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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2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是在爱护部,然而没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监号屋顶很高,没有窗户,墙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砖。电灯给藏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芒。屋里有种低沉的嗡嗡声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风机的声响。沿墙有一圈板凳--其实说木架才更合适,宽得才够坐在上面,直到门口才中断。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坐圈也没有。房里四个电幕,每面墙上一个。

他觉得有点肚子疼。自从他们把他五花大绑丢进警车带了走,他一直觉得肚子疼。他也感到饿,饿得难忍难熬。他没吃东西,准保有二十四个小时,甚至三十六个小时啦。他还是搞不清,抓他的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再也搞不清啦。反正打从被捕,他就没吃过东西。

他尽量安静地坐在窄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他已经学会坐得安安静静,若是随便动一动,他们就从电幕向你叫。可他越来越巴望吃东西。真想吃块面包呀。工作服口袋里,好像还有点面包渣儿。这挺可能的,因为老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腿。也许还有很大一块哩。到头来,这诱惑战胜了恐惧,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过去。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叫道。"6079号,史密斯!监号里不许把手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静坐好,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给带到这儿之前,他还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想必是个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临时拘留所。闹不清他在那儿呆了多久,起码有几小时--没有时钟,也没有阳光,定个时间都很难。那地方乱糟糟,臭烘烘。他呆的监号,倒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可是到处脏兮兮,经常关着十几二十来号人。他们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几个政治犯。他靠墙坐着,一声不响,身边满是肮脏的身体,心里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围。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党员人犯跟旁人的举止不同得惊人。党员人犯总是一声不响,吓得要命,可那般刑事犯,拿谁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嚷嚷着骂警卫,没收他们的东西时拼命往回抢,在地上乱写脏话,从衣服里拿出藏着的食物偷着吃。甚至电幕里喊他们安静,他们也要回骂几句。可另外,他们跟警卫关系好得很,叫他们外号,从门上的监视孔里骗烟抽。警卫对待刑事犯同样挺宽容,就算向他们动粗,也不下死手。他们经常谈着强劳营,这些人犯多半都得送进去。他听出来,圈儿里就"没事儿"啦,只要你有熟人,肯开事儿。有的是各色的行贿受贿,偏袒得宠,敲诈勒索;有的是卖身鸡奸,玩弄女色。连土豆酿制的非法酒精,也能搞得到呢。政府信任的活儿,全给刑事犯做,特别是土匪杀人犯,他们是圈儿里的贵族帮。脏活累活全给政治犯。

各色人犯,不断进进出出:毒贩,小偷,歹徒,奸商,酒鬼,娼妓。有的酒鬼闹起来,得旁的人犯合力才能压得住。一个大块头婆娘,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奶子晃里晃荡,白发乱乱蓬蓬,在那里拼命挣扎,又是踢,又是嚷,要四个警卫抓住她的手和脚。她伸腿想要踢他们,他们便扒下她的鞋,一把把她丢在温斯顿的大腿上,都快把他的骨头砸断啦。婆娘噌地坐起来,朝他们屁股后面嚷了一句:"肏你们妈!"而后,才发现坐的地方不平整,便从温斯顿的膝头滑起来,坐在板凳上。

"对不起啦,亲爱的,"她说。"咋能坐你身上!全怨那帮王八蛋,把我放这儿。这么对个太太,他们敢!"她住了口,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对不起啦,"她说,"好难受!"

她身子一俯,哇地吐了一地。

"好多啦,"她靠到后面,闭上眼睛。"忍不住,马上吐,我老这么说。趁着刚到胃里,就倒出来。"

她又精神起来,转脸瞧瞧温斯顿,好像登时迷上了他。她伸过粗胳膊搂住他的肩,把他拉了过来,那股子啤酒加上呕吐味儿直扑他的脸。

"你叫啥,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婆娘道。"嘿,好玩儿!我也叫史密斯!哈,"她哀哀地加了一句,"没准儿我是你妈!"

没准儿,她还真是他妈。年龄差不多,体型也挺像;而在强劳营里呆上二十年,人总该变个样子罢。

旁人全没跟他说过话。叫人吃惊的是,刑事犯绝不理会政治犯。他们叫他们"政治儿",带了种毫无兴趣的蔑视。至于党员人犯,仿佛他们怕跟旁人说,尤其怕跟别的党员人犯互相说。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紧挨在一起,人声嘈杂里他听见她们低声匆匆说几句,特别是说到什么"一○一房间",闹不清说个啥意思。

过了两三个小时,他就给带到这里来。肚子从来没有不疼过,不过有时轻些有时重,他的思绪也就跟着有时放松有时乱。肚子疼得厉害,他就只想疼想饿;肚子好了一点,他就觉得心惊胆战。有时他想到自己会落个啥下场,那感觉真真切切,害得他呼吸停止心乱蹦。仿佛橡皮棍就揍在他的胳膊肘,带铁掌的皮靴就踹到他的腿肚子。仿佛他趴在地上,牙齿给打得七零八落,尖声叫着求饶命。至于朱莉亚,他倒几乎没想到。没法集中心思想想她。他爱过她,不会背叛她;可这只是个事实,他了解这事实,就如同了解算术法则一个样。可这会儿他不爱她,也几乎没想过她遭到了啥命运。他倒经常想起奥勃良,隐隐带着一点点希望。奥勃良准保知道他已经给抓住。他说过,兄弟会从来不救人;可是还有刀片呀,他们会把刀片送进来。趁着警卫没冲进监号,有五秒钟就够啦。刀片会割进身体里,那感觉热辣辣的有点凉,要是用手指抓着它,准一下割到骨头去。他病歪歪的什么全想到,顶小顶小的痛楚,都会吓得他往后缩。纵然给了他机会,他都保不准敢不敢用刀片。得过且过,倒更自然一点,哪怕再活上十分钟--虽然明知道,到最后一准是挨揍。

有时候,他就想数数监号墙上的瓷砖有多少。这该简单透顶,可数着数着,他总是忘了数过多少块。更多的是想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忽而他相信外边准保是白天,可马上又肯定,外边一定是漆黑一片。他直觉地清楚,这种地方绝不会关灯的。这便是没有黑暗的地方;怪不得奥勃良仿佛明白这比喻。爱护部大楼没窗户。他的监号,可能在大楼的中心,也可能靠着大楼的外墙;可能在地下第十层,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在心里他把自己一层层挪动,想凭身体的感觉来断定,是给提到了天上,还是被埋到了地底。

外面有脚步嚓嚓响。铁门砰的一声打开来,一个年轻军官潇洒地跨进门。他身穿整整齐齐的黑制服,锃亮的皮靴映得全身直放光,刀削一样的面孔一片苍白,活像蜡制的面具。他叫警卫,把押来的人犯带进来。于是,诗人安普福思蹒跚走进了监号。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安普福思迟疑着左右动了动,好像觉得还有道门叫他走出去。然后,他便在号里来回走起来。温斯顿在屋里,他根本就没注意。这家伙满眼忧愁,就盯着温斯顿头顶一米开外的墙上。他没有穿鞋,肮脏的大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露出来。他胡子拉茬,好几天没刮脸啦,胡髭遮住了腮帮子,直叫他看上去像流氓。可他的身材高大虚弱,动作神经兮兮,给人的感觉煞是古怪。

温斯顿从他懒洋洋的状态里振作了一些。他得跟安普福思讲话,纵然可能要挨电幕的骂。没准儿就是安普福思,给他送了刀片呢。

"安普福思,"他说。

电幕上没骂他。安普福思停下脚,有点子吃惊。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温斯顿身上。

"呀,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儿!"

"你犯了啥事儿?"

"跟你说实话……"他笨手笨脚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种罪,是不?"他说。

"你犯了这个罪?"

"看来就是!"

他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把太阳穴按了片刻,像是打算想起什么来。

"就是这么个事儿,"他含含糊糊地说。"我想起了个例子--这是有可能的。没说的,就是不加小心!我们在给吉卜林的诗集出定本。我把最后一行,那个God(神)字,给留了下来。我没办法!"他愤愤地补充一句。"我没法改这句。押的韵是rod(杖)!不知道所有词里,跟rod押韵的只有十二个?好几天呀,我想了又想,可就是没有别的词儿!"

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啦。烦恼一扫而空,一时间简直露出了喜悦。这蓬头垢面的家伙,却闪现了一种隽智的光彩,书呆子发现了什么毫无用处的事实,往往就是一副这样的表情。

"你想过没有,"他说,"英语诗歌的全部历史,竟会取决于英语太缺乏韵脚?"

没有,这玩意儿温斯顿从来没想过。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对此他不觉得要紧,也打不起兴趣。

"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啦?"他问。

安普福思又有点吃惊。"根本想不出来。他们逮捕我--准是在两天以前。或者,三天以前。"他眼睛在墙上转啊转,仿佛巴望着在哪儿找个窗户。"在这地方,白天黑夜无所谓。谁能算出时间来。"

他们漫无边际谈了几分钟。然后,电幕没来由嚷了一句,叫他们不许说话。温斯顿双手交叉,不言语了。那安普福思高高大大,坐在窄板凳上怎么也不舒服,身子扭来扭去,那双长手,一会儿放到这个膝头,一会儿又换到那个膝头。电幕便嚷了一句,叫他安静坐好。时间就这样过去。二十分钟,一小时--谁能说出来有多久。而后,外面又一阵皮靴声传了进来,温斯顿的五脏便又缩成了一团。快啦,很快啦,也许五分钟,也许就现在,皮靴声可能就意味着--轮到他啦。

门打开了。那冷冰冰的年轻军官迈进监号。他的手轻轻一动,指一下安普福思。

"一○一房间,"他说。

安普福思给夹在两个警卫中间,费劲地走出去。他的脸色朦胧间有些不安,可温斯顿看不明白。

又过了很久。温斯顿的肚子又开始疼。他的思绪循着同一个方式转啊转地往下沉,就像球总逃不掉同一个槽。他只有六个念头:肚子疼,面包片,流血和尖叫,奥勃良,朱莉亚,和一个刀片。接着他的内脏又开始痉挛,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打开了,随风送进来一阵强烈的汗臭。帕森斯走进了监号,还穿着卡其短裤运动衫。

这回是温斯顿惊得忘了自己。

"连你也来啦!"他说。

帕森斯朝温斯顿瞟了一眼,不关心也不吃惊,只是一副惨相。他快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心里静不下来。只要他把腿伸直,便看得出那胖胖的膝盖在抖个不停。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呆滞,仿佛没法不叫自己盯着面前不远的什么地方。

"你为了什么?"温斯顿问。

"思想罪呗!"帕森斯的话里带着哭腔。从那声调看,显然他完全承认自己犯的罪,又相当疑心惊恐,怕这词儿竟落到他头上。他停下脚,站在温斯顿面前,热切地向他求起来:"你说,他们不会枪毙我,对吧,伙计?要是你其实啥也没干--就是想了想,可你又止不住,他们不会枪毙你,是吧?我知道,他们会给我个公平审讯。哦,他们准这样!他们了解我的表现,可不是?你都知道,我这个人怎么样。我可不算坏呀。我没脑子,当然啦,可我能干着呢!我真想为党干得顶顶好呢,是不是?我判五年就行啦,你说呢?要么判十年?我这样的人,在劳改营里挺有用哩!我这是偶然捅了漏子呀,他们不会就枪毙我吧?"

"你有罪么?"温斯顿问。

"当然有啦!"帕森斯叫着,还奴颜婢膝朝电幕看了一眼。"你还觉得,党会抓平白没罪的人?"他那青蛙脸平静起来,那表情还带了几分虚伪的神圣。"思想罪可真不得了呀,老兄,"他做出一副庄严相。"它很阴险哩。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把你给擒住!知道怎么擒住了我?在我睡觉的时候!嘿,真的!我这么个人,卖力气,尽本分--谁想我脑袋瓜子也有坏思想!睡着睡着,我就给说出来啦!知道他们听我说了啥?"

他压低声音,仿佛为了医学目的必得说上个脏字儿。

"打倒老大哥!嘿,我真说啦!看上去,说的还不止一遍。我只跟你说,老兄,我还真高兴,他们没等我接着滑下去,就抓住了我!对着法庭,猜猜我会怎么说?我就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谁揭发了你?"温斯顿问。

";我那小丫头,"帕森斯带着点悲哀的自豪,"她在钥匙孔里听到啦。听我说的话,第二天就去告了巡警。小家伙才七岁,挺聪明的,是不?我才不恨她哩。我真为她骄傲!看我把她教育得有多好!"

他又上下急急动了几下,眼巴巴地瞧着马桶。突然,他一把就把短裤褪了下来。

"对不起啦,老兄,"他说。"憋不住啦。等半天啦。"

他把大屁股一下坐到了马桶上。温斯顿用手遮住脸。

"史密斯!"电幕上的声音叫起来。"6079号,温·史密斯!不许捂脸。号里不许捂脸!"

温斯顿把手放下来。那帕森斯大声拉了一桶,结果抽水开关不能用。于是号里好几个小时臭不可闻。

帕森斯给带走后,又有些神秘的人犯出出进进。有个女人给带到"一○一房间";温斯顿发现,听到这个词儿,她脸色大变,人好像缩成了一团。后来有段时间--要是他给带来的时候是早晨,这时就是下午;要是他被带来时是下午,这时就是半夜。此时监号里有六个人犯,有男也有女。大家都坐得一动不动。温斯顿对面坐了个男人,呲牙露齿,看不见下巴,长相就像只驯良的大耗子。胖胖的面颊斑点累累,松松垮垮,没法不信他藏了吃的。一双灰眼睛畏怯地盯着旁人看,一碰见谁的目光,就立即把眼睛转开去。

门开了,又一个人犯给人带进来。看他那模样,温斯顿心里一阵冰凉。他长相一般,低劣平庸,准是个工程师,或者技术员。怕人的是他的脸精瘦精瘦,简直就是个骷髅。脸这样瘦,嘴巴和眼睛就显得出奇地大,那目光看上去充满杀机,活像对什么有种无法抑制的仇恨。

那人坐在板凳上,离温斯顿不远。温斯顿没再看他,然而那骷髅般痛苦的脸,就在他的心里栩栩如生,仿佛还站在他的眼前。猛可里他明白了--那人,就快饿死啦。显然,监号里的所有人,好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板凳上出现了一阵极轻的躁动。没下巴的人,不断把眼睛往骷髅头身上看,马上带点负罪感移开去,而后又情不自禁转回来。他开始坐不住了,终于站起身,摇摇摆摆走到监号这边来。他把手伸进工作服口袋,带着点窘迫,掏出块脏兮兮的面包递给骷髅头。

电幕上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没下巴的人吓了一大跳,骷髅头连忙把手背在身后,仿佛向全世界表明,他不要那个馈赠。

"邦斯迪!"那声音吼叫道。"2713号,邦斯迪!把面包放地上!"

没下巴的人把面包放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那声音又说。"脸朝门!不准动!"

没下巴的人乖乖听命,鼓囊囊的脸盘禁不住颤抖起来。门砰地打开,那年轻军官跨了进来。他站开一步,身后出现个矮胖的警卫,粗胳膊,宽肩膀。他站在没下巴的人面前,等军官点点头,就用尽力气,狠狠一拳,砸在没下巴的人嘴巴上。他力量使得特别大,险乎把没下巴的人打得飞离了地面。他的身体直摔到监号另一头,倒在了马桶下面。他躺在那里晕晕乎乎,鼻口流血,不禁发出几声轻轻的啜泣。他翻了个身,双手双膝支撑着,摇摇晃晃想要爬起来。从他的嘴里,流出一股鲜血和口水,还有一排打成两半的假牙。

人犯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交叉放在膝头上。没下巴的人爬回座位上,他的半边脸开始青紫,嘴巴肿成个鲜红的肉块,中间还有个黑洞。鲜血一滴滴流到工作服的前胸上。他的灰眼睛还是不住盯着旁人看,目光又多了一层负罪感,仿佛要搞清楚,挨了这样的羞辱,他们会怎样看不起他。

门又开了。军官轻轻挥手,指指那骷髅头。

"一○一房间,"他说。

温斯顿身边,有人一阵惊惶,还有人喘了口气。骷髅头栽倒在地,双膝跪着,两手抓在一起。

"同志!首长!"他叫道。"别送我去呀!我全说了呀!还想知道什么?我全坦白,全交代!告诉我,叫我交代什么,我全交代呀!写罢,我就签字呀!--什么都行!可别去一○一房间呀!"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惨白的脸变了色。那颜色温斯顿简直没法相信--肯定无疑,是一种绿色。

"怎么对我都行呀!"他叫嚷道。"你们都饿我好几星期啦,饿到最后,叫我死罢。崩了我罢!吊死我罢!判我二十五年罢!还叫我交出什么人?告诉我罢,我全招呀!管他是谁,管你们拿他怎么样呀!我有老婆,我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呢!把他们全抓来,当着我给他们抹脖子,我就在这儿看呀!别去一○一房间呀!"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疯狂地转脸看着旁的人犯,似乎打定主意,要抓个替死鬼。他的目光,就落在没下巴的人给打烂的脸上。他把精瘦的胳膊举了起来。

"该送他去,不是我!"他喊道。"你们没听见,揍了他的脸,他就说什么!饶了我罢,我把他说的,全揭发给你们!他才反党,不是我呀!"这时警卫走上一步,那人几乎尖叫起来。"你们没听见他说了啥!"他又嚷了一遍。"电幕出毛病啦!你们要抓的是他!带他罢,别带我呀!"

两个粗壮的警卫弯腰抓住他的胳膊。在这当儿,他一头扑到监号的地板上,攥住板凳的铁腿不放手,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起来。警卫抓着他,要把他扭开,可他力气大得惊人,紧紧攥着不放。他们直拖了他二十多秒钟,人犯们全静静地坐着,眼睛直勾勾瞧着前方。嚎叫声停了下来,那人还扯着椅子腿,气也没有了。突然又是一声嚎叫,这声音却不大一样--原来一个警卫抬腿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头。他们到底把他拽了起来。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给带出去,走路摇摇晃晃,脑袋垂得低低的,捧着他的坏手--那些斗志全都不见啦。

又过了很久。如果骷髅头给带走的时候是半夜,现在就是早晨;如果带走骷髅头是在早晨,现在就是下午。温斯顿又剩了一个人,这样都好几个小时了。老坐在窄板凳上硌得疼,他便站起身来走一走,电幕竟也没有呵叱他。那块面包,还在没下巴的人丢下的地方。起初得费上好大的力气不看它,后来,肚饿就不如口渴更难熬啦。嘴里干巴巴的,一股子臭味。嗡嗡的响声,不变的灯光,都叫人变得晕乎乎,脑袋里一片空荡荡。骨头疼得受不了,他便站起来,可马上就得坐下去,因为晕得几乎站不住。身体的感觉刚刚好一点,便又觉出一阵恐惧。有时带着隐隐的希望,他想起奥勃良和刀片。想想罢,给他送了饭来,里面真藏着刀片!他也更加朦胧地想起朱莉亚。或许她也在哪里受着罪,没准儿比他还难受。这会儿恐怕,她正疼得尖叫呢。他心里想:"要是我受上双倍苦,就能救朱莉亚,我肯不肯?唔,我肯。"可这只是个脑袋里的决定呀,因为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在这种地方,除去痛苦,除去预料会痛苦,旁的感觉全都消失了。而且,当你受罪的时候,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真的能希望痛苦再增加?可这个问题,他一时还得不到答案。

脚步声又传了过来。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奥勃良!

温斯顿直跳起身,惊得忘记了提防。多少年来第一次,他连电幕也忘到了脑后。

"把你也抓啦!"他叫道。

"早就把我也抓啦,"奥勃良的话里,带着种温和的、几乎是歉意的讥讽。他闪开身子,身后出现个宽胸粗臂的警卫,手里一根长长的黑色橡皮棍。

"你全明白,温斯顿,"奥勃良说。"别骗自己啦。你很明白--你一直很明白!"

是呀,他晓得啦,他一直很明白。可哪有时间想这些?他只能看见警卫手里的橡皮棍。它会揍在任何地方:脑袋瓜,耳朵尖,胳膊,胳膊肘……

胳膊肘!这一记,打得他跪倒在地,一手抓着伤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黄光,一切都炸得粉碎。没想到,没想到,这一记打得这样疼!黄光消失了,他见那两人低头看着他,警卫在笑话他扭曲的脸。没说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不管什么原因,谁也不会希望增加痛苦。对痛苦,你只会希望它快结束。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啦。痛苦面前,就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徒然捧着动不了的左胳膊,一遍一遍这样想。

他好像躺在行军床上,不过离地很高很高。他的身体似乎给绑住,动也动不了。灯光比平常更亮,照在他的脸上。奥勃良站在一旁,专心俯视着他。他的另一边,有个人穿件白大褂,手里还拿着注射器。

纵然睁开了眼睛,他也只能慢慢辨清周围的模样。那感觉,仿佛他是从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个深而又深的海底世界,游到了这间屋子来。闹不清他在下面有多久。自从被捕,他就没见过白天和黑夜。而且,他的记忆老是断断续续。他的意识,甚至睡觉时的意识,有时突然停了下来,过一段空白的间隔,又重新开始。可这间隔,是几天,还是几星期,甚或是几秒钟,他可怎么也不知道。

自从胳膊肘挨了那一记,噩梦便降临啦。后来他领悟到,敢情后面的一切,全是些热身,全是些例行公事搞提审,差不多每个人犯全都逃不掉。人人都照例得坦白一长串罪行--刺探啦,破坏啦,千奇百怪。坦白只是个手续,拷打却实实在在。他记不得挨过几次打,也记不得打了多长时间。总是五个六个黑制服,一起朝他扑过来。他们用拳头揍他,用皮靴踢他,用钢条打他,用橡皮棍抽他。他像动物一样没羞没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蜷缩着身子躲来闪去,徒劳无望想避开踢打,可只能招来新一轮踢打,打他的肋骨,肚子,手肘,小腿,小腹,睾丸,脊梁骨。他们打呀打,叫他直觉得残酷可恶没法忍的,倒不是那般警卫在揍他,而是他,竟然不能叫他自己昏过去!有时他垮了,没等挨揍先讨饶,见到挥拳头,便滔滔坦白起真真假假的罪行来。有时他却要死扛,决心什么也不坦白,疼得受不了时才会招两句。要么虚弱地玩妥协,跟自己说,"我是要坦白,可还不到时候哩。等熬不住疼的时候再说罢。再踢三脚!再踢两脚!那我就坦白。"要么给打得站不住,便像袋土豆一样,给丢在监号的石板地上,恢复个几小时,再拉出去揍。有时候竟然叫他歇半天。他记的模模糊糊,不是睡着觉,就是昏沉沉。记得有个监号有张木板床,墙上有架子,还有一个洋铁盆,吃的是热汤面包,有时还有咖啡。他记得有个粗暴的理发员,来给他刮脸剪头发;还有个冷酷死板的人,穿着白大褂,摸摸他的脉搏,验验他的反射,翻翻他的眼皮,粗手在他全身探来探去,看他的骨头折没折,还在他胳膊上面打一针,好叫他睡觉。

拷打不那么经常了。这主要成了种威胁,成了种恐吓,要是他的回答他们不满意,就说要把他送去挨顿揍。提审他的再不是黑制服的打手,换了批党员秀才,一例是矮墩墩,戴眼镜,动作快,几班轮着对付他,一班总该有十多个小时,可是这,他也弄不清楚。这般提审他的人,成心叫他吃点小苦头,可他们主要还不是要他疼。他们扇嘴巴,拧耳朵,拽头发,逼他单腿站,叫他憋着尿,强光照他的脸,害得他满眼流眼泪。可他们这样做,只是想要侮辱他,毁了他论辩推理的能力。真正的武器,倒是他们无情的提审,一次又一次,一小时又一小时,叫他说漏了嘴,掉进了圈套,歪曲他的每句话,抓住他的矛盾和谎言。最后,他往往就痛哭失声,这还不是觉得难堪,而是--他的神经太累啦。提审一次,他倒要哭上五六回。他们多半高声辱骂他,有一点迟疑,便威胁把他交回警卫去挨揍。可有时,他们会突然变了调,管他叫同志,要他凭英社跟老大哥的名义,虚情假意问他对党还是不是够忠诚,还想不想痛改前非。几小时的提审早已叫他垮下来,这样的软话,直会闹得他涕泗横流。到头来,这样的唠叨竟彻底打垮了他,简直比警卫的拳脚还管用。他变成个嘴巴会应承,变成个手指会签字,只消要求他做,他一概听命。他单单关心探出来,他们要他坦白的是什么,好赶快坦白,免得挨揍。他坦白暗杀党领袖,散发煽动小册子,侵吞了公款,出卖了情报,各色破坏活动一应俱全。他坦白,一九六八年他便给东亚国收买做间谍。他坦白,他信宗教,贪女色,是个资本主义崇拜者。他坦白杀了老婆--虽然他清楚,提审他的人也清楚,他的老婆还活着。他坦白,多年来他就跟戈德斯坦有交情,是一个地下组织黑成员--至于那个组织,就差不多包括了他认识的所有人。坦白一切事,牵连所有人,这可容易得多啦。何况某种意义上,这也不失真实。事实上,他真个是党的敌人;而在党看来,思想跟行动,又有什么差别?

他也记得另外一些事。它们在他的脑际互不相关,仿佛一张张照片,被包裹在黑暗中。

他是在一个监号里。这监号有可能黑,也有可能亮,他只见得到一双眼睛,别的全都看不见。手边是什么仪器,慢慢规则地响。那眼睛越变越大,越变越亮。猛可里他飘了起来,跳进眼睛,给吞噬个干净。

他是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全是仪表,灯光亮得刺眼睛。一个白大褂在看仪表。外面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门砰地打开,蜡像脸的军官跨进来,后面是两个警卫。

"一○一房间,"军官说。

白大褂居然没转身。他单单是在看仪表,甚至没朝温斯顿看一眼。

他给搡进条宽敞的走廊里。这走廊足有一公里宽,金光灿灿。他放开声音开怀笑,嚷着坦白交代,交代了一切一切,连拷打时瞒下的事情也撂了出来。他把平生的一切都跟个人说出来,那人却早知道得底儿掉。他的周围有警卫,提审他的人,白大褂,奥勃良,朱莉亚,查林顿,他们全在走廊里面飘过去,一面放声大笑。有什么骇人的事情,是嵌在未来当中的,却给跳了过去,不曾发生。一切都太太平平,他再也不觉得疼,平生的细枝末节全摆在桌面上,得到了理解,受到了宽恕。

他想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怀疑是不是听见了奥勃良的讲话声。整个提审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奥勃良,却觉得他一直在身边,只是不让他看见。奥勃良,是他指挥着这一切。是他派警卫毒打温斯顿,也是他不叫他们打死他。是他决定温斯顿何时应该疼得叫,何时应该松口气,何时该吃,何时该睡,何时该给他的胳膊打一针。是他给他提问题,又是他暗示给他怎样答。奥勃良拷打他,又保护他;是提审者,又是朋友。有一次,他记不得是打了麻药睡觉时,没打麻药睡觉时,还是暂时清醒时--温斯顿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我看着你哩。我观察了你七年,该转折啦。我要拯救你,叫你成个完人!"闹不清是不是奥勃良在说话;不过七年前,在梦里跟他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却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提审还有个完。有段时间是漆黑一团,而后他呆的那监号,那房间,在他的四周渐渐实在起来。他仰面躺着,动也动不了。所有能动的地方全绑着,连后脑勺也给什么东西紧抓住。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情严肃,甚至带着悲哀。打从下面看,他那脸孔粗糙又憔悴,眼睛下面带着黑眼袋,腮帮子上面皱纹累累。他比温斯顿想的老不少,该有四十八岁或者五十岁。手的下面是个仪表,上面有手杆,表面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道,"我们再见面,就会在这儿的。"

"是啊,"温斯顿说。

奥勃良不加警告,便把手轻轻动了动,温斯顿全身就觉得一阵疼。这疼痛好吓人,他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着这阵伤害真是要了命。搞不清事情真的是这样,还是电击造成了这结果,不过他的身子给拉得散了架,关节被慢慢撕开来。他疼得满头大汗,最糟的是担心脊梁骨给拽断。他咬紧牙,鼻子里喘着粗气,使劲不发出声音来。

"你害怕,"奥勃良盯着他的脸,"过会儿有什么东西就要断。你最怕这是你的脊梁骨。在心里你明明看见,脊椎骨给撕裂开,脊髓一滴一滴流出来。你就是这么想,是吧,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手杆拉回来,那阵疼迅速消退,一如来的时候一样快。

"这还是四十,"奥勃良说。"瞧,仪表上的数字能到一百。在我们谈话过程中,不管什么时候,想叫你多疼,我就能叫你多疼。记住了么?要是你对我说谎,企图搪塞我,或者比你平常的智力水平低,你就会疼得叫起来,马上就会!懂了么?"

"懂,"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和气了一些。他沉思着整一整眼镜,来回踱了一两步。等他再开口,那声音就变得温和耐心,像医生,像老师,甚至像牧师,仿佛一心要解释说服,根本就不想惩罚他。

"我很担心你,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担心。你很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好多年以前你就明白,可你就是不承认。你精神有了错乱。你记忆有了缺陷。真实的事情你记不住,偏叫自己记些从没发生过的事。幸亏这还可以治好!你从来不想自己治,你自己不愿这样做。这只消意志上做点小努力,可你就是不想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着这毛病,还当它是美德!举个例子罢。大洋国如今在跟谁打仗?"

"我被捕的时候,还是在跟东亚国。"

"跟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着仗,是么?"

温斯顿抽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没法离开那仪表。

"请讲真话,温斯顿。你的真话。跟我说说,你觉得还记得的东西。"

"我记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们还没跟东亚国打仗。它还是我们的盟友呢。那会儿是跟欧亚国打仗。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奥勃良摆摆手,叫他住口。

"下一个例子,"他说。"几年前你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从前的党员,叫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坏。他们彻底坦白了,被处决了。可你不相信他们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铁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是假的。你有种幻觉,仿佛得到了一张照片。你相信手里真的拿过它。那照片就像这一张。"

奥勃良的手指间,就出现一张长方形的剪报,让温斯顿看了五秒钟。那是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没有问题!就是那张照片,是它的复本。照片上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正在参加纽约的一次党会议,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当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眼前仅仅停了一瞬间,便给拿开了。然而他看到啦,确定无疑看到啦!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朝哪个方向,他都没法动上一点点。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那仪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来,起码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就有个记忆洞,奥勃良揭开了盖子。温斯顿看不见,可那薄薄的纸片,就被一阵热风卷开去,火光一闪,无影无踪。奥勃良从墙那边转回来。

"灰烬,"他说。"无法辨认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过!它存在于记忆里面。我就记得它。你也记得它!"

"我才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心一沉。这便是双重思想,真叫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他能够确定奥勃良在说谎,事情就简单了。然而很可能,奥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这样的话,他便忘掉了他拒不承认记得这照片,连忘却的过程也忘个一干二净。何以确定这仅仅是个小把戏?兴许,头脑里真就这样疯癫癫地一片乱糟糟,就是这样的思想,才打败了他。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个老师,苦心孤诣地教导一个任性却有出息的孩子。

"党有句口号,说的是控制过去,"他说。"请重复一遍。"

"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

"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奥勃良慢慢点头,表示赞同。"温斯顿,按你的想法,过去是不是真的存在?"

温斯顿又是觉出一阵徒劳无益。他眼睛盯着仪表,非但不知道答"是"还是"否",才能救他不受痛,甚至不知道,他相信的哪个答案才正确。

奥勃良微微笑了起来。"你还算不上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今天,你还不想想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来让它明确点儿罢。过去,它是不是具体有形地存在于空间里?有没有这个空间,那个空间,固态客体的世界,让过去还在那里活动着?"

"没有。"

"那末,过去到底存在于哪里?"

"在记录里。过去给写下来啦。"

"在记录里。还有么?"

"在思想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很好。那末,我们,党,控制了所有的记录,控制了所有的记忆。于是,我们控制了过去,不是么?"

"可你们怎么叫人不去记事情?"温斯顿嚷起来,一时又忘了仪表。"记忆是不自觉的。它是在人的内心。你们怎么控制得了记忆?你就没有控制我的!"

奥勃良重又严厉起来。他把手放到了仪表上。

"完全相反,"他说,"是你才没控制记忆。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了这里,因为你狂妄自大,不知自律。你不愿拿服从做代价,换来心智健全。你宁愿做个疯子,做单个儿人的少数派。只有纪律严明的头脑,才看得见现实。你以为现实客观,外在,自行存在;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而喻。你欺骗自己,认为看见了什么东西;你觉着旁人跟你一样,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才不是外在的东西。现实存在于人的思想里,而不是别处。它不在个人的思想里,因为个人能犯错,又会很快死亡。现实,它只在党的思想里,党才是集体的,永恒的。不管什么,只要党说是真理,它就是真理。不通过党的眼睛,就没法看见现实。事实上,你得重新学习啦,温斯顿。需要把自己毁灭,这是种意志的努力。要心智健全,得先做到卑躬屈膝!"

他停了片刻,仿佛让温斯顿把他的话吸收一下。

"你还记得么,"他接着说,"你在日记里写,自由乃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把拇指弯下去,其它四指伸开来。

"我举的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要是党说是五个不是四个--那,是几个?"

"四个。"

话没说完,他就疼得喘起来。仪表的指针指到五十五。温斯顿全身大汗淋漓,拼命喘息,高声呻吟着,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奥勃良看着他,还是伸着四个手指。他拉回手杆,可这次,痛楚只减轻了一点点。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指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几?四个呀!"

指针肯定在上升,可他看不见。满眼只见到那粗犷严厉的大脸,和那四个手指头。手指头在他的眼前像石柱,粗大朦胧,微微颤动,可绝无疑问是四个。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别这样,别这样呀!别再这样啦!四个呀!四个呀!"

"几个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呀!"

"不行,温斯顿,这没用。你在撒谎。你还觉着是四个。几个手指,快说!"

"四个!啊五个!四个!爱几就几!别这样呀,别叫我疼啦!"

突然间,他是坐在奥勃良的臂弯里。想来他昏了过去几秒钟,绑他身体的带子便给松了开来。他觉得冷,禁不住发抖,牙齿格格打颤,眼泪流了满脸。一时间,他像婴孩一样抱着奥勃良,直感到那粗壮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出奇地舒服。他觉得奥勃良便是他的保护人,痛苦全来自外边,来自别处,惟有奥勃良才会救他逃出这痛楚。

"你学得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道。

"我有啥办法?"他抽泣着说,"我怎能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二加二就等于四嘛。"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有时候是五。有时候又是三。还有的时候,它是四是五又是三。得再加把劲儿啦。变成个心智健全的人,可不容易哟。"

他把温斯顿放回床上躺下来。四肢的带子又绑紧,不过现在他不疼又不抖,只觉得全身虚弱发冷。奥勃良朝一个白大褂点点头,方才那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白大褂弯下腰,仔细看看温斯顿的眼睛,探探他的脉搏,俯下耳朵听听他的心脏,敲敲这儿拍拍那儿,向奥勃良点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又是一阵疼。指针准到了七十、七十五。他闭上眼睛,明知道手指依然在,依然是四个。要紧的是痉挛过去之前可别死过去。他也无暇顾及会不会叫出来。痛楚又减退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奥勃良把手杆拉了回来。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就是四个。我倒想看见五个。我真想看见五个。"

"你想怎么样?骗我说你见了五个?还是真要看见五个?"

"真要看见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恐怕指针到了八十--不,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记起来,他怎么这样疼。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在眼皮外边,手指的森林跳着什么舞,进进出出,时隐时现。他心里打算数一数,却无法记起为什么数。他只知道数数几根压根儿不可能,因为五和四神神秘秘的是一体。疼痛又减退了下来。他张开眼,发现他看到的依然没有变。数不清的手指,像移动的树,朝四面八方胡乱动,时隐时现。他便又闭起了眼睛。

"我伸了几个手指,温斯顿?"

"不知道。不知道。再这么干,我就要死啦。四个,五个,六个--实说,我不知道。"

"好点儿啦,"奥勃良说。

一根针刺进温斯顿的胳膊。几乎同时,一种狂喜般的暖流涌遍了全身,痛楚顿时变得朦朦胧胧。他张开眼睛,感激地看着奥勃良。看那粗犷的线条,深深的皱纹,丑陋无比然而聪颖绝伦,他的心不禁一阵翻腾。要是他能够动一动,他会伸出手,抓住奥勃良的胳膊。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他爱得这样深,这也不仅仅因为,奥勃良为他止住了痛楚。他想起了那个老问题--不知道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可是说到底,这样的问题就无关宏旨。奥勃良能跟他谈话呀。或许,一个人可以没人爱,但绝不可以没人懂。奥勃良把他折磨得要发疯,有段时间简直要了他的命。可这没关系!他们是知己--如果说知己的意义比友谊更深刻,他们便是这样。总有个地方,他们可以见见面,谈谈心,虽然没人说过在哪里。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看那神情,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等他再开口,那语气变成了平静的聊天口吻。

"知道你在哪儿么,温斯顿?"他问。

"不知道。我猜,爱护部罢。"

"你知道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想,有几个月啦。"

"你想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儿来?"

"叫他们坦白。"

"不,不对。再说。"

"惩罚他们。"

"不对!"奥勃良叫了起来。他声音大变,脸色顿时变得严厉激动。"不对!不光要你们坦白,不光要惩罚你们。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们带到这里来?要给你们治病!要叫你们心智健全!要知道,温斯顿,到这儿来的人,走的时候没有治不好的!你那些蠢兮兮的罪,我们不感兴趣。党不关心表面的行为,我们关注的是思想!我们不只是消灭敌人,我们要改造他们!懂我的意思吗?"

他弯腰向着温斯顿,那面孔离得太近啦,看上去大得要命,从下面看,又丑得怕人。而且,他的脸上一片兴奋,一片疯狂。温斯顿又是心里一紧,恨不得缩到床里面去。没说的,奥勃良逞起性子,会扳动手杆的。可就在这时,奥勃良转过身去,踱了一两步。他平静一点,接着说下去:

"头一点你要明白,在这个地方,就不存在殉道的问题。你一定读过从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纪,就有过宗教法庭。那是场失败!它是要根除歪理邪说,到头来却使之长存不朽。一个异端烧死了,千百个异端站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宗教法庭公开杀死敌人,杀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悔悟:其实,杀死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悔悟。人们被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放弃自己真正的信仰。自然啦,一切光荣便要归给牺牲者,一切羞辱却得归给烧死他们的宗教法庭。后来,到了二十世纪,出了批所谓的极权主义者。这就是德国的纳粹,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迫害异端,比宗教法庭还残酷。他们觉得,从过去的错误吸取了教训;他们知道,不管怎样,绝不应该制造殉道者。把牺牲者送去公审前,先成心消灭他们的尊严。用严刑拷打,用单独囚禁,把他们变成卑鄙畏缩的可怜虫,叫他们交代什么,他们就交代什么。他们给自己身上泼脏水,骂别人,护自己,哭哭泣泣求饶恕。可是没过几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啦。死人变成了殉道者,他们的下场,给忘个干干净净。这又是为什么?首先,他们的交代显然是假的,伪造的。我们才不犯这样的错!这里所有的坦白交代全是真的。我们要它们是真的!况且,我们绝不允许死人站起来反对我们。别指望后世会为你辩护,温斯顿。后世根本不知有你这个人。历史长河里,你早被擦得干干净净。我们会把你变成气儿,把你注入到太空里。你什么全都留不下;档案里没有名,记忆里没有影。在过去,在未来,你都给消灭个干净。你将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干吗还要费神拷打我?温斯顿不由得心里抱怨。奥勃良停下脚,倒好像温斯顿把他的想头大声说了出来。他把丑陋的大脸凑近温斯顿,眯起了眼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是要把你彻底消灭掉,叫你的所作所为一律无足轻重--这样,为什么我们先要费神拷问你?你就是这样想,是吧?"

"是,"温斯顿说。

奥勃良微微一笑。"你是模型上的裂缝,温斯顿。你是个污点,非把你擦掉不可。方才我不是说过,我们不同于以往的迫害?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卑下的屈服也不满足。你投降我们,必得出自你的自由意志。我们不因为异端与我们对抗,而把他消灭;只要他顽抗下去,我们就绝不消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叫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们要烧掉他心里的一切邪恶和幻想;我们要把他拉到我们的阵营,不是表面上,而是名副其实,从内心到灵魂。杀他以前,我们要把他改造成我们的人。对我们来说不可容忍的,是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居然有错误思想存在,纵然它非常隐蔽,非常软弱!就是在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任何的悖离。从前异端走向火刑柱时依然是异端,可以大肆弘扬他的歪理邪说,欢喜得简直发了狂。甚至俄国,大清洗的牺牲者,走上刑场挨枪子儿的时候,脑袋瓜依然坚持反叛的思想。可是我们,我们先让那脑子完美无缺,然后才把它打得粉碎!老式的专制,它的命令叫做汝勿做,到极权主义,它的命令变成了汝需做。我们的命令却是汝需是!带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所有的人全被洗得干干净净。就是那三个卑下的叛徒,--你还相信他们清白无辜哩,--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到最后我们也整垮了他们。我就参加过对他们的拷问。我亲眼看着他们慢慢服了软,哭啊,叫啊,打滚啊,--到最后,他们不疼啦,不怕啦,只剩了悔罪的份儿。等拷问结束,他们简直成了行尸走肉。他们什么也没剩下来,除了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对老大哥的爱。看他们怎样热爱老大哥,还真叫人感动哩。他们求我们赶快毙了他们,趁着心里干干净净马上死!"

他的声音,几乎带了种梦境的迷离。在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兴奋,那种疯狂的热情。温斯顿想,他这不是假装的,他这人也不是伪君子。他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相信。有一点最叫温斯顿压得慌,就是他意识到,自己真比奥勃良智力低下。他看那张粗犷又优雅的身形走来走去,时而走出他的视野,时而又叫他看得见。在所有方面,奥勃良都比他来得高大;但凡他有过的思想,但凡他可能会有的思想,无不早给奥勃良了解过,考查过,批驳过。他的思想,包括了温斯顿的思想。可是这样,奥勃良又怎么会疯狂?准是他自己,他温斯顿,才真的发疯啦。奥勃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

"别想着你能救自己,温斯顿,就算你彻底向我们投降也不行。误入歧途的人,还没有一个逃得掉。就算我们选择叫你得善终,你还是别想逃出我们手。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永远都有效。你得先放明白点。我们要把你打得粉粉碎,直到无法卷土重来那一刻。你遇到的事情,你永远不能从中恢复过来,即便你活到一千岁。正常人的感情,你是一去不返啦。你已经形如槁木,心同死灰。爱情,友谊,欢笑,好奇,勇敢,正直,还有生活的乐趣,在你全成了过眼烟云。你会变得空空如也。我们先把你给榨空,再用我们把你给填满!"

他住了口,向白大褂打了个手势。温斯顿觉出,有个很重的仪器,被推到他的脑袋后面。奥勃良坐在床边,好叫自己的脸跟温斯顿一样高。

"三千,"他告诉温斯顿头上那个白大褂。

两块湿漉漉的软垫,夹住了温斯顿的太阳穴。他又是一缩,觉得挺疼,可跟方才那阵疼痛不一样。奥勃良几乎带着和蔼,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叫他安心。

"这回不能伤着你,"他说。"眼睛看着我。"

这当儿出现了一次摧毁性的爆炸--或许只是像爆炸,不过闹不清有没有声音。一道刺眼的闪光,那倒没有疑问。温斯顿没受伤,只给搞得软塌塌的服服帖帖。出这事时他本是仰面躺着,却好生奇怪,不知怎么给摔到了这里。有一下可怕的击打,把他揍翻在这里,可这击打他却觉不出疼来。他的脑子里也出了什么事情。待到恢复了视力,他记起了他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也认出了盯着他的那张脸。然而在什么地方,却总有一大块东西空空荡荡,仿佛他的大脑给人剜掉了一块。

"这感觉不会久,"奥勃良说。"看着我眼睛。大洋国在跟谁打仗?"

温斯顿想了想。他还晓得什么叫做大洋国,他自己还是大洋国公民哩。他也记得欧亚国跟东亚国;可跟谁打仗,他不晓得。其实,他就不知道现在打了什么仗。

"我不记得。"

"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现在记得么?"

"唔。"

"大洋国一直就跟东亚国打仗。从你生下来那会儿,从党诞生那会儿,从有历史那会儿,战争就开始啦,一直是同一场。记得么?"

"唔。"

"十一年前,你编了个故事,涉及到三个被处死的叛徒。你声称见了张纸,能证明他们没有罪。可这张纸根本不存在。你编出来的,后来你就信了它。你还记得当初你怎么造了这故事。记得么?"

"唔。"

"现在我把手指伸给你。你见了五个手指。记得么?"

"唔。"

奥勃良举起左手的指头,把拇指藏在后面。

"这是五个手指。你见了五个手指么?"

"唔。"

那一瞬间,他真的看见啦,那会儿他脑里的景象还没有改变。他明明看见了五个手指,完美无缺。而后,一切都变得正常啦,先前的恐惧、仇恨和疑惑,又一起涌了上来。然而片刻之间,他不知道有多久,兴许就那么三十秒,不过他突然无师自通,敢情奥勃良每个新暗示,都变成了绝对真理,填补了一处空白;若是需要,二加二就能轻而易举等于三,也能轻而易举等于五。奥勃良的手还没放下,这印象便隐没了;然而他虽没有恢复,却依然记得,一如在你绝不同于现在的时候,在某个遥远的时候,你那时的经历,至今还是栩栩如生。

"瞧罢,"奥勃良说。"毕竟这做得到。"

"唔,"温斯顿说。

奥勃良满意地站起身来。温斯顿见到他的左边,白大褂打破一个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拉上去。奥勃良微笑着,面朝着温斯顿。他习惯地整一整鼻子上的眼镜。

"记得么,你在日记里写过,"他说,"我是朋友还是敌人,这无关紧要,至少我理解你,能和你谈话?你说得对。我喜欢和你谈话。你的思想我很感兴趣。你的思想很像我,只是你发了疯。这次谈话结束前,要是愿意,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

"想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他见温斯顿的眼睛看着仪表。"都关上啦。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你们把朱莉亚怎么样了?"温斯顿问。

奥勃良又微笑起来。"她背叛了你,温斯顿。马上就背叛啦,一点都不保留。我还没见过有谁,投靠我们这么快。再见时你会认不出她啦。所有的反叛,欺骗,愚蠢,肮脏的思想--她所有的一切全给烧得精精光。完美的改造!课本的典型!"

"你们拷打她了?"

奥勃良根本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么?"

"当然。党存在呀。老大哥是党的化身嘛。"

"他像我这样存在么?"

"你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又觉出一阵无可奈何。他明白,他能够想象得到,什么论据能够证明他居然不存在;然而这一律毫无意义,不过语言游戏而已。说这样的话,什么"你不存在",在逻辑上岂不荒唐?然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想到奥勃良就用那般无法做答的疯狂论据驳斥他,他便感到泄了力气。

"我倒觉得我存在,"他厌倦地说。"我能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出生过,我还会死亡。我有胳膊也有腿。在空间里我占着一部分,旁的实体,不能同时占着这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存在么?"

"这根本不重要。他就是存在。"

"老大哥会死么?"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下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么?"

"这个呀,温斯顿,你永远得不到回答。要是我们搞完了你,放你出去,要是你能够活到九十岁,你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还是否。只要你活着,这就将是你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

温斯顿躺在那里不说话,胸膛的起伏加快了一些。他还没问那最先想到的问题;他该问出来,然而舌头却不听使唤。奥勃良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连他那眼镜,也仿佛带上一道讥讽的闪光。温斯顿突然想到,他知道啦,他明明知道我想问什么!这样想,他的话可就脱口而出:

"一○一房间有什么?"

奥勃良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知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温斯顿。谁都知道一○一房间有什么。"

他向白大褂举起了一个手指。显然,这堂课结束啦。一根针猛扎进温斯顿的胳膊,他几乎立刻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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