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1
月底,去澳大利亚的女儿夏美回来了,家里立刻热闹起来。
这个家庭一直习惯于夫妇二人加上两个孩子的状态,此前少了夏美就好像坐着缺了一个轮子的汽车似的,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正好女孩子回来了,家中气氛这才又突然间变得明快活跃了。
夏美虽然是初次体验国外生活,可看样子一点儿也不累,拿出一个袋鼠毛的钥匙圈说:"爸爸,这个给你。"接着又给妈妈一个带花纹的铅笔袋子,给弟弟一件印有当地风光图案的T恤衫。
"真是个好地方啊,下次大家一起去吧!"
要去澳大利亚可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妻子和儿子还是蛮高兴地听着。
就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省吾稍微有点儿放心了。
妻子的情绪也因此有些安定,对省吾的搜查或许可以手软一些。
省吾心想,不管怎样,此前差一点儿被妻子找上门去的那种严峻的势态,最好随着夏美的回家而终止。
正如省吾所期待的,从那以后妻子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可能正因为彼此都是女人所以才更合得来的缘故吧,省吾经常听到两人边说边笑的声音。
这样看来,那种激烈的追根问底式的追究,是不是因为女儿不在所引起的寂寞而造成的呢?省吾一方面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另一方面则盼望着就是那么简单。
总之,随着女儿的回国,孩子们的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
一个星期之后,说是住在白金的一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妻子要去守夜。
确认属实之后,省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回到家,悄悄溜进了妻子的卧室。
最近因为没怎么看日记本,所以就好像要潜入什么秘密隐蔽处一样,省吾心里七上八下的。
像往常一样,先看看四周,然后把手往床的里边一伸,日记本就正如所期待的那样从床垫下面露出来了。
"好久不见了。"
就像见到了久违的恋人,省吾一边感觉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边打开了日记本。
日期是举行第二学期开学典礼的九月一日。
9月1日(星期五)23:30
丈夫坐在沙发上喝着加水的威士忌,对洗完澡穿着睡衣的儿子说:"哦,太。"
"啊,爸爸在家呢?"
丈夫星期五从来没有这么早回家过,所以儿子有些吃惊的样子。
"足球踢得怎么样啦?"
儿子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打开厨房冰箱的门,随口回答道:"不怎么样。"
"这算什么回答?"
可能是稍微有点醉了的缘故,丈夫瞪着厨房里的儿子。
太也觉得不好,所以就向爸爸报告:"从下个月的比赛开始,我就成为正式队员了。"
"是吗,干得不赖嘛。"丈夫咚的一声敲了一下桌子,一个人点点头说,"好!"
"嗯,你还是像爸爸,体格壮、跑得快是吧!"
儿子道了晚安,便把丈夫撂在身后,要回自己的房间去。
就在这时候,丈夫喊了一声"喂"却没有回音。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丈夫不满地咂着嘴:"一点儿也不近乎。"
接着,就瞪着在起居室用电脑记家庭收支的我,那意思就像在说:"你的管教可不行啊!"
"那孩子练足球已经很累了呀。"
本来是想好好说说情,让丈夫消消气的,可他跟往常一样,一句"我要睡了"就别别扭扭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每当孩子们在学校或兴趣小组取得了成绩,丈夫差不多总是要说:"那方面像我。"
而前几天,女儿在小提琴汇报表演中不慎失误,丈夫就在我耳边小声说:"冒冒失失的,就像你。"
他总是自豪地夸口说孩子们的长处都是继承了他的遗传基因,而短处都怪罪于我。而假如出现夫妇俩都没有的特征,他甚至会满不在乎地说:"说不定像你爸爸呢。"
即使这样,我也想不起已故的父亲。
简直就好像和我结婚以后,才华横溢的川岛家族的血统变坏了一样,丈夫总是带着这样的口气。
"是吗?"省吾头一歪,思忖着。
他不记得说过孩子们的长处都是自己的,而短处都怪妻子。
孩子们做得不错时,确实说过"像我,很好"一类的话,不过那都是开开玩笑表扬一下而已。女儿失误的时候,也许说过"像你一样冒冒失失的",那也是想起了妻子的马虎之处,觉得可爱才说的,没什么恶意。
把这看成是"好处都是自己的遗传基因,以川岛家族的血统而自豪",不免想得太多了吧。
就算是那样也罢。自己当做玩笑说的每一句话,妻子却小题大做抓住不放,对此,省吾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如此正儿八经的,的确也像妻子的作风。不过,这样不经意间,夫妇之间连玩笑也不能开了。
"真是的……"省吾咋咋舌头,接着往下看日记。
前几天报纸上登载着"日本的父亲和孩子接触的时间最短",但是,因忙于工作和孩子说话的时间少而致使父子间产生距离,这一点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为了不破坏父亲的形象,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在孩子面前努力地不让他们看到夫妇吵架或是彼此不合的场面。因为我觉得孩子们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家庭的稳定和安宁。
尽管如此,孩子们都快到了青春期,对事物的感受能力越来越强烈,对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已经能客观判断了。无论表面上如何敷衍,或许孩子们已经感觉到了飘荡在我们夫妇之间那股冷飕飕的空气。
被孩子们剥开假面夫妇的那张画皮,也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而像今天晚上,太的事情,我没有理由遭丈夫瞪眼。
儿子做事有他自己的方式和理由,肯定是平常觉得父亲阴郁沉闷而情不自禁地采取了那样的行为。如果觉得心中不快,丈夫多少应该觉察到已经与孩子们的疏离,并要增加并且珍惜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才对。
说是工作忙,却有时间去见那个女人。
"即便就算是那样……"省吾沉思着。
类似这样与妻子之间的不和或者说是龃龉,也许是由于对"夫妇"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而造成的。
确切地说,从省吾的情况来看,有这样的想法:丈夫总是应该比妻子占着优越的地位。倒没什么要逞威风的意思,只是觉得在家庭里必须先有丈夫的地位,妻子呢,维护这种地位,保护孩子。虽然有些守旧,省吾还是觉得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才是理想的夫妻关系。事实上,省吾的父母就是这样的夫妻。
而妻子志麻子的成长环境也许就有些不一样。可能因为是大学国际法学教授的缘故,她的父亲是一个思想相当进步的人,家庭中总是洋溢着自由的气氛。
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志麻子,结婚时本来觉得会很满意川岛家,可一旦结了婚以后,对于成长环境的不同也许就开始有所体会。
这本日记中所写的这些事,正是因这种合不来的感觉而产生的。
比如说,当听到儿子要成为正式足球队员的时候,省吾所说的什么"干得不错,还是像我"之类的话,是有些自豪,但并没什么不好的。实际上,作为男人,儿子的体态啦动作啦都跟自己很像,那样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女儿呢,因为是女孩子,像妻子也是自然的,只说了"冒冒失失的地方像你",也没必要吹毛求疵地生这个气。
最起码,当丈夫带着醉意情绪高涨的时候说"很像我嘛",为什么作为妻子就不能说一句"是啊,像你很好啊"这样的话呢?这难道不是顺从丈夫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吗?
丈夫不管怎么做,妻子只要捧着他哄着他,家庭就会相安无事了。
"嗯……"省吾缓缓地摇摇头,琢磨着。
省吾倒不见得一定要勉强妻子这样做,可还是觉得妻子应该胸襟再豁达一些才对。表面上让着自己,而私下有自己的主张,这样岂不更好。
在这方面只要看看我妈妈就自然明白了。妻子嫁到川岛家以来,耳闻目睹了已故的爸爸和和妈妈的夫妻关系,应该是了解的。可是,如今却抱着男女都一样、夫妇应该平等地拥有权利和主张这样的想法。
"这样下去,关系是不会搞好的。"省吾又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夫妇,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在结婚前的订婚阶段,省吾觉得和志麻子在一起应该会很不错,所以才结婚了。
可一旦结了婚,各种各样的问题就都来了。这次看到了日记,省吾得知了妻子有很多不满,而同样从自己的立场来看,自己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
当然跟妻子不满的程度不一样,省吾有时候会觉得对方是一个挺难缠的不怎么可爱的女人。
如此双方都抱着不满的情况,其实是从结婚以来就开始的。事实上,正因为订婚中什么问题也没有,所以,结婚,才是其中的原因。
两个人在一起,从早到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天天看着对方的脸一起生活,的确会产生各种各样不协调的音符。
想想看,结婚,其实就是成长经历、教养、价值观都不同的两个人由于一时的热情冲动所驱使而走到一起的。以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问题。
结婚时所抱有的梦想和希望,结婚后不一定就能继续下去。有不少在半途中就千疮百孔、暗淡无光了。
性生活,便是其中之一。订婚期间,不,应该说在那之前刚相识的时候,省吾常常梦想着,如果能抱着这样的女人那该有多幸福啊。
结了婚,当一想到每天都可以抱着的时候,突然间那种欲望就急速地消失了。甚至,连互相抚摸也变得索然无味,想都懒得去想了。
确切地说,这些都是因为一起生活所造成的。总是在身边,天天都可以谈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搂抱。
那种完全可以安心的状态,便是消解两人之间的情欲、造成诸多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之一。
"可是……"省吾继续思考着。
虽然夸大一点说,结婚也许是诸多问题的祸根,不过,因此而获得的东西也不少。
从省吾这方面来看,有了两个孩子,很顺利地经营着医院,有一个虽然有点唠叨却可以完全把生儿育女托付与她的妻子。对此,省吾一直心存感激,只是没想到妻子的心境却是如此地起伏动荡。
现在省吾既吃惊又困惑的事实是,本以为完全明白妻子的真心,竟然根本不了解。
"是不是有点只考虑自己的立场了?"省吾想这样跟妻子说,可是,因为是偷看妻子悄悄写的日记,牢骚便没法说了。
9月4日(星期一)23:30
漫长的暑假结束了,今天正式开始上课了。
随着新学期的到来,我也想换一个全新的情绪,于是两个月以来又去了美容院。
也许是因为发型师桥本的推荐而比往常都剪得短,所以感觉有点不自然。不过,这个发式总会适应我的脸型吧。
傍晚,放学回来的儿子说:"啊,剪头发了。吓我一跳,看着不像妈妈。"
女儿一见我立刻就赞许道:"妈妈剪了头发了,这样挺适合你的。"
九点半,丈夫回来了。我跟平时一样到门口迎接,他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头便进了书房。
晚饭是丈夫喜欢的烤牛肉块儿,为了热量不致过高,又加上凉拌蔬菜。
丈夫坐到桌前,首先看起了晚报。
"早上的消息,给你剪下来了。"我说。
虽然与丈夫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我总是挑选出每天报纸上医疗方面的消息剪下来。这也是我家务以外的工作。
丈夫拿过剪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说道:"妈妈今天到医院来,说要送和服给你,想让你去取。说是上了年纪,穿不了了。"
这太突然了,我低声咕哝着:"那怎么办呢?"
"好像是很贵的东西哟。"丈夫有些疑惑地看着正在摆菜的我。
"母亲大人的心意,我虽然很高兴,"看到丈夫皱起眉,似乎觉得我又要唠叨什么,我就解释说,"可是穿和服的机会很少,我现有的就足够了。况且,我和母亲大人的身材、尺码也相差很大。即便接受了也得请人彻底改做,能不能请你巧妙地拒绝呢?"
没想到丈夫却冷冷地说:"不想要的话,你自己拒绝不就行了。"
的确,母亲说要送和服给妻子,省吾跟妻子说了,妻子不能接受,因此产生了些小摩擦。日记中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细致地记录着。
"如果是由我来拒绝的话,那不是惹母亲生气吗?"
我这样一说,丈夫就有点焦躁地说:"那样的话,痛痛快快地接受不就得了嘛。"
"接受了又不穿,那么珍贵的和服不是很可惜吗?再说,对母亲的美意也有亏欠。"
再怎么解释,还免不了被他奚落:"你呀,还是那么固执,不讨人喜欢。"
这种说法简直太过分了。不过,我还是再一次试着央求他:"就请你帮我拒绝吧。"
"不行,我可说不出口。要真是那么不喜欢的话,你就给妈妈打个电话嘛。"
如果再说下去的话,只能使丈夫的心情更糟,于是答应了一声"知道了",我就进了厨房。
到现在为止,对于婆婆提出的意见或愿望,丈夫从来没说过"不"字,总是自己做好人。难办的事全部推到我头上。
难道,这就算是所谓因忙于工作而不能尽孝的儿子对母亲的一点关心吗?但既然是自己的母亲,该说的事情就得坚决地说出来才对。
同样是拒绝,由我来说和由丈夫来说,婆婆接受的方式也会不同。
当然不是说婆婆这个人不好。和丈夫结婚以前,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比起丈夫,倒是婆婆更中意我。
婆婆年轻的时候做过小学教师,考虑问题的方式也很新潮,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和丈夫结婚,感觉最幸运的是,和婆婆合得来,什么话都可以不必客客气气地说。
等到婆婆上了年纪以后,照顾婆婆就是长子的媳妇应尽的义务。有时候我会说:"妈妈,我是换尿布的专家,请您放心。"婆婆就会爽朗地笑着说:"志麻呀,那个事儿你就饶了我吧。"
今后,还是想和婆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继续这样的关系,可是把这个人称作"妈妈",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
母亲和妻子合得来,省吾是知道的。所以,当告诉妻子母亲要送她和服的时候,本来想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竟如此拘泥于那些琐碎的事情,省吾感到很意外。
不过,竟然说"把这个人称作妈妈,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为什么会写下这样危言耸听的词句,难道是想分手?省吾这样想着,接着往下看日记。
"你太固执了。"丈夫的这句话在耳边挥之不去。过分有主见,这是和谁在比较呢?是和那个使用金沙飞舞樱花香水的女人作比较吧。
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但是,稍微注意一下就发现,免不了把所有的问题都和丈夫有外遇的事联系起来考虑。
我可能真是太死板了,不会通融。
但是,就因此而被丈夫背叛,我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我难道不想变得洒脱大方一些吗?可现在的状况,我就是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
"干脆,跟婆婆说了吧。"我似乎被一种想把有关丈夫出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部都告诉婆婆的冲动所驱使着。
婆婆呢,肯定会一笑了之,然后给我适当的建议,那个时候会和我站在一边,让我轻松起来。
不过,要是跟婆婆说了,在我追问丈夫之前,婆婆绝对会首先盘查自己儿子的罪过。
那样的话,丈夫照例要么含糊其辞地避开,要么嘲弄地一笑:"那是志麻子的胡思乱想吧。"
不管是哪种情形,我想丈夫是不会和那个女人分手的。
说不定不仅不会分手,丈夫只能是越来越冷淡像我这样向婆婆告状的不讨人喜欢的女人,而把满腔的心思都倾注在那个女人身上。
那么,婆婆、丈夫和我,我们三人的关系就变得更加错综复杂,难解难分,谁也抽不出来。
现在,还不能急于作出结论。这个时刻大吵大嚷,只能让人看到我的愚蠢。
倒不如先确实弄清楚那个女人的存在。
已经找到了好几个证据。从现在开始,要把那些证据整理一下,然后明确地指出那个人是谁。
虽然似乎有些可怕,但是要做的时候就必须毅然决然地去做。再拖延时间的话,不会有任何改善的。
省吾禁不住用手摸摸脖子周围。看着妻子的日记,脊背好像感觉凉飕飕的。
终于,妻子嗅出并接近诗织的存在也只是时间的早晚了。惴惴不安地一页页翻开,日记的内容突然有了变化。
9月6日(星期三)23:10
在白金的小岛老师家的插花讲习会结束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附近饭店吃了自助餐。
我自己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真是很喜欢和三四十岁的主妇一起成群结队地行动。更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有这样做的必要。
因为,总是在家里通过电视获得资讯难免有失偏颇的主妇们,为了不落伍于时代,就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长长见识。同时,站在相同的立场,大家可以互相舔舔伤口,以求得安心的感觉。
聚会的人们交谈着各种各样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有关孩子们升学的资讯啦,流行的服饰呀名牌呀,还有美容啦旅行啦,等等等等,大家互相倾诉着,频频点头。
女人们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因为平时只有听家人说的份,而和朋友们一起轻松地聊天,没准儿可以缓解一下积累起来的压力。其中有不少人因为要出一出平时压在心头的闷气而大讲特讲丈夫或婆婆的坏话,然后带着满脸痛快的神色回家去。
前几天,有家报社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主妇职业"栏里填"乐"字、"婚姻生活"栏里填"忍"字的主妇最多。这里所说的主妇们,表面上举止文雅,有着粉饰幸福的神态,而实际上身为专职主妇有着主妇的烦恼。
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久我的丈夫是国际律师,据说天天频繁地用手机和妻子联络。婚龄和我差不多,可为什么会如此的不同呢?看来还是因为长时间在海外生活,和一般的丈夫的感觉不一样吧。果然不出所料,今天的聊天会中,久我的丈夫又打来电话,她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接听。
省吾真没料到,自己从没考虑过的主妇们共度的时光,妻子都一一在日记中栩栩如生地记录着。只是,主妇职业"乐"、婚姻生活"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省吾继续翻看下去。
久我接完丈夫的电话回来,浅井问她:"您的丈夫是不是因为长期在海外生活,所以就像欧美的夫妇那样表达爱情很开放呢?在电话里说我爱你吗?"
这样的问题属于隐私,平时一般很少有人提起,但大家还是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等待着回答。
久我稍微踌躇了一下,有点害羞地说:"嗯,电话里也经常……"
"啊,真羡慕你呀。我们家自从度完蜜月,就再也没有听到那样的话。"
浅井的丈夫是一家大型企业的会计师,两个人的确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她现在正迷恋着韩国男明星,已经去韩国旅行两次了。
"浅井,那你也有责任呀。不要老是把心思都放在韩国演员身上,应该多培养丈夫心跳的感觉。"
久我的语气有点强,浅井一个人端着葡萄酒杯站在那儿,慢吞吞地说:"可是,到了这份上,我哪能让他心跳呢?"
看着我们都在点头,久我干脆地说:"夫妇之间,只要努力做各种尝试,丈夫肯定会有所改变的。"
"哎呀,你指的是床笫之间的事吗?"
问题太直截了当了,大家一时都屏气不语了。
在主妇的聚会上如此刨根问底是犯忌的,应该尽量避开,可是喝了葡萄酒有点微醉的浅井竟然没有打住的意思。
真不愧是久我,羞怯而含糊地应道:"啊,是啊,也包括那种事……"
没想到浅井紧追不舍:"现在,谁相信还会有那种事啊,久我,你可真了不得呀。"
也许是看着久我的微笑有些生气,浅井权当作讽刺来反击,又接着喝酒。
虽然自己的妻子也参与其中多少有些煞风景,但省吾还是对主妇们的这些紧张话题甚感兴趣,便接着看日记。
浅井的话里潜藏着对至今仍和丈夫甜甜蜜蜜的久我的嫉妒,一直在听着的中岛也加进来了。
"是啊,我们家也是夫妇分房,不会想着现在还干那种事。夫妻之爱,还不如说是一种人类之爱的境地,也可以说是那种互相照顾的感觉。"
听了这话,我也似乎觉得释然了。而久我却为了要遮掩就红着脸说:"但是,那不是很可惜嘛。我们都还年轻呢,是吧,川岛?"她转向一直决定保持沉默的我。
"是啊,像久我夫妇那样当然很好,可是很遗憾,我们家都已经久违了那种气氛。"
浅井立刻觉得有了援助,就附和道:"对呀,那不是很普遍嘛。"
寡不敌众,久我终于闭了嘴。但是,她脸上那恬静的表情,似乎让人感觉到她的自信和舒畅:"不管你们说什么,总之我是被丈夫爱着的。"而我们这些人虽然是大多数,但是却自身表示出我们是不被丈夫所爱的可悲的妻子。
我和丈夫之间互相肌肤不接触,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呢?听说,触摸人的肌肤,是令精神安定不可缺少的因素。
差不多两年前,儿子升到小学三年级的春假,从我的寝室搬出去了。儿子说:"大家都是一个人睡觉。"他自己希望一个人睡,我也没办法。
回想起来,两个孩子出生以来,一直是母子一起睡一张床。从喂奶、唱摇篮曲的婴儿时代开始,接着就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给他们念图画书,握一握因害怕妖怪而跑过来偎在怀里的孩子的手,跟他们贴贴脸,还有,摸一摸、拍一拍圆圆的小屁股,哄孩子睡觉,等等。也许,像这样在睡前触摸一下肌肤,令心情稳定和满足,与其说是孩子的需要,毋宁说是我自己的需要。
在育儿过程中,妻子难道是那么享受和孩子的肌肤相亲吗?对没有实际育儿经验的省吾来说,那是一个难以想像的世界。
睡前抚摸孩子的肌肤,我的心情可以平静下来,感到很满足。对于不接触丈夫肌肤的我来说,那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缓解和安慰。
而丈夫呢,和取代了我的女儿嬉戏打闹,可能是希望接触年轻女子的肌肤吧。
最近,对无房事这件事感到很气愤,也许是身体没有得到满足的缘故。总之,不想变成与任何人都可肌肤相亲的状态,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心中反抗着。
至少,尽量避免将内心的饥渴转移到对孩子的过分教育、主妇们猥亵的闲聊、无节制的食欲等诸如此类自欺欺人的事情上。
因为,我绝对还没有到那种作为女人已失去吸引力的年龄!
更何况我和丈夫一样有性欲,我真想堕落一下。除了丈夫,我也想尝试一下在别人的臂弯中坠入梦乡。
即使不能做这种狂妄的事情,远眺着那美丽的山巅,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去攀登。
为什么在这个社会,丈夫的出轨可以得到宽容,而妻子的红杏出墙却要遭到白眼呢?
事实上,虽然三十几岁的主妇因埋头于生儿育女可能没有觉察到,可听听四十几岁主妇的心声,大都自己开始感到身心的郁闷。尽管情况因人而异,但首先差不多都表现在经期的不调或变化上。一方面我觉得不必介意,一方面,身体上不稳定的变化中就此作罢和急躁焦灼这两股力量交错着,将我的心朝着越来越起伏不安的深渊逼近。
生了孩子,身体的线条便破坏了,尽管很注意,腰的这一圈还是堆起了赘肉。不经意间,莽撞、暧昧连同迟钝的反应统统都集中到痴肥的身体里来了。
现在,我开始重新审视沉浸在安定的生活中逐渐迷失自我的状态。丈夫的出轨是否就是上天对我这样的女人进行警戒而给予的启示呢?
心灵的某个地方探寻着再次回到丈夫身边的路径,可是,周遭被浓浓的雾气遮住,前方茫茫看不见,觉得希望黯淡而只能呆立不动。
妻子到了四十岁,精神和身体两方面都开始不稳定了。"不想就这样仅仅成为一个胆子大身体结实的女人,而是想作为一个女人重新找回那种心跳的感觉",她的这种心情,省吾很能理解。
不过,"除了丈夫,我也想尝试一下在别人的臂弯中坠入梦乡",这可不能等闲视之。如果是那样的话,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家庭就土崩瓦解了。虽然有点自私,毕竟在出轨这件事上,丈夫和妻子的处理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而最后还写着"心灵的某个地方探寻着再次回到丈夫身边的路",虽说"周遭被浓浓的雾气遮住,前方茫茫看不见",不过省吾得知妻子有那样的想法,就稍微安心一些。
如果她真是那么想的话,从现在开始省吾也不是不愿意温存地抱抱她。妻子因此从身心两方面都能顺从自己的话,那比什么都令人欣喜。
不过,即使这样,省吾也没有下决心和现在的情人彻底分手,只是觉得偶尔抱抱妻子也不错。
这样思考着,省吾突然发觉竟然把这当作了自己的日记,不禁苦笑起来。
干脆,自己也开始写日记,然后和妻子互相交换着看。
妻子的叫"紫阳花",那我就叫"大丽花"吧。不过男人用红色的花有点可笑,还是"土当归"不错吧。对,就叫"土当归日记"怎么样?
实际上,省吾不可能像妻子那样执著地写下去。刷拉拉一句紧接着一句地写,那种韧劲和尖锐,看来只是女人所独有的特质。
想接着往下读,再翻开一页,省吾发现开头的日期和横着写的两行有用横线划掉的痕迹。
因为妻子是用圆珠笔写的,划掉后字迹还在,可能自己觉得写得太不满意了,所以就很用心地把字都涂乱了。
空了两行再开始,没有新的日期,说不定是同一个晚上写的呢。
回过头来看看,女儿出生后一直埋头于抚育婴儿那段日子,丈夫回家也很晚,似乎没有做爱的记忆。
不过,那个时候,来自丈夫的父母和亲戚的重荷--"第二个孩子,一定要生个男孩。"已经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从最开始有关孩子出生的深刻的话题,是否这是妻子在茫然失措中写下来的呢,省吾重新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人们期待着我作为媳妇有责任再生一个医院的继承者,每次见到丈夫的父母或亲戚,这样的话题都会被提出来。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啊?"
"希望之星快要诞生了吧。"
"生儿育女是一气呵成的,孩子差一岁也没关系。"
我还在忙于照顾第一个孩子,脑子里根本没想要不要生第二胎,类似这样的话接二连三地轰过来,我真有些不快。
因为他们绝对不是因第一个孙女的诞生而欢喜,却总期待着我肚子里还没影儿的男孩子。
尽管这种不体谅人的言语伤了我的心,我还是竭力做出满面笑容的样子。但是,只要有我的子宫在,而我自身怎么着都行,这种话太伤人了,以至于我开始对这家人抱有不信任的感觉了。
妻子有过这样的感觉呀。周围的人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妻子总是点头,省吾还以为妻子和他们是同样的心境呢。
要真是那么不愉快的话,跟自己明说不就好了嘛。那样,省吾可能就会跟父母交换一下意见,不过,实际上工作太忙,没有富余的时间来慢慢地听听妻子的心声。
女儿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丈夫给了我女用体温计和体温表。看来,他也感受到父母的压力了。这样想着,我就按他说的量了体温。
我曾问过他:"医院的继承人是女孩子不也很好吗?"
他却固执地坚持:"当然是男孩子好了。"
争来争去,我就跟自己说:"现在的时代,虽说是男女平等,可是除了依旧适应男尊女卑的风气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不知不觉,自己也在这样的风潮中顺其自然了。
否则的话,只能是徒增生活的艰辛。
省吾的确在女儿夏美一岁的那个时候让妻子量过体温。
那是因为觉得妻子也想再要一个男孩子才那样做的,没想到她会说什么"只有适应男性优越的风潮"。省吾觉得并没有那么夸张,可妻子也许并没有理解。
日记里不再叫自己是"丈夫"而是";他",对此省吾有点不满意。这不简直就是称呼不相关的他人吗?
有时候,他会看看我量的体温表,说:"今天是排卵的日子……"然后就渴求着我的身体。
平时我喜欢穿长睡袍,只是在和丈夫做爱的夜晚才换上睡衣和睡裤。只要事先将内衣和裤子脱下,就省得还要将长长的睡袍一点一点卷上去。
像这样只为了生孩子而进行的夜间准备工作,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
两个人都只脱下睡裤,几分钟就完事了。确实是气氛什么的都没有。就那么无言无语地,就像是机器一样被对待,我感到无尽的悲哀。
那绝对不是爱。只不过是为了受精而进行的身体结合而已。
即便不是那样,丈夫也总是只考虑自己的立场。
婚礼的那天晚上,因为喜筵的气氛很热烈,黎明时分才回到房间,感觉非常累。
而且呢,为了尽快开始蜜月,第二天早上很早就得向机场出发,很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所以当我拒绝做爱时,他就像非得完成新婚初夜的仪式似的强行扑过来,几分钟后就鼾声如雷地睡着了。看着他的侧脸,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读着读着,省吾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
真没想到,连这样的事情,妻子都记起来一一写下。说不定,写这些事的晚上,感情会异常的兴奋;也说不定,前前后后想一想,过去的种种不愉快一下子都重现出来。
这一切,都是对自己猛烈的痛斥。
把丈夫跟不相干的他人一样叫做"他",能够如此冷淡地批评丈夫的做爱方式。
这简直连爱的碎片也不是。这难道不是对丈夫本身的彻底否定吗?
男人最受打击的就是在房事上遭到批判。有的人就因此失去自信而不能勃起。
而妻子的语言更是毫不留情。
丈夫的做爱方式总是机械性的。
首先是从他右手的食指感受到的。突然间,伸到两腿间,连缓和情绪的空隙也没有就将整个身子压上来。这个过程每一次都分毫不差准确无误地进行着,而且总是单调得如同走过场似的重复作业。
就在这样的做爱过程中,我试图找出爱的影子,但是连一点碎片也找不到。
然后,他只要自己满足了,就立刻转过去背对着我睡觉。
但是,在我的体内,只剩下结束之后的空虚感积淀着,很快就成为倒流从子宫深处喷涌而出,变成废弃的残骸。
更何况,这种机械式的身体结合,也仅限于在排卵的日子里进行。
这次是这样,下次也是,再下一次也……
有时候由于他过分的粗暴和痛楚,我央求他"别这样……",可他说什么"趁年轻的时候可以产生优良的精子。今天是排卵的日子,生男孩的几率很高",从不会因此罢休。
那个时刻的他,不是爱着妻子的丈夫,仅仅不过是向想要男孩子的女人加以说明的医生而已。
这样不断重复着,对和他做爱就开始感觉到厌恶和憎恨,便装作排卵期不确定,在体温表中也胡乱地记录体温的变化。事实上,除了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从做爱这件事逃开。
幸好,女儿两岁了,我也还没有怀孕。可是,丈夫开始焦急了,让我吃容易生男孩子的碱性食品,有时候也让我服用磷酸钙片。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把做爱等同于生殖行为来考虑,而所谓的行为也只是义务性的。
终于,如愿以偿,我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并不是怀孕,却是因此以可以不用再和丈夫做爱而产生的放心。
那天晚上,我把之前一直穿着的浅蓝色睡衣睡裤悄悄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我的工作终于完成了。只是,对丈夫的厌恶感却无法去除,至今仍藏在身体的深处。
日记在这里结束了。省吾坐到沙发上,紧紧抱着头,身体一动也不动。
刚才读到的日记太恐怖了。不,是让他看到了自己压根就没想到的事情。如此批判和丈夫的做爱,并如此冷淡地看待,世界上有这样的妻子吗?
"这都写的什么呀?"
禁不住有要大骂一顿的冲动,可这是日记,又能有什么办法。是自己偷看了人家本来谁也不想给看才写的东西,所以没法气愤起来。
但正因此,所写的内容都是真心话,绝对没有丝毫虚假成分。
那么这样看来,自己和妻子在做爱时,妻子变得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和自己做爱只是一味地厌恶,丝毫的快感都没有。
不过,省吾确实知道妻子什么感觉也没有。最初的时候反应很淡,后来也始终淡淡的,似乎在等着结束一样就离开了。
开始省吾还以为是有教养的女孩子所采取的有所控制的态度,想这大概是女人的修养艺术之一。
可结婚以后,不管多少次,妻子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顺着省吾的要求,只是刚开始接受的时候有点难受地皱着眉小声咕哝着,在这一点上也许有点嗜虐的兴趣。然后,就什么反应也没有,让人觉得只是把身体借出去了而已。
面对那种清醒的态度,省吾这边虽有热情却不来劲也是理所当然的。那样就跟抱着一个索然无味、没有感情的冰冷女人有什么两样?
但是,妻子却把责任归罪于省吾。说什么只是为了怀孕的做爱,仅仅是义务性的做爱而已。
以前确实有一阵子为了想得到儿子,有的地方可能是过于机械了些,有时可能会敷衍了事。但,也并不等于是说我不爱自己的妻子了。
恰恰相反,正因为是爱妻子的,所以才希望她能早日怀上男孩,在我父母和亲戚朋友面前脸上有光。她是我唯一的妻子,所以略微有些勉强她了。
而她却一直怀恨在心,至今仍还对丈夫抱有厌恶感,这事情可就大了。这点必须及早改善,刻不容缓。
看来,对妻子还是应该积极求爱,应该像长田所说的那样,给她来点甜言蜜语、床笫之间的颠鸾倒凤就能将这冰女人的身体和心田全部打开。
省吾显得颇有自信地自言自语着,站了起来。
接近
进入九月,一直是阴雨连绵,台风又要来临。所幸的是东京仅仅是下了大雨,而九州、四国地方的灾害就相当严重了。
今年夏天有几天特别热,而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天气骤然降温,这个夏天过得一点都不平静。
"就像我们家的吵吵闹闹一样。"省吾回忆着。
总之希望从现在开始,慢慢地向平静的秋天过渡。不久,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小儿子的学校开了运动会。
星期六医院休息。但每月一次去中野的敬老院"长寿园"出诊日碰巧也在这一天,运动会是去不成了。
这天早上,省吾告诉了太,太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脸上并没有显示出特别遗憾的表情。他对父亲不参加学校这类的活动早已习惯了,也许他一开始就没有期盼。
老年人患腰痛、关节痛等整形外科疾病的人很多,省吾已经答应长寿园的园长,每个月去长寿园出诊一次。明知这是工作,也只好利用珍贵的休息日了。
了解这些情况的妻子,如果能对儿子说"爸爸今天也要上班,没有办法呀"之类的话,也能照顾到他的面子。然而,妻子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准备盒饭。
"真是的……"
他们都急匆匆地出了门后,省吾一个人也出了门。但在他的心里,盘算着今天晚上的事。
今天太参加运动会一定很累,女儿也说要跟同学去迪斯尼乐园,两个人肯定会早早睡觉的。
然后,已经很久没有跟妻子在一起了,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