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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蒙巴那斯,开放的城市(二)-1

赛马师夜总会

吕西女士身材窈窕灵活,眼睛虽小,但目光犀利,表情丰富而特别,圣母玛利亚似的微笑常挂在唇边。她属于一种性格果断的女性,稍带神秘,同时又和蔼和亲,而且十分迷人,穿着时髦,胸脯丰满,线条明显。无疑,她恰如其分地满足了男人的观感需求。她对性需求十分敏感,自然也能够时刻满足多情善感的帕森的性欲需求。

乔治·帕帕洛夫

帕森疯狂地爱着吕西,她的反应总是缺乏激情。埃尔米娜·戴维面对丈夫对其情妇的疯狂恋情,离开了帕森,搬到蒙巴那斯单独生活。帕森仍然留在蒙马特尔,他在那里工作、在那里饮酒、在那里等待吕西。她也来见他,还比较经常,但她不留下。问她原因,回答总是说她不能丢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不管。他一再恳求她,甚至哀求她,她发誓同他断绝来往。于是,他提议他们以朋友的身份见面,她不作答复。他便采取苏族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部族。——译注孩童的惯用伎俩去见她:她在哪家酒馆,他就去那家酒馆,装做没有发现她,故意冷淡她,等待着希望她主动来找他,但每次都以他的希望落空收场。他回到家,写张便条寄出,告诉她他打算去约瑟夫-巴拉街取他存放在地窖里的东西,问她哪一天去合适,然而实际上他并不去。

他不去,也并不想取走他的东西,因为不取走那些东西永远可以作为去拜访她的借口。她有时来,他们一起度过几个小时或者半天,她又走了,她再回来。他哀求她别抛弃他,但她又走了。他有时返回蒙巴那斯或者约瑟夫-巴拉街,或者到十年前他们二人度过一夜的那家旅馆租一个房间,然后给她写封信,以庆祝这个周年纪念。他寄礼物给她,许诺带她去旅游,请她到高档餐厅吃饭。她有时接受,有时拒绝他、躲避他。她有时也来做他的绘画模特儿,为他整理画室,帮助他寻觅模特儿。她接受与他同床共枕时,他幸福极了,但接着她又走了,对他来说总是走得过于匆忙。当她答应来,却又食言的时候,他失望之极,于是给她写去令人心碎的信件。他对她述说在等她期间,他完全无法工作,他知道她要来,但她没有来。为了画画,为了活命,他需要她……她来见他的间隔时间长了,他就采取出走的方式报复她。

每次出走,他都大量酗酒。每次酗酒,他都找一位姑娘或者一位小伙子带回家。被一大早来的吕西发现,让她火冒三丈,气急败坏。看到她暴跳如雷,他十分高兴,他的目的达到了。她说他喝多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他呢,他反口说只要她不在身边,他就只能用酗酒麻醉自己,所以她是他身体状况恶化的罪魁。她耸耸肩膀,转身走了。他紧追不舍,她停住脚步,只好返身回来。他立即将她压倒在床上……她起身后,同样的争吵还会重新开始,下次什么时候见呢?

整天花天酒地的帕森像个需要时刻有人陪伴的孩子。他害怕黑暗。只要吕西不在他身边,他总觉得周围永远是一片黑暗。他撕扯着周围的一切,说自己要死了,活不长了。他的妻子埃尔米娜想方设法帮助他:为他绘画做模特儿、照顾他的模特儿,打扫整理他的画室。她经常见到吕西,并且成了吕西的朋友。她们二位使用各自的方式拯救帕森,但她们的一切努力通通归于失败。帕森感到孤独,十分痛苦,但他依然一成不变地请大家吃喝、替大家付钱。

每当外出,他总带着他的那一帮哥儿们。其中有:尼尔斯·达代尔和他的妻子托拉(莫迪利阿尼在去世前几个月为她画过一幅肖像)、突尼斯画家阿布杜勒·瓦拉伯(他将在突尼斯接待帕森和埃尔米娜)、爵士乐业余推销商乔治·艾森曼、萨尔蒙夫妇、克雷姆尼兹夫妇以及法蒂玛、莫尔冈、克洛蒂娅、西蒙娜、艾伊莎等帕森所有最忠实的模特儿;也有埃尔米娜、吕西、她的儿子居伊和佩尔·克罗格。帕森和吕西的关系瞒不过他们周围除佩尔和居伊以外的任何人,只不过大家都装做不知情而已。他们大家乘坐吕西的汽车一起去乡下,去马恩河边,去“赛马师夜总会”。

这是从前当过驯马师的米勒和一位美国画家希莱尔·希勒于1923年11月在蒙巴那斯大街和第一战役街交会处开办的一家夜总会。帕森带领的一帮人在那里恰巧遇见基基带领的一帮人。美国佬们一下子就把那些变色龙扔到了马路对面,占领了“赛马师夜总会”这块领地。从此,蒙巴那斯通宵达旦地灯火通明。人们在那里可以昼夜跳啊,唱啊,喝啊,笑啊。这正是开办“赛马师夜总会”的宗旨。

夜总会的外面,希莱尔·希勒亲自在黑色外墙上画了些印第安人和小丑,门前聚集了许多群众,人行道上停靠着许多老式汽车,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还有一项奇迹:现代技术的结晶——一块霓虹灯闪烁的耀眼招牌。

夜总会内,似乎进了美国西部宽阔的大草原,一个宽敞的舞厅,几张桌子,一个舞池,墙上张贴着数百张招贴画,优雅的音乐凌空飘荡,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缭绕的迷雾之中。由希勒或者一个黑人弹奏的钢琴声抑扬顿挫、娓娓动听。几个裸体女子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但任何人都不注意她们,满舞池的人们都在跳着爵士舞,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相互交谈着、挑逗着。

帕森坐在一个角落里。由埃尔米娜、吕西或佩尔轮流陪伴着他。大部分时间,他和佩尔在一起。他们一起去多姆酒馆或别的什么地方。他们谈论吕西或者基基——她刚刚进到夜总会,艰难地拨开一条通道,在人们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一直走进舞池。

基基是“赛马师夜总会”的皇后。她毫无顾忌地用玩笑话激起人们的愤怒。当马塞尔模仿美国歌星和身高1.5米的西佛耐特演唱了几首海员歌曲之后,基基也准备表演她的节目了。她刚一出场,全场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和一片嘘声,以资鼓励。

她开始唱了一支比较文静的歌曲。接着唱的是《卡马莱的女儿》,歌词如下:

卡马莱的女儿们自称都是处女,

卡马莱的女儿们自称都是处女,

但当她们到了我的床上时,

她们……

基基演唱时经常忘歌词,陪同她的女孩子无奈,只好到舞池内给她提词。帕森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不是歌星,而是这位为基基提歌词的姑娘。佩尔·克罗格也同样在盯着她。她20岁左右,圆圆的脸盘,与基基一样,也是褐色头发,名叫泰莱丝·莫尔,是体操教师。她昔日的情夫罗伯特·德斯诺斯叫她“十三”她给他上过拳击课。由于他发音有困难,总把“Thérèse”——泰莱丝,发成了“Treize”——十三。。如今,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十三”。姑娘的父母对女儿在极端自由化的蒙巴那斯的所作所为却一无所知。

基基和泰莱丝相互佩服,互相欣赏。她们俩经常一起乐,一起闹,把一切贫穷与烦恼抛在脑后,以求一时的欢乐。基基记忆力差,记不住,忘得快,泰莱丝就是她的脑子。她不仅为她提歌词,而且还充当她的记事簿:她经常在活动场所就小声地(为了不让曼·雷听见)提醒她第二天的同一个时间定了几乎二十个约会。最后,仍然是她在节目结束的时候帮助基基跳上桌子,当基基决定做倒立行走的动作时,她帮助她倒立起来。这是消费者们最感兴趣的一幕。他们在饱口福的同时也饱了眼福,因为基基从来不穿内裤。

疯狂的观众中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的时候,泰莱丝拿起帽子,沿着大厅边走边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钱币纷纷落下,恭维话不绝于耳。但惟有一句话令她感兴趣:当她离开几步远时,朱勒·帕森俯身向吕西的丈夫,小声地对他说:“这个姑娘棒极了。她非常喜欢你。”

她心里美滋滋地,两步并作一步匆匆离去。

照相:一个时代的记忆

……过去我一直在试着不用照相机做画家们日常做的事,其区别只在他们使用的是颜料,而我使用的是光线和化学品。

曼·雷

追求基基的艺术家大有人在。俄罗斯戏剧艺术家莫斯汝金向她求爱,她还没有接受;一位墨西哥部长多次恳求她作为他的随从住进克拉利兹饭店,然后跟他去大洋彼岸,她也没有拒绝。眼下,这位部长的那辆西班牙—瑞士高级轿车就在“赛马师夜总会”门口等着她呢。她刚从纽约回来,去那里的公开理由是跟随建议她去美国拍电影的一对夫妇去拍电影,实际上她的真正角色是那位丈夫的情妇。

她同曼·雷之间的爱情远非十分完美。二人的嫉妒心都很强,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从前,她总喜欢在他的记事簿上涂画他所钟爱的摄影模特儿,而他也常常发无名火,连续几天生气,同她不说一句话。于是当他得了性病时,就说病的根源在她,她不得不进行体检,与其说需要证明她身体是否健康,还不如说是需要证明她的行为是否检点。有一次,曼·雷赠送给她一件名牌连衣裙,她拿起剪刀就把它剪掉,说她喜欢自己的样式,而不喜欢高档货。

他们经常不断地打架,相互将水或墨水泼到对方脸上。有时,基基打开窗户朝外面大声叫喊:“救命啊!杀人了!快来抓杀人犯啊!”周围的邻居怨声载道。于是,他们只好搬家。

在他们认识之后不久,曼·雷在第一战役街31号租了一间画室。这栋楼建于1911年。高耸的内墙上镶嵌着玻璃,在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小阳台和一间浴室。浴室被改造成一间暗室。曼·雷接待客人的时候,基基就藏在暗室内偷听。他们二人的共同生活并不那么简单。在这间工作室之外,他们另租了一套带浴室的住房。生活条件好了,基基的日子过得十分舒适,每天吃得饱穿得暖,经常在浴缸中一连待数小时之久。她发福了,也开始学着摆女主人的架子了。于是,他们就开始打架。

他们不断地搬家,先搬到德朗布街的一家旅馆,又在“赛马师夜总会”开张一个月之后,搬到距离画室较近的第一战役街的伊斯特里亚旅馆。他们一直住在那里。查拉也住在那里,恰好是他们的邻居。查拉同时也是基基的知己,他很同情基基,为她打抱不平,埋怨曼·雷对她过于冷淡。

毕卡比亚住在他们的楼上。不愿和妻子在一起时,毕卡比亚就来此陪同他的情妇热尔梅娜·埃弗尔林。

他的朋友马塞尔·杜尚,在同一些女子玩着藏猫猫游戏。那些女子一直在寻找他,拥挤在旅馆一楼惟一的浴室门口等待他回来。她们中间有美国的一位富婆玛丽·雷诺,他曾经同她住在一起,而今在极力逃避她;费尔南德·巴里,他从未同她住在一起,但现在他同样躲避她;艾尔莎·特里奥莱Elsa Triolet(1896—1970),祖籍俄罗斯的法国作家。1928年怀着征服西方的渴望来到法国,特别是立志要征服法国人中最巴黎化的路易·阿拉贡。她最终成为阿拉贡的妻子。,她还没有认识阿拉贡,渴望起码能获得他的一吻;大情种让娜·莱歇,她准备抛弃自己的画家丈夫,保留住她在伊斯特里亚旅馆的房间,其目的只是想同那位不想知道任何事、不想听到任何事、每天只下国际象棋的马塞尔·杜尚距离近一些。杜尚的情人们很难忍受他这样的生活,而只同他相处过几个星期的妻子完全无法忍受他:她晚上见不到他,因为他在多姆酒馆进行国际象棋比赛;夜间见不到他,因为他总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睡觉;早上也见不到他,因为她醒来时发现他在厨房里专心致志地在棋盘前,研究导致他夜里噩梦不断的国际象棋中的一个问题。直至有一天他无法移动棋子,因为她把棋子全部用胶水粘在棋盘上了。

曼·雷有时也同马塞尔·杜尚进行国际象棋对垒。他有时也参加演电影,但其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摄影上。所以,到处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不仅生活富裕起来的过着放荡生活的人,而且其他各阶层的人们都争着要求他为他们拍照。

卡萨蒂侯爵夫人私人住宅的所有门都向他敞开着。他于1922年去过她家。侯爵夫人接待摄影师的时候身穿日常的普通服装,腰间缠绕着三米长的活蟒蛇。她向他讲述她的朋友加布里埃尔·丹农齐奥,接着让他参观她经常在那里组织晚会活动的花园,花园里的所有树干都涂成金黄色。然后他们回到房间,侯爵夫人请摄影师开始工作。曼·雷安装摄影灯的时候,发生了短路。

怎么办呢?没有辅助灯光,只好利用自然光照为侯爵夫人照了相。

曼·雷回到家,冲洗出来照片,结果不能令人满意,看上去不像一位侯爵夫人:她以不由自主的动作不停地转动着眼珠。但她却十分满意,说:“您知道吗?您照出了我的灵魂。”她不仅买下了照片,而且向所有朋友敞开她私宅的大门,邀请他们来参观他的照片。正是由于得到这位侯爵夫人的慷慨资助,曼·雷才得以租到第一战役街的画室。

卡萨蒂侯爵夫人之后,紧接着的是科克托的好朋友博蒙伯爵。他请曼·雷为他组织的大型化装舞会的来宾们拍照。接踵而来的有克雷菲勒伯爵夫人、佩西-布兰特伯爵、印度城市安道尔土邦主、诺瓦纳子爵和子爵夫人、大量戈雅名画的拥有者等等。

曼·雷也为过着放荡生活的许多艺术家拍过照片:穿着斗牛士服装的毕加索、戴单片眼镜的特里斯坦·查拉、烂醉如泥的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美国诗人兼文学评论家艾兹拉·庞德、法国作家兼戏剧家安托南·阿尔托、菲利普·苏波、马蒂斯、勃拉克、化装成戏剧人物的杜尚、驾驶自己汽车的毕卡比亚……蒙巴那斯基基最漂亮的肖像等等,全都是他的杰作。他带领瑞士画家兼雕塑家贾珂梅蒂的一位女朋友梅雷·奥本海姆到罗马尼亚雕塑家布朗库西家中,在使用硝镪水墨在双手和胳膊上文身之后,为她拍摄了裸体照。他也为布朗库西拍了照。这位雕塑家很少去瓦万街的酒馆。他家中的墙壁、顶棚和壁炉全部为白色,没有任何一件家具是从商店买的:树桩做凳子,宾客们吃饭时用的桌子是埋在地下的一根支撑腿上面搭一块石膏板做成的。

曼·雷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布朗库西曾经要求摄影师教他摄影。他希望自己亲自拍摄自己的雕塑作品。他们一起去购买了相机、支架和冲洗照片所需要的全部物品。布朗库西还专门布置出一间暗室,并将暗室的外墙也涂成白色。一次晚餐席间,布朗库西展示他的摄影技术研究成果给曼·雷看:一些底片颜色浅淡、线条模糊,并且带有划痕。而他自己却十分满意。

曼·雷拍摄下了他那个时代以及上个时代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他甚至还拍到了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的脸。但是从那以后,他未能再见到这位大文豪。在这次机会之前,许多人都见到过他,而曼·雷却不属于这些人之列。

那是在法国西部海滨城市卡布尔的一家海滨饭店的凉台上。天黑之前那里总是一直空着,每天太阳一落山,《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马塞尔·普鲁斯将穿着一件黑色短大衣,搬一张藤椅出来坐在凉台上,轻声细语、慢腾腾地“像英国女人一样”谈论天气,谈论他的病情。(据让·雨果在他的回忆录中记载:“普鲁斯特只同公爵们聊天。”)他面色苍白,病得不轻。菲利普·苏波还有幸在那里见过他,而曼·雷却从来没有去过那家海滨饭店。

保尔·莱奥托过去常常讲述:有一个时期,普鲁斯特经常乘坐出租车到一个大门紧闭的院落前,要求见女老板,请她给他派几个年轻姑娘。他让她们上他的汽车,坐在他的对面。他为她们提供牛奶,听她们谈论生与死。(这正是莱奥托有一天去要求寄存一只猫的妓院。那天女老板助理出来接待他,请他跟她进去,把他带进一个圆形房间,那里等待着他的是六名女子。助理对他说:“亲爱的先生,请选择您的猫吧。”)遗憾的是,曼·雷也从未同莱奥托一起去过那个妓院。

1914年,阿尔弗雷德·瓦莱特收到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一封信。信中含蓄地指责他没有对他在此之前发表的一部著作发表评论,毫不掩饰地公开指责他允许女作家拉希尔德撰写一篇文章,谴责他向《巴黎回声》报推荐发表雅克·布朗什的文章。那个时候,曼·雷恰好不在法国。

马塞尔·普鲁斯特于1919年10月30日为咨询如何才能使他的作品《在少女们的身旁》获得法国科学院大奖,曾经给法国科学院的终身秘书亨利·德·雷尼耶写信。可惜的是,曼·雷根本不认识这位秘书先生。

1922年11月19日,科克托和曼·雷联系,恳请他为马塞尔·普鲁斯特拍摄一张照片,而且明确指示只能洗两张,一张给普鲁斯特的家人,另一张给科克托。如果愿意,曼·雷也可以为他自己加洗一张。摄影师同意他提出的条件。科克托陪同曼·雷来到普鲁斯特的床前。他们见这位大文豪平躺在床上,衣冠整齐,一动不动。其实,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前一天已经离开了人世。

巴恩斯大夫

巴恩斯大夫刚刚离开巴黎,美元丁丁当当的撞击声伴随着他的脚步,贪婪的欲望如同鬼火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紧紧跟随着他、挑逗着他、追赶着他、纠缠着他,使他无论如何摆脱不掉。

保尔·纪尧姆

一天晚上,曼·雷的轿车在“赛马师夜总会”门前停下。他从车上下来,推开夜总会的门,立即被大厅内悠扬的音乐、缭绕的烟雾和朗朗的笑声吸引。他努力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路,走到舞池边。他断定基基一定正在那里跳舞。他与特里斯坦·查拉交谈几句。查拉西装革履,戴着大家熟悉的单片眼镜,他即将结婚。未婚妻名叫格蕾塔·克努斯东,是一位年轻的瑞典画家。她的家庭十分富有,她向年轻的人们许诺请奥地利建筑师阿道尔夫·罗斯在巴黎市中心给他们建造一座房子。

那天晚上,格蕾塔没有在“赛马师夜总会”。陪同查拉的是另外一位女子。她是查拉的好朋友——南希·居纳尔。南希褐色头发,瘦高个儿,十分漂亮,但着装奇特,很容易辨认出来:她手腕上佩戴一套象牙手镯。人们传说她曾经是英国作家奥尔德斯·赫胥黎的情妇,不知是否真实,但她将成为阿拉贡的情妇却千真万确。那天晚上,阿拉贡也未在夜总会。

帕森最喜欢的模特儿、年轻的黑白混血儿艾伊莎走到曼·雷身边,问他是否愿意让她将来的某一天做他的摄影模特儿。曼·雷回答说:“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接过艾伊莎从衣袋中取出的名片,读道:“艾伊莎·戈布洛,艺术家。”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寻找他的基基去了。

他终于发现了她。一名美国西部牧童样的人正在邀请她跳舞,她拒绝了。稍远些的地方,帕森正在指挥乐队演奏。曼·雷根据他的帽子和真丝围巾认出了他。曼·雷常应邀去他家参加活动,知道画家喜爱音乐,有时也摆弄两下大鼓和小鼓。他在帕森家也经常见到模特儿们吵架。有一次晚餐时,大家都喝了很多酒,他们一行15人去了妓院。帕森和曼·雷各叫了一个姑娘上楼去了,但他们都烂醉如泥,没有能力干出任何罪孽事来。

曼·雷终于下到了舞池中。美国牧童还在搂抱基基,她想推开他,他一再坚持,此时,曼·雷火了。在气头上能够拿着枪追赶情人的他,此时跳起来扑向牧童,拦腰将他抱起,摔在地上,接着又扑上去,两人死死地抱在一起在地面上滚打起来。基基大声地喊叫着,人们互相推搡着、向前拥挤着,观众们边鼓掌边呼喊着为他们助威。基基朝曼·雷叫喊道:“干掉他!杀了他!”

曼·雷站起身来后,基基冲上去,拥抱他、亲吻他,十分为他自豪。接着,转过身来对狼狈不堪的那个牧童破口大骂。基基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嘴巴从不饶人,也毫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早上,有人问她夜里睡得好吗,她的回答经常是:

“好极了,好痛快哟!”

当有人问她为何不穿内裤时,她回答说:

“因为酒馆里没有为女士准备卫生间,这样我也可以像男人们那样在街上站着小便。”

基基不喜欢安德烈·布勒东。有一次她对他说:“您爱情谈得过多,致使您完全不会做爱!”

从那天起,超现实主义的鼻祖布勒东对她十分厌恶与反感。但曼·雷时刻袒护她,为她辩护。当别人问她是否聪明时,他总回答说:“我一个人的聪明就足够两个人用了。”他的这种说法并不表明曼·雷高傲自大,而只表明他对基基的一片爱护之情。

当她和女友泰莱丝在南方的维夫朗什市遇到麻烦时,他也全力支持保护她。一天晚上,她进到一家酒馆,老板企图赶她出去,大声嚷嚷说:

“这里禁止娼妓入内!”

基基搬起一摞碟子,朝老板的脸上甩去。接着,双方打起来了。老板报了警。第二天,一名警察来到基基住的旅馆。

“请跟我到警察局走一趟。”

基基回答说:“不去。”

维夫朗什市的警察局长带领宪兵队来了。局长重申了他的命令。她说需要时间准备,实际上是把局长大人晾在了一边。局长想催促她快一点,她给予的回答是咒骂加拳脚。于是基基被带走,关进了尼斯监狱。曼·雷得到通知之后,集合起他所有的朋友,向指定的律师施加压力。布勒东的朋友弗拉恩凯尔是医生,他出具证明基基神经有毛病。基基在走出法庭后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最艰难的时候,是我的律师对我讲:请向这些先生说句谢谢吧。”

她很不情愿地说了这句违心话,才得以获得缓期执行的判决。曼·雷为这一审判专程从巴黎来到尼斯。审判结束后,他把基基带回到“赛马师夜总会”。从此,基基又有了一个值得引以为豪的新资本:还蹲过十几天监狱。

基基喜欢向人们讲述她的冒险故事。在曼·雷狠狠地教训了那个牧童,回到“赛马师夜总会”的人群中之后,她喋喋不休地挨桌子向人们叙述她的最新遭遇。她最主要的经常听众有:勒内·克莱尔、藤田、基斯林。他们聚在一起,远离乐池,但靠近另外一堆人,其中心人物是手举钱币的汽车制造商安德烈·雪铁龙。坐在该中心人物旁边的是费尔南·莱歇,他在密切关注着自己的妻子是否往马塞尔·杜尚或者罗朗·蒂阿尔身边窜。但莱歇的监视毫无结果,他十分了解让娜,她生活放荡。但他原谅她,谁说她的坏话,他会为了维护她的声誉而大打出手,泰莱丝·十三就曾经为此挨过他的打。如果让娜的情人对她不好,莱歇甚至还教训他们。

泰莱丝·十三在基基的眼皮底下就同佩尔·克罗格热烈接吻。刚刚离开乐池的帕森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场面。他看了自然十分不愉快,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两人之间如此的关系对他的事情十分不利,吕西自然会非常嫉恨泰莱丝。吕西到处跟踪他们。佩尔·克罗格躲避在埃德加-吉内大街的一家旅馆不露面的时候,她到处寻找他。

帕森——这位祖籍保加利亚的美国人在人员已经稀少的夜总会大厅当中,同刚刚进门的苏丁打了个照面(基基记得他们二位是在不久前经过她的介绍才认识的)。帕森未同后者打招呼,苏丁向帕森伸过手来,并且对他说了一句出乎他预料的话:

“我喜欢您的绘画作品,但更加喜欢您的那些女人!”

“我禁止您对我的那些女人产生邪念!”帕森严肃地命令道。

他发火了。

苏丁拉着他的手说:

“帕森先生,我也很爱您啊!我非常非常的爱您!”

基基离开藤田和基斯林,走到苏丁身边。她的这位朋友从前十分贫寒,而如今可发财了,富有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经接纳她在冰冷的画室中度过一夜。从那以后,他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不冷了,不饿了,不再像个叫花子了。现在他抽的是带金嘴的高级香烟,穿的是从前做梦都想穿的既暖和又柔软的高档外衣。真是奇迹。

这一奇迹出现于1922年。苏丁的发财得益于一位富有的美国艺术品收藏家。他的名字是:阿尔伯特·C·巴恩斯。

巴恩斯本人是一位美国工商业家,懂点儿医学、心理学,还带有点儿过分的利他倾向。他发明了防腐剂——银盐,在批量生产与销售了这一产品之后发财了。

他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费拉德尔菲亚(即费城)。在一个接近非洲文化的民间环境中长大。他的成长环境培养了他对非洲文化的爱好,促使他后来成为一个非洲文化艺术品收藏家。他也酷爱现代绘画艺术,并且认为艺术可以使他更好地帮助他的后代。

在他的工厂里,他首先展出的是美国艺术家的作品,然后就是欧洲的绘画作品。他曾经派遣过一名特使——美国画家威廉·詹姆斯·格拉肯到巴黎乃至欧洲参观画廊和画室,并带回美国大量有代表性的绘画作品。正是通过这一渠道,塞尚、凡·高、毕沙罗、雷诺阿和毕加索的作品才得以横跨大西洋,到达了大洋彼岸。

巴恩斯大夫在纽约购买到了雷诺阿的一些绘画之后,于1922年亲自到欧洲跑了一趟。他会见了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并参加了公开拍卖会,购买了高更、勃纳尔、杜米埃、马蒂斯的作品、塞尚的其他一些作品(其中包括《浴女》)、新的雷诺阿和毕加索的作品,作为他的收藏品。他还向莱昂·斯坦购买了一些马蒂斯的作品。1914年大战爆发之前,巴恩斯已经拥有了50幅雷诺阿、15幅塞尚和多幅毕加索的作品。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这位收藏家于1922年在费城附近的梅里翁买了一块地产,在那里建了一座博物馆,专门用来存放他的收藏品。这些收藏品首先被用于对生产防腐剂工厂的职工进行文化艺术的教育和启迪。他们可以通过接触这些受到非洲文化启发而创作出来的作品和最现代的绘画作品,进行自我教育和得到自我发展。这种慷慨的教学考虑对巴恩斯公司的工人,以及能够获得入门证进入博物馆的参观者无疑是富有重大的教育意义。但收藏家宣布:拒绝外借这些作品参加展览;他购买的作品不得离开他的博物馆;任何人无权找任何借口、以任何方式复制这些作品。其他人对收藏家的做法不能接受,绘画作品的业余爱好者和历史学家们认为,如此大量的作品(其中有近200幅雷诺阿、一些塞尚、60幅马蒂斯和大量莫迪利阿尼的作品)在七十年中不与外界见面,很有可能会销声匿迹,但巴恩斯的立场永远不动摇。

巴恩斯于1922年12月再次来到巴黎,住在和平街米拉波旅馆。他会见了亲自选择的中间人画商保尔·纪尧姆。此人是非洲艺术的专家,他本人拥有大量马蒂斯、弗拉芒克、德朗和莫迪利阿尼的作品。在半个月内,他每天早上开着西班牙—瑞士高级轿车来接美国收藏家。他与其同事们和几十个手拿画夹在旅馆前的人行道上等待巴恩斯大夫的人群中为自己开出一条通道,进去接上大夫带他去巴黎的所有博物馆参观,去古董商店谈判,到上等餐馆就餐。接着,保尔·纪尧姆耐心地回答大夫提出的有关作品和现代艺术家的无数问题。天黑了,助消化酒下肚了,巴恩斯坐到扶手椅中,双手大拇指插在马甲里,提议说:

“咱们是不是去呢?”

“有点儿晚了吧……”

“您累了吗?”

“没有。”

“那就上路!”

巴恩斯站起来,像睡了一夜好觉早上刚起床时那样精神抖擞。他一头钻进他的西班牙—瑞士牌高级轿车,毫无疲倦地接着提他的问题:为什么搞非洲艺术?为什么搞立体主义?为什么只见马蒂斯,为什么只见毕加索,为什么不见利普西茨?

于是,巴恩斯在其良师益友的陪同下去见雕塑家——利普西茨。这位艺术家既无自己的画商,自己也卖不出去任何作品,生活极端贫困。巴恩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只关心雕塑作品。一边不停地提问题,一边作记录。问题全部提完之后,他决定买八件雕塑品,还提出邀请利普西茨共进午餐。雕塑家心里乐得手脚不知所措,嘴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看到保尔·纪尧姆雅致的穿着打扮和带银行支票的美国人的金边眼镜、高级雪茄和皮手套,利普西茨十分难为情,千方百计地用手掩盖自己衣服上的窟窿。同时,他高兴得如同上了天堂。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还远未到天堂,他还仍然在地狱,真正的天堂还在后边呢。

“我在建一座博物馆。我需要您的帮助。”巴恩斯大夫解释说。

这只不过是饭后甜点,一块糕点而已。

“我的博物馆的外墙上需要配制五座浮雕,您可以接这活儿吗?”

瞧,这是在糕点上外加了樱桃,更加美丽了。

这是上百件作品的工程啊,需要几十名艺术家干才行。

他们的车快到达保尔·纪尧姆的拉博埃蒂画廊的时候,巴恩斯大夫停止提问题了,好像提完了。纪尧姆开灯后,他一连串的问题又接踵而来了:为什么有野兽派?弗拉芒克为什么?基斯林为什么?马尔古希为什么?……

保尔·纪尧姆嘀咕说:“我也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已经竹筒倒豆子,全部都抖光了。

“你不知道?那么让他们本人来。我要直接向他们本人提问。”

午夜12点,保尔·纪尧姆给弗拉芒克、基斯林和马尔古希打电话。巴恩斯大夫在他的版画中找寻。他发现一幅颜色鲜艳,画中的物体被扭曲、被拉长的画。他停下来,取出那幅画,立在对面,站远点,更加仔细地端详着。画中的人物是一个青年男子:一只巨大的耳朵,头戴帽子,白色工作服上反射出黄色、绿色和蓝色的光彩。

“这是什么?”他问。

“苏丁的作品《小面点师》。”保尔·纪尧姆回答说。

“你认识他的画商吗?”

“利奥波德·斯波罗斯基。”

巴恩斯一把抓起他的大衣,一边朝门外冲,一边果断地说:“咱们马上就去。”

“去哪里?”

“去画商那里!去利奥波德·斯波罗斯基那里!”

“现在?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

“因为我想全部买下来。这位苏丁是一位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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