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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故事 淀姬和她的儿子-2

第二节

秀吉和淀姬同床共衾这件事,关系非同小可,它将逐渐改变那以后丰臣关白政权的性质。

秀吉是个相信命运的人。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非常富于理性和精于计算的人。他既是命运的信徒,反之又不相信命运,对于事情的成败得失,总是要作彻底的计算。而在计算之后,临到最后关头,他又会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是个幸运的人。”

这是秀吉对自己的信仰。事实上,他的步步高升的前半生,始终充满了好运气。在信长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秀吉,虽说不象信长那样,是个直截了当的无神论者,然而他也只是把神佛当作人们生活中的装饰品而已。和信长一样,他信仰的是自己。而在这当中,他更相信自己天生的好运气。

也许和他自己的乐观而坚定的性格有关系吧。秀吉所爱好的,都是那种体态丰满、结实健康而同时又娇嫩欲滴,象出水芙蓉一样的女人。正室北政所宁宁就是的。这样一个贪色的男人,却自始至终地爱着宁宁,想必正是由于宁宁的外貌与秀吉的爱好相吻合的缘故吧。不,这与其说是与他的爱好相吻合,莫如说是与他心灵深处的信仰自我相吻合更为合适些。

“宁宁是我的福神。”

秀吉肯定是这样相信的。他自从得到了宁宁,便开始走运。从那以后也一直福运亨通,有一段时期,那好运简直是接踵而至,就象是一个个喘着气、大步流星地追着秀吉似的。如果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面对这么多好运气,准会无端地害怕起来。

“这准是宁宁给带来的。”

关于这些好运的来源,秀吉大概是这么想的。秀吉对这位糟糠之妻的深深的敬爱之情,远远地超越了他的同时代人的水平。就是在与宁宁之间不再有房事之后,他的这种态度也没有改变。这看来与其说是单纯的爱情,莫如说是秀吉对宁宁这个人有着一种信仰。他心里一直暗暗地想:“得待宁宁好点儿。”他准是暗自觉得,对宁宁好了,老天爷会降宠给他,怠慢了宁宁,老天爷就会疏远他的。

小田原之役的时候,秀吉差人给身在大坂的宁宁送去一封信。信中表示,想把淀姬叫到军营中来。他的目的是想取得正室夫人的谅解。

信里有这样一段话:

我欲召淀来军帐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动身的准备。淀是仅次于夫人的、

我的意中人也。

自己所喜欢的,首先是宁宁,其次才是淀姬,他用这些娓娓动听的言词,来显示他对宁宁难以言明的关切。也许对于只把淀姬叫到远征中的军帐之中一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吧。为了抚慰宁宁的心情,这封信接着写道:

自己已经年老力衰。年内将去夫人处探望,畅叙别后情景,也想看一下大

政所和少爷。

此时的秀吉已是天下大权在握的人了。这样一位权势灸手的人物,至今仍对当初地位低下时结发的妻子,如此体贴,除了爱情之外,恐怕也是由于对宁宁本人抱有一种不为旁人知道的信仰的缘故吧。

然而,在得到淀姬之后,秀吉有了这样一种切身的感受:“这个女人也是个福神啊!”

这种感受或者可称之为信仰——他从淀姬身上看到了好的兆头。不,更确切地说,他觉得淀姬本身,就是吉祥之物。说得明确一点,她就是福神派来的使者。有这么一段离题的故事:在与秀吉同时代的战国时代的武士之中,流传着一种把女人的生殖器当作吉祥之物的习俗。武士们请画师画一张女阴图和男女交合图,把它们装入青竹筒内,背着走上战场。人们相信,靠这两张图的神力,可以躲避箭弹,靠了它,会在战场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好运气。例如取得敌方名将的首级等等。这和西洋骑士崇拜mascot(迷信者认为能带来好运气的人、动物或东西)是如出一辙的吧。

秀吉就是把淀姬当作福神的。

在后来出兵朝鲜的时候,秀吉把淀姬带到筑前名护屋。这一次,他向北政所以及其他侧室解释说:“上次小田原战役时,也曾带她随军,结果如愿以偿地打了大胜仗。她是战阵的吉祥之星。这一回也准备把她带去。”

尽管这番话是他在妻妾面前为自己作的辩解,但是秀吉恐怕本来就认为淀姬是个吉祥的人。

事实上,淀姬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喜庆。在筑前中护屋城,她再次怀孕了。秀吉欣喜若狂。

秀吉拉着侍医曲直濑道三的手,连连地摇着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倒又……”

作了父亲的秀吉此时已经五十六岁了。

他立即差人把淀姬送回了上方。文禄二年八月三日,淀姬在淀城生下了秀赖。秀吉慌忙从筑前的大本营赶了回来,他哪儿还顾得上讨伐朝鲜的事呢!

秀吉来到淀城看望阿拾。

秀吉把乐开了花似的笑脸,凑近婴儿的鼻尖,说道:

“你是拾来的,拾来的,可不是我的儿子啊!”

据说,拾来的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地成长。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采用这样的形式,先去扔掉,然后叫人拣回来。被授命担任拣孩子任务的,是秀吉手下的直系大名赞岐守松浦重政。他曾护送淀姬从名护屋回到上方。

淀姬产后虚弱的身体已经得到了恢复。仅从这一点来看,她也是长得十分强壮、健康的。

那天夜里,秀吉让淀姬睡在他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身体,说道:“好象瘦了一点嘛!”

从前鹤松在世的时候,秀吉曾从军旅之中给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恋人寄去过一封信:

二十号前后定去你处,为的是抱抱公子。

我去的那天夜里,也将请你陪我同寝。务请等我为盼。

这一次也一样,来到淀城的很早以前,他就接二连三地发出了类似这样的书信,以激起淀姬对自己的强烈的情思。这样,使淀姬觉得秀吉就如一直在她的闺房里似的。这一次相会,虽是久别重逢,但因为觉得他早已到来,所以没有必要再羞答答的了,她一任秀吉的摆布,供他痴戏。

“因为得到了你,丰臣家也要变样了。”

从前,他曾崇拜宁宁。自从得到淀姬以后,她给他带来了比以往更大的幸运。

秀吉用满口的尾张土话,不止一次地念叨着:“正是因为有了你!”

“也得给拾儿送样礼物啊”

秀吉考虑从自己拥有的物品中,选一样最最贵重的东西,赠给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婴儿。

这礼物就是大坂城。

秀吉说道:“把那座城给了拾儿吧,我自己再在别处造一座。”

既然拾儿是我丰臣秀吉的嫡亲儿子,那么尽管他还不过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然而他必须拥有一座天下第一等的城池,以便对各方诸侯保持一种尊严和威武。

当秀吉的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德川家康悄悄地对自己身边的家臣说:“真是多此一举!”

此时,秀吉早已通过奉行向各地诸侯发表公告,说是他将把大坂城让给阿拾公子,另外造一座伏见城,作为自己居住的城池。关于建造伏见城的事,他命令家康以及以大坂为基点的东日本的诸侯协助。

被命令协助的这些诸侯们,私下悄悄地议论道:“嗨,又要劳民伤财啦!”

顺便说一下,东日本的诸侯没有派兵外征。受命派兵去朝鲜打仗的是西日本的诸侯。从秀吉来说,他大概是为了让东西日本的诸侯平均分担经费,才命令东日本的诸侯担任建造伏见城的工程的吧。诸侯们知道民力已经疲敝,感到很为难。

家康想道:“真是挥霍无度啊!”

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理解秀吉的脾性了。家康生来如小地主一般质朴无华,为了经营好新的领地关东,他已经把首府迁移到名叫江户的地方。然而,江户城的城郭建造得极为简朴。城墙不是石头砌成的,而是用开掘护河时挖上来的泥土打了个土围子。就连城楼的大门,都用了太田道灌时代遗留下来的那座茅草屋顶的建筑,城楼内的地板也很不讲究,只用了船底板代替。自己节俭到如此地步,然而为了建造秀吉那座可有可无的、用作别邸的城池,却不得不耗费大笔钱财。

“还是个刚从娘胎里钻出来的婴孩,要一座城池干什么呀?”

家康简直觉得秀吉已开始变得有点儿不正常了。秀吉恐怕确实是发疯了。家康听说,秀吉曾对他手下的亲信说道:“大坂城是送给阿拾公子的一件玩具。”

即便按南蛮来的和尚的说法,大坂城也算得上是君士坦丁堡以东最大的城堡了。把这样一座名城拱手送给一个婴儿作为玩具,自己又在伏见地方建造新城,不顾民力之凋敝。这不能不使家康觉得秀吉怕是发疯了。

拾儿已长到三岁了。

这一年是文禄四年(1595)。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早先被定为丰臣家正式继承人的关白秀次,由于出人意外地被怀疑妄图谋反,而被勒令切腹而死。他的妻妾和子女们,被拖到京都鸭川的河滩上,一个个都被刽子手活活地戳死。亲眼目睹或者耳闻这场屠杀的天下的百姓,无不大惊失色。

了解秀吉壮年时期为人的老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相信啊!”

秀吉壮年的时候,尽管整年整月戎马倥偬,驰骋沙场,可是他从不徒劳无益地把自己人逼入死地,也从不随随便便地杀害敌人,而总是千方百计地设法叫敌人投降。只要敌人投降了,就恰如其分地赏之以封地,授之以官职,给对方以体面。看来秀吉的这种不杀主义,与其说是一种策略,不如说是出自他的性格。但是,正是这样一种政策,在收拾乱世方面,发挥了很大的威力,敌军方面也因之有不少人毫无顾虑地投奔到秀吉这方面来。秀吉的此种性格,在阿拾出生以后,显然是变了。他竟叫人把自己的养子秀次及其家族的头,犹如用镰刀割草一般,不分青红皂白一古脑儿地割下,和从前的秀吉判若两人。

从这时起,秀吉的肉体也开始衰老起来了。在秀次事件发生之前不久,当年四月十五日夜里,秀吉小便失禁,把被窝尿了个精湿。而且他本人还没有马上发觉,待他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精力衰竭到这般田地,不由得十分震惊。从这时候起,秀吉的皮肤变得又枯又黑,而且气虚力衰,食欲不振,常常腹泄。

“太閤殿下腹部有病。”

这一消息连同他小便失禁的事,很快就在朝中传开了。在伏见城下有公馆的诸侯也知道了这一消息。家康当然也晓得了。

家康暗暗寻思道:“看来秀吉活不长了。”

他大概因之而感到自己的前途有了希望。对于这同一消息,丰臣政权的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则与家康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们是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更叫人感到前途暗淡的了。他们是丰臣政权的执政官,也是秀吉的秘书官,不仅如此,他们还处在这样的地位:将来,当淀姬和秀赖继承天下的时候,有希望担任辅佐他们的大臣。秀吉一旦死了,他们这些由秀吉身边的亲信们组成的权力集团,将不得不退出朝政。到那时,估计关白秀次和他的侧近,如木村常陆介等人,将会取代他们而掌握权柄的吧。

家康心里想道:“就是为了这一点,关白殿下才被杀害的啊!”

连他都相信,关白秀次事件是由石田三成等近江帮的首领们的阴谋和谗言所造成的。

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也相信这样的说法。世人也都这么看。特别是那些因为秀次事件而受害最大的、与秀次关系密切的大名们,例如细川忠兴等人,都相信是这样。忠兴为了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与事件无关,曾全力以赴地进行活动。他差一点被当作秀次的同谋犯处理。这时产生的对石田三成的仇恨——实际上是对秀吉及其政权的仇恨,使他在秀吉死后,投到了家康一边。

不过,这恐怕是冤屈了三成。

“让秀次当关白,对秀赖的前途不利啊!”

也许他曾在秀吉面前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早在这之前,秀吉自己不仅已经领悟了这一点,而且早已在日夜盘算对策了。当他明白自己已经衰老不堪,同时想到秀赖还年幼无知的时候,这个生来情深意厚而今又因为完全丧失了理性而心力交瘁的人,在他面前只有一种选择,那便是杀死秀次,铲除祸根。

说几句题外话。在这之后不久,发生了一桩类似的事件。秀吉死的那年,即庆长三年(1598),他住在大坂城里,由于年老体衰,每天过着时起时卧的养病生活。

这时候,秀赖不在老父身边,而恰好在京都那座雕梁画栋、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府邸——聚乐第里。秀赖刚虚岁六岁,尽管还只是个幼童,却由于老父的希望和奏请,早已位居权中纳言了。六岁就当权中纳言,这在宫廷的历史上,怕也是个前所未有的例子吧。

但是,秀赖每天过的也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孩童的生活而已。在大群侍女的簇拥之下,他和她们一起玩耍取乐,每天都把座府邸搅得没一个安静的去处。个头长得比一般孩子要高。

虽说是幼童,对人可也有个好恶。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四个侍女他不喜欢。她们叫小吉、小龟、小安、小石。秀赖总爱对她们发脾气。她们也对秀赖的胡缠蛮搅伤透了脑筋。这件事传到了身在大坂的秀吉耳朵里。尽管秀赖还看不懂,秀吉即立即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

秀吉在信中称秀赖作“中纳言殿下”。

接着写道:

真是大逆不道!

他在信中对秀赖说,她们胆敢惹公子生气,真是岂有此理。为此,该用绳子把这四个侍女捆在一起,在为父赶到京城之前,先把她们绑翻在地,待我去了之后,再帮公子一个个揍死她们。务请殿下息怒。

最后虽然没有杀她们,但把她们都驱逐出了府邸。对秀赖的奶妈右京大夫,也作了严厉的警告。秀吉差送去了一封信,提醒她说:

有胆敢违背中纳言殿下意愿的,可将她们一个个抓起来砸成肉泥。

这些言行早已超乎常轨了。

这个时期,整个日本国中一半的武士,上国外打仗去了。他们在朝鲜各地,与大明帝国派来的援军交锋,为了维持原来占有的地盘,正在进行着一场场困苦的战斗。在日本国内,各地的大名为了调集侵朝战争所需要的军费而横征暴敛。这就苦了老百姓。由于米价飞涨,京都、大坂地方的居民严重地陷入了生活的苦难之中。然而秀吉所关心的却唯有秀赖而已。

当时的学者藤原惺窝就私下议论过:“因为有了这个小孩,天下黯然无光了。”

他拒不与秀吉以及在他卵翼之下的那一帮大名来往,即便请他,他也不去。顺便说一下,有一次惺窝与一位住在伏见城下的朝鲜战争中俘虏来的韩国学者笔谈时,甚至这样说过:“当今,天下人虽缄默不语,然而都在暗暗地诅咒这丰臣政权。如若明军和贵国的大军,在博多湾登陆,所到之处又能实施一种宽容的政策,则吾国人民将乐意迎接贵军,各地大名也会反戈一击,那么从南往北,直至奥州白河关,贵军将如入无人之境,顷刻之间,平定全国。”尽管这种说法带有喜欢大明王朝的惺窝式的夸张,然而这位研究政治的学者洞察到,丰臣政权已经违背了时势,失去了执政的能力。这个政权所实行的政策,偏差越来越大,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保住它的年幼的继承人及其生母淀姬的利益。所有政治上的弊病全都是由此而来。据惺窝看来,加重了这种政治上的偏颇并把它们付诸实行的,正是秀吉的亲信石田三成等近江系的文官集团。他们对秀吉所献的计策,归根结蒂全都是为了“秀赖殿下”。举个例子来说,他们为秀赖的前途着想,已经变换了一部分大名的封地,或者正要加以改变。这种做法,给各地的诸侯带来了不安。

如果让惺窝直言肺腑的话,他甚至可能会说:“如果使用春秋的笔法的话,那么可以说秀赖虽然还只有六岁,然而他已是这暴虐政治的当事人了。”

照惺窝说来,淀姬的出现以及因为嫡子诞生而给丰臣家带来的变化,给这一政权和普天下的人带来了灾祸。

可是,唯独秀吉却对此毫无察觉。

六月十六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仲夏的一个节日。庆长三年(1598)的这一天,秀吉卧病在床。为了接见登上大坂城来朝谒的各方诸侯,在侍医的扶持下,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来到大厅的高台上,并让特意从京都叫来的六岁的秀赖坐在自己身边。为了讨吉利,按照规例,秀吉用手托着只装着点心的盘子,一边把点心分发给诸侯们,一边说道:“唉,真叫人伤心啊,我原想至少得活到秀赖十五岁的时候,每次象今天这样带着他朝见各位大名,要能那样该多好啊,可我的命数眼看就要完了。天意难违啊。”

他说着说着,中途难过得说不下去了,终于眼眶里噙着了泪水,最后竟不顾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哭起来。满座的诸侯都低垂着头,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抬头看他。他们的心中想来定是百感交集,思绪万端。他们自然也想到了秀吉死后丰臣家的前途问题,但是更加切实地考虑的是,在秀吉死后必然会发生的政局的变动之中,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当年的八月十八日,秀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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