去啦。可这次你得另走一条路。我全给你计划好啦。你坐火车--喏,我画给你看!"

她便按照自己的那种实际做法,扫来一小堆尘土,拿根鸽子窝的小树枝,在地上给他画了个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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