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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等着他们。回伊斯坦布尔之前他们会来向我道别,然后一边吻着我的手,一边和我聊天、听我说话的,正当我把头靠在枕头上等着他们的时候,我突然吃了一惊:楼下传来的噪音像是被刀子割掉了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既听不到他们从这个房间蹿到那个房间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他们关门或是开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从楼梯间、天花板上传来的他们说话的回声了,我害怕了。

我下了床,拿起拐杖,敲了几下地,那阴险的侏儒可能没听到。我又敲了几下,然后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哼,也许他是觉得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吧。我站在楼梯口,又开始喊了起来: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来。”

楼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雷吉普,雷吉普,我在跟你说话呢。”

房子里静得太奇怪、太吓人了。我觉得腿上有点冷,于是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朝楼下看了看。园子里有个人正着急忙慌地朝汽车跑过去,我认出他了,是麦廷,他坐上车走了,天哪,弄得我稀里糊涂的。我站在窗边往下看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些坏事情,太恐怖了。不过,这种状态没持续太长时间,因为没过一会儿,麦廷就回来了,让我吃惊的是,一个女人和麦廷一道下了车,一道进了门。看到女人手里的包和长长的围巾,我便认出了她——女药剂师。每次他们说我病了的时候,她就会拿着大包来给我看病,其实这个大包更适合男人拿。为了让我喜欢她,为了能将毒针轻松地扎到我身上,她总是面带微笑地和我说着话:法蒂玛夫人,您瞧,您发烧了,您也太操心了,我给您打一针青霉素吧,这样您会觉得舒服点的,您为什么要怕呢,您也是医生的太太,您瞧,这儿的每个人都希望您能好起来。我最不相信的就是这句话了,最后,在我哭了几声之后,他们便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烧着。那时我就会想,他们无法毒害我的思想,所以才想来毒害我的身体,法蒂玛,小心点儿。

我现在就很小心,我等着,心里充满了恐惧。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所期待的脚步声没有往楼上来,楼下的寂静也依然照旧。又等了会儿,我听到厨房门口有响声,便又跑到了窗户跟前。女药剂师手里拿着包,这次她是一个人往回走。这个美丽的女人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年轻而且充满了活力。我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她做了件让我很诧异的事情:离院门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把手里的包放到地上,匆匆忙忙地从里面取出件东西来,是条大手绢,她用手绢擦着鼻子哭了起来。我开始同情起这个漂亮的女人,告诉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我,不过,她突然间恢复了平静,用手绢擦掉眼泪之后拿起包走了。出门的时候,她转过身朝房子望了会儿,不过她并没有看到我。

我好奇地站在窗户跟前。过了会儿,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份好奇了,便在心里责备起他们来。你们走吧,走吧,我不会想你们的,你们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吧!他们还没上来,楼下也依然很安静。我走到床边。别好奇,法蒂玛,过一会儿他们就会闹腾起来的,过一会儿不懂礼貌的他们便会再次高兴,再次喧闹起来的。我躺到床上,心想:一会儿他们就会来的,吵吵嚷嚷地上了楼之后,法鲁克、倪尔君和麦廷就会来我的房间,他们会弯下腰吻我的手,而我则会平静、愤怒、嫉妒地想道,他们的头发可真是太奇怪了!他们会说,我们就要走了,奶奶,我们就要走了,不过要不了多久我们还会来的。奶奶,我们看您的身体状况不错,您的身体还很硬朗,您要当心点儿自己的身体,不要管我们,我们走了。接着房间会安静下来,我可以看到他们仔细地盯着我瞧一会儿——认真,充满了敬爱和同情,同时又带着莫名的快意。我明白,他们的心里正在想着我快要死了,正在想像着我死时的场景。我怕自己会为他们感到难过,所以我会尽量地开个玩笑。要是他们说“奶奶,对雷吉普宽容些”这样把我给惹火的话,我也许就会开这样的玩笑:你们知道拐杖的滋味吗,我也许会说,你们为什么不穿短裤呀,或是说,我要揪住你们的耳朵,把你们钉到墙上。不过我知道,这些话是不可能把他们逗笑的,只会让他们想起他们背诵过的那些言不由衷的临别赠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就会问:

“我们走了,奶奶,回到伊斯坦布尔以后,您想让我们替您问候谁?”

他们会问的,而我则会装出一副大吃一惊、激动不已的样子,就像是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问似的。然后我就会想起伊斯坦布尔,想起七十年前被我留在伊斯坦布尔的往事,不过很遗憾,我不会上当的,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那儿极度地堕落,就像塞拉哈亭在他的百科全书里写到的和他期望的那样。不过有时我也会好奇。在寒冷的冬夜,要是侏儒没能烧好炉子无法温暖我的内心的话,我甚至也想和他们在一起。我想待在明亮、温暖、快乐的房间里浮想联翩,但我不想犯下罪孽!要是我怎么也不能忘却那明亮而又温暖的房间里的快乐的话,最后,在寒冷的冬夜,我会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柜子,从空卷筒下面,从首饰盒旁边,从放缝纫机断掉的针头和电费发票的盒子里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看看:啊,太遗憾了,你们都死了,你们死后他们登了讣告,而我则从报纸上把讣告剪下来,收藏了起来,你们看,你们看呀,你们的讣告——讣告:赛密哈·艾森,糖业管理总局已故局长哈利特·杰米尔先生的女儿;讣告:我们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密吕韦特女士,最傻的就是这个人了;讣告:已故老富翁阿德南先生的独生女儿倪哈尔大姐,我当然记得了,你和一个烟草商人结婚了,有三个孩子,十一个孙子孙女,不过你真正爱的是贝赫鲁尔,而他爱的是缺德的比赫苔尔——别想了,法蒂玛,瞧,还有一条讣告呢,这是最新的一条,大概是十年前的吧——讣告:基金会主席、驻巴黎大使,已故徐克吕帕夏的女儿,已故涂尔伉和徐克兰的妹妹,倪甘·厄舍克彻女士,啊,倪甘大姐,连你也去世了。我就这样手拿讣告,待在寒冷的房间中央,我知道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你们都下了塞拉哈亭在他的百科全书里提到的、他苦苦哀求希望能够降临世界的地狱,你们都沉迷于伊斯坦布尔那堕落的生活中,然后死去,埋葬在混凝土大楼、工厂烟囱、橡胶味和下水道中间,太可怕了!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恐怖。寒冷的冬夜里,我想钻进被子里暖和暖和,我会回到床上,我想睡觉,我要把刚才想的这些都给忘掉,因为它们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伊斯坦布尔没有我要问候的人,没有。

我等着,等着他们来问我,这回我不会大吃一惊、激动不已了,我要马上回答他们。可楼下还是没有动静。我从床上爬起来,望着桌上的钟,已经是早上十点钟了!他们去哪儿了?我走到窗边,把头伸到窗外。麦廷刚才停到那儿的汽车还在原地没动。厨房门口的知了已经叫了好几个礼拜了,可现在我竟然听不见它们的叫声了。我害怕安静!过了会儿,我又想到了刚才来过的女药剂师,可我怎么也猜不出她来这儿干吗。侏儒跟他们说话的场景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肯定把他们叫到了身边,这会儿正凑在他们耳边跟他们说着话呢。我赶紧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用拐杖砸了砸地,喊道: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他这回不会来。我知道我的拐杖是白砸了,自己费劲巴拉地在这儿喊也是徒劳。可我还是喊了一声,喊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有点害怕,他们像是没有告诉我就偷偷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房子里!我有点害怕,为了让自己忘掉恐惧,我又朝楼下喊了一次,可这回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仿佛这世界上一个人都没有了,没有人,没有鸟,没有狗,就连那唧唧叫让我想起炎热和时间的小虫子都没有了。时间停滞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陷入恐惧之中绝望的我冲楼下徒劳地喊着,拐杖无助地砸着地,除了那些废弃的沙发、椅子、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桌子、紧闭的门、房子里那些嘎巴嘎巴响的绝望的东西之外,仿佛没人听见我在喊似的。你那关于死亡的想法,塞拉哈亭!真主啊,我好害怕,我怕自己的思维也会像这房子里的东西一样凝固住,像块冰似的变得无色无味,而我自己也会在这儿一直站下去,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突然想下楼看看。我坚持着下了四级楼梯,我的头开始晕了,我害怕了。还有十五级楼梯,你下不去的,法蒂玛,你会摔下去的!我紧张地站在楼梯上,慢慢地转过身,往上爬去,身后是那让人恐惧的寂静,我要快乐,我要把这些都给忘掉,他们马上就会来亲吻你的手、和你道别的,法蒂玛,别怕。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不过我也没觉得快乐。墙上挂着的塞拉哈亭的照片像是在恐吓似的盯着我,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是已经失去了嗅觉、味觉和触觉似的。接着我又迈了七小步,走到了床前。我坐到床沿上,一泄劲整个身体靠到了床头上。我看着地上的地毯,发现自己的思维陷入了空洞。我很难过,我就这样和我空洞的思维空洞地坐在这儿。过了会儿,我平躺到床上,当我靠到枕头上的时候,心想,是时候了吧,他们就要来了吧,他们就要进门来吻我的手、和我道别了吧,再见了奶奶,再见了奶奶,你准备好了吗?楼梯上和楼下还是没有动静,我怕自己会好奇,所以就告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我必须要等待,就像我在无人、寂静的冬夜里所做的一样,把时间给分割开来,如同切橙子一般。我把被子盖到身上,等待着。

我知道,这么等下去我肯定会胡思乱想的。哪一个?我希望我的意识能把它自己展示给我,就像是把里子给翻到外面的手套一样。你就是这样的,法蒂玛,内在的我就像是外表的我照到了镜子上,是反的!让我吃惊吧,让我忘记吧,让我好奇吧。他们来看的、扶下楼吃晚饭的以及一会儿他们要过来亲吻道别的究竟是外表的我,还是内在的我,我经常会问自己。我那怦怦跳的心脏,我那如同漂在河流上的纸船般的思绪,还有其他的都是什么?太奇怪了!半睡半醒之间,黑暗之中,我经常会糊涂,我会紧张地问自己,内在的我变成了外表的我,而外表的我也成了内在的我,究竟哪一个才是我,寂静的黑夜里我分不清。我会像猫一样悄悄地伸出手打开灯,摸索着铁制的床框,可冰冷的铁框只会让我感受到冬夜的寒冷。我在哪儿?人经常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要是一个七十年来一直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人也搞不清楚这一点的话,没错,我明白了,我们耗费掉的被称为“生活”的东西是一样很奇怪、难以理解的东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你一直在等着,而当它,为什么没人意识到这一点,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却在思考着很多有关它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的问题,想着那些没有对错,甚至是没有结果的奇怪的问题,这时你再看,发现旅行已经结束了,法蒂玛,快下来吧!下马车的时候我要先迈那只脚,然后再迈这只脚。往前走两步,然后再回过头来看看马车。摇摇晃晃载着我们四处逛的就是这个东西吗?就是这个东西。结束的时候我会想,就是它,可我还什么都不明白呢,我想再来一次。不过这是不允许的!快点,他们会说,我们已经到这儿,到阴间了,你不能再上去,也不能再重新来过了。车夫甩起鞭子把车给驾走了,望着离去的马车,我想哭。我不能重新来过了,母亲,再也不行了。不过,过一会儿我会固执地告诉自己,人一定可以重新来过的,就像一个小女孩,只要她想就一定可以一辈子都不犯任何的罪孽,人也一定可以重新来过的。那时我的脑海里会闪现出倪甘、涂尔伉和徐克兰给我读过的那些书,以及我和母亲坐车回家时的情景。我会觉得很开心,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痛苦。

那天早上,母亲把我送到了徐克吕帕夏家,在把我交给他们之前,她和往常一样对我说道,你看,法蒂玛,傍晚我来接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再哭了,好吗,要不然的话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来这儿了。不过我很快就把母亲的话给忘到了脑后。一整天的时间里当我和倪甘、涂尔伉、徐克兰一起玩耍的时候,当我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们,觉得她们比我不知道要漂亮多少、聪明多少的时候,我彻底忘掉了母亲对我说过的这番话,因为她们的钢琴弹得实在是太好了,模仿瘸腿车夫和老头模仿得太像了,她们后来甚至模仿起了她们的父亲,这让我很吃惊,直到后来我才敢和她们一样的笑起来。下午的时候她们还朗诵了诗歌,她们去过法国,所以懂法语,后来她们和往常一样取出了一本土耳其语书。她们相互传阅着译著朗诵着,听她们朗诵那本译著的感觉太好了,以至于我把母亲对我说的这番话都给忘掉了。等我突然看到母亲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知道自己该回家了,于是放声大哭起来。那时,母亲就会非常严厉地看着我,可我还是想不起来母亲早上在车里对我说过的话。我之所以哭,不仅是因为我该回家了,还因为母亲那严厉的眼神,就连徐克兰、倪甘和涂尔伉的母亲都觉得我很可怜,她说,孩子们,快,给她拿点糖来,母亲说太不好意思了,她们的母亲便说,这有什么。接着倪甘用银碗把糖给我捧了过来,我心想别哭了吧,大家看着我,可我并没有伸手拿糖,不,我说,我不要糖,我想要它。你想要的是什么,她们问道。母亲也说,够了,法蒂玛。这时我鼓足全身的勇气说道,那本书。可我哭得都说不出是哪本了,于是徐克兰征得她母亲的同意,拿了好多书过来。这时母亲说道,这些书可能不太适合这个丫头,而且她也不喜欢看书。母亲说话的当儿,我瞟了一眼那摞书,里面有《基督山伯爵》,还有夏威尔·德·蒙泰品和保尔·德·柯克的小说,可我想要的是下午她们读给我听的《鲁滨逊漂流记》,我能拿这一本吗,我问道。母亲觉得很不好意思,可她们的母亲却说,好的,孩子,你可以拿走,不过别弄丢了,这本书可是徐克吕帕夏的。于是我停止了哭泣,拿着书,乖乖地坐到了车上。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母亲的对面,我不敢看她。我睁着哭红的双眼,望着被车子抛在身后的路,徐克吕一家人还在窗户跟前目送着我们呢,母亲突然冲我发起脾气,说我太任性了。可能觉得还是不够解气吧,唠叨了一阵之后她说下个礼拜不许我去徐克吕帕夏家了。我望着母亲的脸,心想她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让我哭,因为往常这些话总能把我给逗哭,可这回我并没有哭。我心里很高兴,很平静,因为很久以后当我躺在这儿,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着原因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很久以后,我想都是因为我手里的那本书,我看着那本书的封面,心里想着,那天,倪甘、涂尔伉和徐克兰挨个地给我读了里面部分的内容,当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对我来说,它有点难懂,不过我还是听懂了其中的一部分:一个英国人,因为他的船沉了,所以他一个人在孤岛上生活了好多年,不,不是一个人,因为好多年之后他找到了一个仆人,不过还是很奇怪。想像着那个多年来没见过其他人独自生活的人和他的仆人是件很奇怪的事,可当车子左右摇晃的时候,我知道让自己越来越平静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其他的东西。没错,母亲已不再冲我皱眉头了。我没有透过车窗朝前看,而是望着身后,像我一直以来喜欢做的那样。不过,我看的不再是徐克吕帕夏家的房子了,我看着被我们抛在身后的路,看着回想起来非常美好的过去,不过,真正美好的是我觉得因为手里的那本书我可以在家里重温一下纷杂的过去了。我也许会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翻着书,不过翻着翻着没准就会想起下个礼拜再也去不了的徐克吕帕夏家,想起我们在那儿度过的点点滴滴。因为就像很久以后当我躺在床上时想的一样,生活是单程旅行,一旦结束你就再也无法重新来过了,不过如果你的手上有本书,不管它有多么复杂、多么难懂,等到结束的时候,要是你想重新理解生活、理解那些难懂的东西的话,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回过头去重新读一读这本书,不是吗,法蒂玛?

1980-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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