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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懒得再把车送到车库去,所以径直将它停在自家的前门外——晚上这个时候将车停放在黄线旁是合法的,警察不会来找麻烦。他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屋去,但还是花了几秒钟检查了一下车门的损伤情况——几乎看不到什么划痕。他抬起头往家的方向看去,发现房子里仍是漆黑一片。显然,西奥的彩排还没结束,罗莎琳也还在忙于处理她的案件的最后环节。几片零散的雪花在窗户的黑色光泽下被映衬得十分醒目,在街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的女儿和岳父都快要来了,他快没时间了。他一面开门,一面努力地回想今天西奥对他讲过的某句话,他当时并未留意。现在却开始觉得有些困扰。但当他一跨进温暖的大厅,打开吊灯的时候,这种心不在焉的思绪就自行消退了,有时候一盏灯光就可以驱散一个念头。他径自下到酒窖里,取出四瓶酒。他做的炖鱼需要一种醇厚的乡村葡萄酒来搭配——红酒,而不是白酒。是约翰给他推荐了这种名为胡塞龙海滨乡村的葡萄酒,从那以后它就成了他家的必备酒——口感极好,而每箱的价格却不超过五十镑。在饮用之前几个小时就开启葡萄酒纯属心理安慰,因为瓶口那么窄小,和空气接触的面积极其有限,因此对口味不可能有任何明显的改进。但至少他希望让酒恢复室温,所以还是把它们带到了厨房,放在了火炉旁边。

三瓶香槟酒都已经放进冰箱里了。他刚朝CD音响的方向走了一步,就随即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感到那即将开始的电视新闻,像地球引力一般牢牢地吸引着他。这是当今世界的状况让他养成的习惯,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想要和其他人一道关注变化,与天下同忧。这个习惯在近两年变得更加强烈;有资格被载入新闻的时事尺度不断攀升,以至于如今所听所见的无一不是骇人听闻的惊天大事,任何两天的共同之处就在于随时都有可能重现9·11这样的惨剧。政府警告国民——针对欧美城市的恐怖袭击是不可避免的——这绝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是严肃的预言。人人除了恐慌不安之外,其实内心深处还暗藏着一个更加黑暗的欲望,那就是对自我惩罚的厌倦和对亵渎神明的兴趣。例如医院已经制定了急救计划,媒体也做好了紧急报道的准备,观众更是翘首以待。下一次恐怖袭击的规模肯定更大、破坏力也会更强,愿上帝保佑不要让它发生,但如果注定要发生的话,可千万别让我错过观看。最好还是现场直播,全景拍摄,让我在第一时间就能了解情况。所以,贝罗安想要听听那两个被扣押的飞行员情况怎么样了。

观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一个不可缺少的陪伴,至少在周末是这样,就是一杯红酒。贝罗安倒了一杯剩下的隆河谷地红葡萄酒,打开电视,调成静音,然后开始动手切洋葱。他没耐心把洋葱又干又薄的表皮一层层剥掉,所以直接用刀切了一个很深的切口,把大拇指插进去,将外面的四层一下子全都剥去,这等于是浪费了三分之一的洋葱。贝罗安麻利地把剩下的洋葱剁碎了,倒进炖锅里,又放了很多的橄榄油进去。他之所以喜欢做饭就是因为它不要求太精确,也没什么原则——这和手术对他的要求正好相反,是一种解脱。在厨房里,失败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顶多是失望或者没面子,都不值得一提,死不了人的。他又剥了八瓣肥肥的蒜,加进洋葱里。他向来只遵照菜谱的基本原则,细节自己发挥。他最喜欢听厨师用类似于“抓一把”、“撒一些”、“统统都放进去”的字眼。这类厨师往往会列举出可用可不用的原材料,同时鼓励人们大胆变通。贝罗安承认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像样的大厨,罗莎琳称他为不拘小节的烹饪一族。他从一个罐子里抓了几个干红辣椒,用手捻碎了,连同辣椒籽一起撒在锅里的洋葱和大蒜瓣上。电视新闻开始了,但他没有打开声音。电视画面上还是天黑前拍的飞机镜头,连海德公园里游行人潮的镜头也是重播。贝罗安的注意力又回到已经炒得半熟了的洋葱和大蒜上——他捻了几撮藏红花,加了几片香叶、橘皮粉、牛至、五条凤尾鱼和两罐去了皮的西红柿罐头。电视里海德公园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正在进行演讲的有左翼的政治家、某位歌星、一个剧作家和一个工会成员。他一边看着,一边把两条鳐鱼的鱼骨扔进老汤锅里。鱼头保存得很完好,但鱼眼一接触到滚开的热水就变得浑浊起来。一名高级警官正在就游行示威的情况接受记者采访,从他紧绷的微笑和斜歪着的头来判断,他好像对今天的情形比较满意。贝罗安从绿色的网兜里拿出一打左右的蛤贝,和鳐鱼骨放在一起。即使它们还活着,并且正感觉到疼痛,贝罗安也不想知道。电视画面上依旧是那位热情洋溢的记者,正在就这场规模空前的集会侃侃而谈,可惜贝罗安只看着他张嘴却并不想听到声音。西红柿和余下的材料一起已经开始沸腾了,因为加了藏红花的关系而变成了橙红色。

贝罗安的听力还没有从刚才的预演中完全恢复过来,对母亲的拜访更是让他感觉依然很低落,甚至有点麻木,他认为自己需要听点鼓舞士气的东西,也许应该听听史蒂夫·埃尔的音乐,后者被西奥称为是严肃人士的摇滚乐。但是,他想听的那张名叫《心灵的秘密》的专辑在楼上,他懒得上去拿,决定用喝酒代替,偶尔瞟一眼电视,等着他的飞机的最新报道。首相正在格拉斯哥演讲。贝罗安打开音量,正好听到首相说,今天参加游行的人数还不及受萨达姆迫害致死的人数多。这是个很聪明的说法,也是唯一能拿来做文章的,但如果他早点这么做就好了,现在太晚了。等到布利克斯的报告之后才这么说,未免让人觉得是在狡辩。贝罗安把电视声音又关掉了。他意识到自己很满足于专心做饭——而且这种感觉并没有在意识到之后有丝毫的减少。他把剩下的贻贝倒进最大的篮子里,用一把蔬菜刷子一边刷一边用水冲。至于淡绿色的蛤子,它们看起来很干净,所以贝罗安只是用水冲了一下。锅里有条鳐鱼的骨头不肯弯下来,好像是想逃避被煮似的。贝罗安用一个木头勺子将骨头往下压,结果鱼的脊椎断裂了,具体地说是在T3以下断裂。去年夏天他曾给一位少女做过手术,她背部在C5和T2两个部位折断,她不过是去参加了一场流行音乐演唱会,只为了看清楚自己的偶像她爬上了树,结果从树上摔了下来。她才刚刚高中毕业,正打算到利兹大学去攻读俄语。在经过了八个月的恢复之后,她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贝罗安很快阻止了自己的回忆,他不要想工作的事情,他只想好好地做饭。贝罗安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还剩四分之一的桑塞尔白葡萄酒,全都倒进了锅里。

贝罗安把鮟鱇鱼尾放在一个更宽更厚的菜板上,把它们剁成几大块,放进一只白色的大碗里。然后把对虾外面的冰洗掉,也放进那只大碗里。又找出一只碗,把蛤肉和贻贝放进去。然后把两只碗都放进冰箱里冷藏起来,用盘子当盖子盖上。电视上的画面是纽约的联合国大厦,接着科林·鲍威尔钻进一辆黑色轿车。贝罗安的飞机事件被挤出了新闻的头三条,但他一点也不介意。他开始收拾厨房,把他摆在中央桌台上的垃圾一股脑地收到垃圾桶里,擦干净桌子,又把菜板拿到流水下去刷洗。现在该把鳐鱼骨和贻贝熬成的老汤倒进炖锅里了。倒完之后,他想,这锅足有两升半的橘红色的汤还得再煮五分钟。晚饭前他只要把汤再热一下就行了,热的同时再把蛤肉、鮟鱇鱼、贻贝和对虾放进去煮十分钟。他们将就着全麦面包、色拉和红酒一起吃。纽约过后,画面上现在显示的是科威特和伊拉克边境,军用卡车沿着一条沙漠里的公路前行,英国士兵跟在车的后面,镜头转到第二天早晨,士兵们吃着罐头香肠。贝罗安从冰箱的最底层拿出两包野苣,全都倒进一个色拉盆里,放在冷水下面冲。一位官员,刚过二十岁的样子,站在他的帐篷前,正拿着一根棍子在黑板架上的一幅地图上比划着。贝罗安丝毫没有把声音打开的欲望——这些来自前线的录像有种伪装的欢欣和虚假的味道,让他感觉很消沉。他把野苣里的水甩净,倒进一个碗里。至于油、柠檬、胡椒粉和盐,要吃之前才放。晚餐还有奶酪和水果做甜点。西奥和黛西会布置餐桌的。

他的准备工作做完了,这时电视里终于出现了那架着火的飞机的报道,今晚的第四个消息。怀着满腹的疑虑,他就要知道对他自己来说意义重大的消息了,他把声音调大,站在迷你小电视前,用毛巾擦干手。排在第四位,意味着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或者是当局蓄意保持沉默;但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你能明显地听出记者遗憾的口吻。画面上那两个家伙站在希思罗机场附近的一家旅馆外面,那个精瘦的飞行员,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旁边站着那个胖墩墩的助手。那个飞行员通过翻译解释说,他们不是阿拉伯人或者阿尔及利亚人,也不是穆斯林,他们是基督教信徒,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因为他们从来没去过教堂,也没有带《古兰经》或者《圣经》。最重要的是,他们以自己是俄国人这一事实而骄傲。他们对烧毁的货物中发现的已经毁坏大半的美国儿童色情文学当然不负责任。他们为一家实力雄厚的荷兰公司工作,他们只对他们的飞机负责。是的,儿童色情文学是令人可憎的,但检查载货单上的每一个包裹也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呀!他们最后被无罪释放,等到民用航空当局通知他们可以离开了,他们便将动身返回里加。至于飞机飞向机场时航道的争议也销声匿迹了,两名驾驶员都是按照程序操作的。两个人表示伦敦警察局由始至终对他们都是以礼相待。那个矮胖的副驾驶员说他想好好泡个澡,再美美地喝上一顿酒。

确实是个不错的好消息,但当他离开厨房走向储藏室的时候,贝罗安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高兴,甚至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他被自己的忧虑愚弄了吗?这就是所谓的新生活秩序所造成的后果,限制了他精神的自由,剥夺了他猜测的权利。不久之前他的思绪还能够罗列出多种可能性,在更广阔的空间里遨游。他怀疑自己变成了一个易受欺骗的傻瓜,自愿而又盲目地追随着当局施舍给公众的任何一点点新闻素材、观点和推论。他只是个趋炎附势的顺民,眼看着恶龙逐渐变得强大无比,便躲在它的翅翼下乞求庇护。那架俄国飞机正好闯入了他的失眠时段,而他则乐得让这一事件和新闻媒体的一举一动左右他的情绪。那纯是一种假象,误以为自己也是当事人之一。每日关注新闻动态,并且在每周日下午躺在沙发上浏览更多空穴来风的评论专栏,更时常研读长篇累牍的时事追踪,聆听他人对事态的预测,众说纷纭以至于预言还没来得及实现或者落空就被忘在了脑后。他幼稚地以为凭借着这样的热衷,自己就等于是在参与整件事情,究竟该不该向恐怖主义和伊拉克发动战争?可恶的暴政及其罪行累累的统治家族必须被推翻,应当让武器核查进行到底,让虐囚行为公布于众,为屈死在万人墓中的冤魂申冤,让人人得以分享自由和富裕的权利,与此同时也杀一儆百,警示其他的暴君;或者是站在另外一个阵营里反对轰炸平民,避免造成难民和饥荒,抗议非法的国际制裁,平息阿拉伯国家的愤怒,避免刺激基地组织的膨胀。无论他选择哪个阵营,都等于屈从了某一种普遍观点,形同于随波逐流,已经是被同化了。他真认为自己只要犹豫不决——他是否确实如此还不确定——就可以与众不同吗?他比大多数人都陷得更深。他的神经就像绷紧的琴弦,伏贴地随着每一个消息的“拨动”而震动。他已经丧失了不轻易相信的习惯,对其他的观点反应迟钝,他不能清晰地思考,更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已经不会独立思考问题了。

电视里播放着两个俄罗斯飞行员走进酒店的镜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们。贝罗安从储藏室里取出几瓶汤尼水,查看了一下制冰机里的冰块数量和杜松子酒的剩余——四分之三升足够一个人喝了——然后关掉了炖着的老汤。他走上楼梯来到一楼,拉上L形起居室的窗帘,打开灯,点上仿煤炉样式制造的壁炉里的火。这些沉重的窗帘,要靠两边坠着沉重的铜把手的绳索才能拉上,有效地将广场和清冷的世界阻隔在外。乳白色和深棕色相间的高高的天花板给人一种沉静安详的感觉,屋内唯一鲜亮的色彩就是红蓝交错的小地毯,还有一幅十分抽象的霍华德·霍奇金的油画挂在壁炉的上面。三个贝罗安今生最爱也最爱他的人,就要回家了,他还有什么不快乐的理由呢?没有任何理由。他很好,一切都很好。他在楼梯口停下,回忆着下一步他原本打算去干什么。他来到一楼的书房,察看了一下日程表,提醒自己下星期需要做的事情。星期一的手术单上有四个人,星期二是五个。那位上了年纪的天文学家维奥拉是第一位要动手术的,八点半开始。施特劳斯是对的,她希望不大。单子上每一个名字他都很熟悉,他和他们都已经认识了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之久。对每个病例,他都很确切地知道自己该如何治疗,他对即将要开始的工作充满了雀跃的渴望。这九个人的情况又是多么的不一样,有些已经住在病房里,有些还在家里,还有人将在明天或者星期一抵达伦敦,怀着对即将到来的那一刻的恐惧和担心,在麻醉的混沌下接受手术。他们有理由怀疑当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将大不一样。

这时他听到在楼下钥匙开门的声音,从开门关门的方式判断——快速地进来,轻声地关上——他知道一定是黛西。太幸运了,她赶在她外公到来之前先回来了。贝罗安急忙奔下楼去,她看到他的一瞬间惊喜地跃了几小步。

“你居然在家里!”

他们拥抱时,贝罗安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声,就像黛西五岁时他常常用来欢迎她的方式那样。当他几乎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仿佛还是个孩子似的娇小,他可以感觉到她衣服下柔和的线条和灵活的肢体,享受着她给他的充满亲情的吻。甚至她的呼吸也像孩子似的。她不抽烟,也很少喝酒,而且她即将成为一位有诗集问世的诗人。贝罗安自己的呼吸中夹杂着浓重的红酒味道。他培养出了一个多么洁身自好的孩子啊!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六个月是她离开家最长的一次。贝罗安夫妇虽然对子女非常宽松,但同时也是占有欲很强的父母。从一臂远的距离打量着女儿,贝罗安希望她不要发现自己眼睛里闪现的泪光和喉咙里的悸动。感伤在他的心头划过。他才刚刚开始进入暮年的多愁善感,变得有点像一个傻傻的老爸。但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眼前站着的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黛西已经成长为一个独立的女性,她正歪着头也注视着他——那眼神和她的外祖母一个样——抿着嘴微笑,脸上散发着聪慧的光芒。吾家有女初长成是件让父母既伤心又快乐的事情,天真纯洁的儿女,无意中就残忍地忘记了他们以前对父母的依赖。但也许她还记得从前的样子——在刚才他们拥抱的时候,她半抚摸、半轻拍着他的后背,这是她惯有的充满母性的一个动作。她自打五岁起,就喜欢像母亲似的爱抚他,每当他工作太晚,或是喝了过多的酒,或是没能赢得马拉松赛跑,她都会温柔地嗔怪他。她是那种喜欢对他摆手指表示不赞同的小大人,她的爸爸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但现在她把这抚摸和轻拍也给了其他男人,如果她的那首《我的美丽轻舟》里“六首短曲”是源于真实生活的话,那在过去的一年里至少有半打的男人都享受过她的抚摸。想到这些人的存在,贝罗安才忍住了几乎滑落的眼泪。

黛西穿了一件旧的墨绿色的皮大衣,没有扣纽扣。右手里提着一顶俄罗斯的毛帽子。大衣下面是一双及膝的灰色长筒皮靴,灰黑色的羊毛裙子,厚厚的宽大的毛衣,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灰白相间的丝巾。巴黎的时尚还没有将她同化,她的行李依然很少——用的还是她学生时代的那个背包,此时正放在她的脚边。贝罗安还没有松开她的肩膀,非要找出她过去六个月的变化来不可。她身上有一丝陌生的香气,好像比从前浓重了一些,眼神好像也更成熟了,那张精致的面容似乎也更加坚定。现在,她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变得神秘。有时候,他猜想是不是罗莎琳知道女儿的一些事情,而他还被蒙在鼓里。

被他审查了这么久,黛西的笑意越来越浓,终于爆发出来,说道:“说吧,医生大人,你不用跟我拐弯抹角,我是不是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了?”

“你看起来光彩照人,成熟得让我都有点承受不了。”

“我一回家就会又幼稚回去的。”她指了指自己背后的起居室,压低声音问,“外公来了吗?”

“还没有。”

她摆脱他的控制,反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亲吻了一下他的鼻子,“我爱你,能回家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

“我也爱你。”

她身上还有些东西也变样了。她不再是单纯的美丽,她变得迷人了,她的眼睛似乎也在告诉他,她有了心事。她在恋爱,正忍受着分离的痛苦。他把这种思绪推开。不管是否如此,她更有可能会先告诉罗莎琳而不是他。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陷入了团圆狂喜之后的片刻沉默和空白——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需要暂时稳定一下,才能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黛西一边脱掉外套一边环顾四周,这个动作释放出更多她身上的那种陌生的香气,没准儿是来自爱人的礼物。贝罗安强迫自己必须从这种忧郁的猜想中解脱出来,女儿迟早会爱上某个男人的。如果她的诗歌写的不是那么充满性的暗示,也许贝罗安会感觉容易接受一点——诗中所描绘的不仅仅是疯狂的性爱,更有无休无止的大胆尝试,多少次一夜风流在清晨告一段落,女儿独自沿着潮湿的巴黎大街步行回家,清扫得力的城市仿佛是在隐喻着什么。一切就像她在那首获得纽迪盖奖的诗歌里所描述的,开始净化了,从头再来,直到下一次激情的轮回。贝罗安十分清楚自己不该有双重标准,但现在不是有一些思想开放的女性也呼吁保守的价值和地位吗?单单是出于一个父亲的担心,才让他觉得女人太过经常地更换性伴侣会增加她爱上一个一无是处、游手好闲的坏男人的概率吗?或者是由于他本人在这方面缺乏猎艳的兴趣,而问题根本就出在他自己身上?

“我的天,家里比我记忆中要大得多。”她透过楼梯扶手看着三楼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吊灯。他下意识地接过她手里的外套,然后笑了笑又还给她。

“我这是在干什么?”他说,“这是你的家,你自己把衣服挂起来吧。”

黛西跟着贝罗安来到厨房,当他转身想问她要喝点什么的时候,她又抱住了他,然后像在舞台上行走一样跳进了餐厅,一直跑到花房去。

“我喜欢这里。”她大声对他说,“看这棵热带树,我喜欢它!我真傻,干吗要离开家。”

“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事。”

那棵树已经在那里九年了,他从来没发现她对它产生过兴趣。黛西又走回到他身旁,她两臂伸开,就像站在钢索上,假装左右摇摆帮助平衡——这是美国肥皂剧里常有的情节,通常出现在主人公有重要消息要宣布的时候。接下来的动作就是用脚尖旋转着打转,嘴里哼着得意的曲调。意思是自我感觉良好。贝罗安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酒杯,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香槟来,拧开瓶塞。

“来吧,”他说,“没必要等别人。”

“我爱你。”她再一次说,举起酒杯。

“欢迎你回家,亲爱的!”

她喝的时候他宽慰地注意到,她并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小口地啜吸——这一点至少没变。他现在只想观察她,读懂她。黛西继续手舞足蹈,她端着酒杯绕着中央餐桌走来走去。

“猜猜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去了哪里?”她再转到他面前时问道。

“让我想想,海德公园?”

“你知道啊!爸爸,为什么你不去?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没觉得。我去打壁球了,然后去看望奶奶,再做晚饭,至于那种活动,总不那么靠谱。”

“但是政府想要做的事,简直就是野蛮行径。这一点人人都知道。”

“也许是吧,所以袖手旁观也不见得不对。我真的不知道,跟我讲讲海德公园里的情形吧。”

“我知道如果你在那里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疑问了。”

他不想冷场,便说:“今天早晨我看到他们出发了,他们看起来都很开心。”

她表情很无奈,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疼了似的。她好不容易到家了,却发现父亲的想法居然和自己的不一致,这让她不能忍受。她用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她的双手,完全不像父亲和哥哥那样,而是十指纤纤,指尖修长,手背上还有孩子般的小圆窝。每当她说话的时候,都喜欢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指甲,满意于它们完好的状态。她的手指是那么的修长、光滑、整洁并且有光泽,没有被指甲油污染。你可以从一个人的指甲上读出很多东西来,当一个人开始衰老的时候,指甲是最先出现征兆的部位。他拉过她的手揉捏着。

她在规劝他,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她的种种描述综合了她自己眼见耳闻的事实,以及他们以前都已经听过看过无数遍的观点,重复太多遍以至于猜测仿佛已经成为现实,悲观也失去了严肃的感觉。她又再次重复他已经听过的有关联合国预测的伊拉克将可能死于饥饿和轰炸的五十万人口,以及可能涌现的三百万难民,如果美国一意孤行,联合国等于名存实亡,世界秩序必然崩溃,巴格达将被完全毁掉,萨达姆的卫队将会退守市内,土耳其将从北边入侵,伊朗从东边来,以色列在西面插上一脚,整个地区将狼烟四起,萨达姆穷途末路之下下令发射他的生化武器——如果他有的话,因为还没有人能完全认定或者否定萨达姆是否确实拥有危险武器,也无法肯定他和基地组织的联系——美国就算占领了伊拉克,他们也不是为了民主,也不会给伊拉克投一分钱,他们要的是石油,并建立他们的军事基地,像殖民地一样把这个地区管辖起来。

在黛西说这些的时候,贝罗安温柔地看着她,还带着些惊讶。他们又像从前那样争论起来了——来得那么快。她很少讨论政治,那不是她通常关注的东西。难道这就是她一进门来就那么兴奋的理由吗?她从脖子到脸庞都越来越红,她每提出一个不打仗的理由都好像在前一个论据的基础上又加重了一个砝码,一步步地将她推向辩论的胜利。她所预测的黑暗结局让她亢奋,像即将杀死一头残暴的野兽那样激越。在她一吐为快之后,撒娇地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臂,好像想要让他清醒过来,然后她的脸上扮出一副悲伤的模样。她希望他认清形势。

贝罗安意识到自己必须选择一个立场,他振作起来准备迎战,于是说:“但是这些都是猜测的后果,为什么我应该相信他们的预测呢?为什么不可能是一场短暂的战争?联合国不见得会解散,没准儿饥荒不会出现,也没有难民,邻国不会进犯,巴格达也不用被夷为平地,战争致死的人数也不见得比萨达姆统治时期每年杀死的人数要多。也许美国是要组织一个民主政府,再投上几十亿的资金,然后就走人,因为他们的总统下一年就要重选了。我知道你还是不服气,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她推开他,又惊又急地看着他,“爸爸,你是不赞成战争的,对不对?”

他耸耸肩,“没有哪一个理智的人会赞成战争,但是五年之后我们未必会为发动了战争而感到遗憾。我希望看到萨达姆完蛋。你是对的,那可能是场灾难,但它极有可能是目前这场灾难的结束和转机的开始。结果将证明一切,谁也无法预知未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想象自己上街游行的原因。”

现在黛西的惊讶变成了憎恶。他举起酒瓶要给黛西添点酒,但她摇摇头,放下香槟,走到一边去了。她不能和敌人一起喝酒。

“你恨萨达姆,但他是美国人一手扶植的,他们支持过他,武装过他。”

“是的,法国、俄罗斯、英国也都有份。这是个天大的错误。伊拉克人民被出卖了,尤其是一九九一年他们被怂恿反抗复兴党结果遭到了镇压。这次该是平反昭雪的时候了。”

“所以你就赞成发动战争?”

“就如我刚才说的,我不赞成任何形式的战争,但战争不见得比暴政更邪恶。五年之后必见分晓。”

“真是典型啊!”

贝罗安不安地笑了笑,“你指什么?”

“典型的你的想法。”

这不是他所料想的两个人团聚的方式,就像有时候会发生的那样,他们今天的争吵开始变得私人化了。对此他一点也不习惯,他乱了方寸。他感觉胸口很紧,或者是胸部瘀伤的疼痛?他很快就喝完了第二杯香槟,而黛西的第一杯几乎还是满的。她的激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端着肩,倚在过道里,小巧精致的脸因为生气而绷得紧紧的,她对他皱起的眉毛有了反应。

“你是说不如先发动战争看看,五年之后如果发现奏效了,你就赞成它,但如果一团糟,你也不负责任?你可是一个生活在我们称作成熟民主社会里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现在我们的政府要带我们去打仗了。如果你真的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的话,行——直接说你赞成,选一个坚定的立场,但不要模棱两可。到底发不发兵,现在就要做决定。当你面临正义与邪恶之间的抉择的时候,你必须要考虑到未来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这叫作三思而后行。我反对这场战争,是因为我相信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你好像认定会有好结果,但又不想选择阵营。”

贝罗安想了想,说:“是的,我是真的认为我有犯错的可能。”

这种妥协,他顺从的态度,更加惹恼了她,“那为什么还要冒险?你一贯教育我们的谨慎原则都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把成千上万的战士派到中东去,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白宫里那些欺强凌弱而又贪婪无比的白痴显然不知道,他们对要将我们领到哪里去毫无把握,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和他们同流合污!”

贝罗安怀疑他们是不是还停留在刚才那个话题,她的那句“典型的你”还在困扰着他。也许她在巴黎的这几个月让她有时间看穿了他这个父亲身上的某些东西,而她不再喜欢他了。他马上把这种想法赶走了,他们之间这种心对心的争论是健康的,从前生活的感觉又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重要。他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置在餐桌旁边的一把高脚凳上,并示意黛西也坐下来。她没理他,还是站在门边,双臂依然交叉抱在胸前,脸上还是冷冷的。他越是保持镇定,她就越是生气,但这是他的个性,已经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性。

“你看,黛西,如果我能决定的话,那些部队决不会现在驻扎在伊拉克边境。对西方国家来说,现在绝对不适合和阿拉伯国家打仗。巴勒斯坦的麻烦还没解决呢。但是战争就要打响了,通不通过联合国都一样,也不管各国政府怎么说,也无论有规模多么庞大的游行示威活动。隐藏的武器到底存不存在,已经无关紧要了。入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军事行动毫无疑问会取得胜利。萨达姆要完蛋了,曾经名噪一时的可恶的政体就要解散,我很高兴。”

“所以平凡的伊拉克人民从前遭受萨达姆的折磨,现在改受美国导弹的欺负,这难道都没什么,因为你很高兴?”

贝罗安觉得黛西尖刻的语气很陌生,他说:“等等。”但黛西没听他的继续说。

“你认为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更加安全吗?我们会被整个阿拉伯世界的人民仇恨,所有无事可做的年轻人都会因此排队等候着成为恐怖分子……”

“担心这个已经太晚了。”他打断了她,“已经有十万人从阿富汗的恐怖基地毕业了,至少消灭他们还为时不晚,这一点你应该高兴。”

当他说起这点的时候,他突然记起来,事实上她确实是高兴的,她憎恨恐怖的塔利班,他后悔这样打断她,为什么要和她争吵,为什么不顺着她的观点,然后问问她的近况。为什么非得争个你死我活?因为他自己也是内心激荡,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怀疑的毒素,隐藏在他温柔的语气之下的是恐惧和愤怒,挟制了他的思想,让他渴望通过争吵来释放内心的压抑。来吧!让我们看看谁是谁非!他们父女俩在为了素未谋面也永远不会遇到的军队而争执不休,他们甚至对这些军人一无所知。

“只会有更多的恐怖分子。”黛西说,“当对伦敦的第一番轰炸到来的时候,你的亲战理论……”

“如果你把我的立场理解成亲战,那你就只能把你的立场称为是亲萨达姆。”

“这是他妈的什么理论!”

黛西这句咒骂脱口而出的时候,贝罗安突然感觉到一股电流穿过体内,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惊讶于他们之间的争吵竟然如此失控,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一种突然释怀的放纵,之前他一直被胡思乱想缠绕着。黛西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了,她颧骨附近的几个雀斑突然在厨房的灯光下变得生动起来。她通常在说话的时候喜欢把脸倾斜成一定的角度,此时的她亦是如此,她看着父亲,眼中闪烁着怒气。

尽管贝罗安的思绪在雀跃,但看上去依然很平静,他喝了一口香槟,说道:“我的意思是搬掉萨达姆的代价就是发动战争,没有战争的代价就是让他继续掌权。”

贝罗安这样说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黛西并没有这种感觉。“亲战的人称我们是亲萨达姆,”她说,“这简直是残忍加无耻!”

“你想做的事情正是他最想让你做的事情,那就是让他继续执政,你的做法只不过是在延期对抗。他——或者他的罪恶的儿子们总有一天要面对制裁,这个克林顿也知道。”

“你是说我们入侵伊拉克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我很惊讶你能说出这样的垃圾,爸爸。你很清楚这些极端主义者,新保守主义者,他们已经接管了美国。切尼、拉姆斯菲尔德、爱德华兹,伊拉克一直是他们玩弄的对象。9·11本应是他们说服布什最好的机会。看看他直到那之前的外交政策是如何的失败。他就是一只躲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的耗子。没有证据能证明9·11和伊拉克甚至基地组织有什么关系,也没有真正令人恐慌的事实证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存在。你难道昨天没听到布利克斯的讲话吗?你难道都没想过对伊拉克的攻击恰恰遂了那些袭击纽约的人的心愿——开战吧,在阿拉伯国家和激进的伊斯兰国家制造更多的敌人。不单单这些,我们还帮他们除掉了他们的宿敌,萨达姆这个无神论的斯大林似的暴君。”

“照你这么说,我猜他们也想要我们破坏他们的恐怖训练营,再把塔利班驱逐出阿富汗,强迫本·拉登逃亡,并让他们的财政系统瘫痪,同时把他们的头头脑脑们都关起来……”

黛西打断了他,大声说道:“不要再曲解我的话!没有人反对围剿基地组织,我们讨论的是伊拉克!为什么我遇到的少数不反对这场可恶的战争的人都是超过四十岁的男人?人老了就该这样吗?等不及要死了吗?”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希望这场争吵赶紧结束。他喜欢的是十分钟之前的谈话,当黛西告诉他她爱他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给他看她诗集的样本,也还没有机会给他讲解封面的艺术设计。

但他就是不能自抑,“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他同意这一点,“你怎么不问问阿布格莱布监狱里备受萨达姆折磨的两万名囚犯,问问他们怎么想?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今天的那两百万理想主义者中,我没有看到他们举起一面旗子,握紧拳头,异口同声地高呼反对萨达姆?”

“他是令人讨厌的,”她说,“这点显而易见。”

“不,不是的。人们已经遗忘了,否则他们怎么会有心情在海德公园里唱歌、跳舞?种族灭绝的大屠杀、酷刑、万人坑、秘密警察、罪恶的极权主义国家——你们这些听着ipod长大的年轻一代不想知道这些,不要让任何东西阻碍了你们吸毒狂欢、玩转世界和观看真人秀。但如果我们都袖手旁观的话,这种生活就要终结了。你认为你们是可爱的、仁慈的、无可指摘的吗?你们不知道,但宗教信徒中的纳粹分子仇视你们。你怎么看待巴厘岛的爆炸?是西方青年的狂欢激怒了他们。那些激进的伊斯兰教徒仇恨你们的自由。”

黛西有点被他的反应吓到了,“爸爸,我很抱歉你对自己的年龄如此敏感,但是巴厘岛爆炸是基地组织干的,不是萨达姆。你刚才说的并不能证明入侵伊拉克就是正当的。”

贝罗安将第三杯香槟又一饮而尽,这是个不小的错误。他不是一个老练的饮酒者,但他开心得有点邪恶。“不单单是伊拉克,我说的还有叙利亚、伊朗、沙特阿拉伯,统统都是一样的欺压、腐败和罪恶。你就要成为一名出书的作家了,为什么不能更关注一下现实的残酷,想象一下没有言论自由是什么感觉,想想你的同行正被关押在阿拉伯的监狱里,就在那片人类书写文明起源的土地上?我们难道不应该让他们也享受一下什么叫做自由和不被酷刑折磨的安定生活?”

“喔,我的上帝!怎么又是相对主义那一套,你扯远了。没有人想让阿拉伯作家进监狱,但是入侵伊拉克不等于就能把他们从监狱里救出来。”

“但有这个可能,这是转变一个国家的机遇。让我们播下种子,看它能否生根发芽,并移居他乡。”

“但你不能用巡航导弹播种种子。他们会憎恨入侵者的,宗教的极端主义者将更加疯狂。会有更多人丧失自由,会有更多的作家进监狱。”

“我出五十英镑赌进驻伊拉克三个月后,就会有言论自由,互联网的监控也会取消。伊朗的改革派将备受鼓舞,叙利亚、沙特和利比亚的当权者会吓得战战兢兢。”

黛西说:“好的。我出五十英镑,赌局面会变成一团糟,你会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黛西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争吵的结尾打赌,但一般最终都会以假装正式的礼节握手言和。贝罗安即使是赢了也能找到某种方式来补偿黛西的损失——例如假借各种理由给她补助。一次特别糟糕的考试过后,十七岁的黛西生气地摔下二十英镑,打赌说她决进不了牛津大学。为了调动她的情绪,贝罗安把自己的赌金提到五百英镑,当黛西被录取之后,把从他那里赢得的赌金用来和朋友度过了一次佛罗伦萨之旅。但现在她有兴趣握手言和吗?她从门那边走了过来,重新端起香槟,走到厨房的另一头,好像对西奥留在音响旁的CD很感兴趣,她固执地背对着他。他还坐在中央餐桌旁的高脚凳上,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没有再喝酒。他有一种争论中只表达了自己部分观点的空洞感。和施特劳斯相比,他还算是鸽派;但和女儿相比,他就成了十足的鹰派。他这是在搞什么?他们拥有的自由是多么的奢侈啊!在自己的厨房里策划这些政治地理的行动、军事策略,却不用对选民、报纸、朋友和历史负任何的责任。当一个人不用为结果负责时,犯错了就权当是一种娱乐的分歧。

黛西从盒里拿出一张CD,放进音响里。他在等待,知道他将会从她所选择的音乐中捕捉到对她情绪的暗示,甚至是听到她要对他说的话。一听到开头的钢琴演奏,贝罗安就微笑了。这是一张几年前西奥带回家来的光碟,是查克·贝里的老搭档,钢琴家约翰尼·约翰逊的那首《探戈雷》,唱的是老友重逢的心境。

往事如风,岁月如歌,

但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你我可以坐下来,

共饮一杯探戈雷。

黛西转过身来,迈着轻盈的舞步向他走来。当她走到他身边时,贝罗安握住了她的手。

黛西说:“闻起来好像是一位老主战者刚做完炖鱼,我能帮忙吗?”

“年轻的调解人可以布置餐桌,如果你愿意的话,再给色拉做点调料。”

黛西正朝碗橱的方向走,突然他们听到两声拖长了的门铃,断断续续地响着。他们对视了一下,那种坚持的劲头好像有种不祥的预兆。

贝罗安说:“在拌色拉之前,先把柠檬切成片。杜松子酒在那边,汤尼水在冰箱里。”

他被她那戏剧性的翻眼睛和深呼吸的动作逗乐了。

“来了!”

“保持镇定。”他建议女儿,然后走上楼梯去迎接他的岳父大人,那位了不起的诗人。

亨利·贝罗安从小在郊区长大,虽然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倒也过得清静自在,所以他从来就不觉得没有父亲是种缺憾。即使是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也很少有机会和父亲亲近,因为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为了贷款置下的家业而去打拼,所以对儿女来说只是陌生的家庭成员而已。在孩子看来,六十年代中期居住在派瑞沃勒区的家庭里,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比如说如果你想到小朋友家里去做客,只需征得对方母亲的同意即可,到了别人的家里等于到了他母亲的领地,凡事都要遵守她的规定。行和不行全凭她一句话,赏赐点零钱给他们买糖吃的人也是她。以至于贝罗安实在没有理由嫉妒自己那些父母双全的朋友——他们的父亲即使是在家,也往往脾气暴躁,只会妨碍到他们的快乐生活,倒成了不安定因素的来源。少年时代的贝罗安,每次审视父亲留在家里的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时,其出发点都不是因为想念这个人,而只是希望通过眼前这个身材伟岸、面无粉刺的男人身上推测一下自己日后吸引女孩子的机会有多少。他希望得到的只是父亲那张脸,而不是他的训斥、限制和评判。也许他注定也要对岳父抱有排斥心理,尽管约翰·格勒麦蒂克斯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贝罗安和岳父的初次会面是在一九八二年,就在抵达城堡的几个小时之前,在那艘名叫毕尔巴鄂的渡船上的铺位上,贝罗安和罗莎琳的爱情刚刚越过了礼教的界限。已经是高级医师的贝罗安在这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在约翰面前刻意屈尊讨好,不让他把自己当儿子似的来训斥。他是个拥有一技之长的成年人,他在医学领域里的地位足以让他在任何一位诗人面前挺胸抬头。通过罗莎琳,他知道了《富士山》这首家喻户晓的诗作,但他从来不读诗,而且在第一次和岳父共进晚餐的时候,他就对他坦言了自己的观点,并且毫不以此为耻。当时约翰正沉浸在《没有葬礼》这本诗集的创作之中——后来证明那是他创作高峰的终结——所以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医生不肯抽时间拜读他的诗作也不以为意。约翰好像根本不在乎,甚至可能压根没注意。等到饭后开始把酒聊天的时候,贝罗安又在一系列的话题上都和约翰唱反调——先是政治方面,约翰是撒切尔夫人的早期崇拜者,然后又是音乐问题——约翰认为比博普爵士乐已经背离了爵士——再谈到法国人的真实本质——约翰说法国人只认钱。

第二天,罗莎琳对贝罗安说,他为了要引起老人对他的注意,有点过于卖力了——但那恰恰是他想要极力避免的,所以可想而知她的这句话叫他感到多恼火。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就停止了和约翰争辩任何事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自从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开始直到现在,基本没有多少变化,甚至在他们夫妇俩经历了结婚、生子之后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依然如故。贝罗安始终保持着距离,而岳父也乐得如此安排,当女婿是透明人,视线直接从他的身体穿过,只注意女儿和外孙。两个男人保持着表面上的友好,但其实暗中都厌烦对方。贝罗安无法理解——诗歌这种东西看上去都是一时兴起而做的事情,就像偶尔去摘葡萄玩——居然也可以成为一种职业,还能为某些人赢得名利和自我膨胀,不过是几首小诗而已。贝罗安也看不出写诗的酒鬼和普通的酒鬼有什么差别,而在约翰看来——这只是贝罗安的猜想——这个女婿充其量只是一个高级技工,一个没有文化而且乏味的大夫,是一群随着他身体的衰老而越来越离不开的人种,都不值得相信。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矛盾,当然谁都没公开提过。他和罗莎琳在广场边的房子,和城堡一样,都是罗莎琳的母亲玛丽安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玛丽安和约翰结婚之后,伦敦的这所房子便成了罗莎琳和她弟弟长大的地方。当玛丽安因为交通事故去世时,她的遗嘱说得很清楚——伦敦的房子归孩子们所有,而费利克斯城堡则属于约翰。罗莎琳和贝罗安婚后有四年时间都住在雅治维区一间狭小的公寓里,后来罗莎琳的弟弟要在纽约定居,他们夫妇两个就贷款把这套房子的另一半从弟弟手里买了下来。搬到这所大房子来的那天对于贝罗安一家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期间任何手续都是在友好的气氛下完成的。但约翰每次来拜访他们一家时,总爱表现得好像回到了他自己的房子似的,他是房东,而贝罗安他们只不过是房客,他可以行使他对房子的各项权力。也许是贝罗安太敏感,或者是他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属于父亲的位置。不管怎么说,这都让贝罗安很不痛快;如果可以看不着他的岳父最好,如果非得见面不可,他宁愿到法国去见他。

去开门的路上,贝罗安提醒自己,要抵住香槟的刺激,决不能把自己内心的情感流露出来;今晚的目的是让黛西和她外公言归于好,三年前那个被西奥戏称为“纽迪盖风波”的事件,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黛西想要把自己的成功证明给外公看,而老人也应该乐于炫耀她的成功有多少要归功于他。怀着这份美好的想法,贝罗安打开了门,看见约翰站在几米开外的大街上,穿着一件长长的有腰带的羊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浅顶软呢帽,拄着一根拐杖,头向后仰着,他的侧影正好笼罩在广场上投射过来的冷冷的白色灯光之中。极有可能他在给黛西摆姿态。

“喔,是你啊。”他说——下降的语调暴露出了他的失望——“我在看那座塔楼……”

约翰站在那里没动,所以贝罗安不得不走出来迎接他。

“我正试图用当初设计这个广场的罗伯特·亚当的眼睛来审视这塔楼,”约翰继续说,“很想知道他会怎么想。你觉得呢?”

那座塔楼耸立在花园中央的悬铃树木上空,建筑的正面朝南;高高的玻璃柱子上,六个集中的圆形平台托着六只巨大的卫星圆盘,它们上方是一系列的轮子或衣袖,里面装饰着几何图案的荧光灯。夜晚的时候,舞动的墨丘利神图案酝酿出趣味昂扬的情调。西奥小时候喜欢问塔楼经过它的升降道时会不会撞到房子上,当贝罗安告诉他大部分情况下会的,西奥总是表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因为贝罗安和约翰还没有互相问候,或是握手,他们的谈话便显得很空洞,就像在聊天室里互相交换意见。

贝罗安出于主人的礼貌,也加入到谈论中来,“他也许是以建筑工程师的眼光来看待的。玻璃的外表,看似岌岌可危的高度,应该会使他惊讶不已。还有那些灯光也会让他诧异,他可能会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种机器而非建筑物。”

约翰暗示这根本算不上回答,“问题是,生活在十八世纪的他能找到的最类似的东西可能就是教堂的尖顶。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一种宗教之类的建筑物——否则为什么要建得这么高?他肯定会猜想那些卫星天线是装饰物,或者是举行宗教仪式时用的。一种属于未来的宗教。”

“在这点上,他倒是猜得没错。”

约翰提高声音打断了贝罗安,“看在上帝面上,你瞧那些柱子是多么宏伟,还有屋顶上的那些雕刻。”他对着广场东边的另一座建筑挥舞着拐杖,“那才是美,那才称得上是成就。两者属于不同的世界,源自不同的意识。亚当一定会被那丑陋的玻璃建筑吓坏的。缺少灵魂,过于沉重,既不优雅,更没有热情,只能给他的心灵带来恐惧。如果那就是我们创造的宗教,他一定会跟自己说,人类他妈的完蛋了!”

当他们谈论着东边的乔治亚风格的柱子的时候,他们的视野里还包括两个人影,就坐在大约一百英尺开外的一张长椅上,两人都穿着皮夹克,戴着羊毛风帽。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坐得很近,身体前倾,所以贝罗安猜想八成是在进行一桩交易。要不然谁会平白无故地在寒冷的二月晚上坐在外面?

贝罗安突然间失去了耐心,他必须抢在约翰继续诅咒现代文明之前开口,以免他又想起什么远在天边的建筑开始兴致勃勃地批判,于是贝罗安说:“黛西还在等您,她正在给您调制一杯好酒。”贝罗安挽着岳父的臂腕,轻轻地把他朝着敞开的、灯火通明的大厅推进去。约翰早就进入了酒后夸夸其谈、飘飘欲仙的境界,黛西一眼就能看出来——化解矛盾今天是不可能了。

贝罗安把岳父的外套、拐杖和帽子接过来,引他进入起居室,刚想再去叫黛西,却看到黛西已经端着一个托盘走来了——托盘里是一瓶新的香槟和刚才剩下的那瓶,一瓶杜松子酒,冰块、柠檬,包括给罗莎琳和西奥的酒杯,还有一只她去智利旅行带回来的彩碗,里面盛了澳大利亚坚果。当黛西投来询问的目光时,贝罗安做出了一个轻松的笑脸,示意别担心。考虑到黛西肯定要和她的外祖父拥抱,贝罗安从黛西手中接过了托盘,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但是,约翰却站在房间的中央一动不动,郑重其事地站直了,黛西犹豫了,没有再靠近。约翰可能是在讶异于黛西的美丽,就像刚才贝罗安自己的反应一样,或者对她的热情感到意外。他们朝对方走去,嘴里同时嘟哝着,“黛西”,“外公”,先是握手,然后,顺着身体带来的惯性,他们很别扭地吻了吻对方的脸颊。

贝罗安把托盘放下,调了几杯杜松子酒。“来,”贝罗安说,“让我们为诗歌干杯!”

贝罗安注意到,老人握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大概是因为觉得贝罗安是诗盲,由他说出这句话好像不太合适,所以约翰和黛西都只含混地表示附和,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约翰对贝罗安说:“黛西简直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玛丽安的模样。”

贝罗安注意到约翰的眼睛可不像自己刚见到黛西那样湿润,尽管面对如此激动和感人的场面,约翰看起来却好像在压抑着某种情绪,遥不可及甚至是冰冷的。约翰素来善于处理重逢的场面,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甚至和亲密的人在一起也是这样。很久以前,罗莎琳就说过,约翰三十多岁的时候就练就了一套老成而威严的风度,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黛西对约翰说:“您看起来棒极了。”

他把手放在黛西胳膊上,“今天下午我在宾馆房间里又重读了那首诗。简直太奇妙了,黛西。你是独一无二的。”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吟诵了其中的一句诗。

我的美丽轻舟,

与他的风采之舟相比,相形见绌。

约翰目光炯炯,用他过去常揶揄黛西的语气说:“现在,说实话,谁是那另外一个有着才华大如帆船的天才诗人?”

约翰正在引导黛西对他献出恭维的颂词,他无比确信她诗中赞誉的一定是他。刚来就这样未免显得过于急迫,他实在有点操之过急了。很有可能黛西已经在诗集的扉页上言明此书是献给她的外公的,贝罗安不敢肯定,这也是他为什么急于先看到诗集样本的另一个原因。

黛西很困惑,她刚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强带微笑地说:“您必须耐心地等着看才知道啊。”

“当然,莎士比亚并不真正认为他只是汪洋大海中一艘小船。他不过是在试探,在讽刺。你该不是也是如此吧,我的小姑娘。”

黛西犹豫不决,尴尬不已,无法决定该不该说。她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酒杯后面。当她放下酒杯的时候,好像拿定了主意。

“外公,那句诗不是‘他的勇猛的形象’。”

“当然是,那首十四行诗还是我教你的。”

“我知道是你教我的。但那一行的韵脚怎么能用‘(bravely)勇猛’,应该是‘你心灵的大道上,他执著的(willfully)形象’。”

约翰脸上的光彩立即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外孙女,她也同样注视着他,就跟刚才在厨房里看着她父亲的神情一样。她情愿担负着不敬的罪名也要坦言自己的见解,而且坚守立场。对贝罗安来说,“押韵”(英语“scan”一义为押韵,一义为扫描仪)这个字眼令他联想起一件让他烦心的事情,是工作上的一个难题。医院想要购买更先进的大型核磁共振成像扫描仪,但还缺少十九万英镑的资金。他已经把这件事写进了备忘录,也参加了大大小小的会议。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也许有必要再发个邮件试试。但至于诗文当中的押韵,他可就没有发言权了,他看不出来“willfully(执著地)”比“bravely(勇猛地)”好在哪里。

约翰说:“好吧,你是对的。那是不押韵,那又怎么样?贝罗安,医院的情况怎么样?”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问起过医院的情形,贝罗安不能任由岳父把他的女儿面红耳赤地晾在一边。但同时,他又觉得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这两个人分开了三年,见了面却没用一分钟又谈崩了。

贝罗安装作感兴趣的样子轻松地对约翰说:“我的记性还不如你呢。”然后,他转向黛西。黛西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好像她在找借口离开房间。贝罗安决定把她留下来。

“帮我解释清楚一点。为什么‘willfully’押韵,而‘bravely’不押韵?”

黛西表现得很有修养,给父亲认真地解释了一下,同时也是给约翰台阶下。

“‘On your broad main doth willfully appear’一共五个音步,五个抑扬格。你知道的,杨柳格是非重读音节跟重读音节。Bravely可以让韵律较短,但不押韵。”

当黛西这样说的时候,约翰让自己陷在皮革沙发里,发出一声叹息,明显地湮没了黛西最后几个字的声音。

约翰说:“不要苛求一个老人。‘那里没有梦想,我异常清醒地躺着。’莎士比亚写过多少类似的诗句,他的十四行诗里多的是这样的句子。如果是他用了bravely,我们也就会心安理得地认为它押韵。”

“刚才那句也不是莎士比亚写的,是怀特。”黛西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没让老人听到。

贝罗安看了黛西一眼,竖起手指示意她别说了。她已经赢了,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给外公留点面子。否则两个人会一直吵到晚饭,甚至还不止。

“我想你是对的。我们再来点杜松子酒,好吗,外公?”黛西的声音里没有可以听出来的敌意。

约翰把酒杯递过来,“我自己来加汤尼水。”

倒完了酒,黛西沉默了几秒钟让气氛缓和一下,然后对贝罗安小声说:“我要去布置餐桌了。”

也许是贝罗安心事重重,或者太没有耐心,所以对今晚的聚会没有尽心尽力。但那又怎么样呢?如果黛西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外公指手画脚告诉她该怎么做,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黛西身上有一个贝罗安无法理解的变化,是某种被良好的教养所掩盖了的愤怒,是某种时进时退的好斗情绪。贝罗安可不想一个人留下来陪他的老岳父喝酒,他期盼着罗莎琳赶紧回来,运用她治家的手腕——同时扮演母亲、女儿、妻子和律师的角色。

贝罗安对黛西说:“我想看看诗集的样本。”

“好的。”

贝罗安坐在约翰对面的一个沙发上,把擦得发亮的实木桌上的坚果朝约翰面前推了推。黛西在大厅里的背包里一顿翻找,他们都听到她在轻轻地咒骂。两个男人都不想麻烦地没话找话说,即使他们都同意有些是值得谈论的,他们对彼此的观点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们倒乐意什么也不说,保持沉默。自从进入家门以来,贝罗安此刻才得以舒服地坐上一会儿,双脚终于不用再承受他全身的重量,他的情绪则因为刚才的一杯杜松子酒,还有前面空腹喝下的三杯香槟而兴奋起来,他的听力被西奥乐队震撼得还有点虚弱,他的大腿还在为了打壁球的关系而酸疼,贝罗安放纵自己沉浸在一种无牵无挂的状态中。什么都无所谓,所有困扰他的事情都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飞行员是没有威胁的俄罗斯人;母亲被照顾得很好;黛西带着她的书回家了;那两百万游行者都是一团和气;西奥和蔡斯写出了一首好曲子;罗莎琳的官司将在星期一取得胜利,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从统计学上的角度推断,恐怖分子今晚不太可能会来谋杀他的家人;而他今天的手艺,贝罗安猜测没准儿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他下星期所有的手术都将取得成功;约翰也是心情不错;明天——星期天——贝罗安和罗莎琳可以睡到心满意足。现在,不妨再来一杯。

贝罗安正要抓过酒瓶,同时察看岳父的酒还剩多少,这时大厅里传来一声很响亮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伴随着黛西一声尖叫,接着一个男中音的声音回答了一句“唷!”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震得所有人手中的酒杯为之一颤,接着传来身体接触的声音。是西奥回来了,正在拥抱他的姐姐。几秒钟后,两个孩子手拉手来到起居室,手里都拿着各自的专长,多么珍贵的礼物啊!贝罗安一点也不嫉妒地退出来,把机会让给约翰:黛西捧上她的诗集校样副本,西奥脖子上挂着他的吉他。西奥是目前房间里和约翰关系最为融洽的一个,他们对音乐的爱好是相同的,之间也不存在竞争:总是西奥弹,外公听,约翰现在有了更多的音乐收藏——西奥帮他刻录了不少光盘。

“外公,不要站起来。”西奥说着把吉他倚在墙上。

但是西奥走过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开始站了起来,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拥抱在一起。黛西过来,坐在父亲身边,把书稿放在父亲膝盖上。

约翰拉着外孙的胳膊,西奥的出现使老人恢复了生气和活力,“这么说,你有新歌给我听?”

书稿是淡蓝色的纸张,黑色的字体。当贝罗安看到诗集上的书名和作者名字的时候,忍不住揽过黛西的肩膀,用力抱了抱,黛西和父亲靠得更近,试图透过父亲的眼睛来评价书稿,而贝罗安则想借用女儿的眼光来理解其中的那种激情。他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在医学院里读五年级,忙于背诵各种拉丁语的医学术语,疲于掌握人体的奥秘,根本没时间风花雪月。贝罗安用另外一只手翻看扉页,和黛西再一次看到诗集的名字,下面写着黛西·贝罗安,扉页的最下面是出版商的名字和一系列的地名:伦敦、波士顿。无论黛西诗中的这艘船是什么类型,看来都将在大西洋两岸纵横遨游了。这时西奥突然对他们说话,贝罗安抬起头来。

“爸爸,爸爸,那首歌你觉得怎么样?”

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做父母的总是小心翼翼地在他们当中平均分配表扬,更何况当他们取得了如此卓越成就的时候呢!贝罗安早在单独和约翰在一起的时候,就该和他讨论西奥的那首歌,但是贝罗安刚才忙于整理自己的心情。

贝罗安说:“我完全被你的音乐征服了!”出乎每个人的意料,贝罗安扬起下巴,对着天花板,用还算准确的调子哼唱起来,“让我带你到那里,我的城市广场,城市广场。”

西奥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光碟,递给外公,“今天下午我们把它录在了光碟上。效果不算完美,但够听个大概了。”

贝罗安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女儿身上,“我喜欢这里的伦敦、波士顿字样,很有档次。”他用手指滑过印刷的大写字母。贝罗安释然地看到书页上的献辞:谨献给我的外公约翰。

黛西突然歉然地伏在他耳边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本应该写给你和妈妈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贝罗安再次揽紧她,低声说:“你做得很对。”

“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正确合适,现在改还来得及。”

“是外公将你引向文学之路的,这么做也是应该的。他会很高兴的,我们也是。你做得很好。”然后,为了不让黛西从他的语气中察觉任何一丝遗憾,贝罗安又加上一句,“你还会有更多的书要出版的,你可以把所有的家人都写个遍。”

直到这时,他才从躺在自己怀里的身躯的颤抖和上升的体温中意识到黛西竟然哭了,黛西把脸埋在父亲的前臂下。此时西奥和他外公正在房间另一头的CD架子旁边,讨论着一位摇滚钢琴家。

“嘿,我的小人儿,”贝罗安贴着黛西的耳朵说,“怎么了,亲爱的?”

黛西哭得更厉害了,无声地哭泣,摇摇头,不肯开口说话。

“我们到楼上的书房去好不好?”

黛西还是摇头,贝罗安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她安定下来。

是爱情遇到了麻烦?贝罗安抗拒着这种猜测。他不记得她在童年时有过类似的情况,但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贝罗安好像知道她接下来会停止哭泣,然后告诉他是什么惹她难过。黛西的口才一直不错,这都要感谢她小的时候读过的那些小说,尤其是自从她外公手把手地引领她,锻炼她精确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开始,这方面更加长进。贝罗安靠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着,爱怜地抱着女儿。黛西已经不再泪流满面了,但还是把头靠在父亲肩上,双眼紧紧地闭着。她的书稿摊开着放在贝罗安膝上,还停留在献辞的那一页。贝罗安背后,西奥和他外公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唱片和歌手,就像真正的音乐爱好者那样,他们悄声低语,使整个房间显得异常安静。约翰手里端着另一杯杜松子酒,也许是他的第三杯了,却表现得出奇地清醒。贝罗安感到黛西枕着的地方有点发麻的感觉。他低头溺爱地看着女儿,但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她的眼角里甚至找不到任何成熟的或者风霜的痕迹,只看到白净、光洁的皮肤,微微泛着些紫色,好似有一点瘀青的痕迹。外表的变化让人忽略了童年的终结,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孩童的痕迹慢慢消退。当黛西的床上还摆满泰迪熊和其他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的时候,她的胸部便开始隆起,迎来了月经。但真正让父母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是当她开设第一个银行账户,获得了大学学位,并考取了驾照的时刻,那个孩童的印象才被彻底地抹去了。但现在看着她,贝罗安知道她此刻尽管依偎在自己身边,但心里想的却是别人。她的情绪转变得很可能比他还快,或许是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情迅速罗列在她眼前——房间里突然提高的声音、巴黎大街上的场景、零乱的床上摊开的手提箱,或者任何困扰着她的事情。他注视着怀中的女儿,剩下的只有猜测。

这已经是贝罗安今天晚上第二次陷入遐想当中,可能持续了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的思维逻辑一度变得杂乱无章,他闭上眼睛,一种愉悦的感觉让他联想起混浊的浪花,任由自己后退、下沉。但是即使是在他沉浸其中的时候,贝罗安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睡——家里还有客人,还有其他的责任在等待着他。突然耳边传来罗莎琳开门的声音,贝罗安猛地惊醒了,期待地扭头张望。黛西也半抬起头来,西奥和外公的交谈也停下来。但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厅里才传来关门的声音。贝罗安在想也许他妻子买了好多东西,拎着很多袋子,或者法律卷宗之类的东西,正准备站起来去帮她,这时罗莎琳走过来了。她走得很慢,有点僵硬,明显担心着她将要看到的东西。罗莎琳挎着她那个棕色的皮革公文包,显得很苍白,表情严肃,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挤压着她的脸、向耳后拽着她的皮肤。她的眼睛大而黑,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她的嘴唇却欲言又止,无法让他们得到信息。他们看着她停下来,又见她朝她身后的过道看去。

“妈妈!”黛西叫她。

贝罗安松开女儿,站起来。虽然罗莎琳在西服外面还穿着冬天厚厚的外套,但贝罗安好像还是能够透过它们真切地感受到罗莎琳脉搏的暴跳——这点从她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就可以推测出来。她的家人叫着她的名字,开始向她走来,她却试图躲开他们,靠着起居室高大的墙壁站着。她偷偷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并用眼神警告着他们不要靠近。她的脸上不只有恐惧,还有愤怒,她绷紧的上唇更显示出憎恶。从门框之间的四分之一英寸的缝隙,贝罗安看到大厅里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像是一个人影,在那里踌躇了一下,然后移开了。罗莎琳的反应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个人趁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进到房子里来了。贝罗安看到的那个人影又回来了,他先于屋里其他人意识到房子里有两个不速之客,不是一个。

当其中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的时候,贝罗安立即认出了那身行头:皮夹克、羊毛风帽,那两个坐在长凳上的人原来是在伺机行动。贝罗安在回想起他的名字之前,先认出了这张脸,以及他怪异的步伐和他烦躁不安的颤抖,那人一步步地逼近罗莎琳,越来越近。罗莎琳没有从他身边跑开,而是坚定地站在原地,但她不得不转过头去不看那个人才能鼓起勇气说出她一直想要说的话。她的眼光和丈夫相交。

“刀子!”罗莎琳好像只是在对贝罗安一个人说,“他有刀子!”

巴克斯特的右手深深地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以及房间里的人,脸上挤出一个紧张的笑容,好像急于要讲一个笑话似的。整个下午他一定都在谋划如何进入这座房子。巴克斯特僵硬地转动着头部,目光从房间尽头站着的西奥和约翰,移到黛西身上,最后落在站在黛西前面的贝罗安身上。巴克斯特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合乎逻辑的。有那么几秒钟,贝罗安唯一的想法只是“愚蠢”两个字——当然,他早该料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果再有他母亲和杰伊·施特劳斯带着壁球拍赶来就完整了。在巴克斯特开口说话之前,贝罗安试图透过巴克斯特的眼睛审视眼前的局面,好像这可以有助于预测一下麻烦有多大:两瓶香槟,一瓶杜松子酒,几碗柠檬和冰块,因为高而变得渺小的天花板和房梁,一摞摞散放着的严肃书籍,多年来擦拭得发亮的印度茶几。他的报复行动可能会很疯狂。贝罗安也以巴克斯特的眼光琢磨着他的家人:女孩和老人不成问题;男孩很壮,但看起来好像不够敏捷。至于这个瘦瘦高高的医生,正是他来这里的原因。当然,这是事实。正如西奥所言,这些街上的小混混是很要面子的,现在证实了,他揣着一把刀。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时候,一切细节都不应该被忽略。

贝罗安离巴克斯特大约有十英尺远。当罗莎琳警告说有刀子时,贝罗安的脚迈了一半,僵在那里,有点站立不稳。现在,就像孩童时代玩走步的游戏似的,贝罗安把两腿并齐,又叉开站稳。罗莎琳用眼睛和微微摇头示意贝罗安不要轻举妄动,她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以为他们仅仅是要打劫,让他们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才是明智的,她希望他们赶紧离开,她也看不出来者有什么病理上的异常。整整一天,大学街上的那段遭遇都留在贝罗安的思绪里,就像一个被一直按着的琴键,响个不停。但他几乎忘了还有巴克斯特这个人,忘记了他不幸的病症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尼古丁的酸味,以及他不能停止抖动的右手,他奸猾的举止被头上的帽子凸显得更加猥琐。

巴克斯特瞥了贝罗安一眼,让贝罗安知道他也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但他口里说的却是:“我要你们把手机都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看到没有人动,巴克斯特说:“你们两个小孩先掏出来。”然后转向罗莎琳,“快点,告诉他们。”

“黛西,西奥,我想最好还是照他说的做。”现在罗莎琳的声音里愤怒多于恐惧,“我想”两个字里带有一些反抗的色彩。黛西的手在发抖,很费力地从裙子上绷得很紧的口袋里往外掏手机,她有点气喘吁吁。西奥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过来帮黛西。这个举动很聪明,贝罗安想,这样一来他等于是站到了他的身边来。巴克斯特的右手还是深深地插在夹克里,如果这一刻他和西奥能同时出手的话,这是一个进攻巴克斯特的绝好机会。

但这一点巴克斯特也想到了,“把她的手机放在你的旁边,回到你原来站的地方。快点,回去,站远一点。”

贝罗安书房里某个地方,可能在哪个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放着一瓶他多年以前从休斯敦买回来的辣椒喷雾,可能还管用;楼下储藏室里,和那些野营装备和旧玩具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只棒球拍;厨房里有好几把菜刀和水果刀。但他胸口上的瘀伤提示着他,在刀剑大战中他肯定会马上败下阵来。

巴克斯特转向罗莎琳,“现在把你的手机也拿出来。”

罗莎琳和贝罗安交换了一下眼色,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将手机放在巴克斯特手掌里。

“现在该你了。”

“我的在楼上充电。”

“妈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巴克斯特说,“我都看到了。”

手机的上部显露在了牛仔裤的口袋边缘,清晰可见,其余的部分也鼓囊囊的一看便知。

“那你可以拿走了。”

“把它放地上,推给我。”

为了让贝罗安乖乖地听话,巴克斯特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刀子。贝罗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把老式的法国厨刀,橙色的木把手,曲线的刀刃,没有锯齿。贝罗安小心地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引起巴克斯特的紧张,慢慢地蹲下身子,把手机朝巴克斯特推去。巴克斯特没有去捡起手机,而是大声说:“喂,奈杰尔,现在你可以进来了,把他们的手机都捡起来。”

一个长了张马脸的家伙站在过道里惊呼着:“这地方真他妈的大!”当他看到贝罗安的时候,他说:“又见面了,乱开车先生。”

当他的朋友开始收手机的时候,巴克斯特说:“那边那个可怜的外公,你的手机呢?不要告诉我说他们没给你买手机。”

约翰从暗影里走出来,朝巴克斯特这边走了几步。右手里握着他那只空酒杯。“事实上,我没有手机。如果我有的话,我一定会把它给你,好让你拿去擦擦你那蠢驴的屁股。”

巴克斯特问贝罗安:“他是你父亲?”

这不是分清远近的时候,他觉得正确的答案应该是承认,所以他说:“是的。”

但他真的错了。巴克斯特一摇三摆地走过去,用他一瘸一拐的摇摆步态,穿过房间,只在绕过奈杰尔的时候才停了一下。右手里的刀子握得紧紧的,刀尖冲着地面。

“老东西,这么说话可不太好啊。”

意识到要有灾难降临了,贝罗安试图冲到巴克斯特和约翰中间,但是奈杰尔挡住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干笑着。来不及了,贝罗安赶紧大喊:“他和你没有关系!”

但是那一刻巴克斯特已经来到老人面前,西奥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伸出一只胳膊想要保护外公,但巴克斯特的手已经在老人的面前划过一个弧形。他们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有点像树枝折断的响声。贝罗安全家一起惊呼:“哦!不!”好在巴克斯特用的是那只没有拿刀的手,他的拳头不过是打断了约翰的鼻梁骨。约翰向后趔趄一步倒了下来,西奥一把扶住外公,让他慢慢地跪下,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没有声音,也没有发出让他的攻击者满意的呻吟,约翰只是用手捂住脸。血顺着他的手表流下来。

直到现在,贝罗安才突然明白,他一直处在云蒸雾罩的迷乱中。仅仅是感觉惊讶和谨慎,这远远不够,他应当感到真正的恐惧。刚才的他一直在用普通的方式幻想着对策——想着和西奥一起冲向巴克斯特,用辣椒喷雾剂喷向他,用棍子打他,用菜刀砍他,十足的不切实际。现实是,而且已经被证明了,巴克斯特是个特例——他相信自己反正已经活不长了,不用承担什么后果。这就是巴克斯特简单的想法。在这种想法的前提下,他的焦躁和发泄方式是独特的——毫无理智,极其冲动、偏执、情绪化,以发泄怒气来掩盖绝望,这种种心态再加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打击都使得他更加怒不可遏,于是才有了眼前的局面。他的智力还没有开始明显地恶化——他首先失去的将是七情六欲,接着就是动作的协调性。当第四号染色体上某个不为人知的基因上的三核启酸序列复制了超过四十次以上的时候,任何人都逃避不了和巴克斯特一样的命运,无一例外。无论是爱、是毒品、是圣经学习,还是判刑入狱都无法让巴克斯特豁免于这种结局。看似脆弱的蛋白质,所能造成的结果却如同镌刻在岩石或者钢板上一样不可更改。

约翰跪倒在沙发旁的时候,罗莎琳和黛西冲过去聚集在他身边,西奥无助地把手搭在外公肩上,只有贝罗安的去路被奈杰尔堵着——不通过武力是不可能过得去的。巴克斯特的右手里仍然握着刀子,烦躁不安地走到一边,颤抖着用左手摘掉了头上戴着的羊毛帽子,拉开了夹克上的拉链,接着用笨拙的姿势点上了一支烟。巴克斯特一边抽烟一边摆弄着夹克拉链上的圆环,同时看着站在那里的贝罗安和他周围的情景,左脚和右脚不断地变换着重心,好像他正在等着看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尽管有医学的理论作为依据,贝罗安还是无法让自己相信是单纯的分子变异和基因缺陷使得他和家人面对恐怖的威胁,并打破了他岳父的鼻子。贝罗安自己也有责任,他在街上当着他同伙的面羞辱了巴克斯特,尤其是在他已经猜出了巴克斯特的症状之后还是那样做了。显然,巴克斯特现在来到这里是想在同伙面前挽回自己的名誉。他肯定费了不少口舌才把奈杰尔拉拢住,没准儿还贿赂了他,后者居然傻到让自己陷入同谋的地位。巴克斯特想趁自己还能行动的时候采取主动,因为他知道等待他的结局将是什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几年时间里,他的手指痉挛症状,那种无法控制的抖动,还有舞蹈病——无休止地抽动、面部扭曲、肩膀的抖动和手指脚趾的乱颤——将会完全失控,到那时他将再也不敢在人前露面。他所从事的犯罪行为只有身体健全的人才能实施。迟早他会发现自己只能痛苦地翻滚在床上,沉浸在幻想当中,失去行动的自由,被禁锢在长期的精神病病房里,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人关心,但至少在那里,他的病情恶化能够被延缓,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还能制止。但此时此刻,在他还能拿得住刀的时候,他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也许是为了以后的回忆铺路。是的,那个开着大奔的高个怪老头,犯下一个该死的错误,竟然胆敢把老巴克斯特的侧视镜撞坏了。至于他先是被同伙抛弃,然后又让那个老头毫发无伤地从他眼前走掉的事情,将被彻底地忘掉。

而这个老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明明知道巴克斯特身患重病,也曾见过同行医治类似的病人,甚至几年之前还就该种疾病写信给一名在洛杉矶的神经外科医师讨教过最新的治疗方案——想要将来自三个来源的多种胚胎干细胞立体定向地植入侧尾壳核,并和病人的神经细胞衔接上。但这种疗法从未取得过成功,贝罗安对此也不抱任何希望。难道他不知道侮辱一个像巴克斯特这样情绪摇摆不定的人是很危险的行为吗?他在侥幸逃过一顿殴打之后,居然还安然无事地去打壁球。他利用了或者更应该说是滥用了自己的医学权威而避过了一场危机,但他的行为却让他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处境,责任应该由他来承担——约翰之所以会被打倒流血,就是因为巴克斯特以为他是贝罗安的父亲,所以他一上来就用老子来羞辱儿子。

罗莎琳和黛西拿着纸巾蹲在约翰身边。

“没关系的,”约翰捂着嘴说,“我以前也断过鼻梁骨,摔在了该死的图书馆的台阶上。”

“喂!”巴克斯特冲奈杰尔喊,“我们来了这么久了,怎么没人给我们弄点喝的?”

这是一个绕过奈杰尔的阻挡再转移到茶几附近的绝好机会。贝罗安急切地想要把巴克斯特从约翰和他周围的家人那里引开,让他到自己这边来。他担心的是万一巴克斯特情绪失控,有可能会发泄在罗莎琳或者孩子们身上。贝罗安一面伸手去拿香槟,一面试探地看着巴克斯特,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罗莎琳用手臂揽着黛西的肩膀,一同照顾着约翰。旁边的西奥拿眼睛盯着前面几英尺远的地板——明智地避免与巴克斯特的目光接触,巴克斯特此时已经把那只摆弄夹克拉链的颤抖的手拿开,刀子又被放回了口袋里。

巴克斯特说:“很好,来两杯纯杜松子酒,什么都不要加,只要冰块和柠檬。”

任何想要利用巴克斯特动作不协调的计谋都要冒着使他情绪更加失控的风险,面对威胁的贝罗安决定孤注一掷。他专心得像一位正在抓药的药剂师,往两只杯子里倒满了酒,再分别加了一片柠檬和一块冰。他递了一杯给奈杰尔,举起另一杯给巴克斯特。桌子横在他们中间,贝罗安庆幸地看到巴克斯特走上前来,绕过沙发和桌子接过他手中的酒杯。

“听着,”贝罗安说,“为了早上的事情,我已经准备好了要为我的错误向你道歉。如果你想修车的话……”

“看来你已经重新考虑过了,是吗?”

酒杯在巴克斯特手里哆哆嗦嗦摇晃不稳,当他转过身冲着奈杰尔使眼色的时候,少量杜松子酒洒了出来。也许是习惯性地掩饰他的病症,他把酒杯抵在嘴唇上,四口就饮尽了整杯酒。在这短暂的一瞬间,贝罗安在想家里的固定电话,不知道巴克斯特在进来之前有没有将电话线割断。大门旁边还有一个隐蔽的报警器,另一个装在卧室里。他是不是又在幼稚地幻想解决方案?紧张的气氛让他再度感到恶心。在西奥的帮助下,罗莎琳和黛西扶着约翰站了起来。虽然贝罗安试图暗中示意他们走到房间的尽头去,但他们还是扶着约翰坐到了壁炉前。

“他很冷,”罗莎琳说,“需要躺下来。”

贝罗安的计划泡汤了,现在他们又再次聚集在了一起,但至少西奥离他更近了一些。贝罗安已经得出结论,想要抢在巴克斯特前面去打电话或者按下警报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奈杰尔肯定也有武器,他们两个可是真正的打架高手。那还能怎么办呢?难道他们就站在这等着巴克斯特掏出刀子来吗?贝罗安的双腿因为恐惧和焦急而颤抖着,一股强烈的排尿的冲动不时地干扰着他的思考。他想引起西奥的注意,但同时又感觉罗莎琳好像知道些什么情况,或者有什么打算。她的身体和他不时地接触,也许是在暗示他什么。她此时就在他身后,正把父亲安置在沙发上。黛西好像平静了不少——照看外公让她不那么紧张了。西奥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那里,两眼还是在紧盯地面,也许他正在暗自盘算。家里的每个成员都不乏智慧,唯独缺少一个可行的计划,更没有办法相互沟通。也许贝罗安应该先单枪匹马地把巴克斯特摁倒在地,指望其他人一定会一拥而上。这个计划也许更加不切实际,特别是考虑到巴克斯特的喜怒无常和野兽般的不计后果,一旦冲撞起来后果可能不堪设想,他深爱的亲人们的遭遇将惨不忍睹。贝罗安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很想握紧拳头朝巴克斯特的脸狠命地一击,指望西奥跟着出手解决奈杰尔,但是当他想象着自己出手的情景的时候,感觉好像灵魂出窍一般,看到自己扑向巴克斯特,这种幻想顿时让他心跳骤然加速,一时间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他一生当中从未打过任何一个人的脸,即使是当他还是个懵懂顽童的时候也未曾有过。他唯一拿刀的时候,是在一个无菌的环境下,面对着一具被麻醉过的躯体——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用刀来拼杀。

“再来一杯,房东先生。”

让他们喝得越多越好,这是贝罗安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拿着杜松子酒走过去,给巴克斯特伸过来的酒杯倒满,又给奈杰尔加满。当他做这些的时候,贝罗安开始意识到巴克斯特的目光掠过他正盯着黛西看。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和隐藏的一丝奸笑,让贝罗安的头皮划过一股寒意。巴克斯特举起酒杯放到嘴边的时候,酒又溅出了一些。一直到他把酒杯放回桌上,巴克斯特的视线也仍然没有移开。令贝罗安失望的是,这次巴克斯特仅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在殴打过约翰之后,巴克斯特还没说太多的话,可能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也许他的突然降临只是一时冲动。他的病症促使他随心所欲,他并没考虑过自己要闹到什么程度再收手。

他们都在等待,终于巴克斯特开口问黛西:“你叫什么名字?”

“上帝保佑!”罗莎琳马上说,“你要敢靠近她,就先杀了我!”

巴克斯特再次把右手探进口袋里,“很好,很好,”他暴躁地说,“我先结果了你。”然后又盯住黛西,用的还是先前的语调,重复了相同的问题,“那你叫什么名字?”

黛西离开母亲身边,回答了他的问题。西奥放开了交叠的手臂。奈杰尔警觉地更靠近西奥。黛西目光直视巴克斯特,但她的表情充满恐惧,声音在颤抖,胸部急剧地起伏着。

“黛西?”巴克斯特似乎觉得这个名字不够真实,更像是幼稚的托儿所里用的小名,“你全名叫什么?”

“这就是我的全名。”

“可爱的全名小姐?”巴克斯特绕过约翰躺的沙发,那里正是罗莎琳站的地方。

黛西说:“如果你现在离开,并保证再也不会回来捣乱,我可以承诺我们不会报警。你要拿走什么都行,求求你,求求你们快走吧!”

黛西还没说完,巴克斯特和奈杰尔就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巴克斯特一面大笑着一面伸出一只手攥住罗莎琳的胳膊,使她跌坐在沙发上约翰的旁边。贝罗安和西奥一起奔向巴克斯特。看到刀子,黛西捂着嘴发出一声尖叫。巴克斯特右手握着刀子架在了罗莎琳的脖子上,罗莎琳僵硬地注视着前方。

巴克斯特冲着贝罗安和西奥说道:“你们两个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快点,回去,快点!奈杰尔,看住他们。”

巴克斯特的刀距离罗莎琳的右侧颈动脉只有不到四英寸的距离。奈杰尔试图把贝罗安和西奥推到门边的角落里,但是他们挣脱了他的指挥,在巴克斯特的两边分别站开,和他相距仅有十到十二英尺——西奥在壁炉旁边,贝罗安则背对着三扇高大的窗户当中的一扇。

贝罗安试图压制住惊慌,同时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乞求。他想让自己听起来像一个理智的男子汉,但他无法完全做到。急速的心跳使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又颤抖,他的嘴唇和舌头也有些僵硬。“听着,巴克斯特,你是冲我来的。就像黛西说的。你爱拿什么拿什么,我们不会报警,否则警察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其实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在等着你。”

“去你妈的!”巴克斯特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

但是贝罗安没有住口,“我在今天早晨遇见你之后,联系了一个同事。美国有套新的治疗方案,并且研制出一种新药搭配治疗,这种药现在还没有上市,但已经在英国开始试用了。在芝加哥取得的初步效果很喜人,百分之八十多的病人症状都有所缓解。他们下个月将在这里挑选二十五个病人进行试验性治疗,我可以把你列到试验名单上。”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奈杰尔问道。

巴克斯特没有反应,但从他的肩膀的突然静止不动表明他正在考虑。“你在撒谎。”他最终说道,但他的语气缺乏肯定,这让贝罗安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他们的治疗原理就是我们今天早晨谈到的核糖核酸的介入来阻止病情的进一步发展,效果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迅速。”

他动心了,贝罗安能确定他已经动心了。巴克斯特说:“这不可能。我知道不可能。”他尽管这样说,但看得出来他很想相信这是真的。

贝罗安平静地说:“我过去也这样认为,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试验性治疗是三月二十三号开始的,今天下午我刚刚和那个同事通过话。”

突然间巴克斯特爆发出来,打断了贝罗安的话:“你在撒谎!”他再次这样说,但这一次声音更高,几乎是在喊叫,保护着自己免受虚假的希望的诱惑,“你在撒谎!最好闭上你的臭嘴,好好当心我手里的刀!”他手中的刀更加逼近罗莎琳的喉咙。

但是贝罗安没有停下来,“我向你保证我没有骗你,所有的资料都在楼上的书房里。我今天下午打印出来的,你可以跟我上去看看,再……”

西奥突然打断了他,“别说了,爸爸!别说了!你要不住嘴,他真会他妈的杀死妈妈!”

西奥说得没错。巴克斯特已经把刀刃抵住了罗莎琳的皮肤。罗莎琳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仍然盯着前方,只有肩膀的战栗暴露了她的恐惧。房间里一片沉寂。沙发另一头的约翰终于把手从脸上拿开,他上唇上的血已经凝固,更加重了他脸上惊骇和怀疑的表情。黛西站在外公枕着的扶手旁,有些什么东西在黛西心里涌动——想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努力的克制和压抑更加深了她面色的凝重。西奥,尽管刚才警告了父亲,自己还是忍不住向前挪了一点点,两只胳膊无助地垂在两侧。和他父亲一样,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巴克斯特手里的刀。贝罗安观察着,试图说服自己巴克斯特的沉默说明他在和新的药物试验和新的治疗方法的诱惑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外面传来直升机的声音,可能是警察在监视游行队伍的疏散。街上又突然传来一阵愉快的喧闹声,也许是外国留学生从广场那边过来,要到夏洛特大街去,那里的饭店和酒吧一定又是爆满。伦敦市中心已经迎来又一个星期六的狂欢。

“不管怎么说,我只是想和这位年轻的女士好好谈谈,‘全名小姐’。”

奈杰尔色迷迷地站在房间的中央,湿润的嘴唇和那张马脸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不怀好意地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了,奈杰尔。我自己也和你想的一样。”然后巴克斯特告诉黛西,“我要你看着我的手……”

“不,”黛西急切地说,“妈妈!不要!”

“住口!我还没说完。你看着我的手,听好了,好不好?你一乱,我们就会失手。你仔细听好了,把衣服脱掉,动作快点,全脱掉,一丝不挂!”

“喔,上帝保佑!”约翰低声地叹息道。

西奥冲着房间那头的贝罗安叫:“爸爸?”

贝罗安摇摇头,“不,待在那里别动。”

“这就对了嘛!”巴克斯特说。

巴克斯特对着黛西而不是西奥这样说。黛西难以置信地看着巴克斯特,瑟瑟发抖,无助地摇着头。黛西的恐惧让巴克斯特很兴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倾斜、颤抖。

黛西低声地哀求:“我不能,求求你……我不能……”

“不,你可以的,亲爱的。”

巴克斯特用刀尖,在罗莎琳头上的皮革沙发上割开了一道一英尺长的口子。众人注视着刀口,那是一道丑陋的裂缝,里面的黄白色的填充物顺着刀口膨胀出来,就像溢出来的皮下脂肪。

“你他妈的快给我脱!”奈杰尔威胁着。

巴克斯特的手和刀子又回到了罗莎琳的脖子上。黛西看看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贝罗安也不知道该告诉黛西什么。黛西弯下腰开始脱靴子,但是怎么都拉不开靴子上的拉链,她的手已经麻木了。黛西痛苦地哭了一声,单腿跪在地上,用力地扯拉链,终于把它拽开了。黛西坐在地上,像个脱衣服的孩子,褪掉靴子。她继续坐在地上摸索着裙子一边的纽扣,然后站起来,从褪到脚边的裙子里走了出来。黛西一边脱衣服,一边瑟瑟发抖。罗莎琳也抖得厉害。巴克斯特弯下腰来,把刀子更紧密地抵在她脖子上以防止自己的手抖动得太明显,但他没有把目光从黛西身上移开。西奥则显得异常震惊,以至于无法忍受面对姐姐,只能让自己继续盯着地面。约翰的眼睛也转过不看。现在黛西的动作更快了,不耐烦地抓扯着她的丝袜,几乎是在撕扯,然后把它们扔在地上。她慌乱地脱着衣服,扯下黑色毛衣,也扔在地上。现在黛西身上只剩下内衣——从巴黎来之前刚刚换过的白色内衣——但她没有停下来。黛西一气呵成地解开胸衣,用大拇指勾住内裤,让它们褪到脚下。直到现在黛西才看了母亲一眼,但也只是瞥了一眼。全都做完了,黛西低着头站在那里,双手垂在两侧,不想看任何人。

贝罗安至少有十二年的时间没有看到女儿不穿衣服的样子了。尽管已经是很久之前了,但贝罗安仍然还记得女儿小时候洗澡时的模样。就算是在这样危险四伏的时刻,他仍然注意到了女儿的异常。他也知道这个小女人一定已经强烈地意识到她的父母在这一刻也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和略微鼓胀的乳房说明了一切。他早该猜到的,一些谜团都得到了解释——这就是她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时而生气,时而痛苦,敏感到为了扉页上的致词而痛苦,她显然已经进入了孕期的第四个月。但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个。巴克斯特一动不动。罗莎琳也开始膝盖发抖,刀刃迫使她无法扭头去看她的丈夫,但贝罗安知道她的眼睛正极力地搜寻他的目光。

黛西就站在他们面前,奈杰尔说:“圣明的耶稣!她现在是你的了,伙计。”

“闭嘴!”巴克斯特说。

趁人不备,贝罗安向他那边跨进半步。

“咦,瞧瞧这是什么啊。”巴克斯特突然说。他用那只没拿刀的手指着桌子上黛西的书稿。看到眼前这个怀孕的女人,他可能是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和不安,或者在想其他办法继续羞辱对方。

这两个年轻人还都是毛头小子,可能还没有很丰富的性经历。黛西的身体状况让他们很尴尬,也许可能令他们厌恶。贝罗安暗暗祈祷巴克斯特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现在看到放在对面沙发上的书稿,趁机找台阶下。

“把那个给我,奈杰尔。”

趁奈杰尔过去拿书的时候,贝罗安又向前挪近了些,西奥也是。

“《我的美丽轻舟》,作者是美丽的黛西·贝罗安。”巴克斯特用左手翻开书页,“你没告诉我你还写诗,这些都是你写的,是吗?”

“是的。”

“那你一定很聪明。”

他把书递给黛西,“读一首吧,把你最好的一首读出来。来吧,让我们也听听诗。”

黛西接过书的时候,恳求他道:“我会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行,但请你把她脖子上的刀子拿开。”

“我没听错吧?”奈杰尔嘿嘿笑道,“她说任何事情,来吧,美丽的黛西。”

“不,我很抱歉。”巴克斯特对黛西说,好像他也跟其他人一样的失望,“那样也许会有人向我扑过来的。”他回过头去朝着贝罗安和西奥挤了挤眼睛。书在黛西手里抖动着,她随意翻到一页。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始读,奈杰尔说:“让我们听听你最为色情的一首吧,真正污秽的描写。”

听到这些,她所有的决心都轰然倒塌,合上书稿,她说:“我不能,”黛西痛苦着,“我办不到……”

“你必须照我们说的做。”巴克斯特说,“否则你就要小心我的手了。你想看到我那样做吗?”

约翰平静地对黛西说:“黛西,听话。就读你曾经跟我谈起过的那首诗。”

奈杰尔大叫:“你他妈的闭嘴,外公!”

约翰说话的时候,黛西茫然地看着他,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她重新打开书,翻开书页,寻找着那首诗,然后看了外公一眼,开始读起来。她的声音是嘶哑和虚弱的,手颤动得简直没有办法抓住书,就抬起另一只手托住书。

“停。”巴克斯特说,“重新开始,我一个字也没听到。根本听不见!”

黛西又开始重新读,声音只大了一点点。黛西的书稿贝罗安翻过多次,但是有些诗贝罗安只读过一遍,对于现在这首诗他只有隐约的印象。其中的诗句让他很吃惊——显然,他之前读的不够认真。诗文出奇地深邃、流畅,透着浓厚的古韵,她仿佛是回到了昔日的世界。起初,尚在惊恐之中的贝罗安无心体会字里行间的韵味,但是随着黛西的声音逐渐提高并开始形成了一种平静的韵律,他也觉得自己慢慢融入了诗文中所描绘的那种境界。他仿佛看到黛西在露台上俯瞰着夏日月光下的海滩,涨潮过后的海面平稳如镜,空气中弥漫着一缕芳香,落日的余晖散发着最后的光芒。黛西回头呼唤她的爱人,当然是那个有一天要做孩子父亲的男人,过来欣赏这美景,更确切地说是来聆听这天籁之音。贝罗安仿佛看到一个皮肤光滑的男人,赤裸着上身站在黛西旁边,他们一起倾听着海浪冲撞碎石的低鸣,那声音仿佛在倾诉着自古而来的悲鸣。她相信亘古之前曾有那么一个时代,地球尚且年轻,海洋刚刚形成,人类和上帝之间还没有隔阂。但是那一天晚上,这对情侣只能在波涛拍岸的反复中觉察出悲伤和失落的情感。她转向他,在他们拥吻之前,她告诉他,他们一定要彼此相爱,忠于对方,尤其是现在他们即将迎来一个新的生命,但他将要降生的世界里却没有和平和安定,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已经是不可避免。

黛西抬起头来。双膝仍然止不住颤抖的罗莎琳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其余的人则都在看着巴克斯特,等待着。巴克斯特倚在那里,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沙发背上。虽然刀刃还没有从罗莎琳的脖子上拿开,但他握刀的手已开始放松,他的姿势,他脊背弯曲的角度,都显示出他可能有撤退的意图。难道仅凭黛西的一首诗就降服了他暴躁的情绪,这可能发生吗?

终于,巴克斯特抬起头了,稍稍站直了一点,然后突然间带着一种急切,说道:“再读一遍。”

黛西返回到开头,用更加自信的、迷人的语调,像给孩子讲故事似的抑扬顿挫地再次读起来。“今晚的海面是平静无波的,潮汐涨到了极致,一轮明月高挂在海峡的上空——法国海岸的灯火时隐时现……”

贝罗安听第一遍的时候漏掉了英国的悬崖“闪着朦胧的灯光,蜿蜒在广阔而又宁静的海湾上”。这一次他脑海中看到的不再是露台,而是一扇开着的窗子;也没有了年轻的男子,孩子的父亲。他看到的是巴克斯特孤独地站在那里,胳膊肘抵在窗台上,正在听海浪“带来永恒的悲戚”。即使在此时的心境下,贝罗安也反感听到“信仰的海洋”和远古时代的失乐园的比喻。再一次的,他通过巴克斯特的耳朵听到海洋“忧郁的、绵绵不绝的怒吼,渐渐远去,退到无尽的夜风中去,直至世界的锋利幽暗的边缘”。这诗句就像一句悦耳的魔咒。对彼此忠诚的祈求在这无喜、无爱、无光、无太平、“更无以致伤痛的慰藉”的夜里显得多么的苍白。在听到“无知的军队夜间出击”这句话时,贝罗安发现里面并没有提到战场。贝罗安认为诗歌的优美和隐含的悲观未免矛盾。

巴克斯特好像突然间兴奋起来,但这点很难辨别,因为他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晃动,但是他的右手已经从罗莎琳的肩上拿开,刀子又收回到口袋里。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黛西,黛西努力抑制着自己内心的释然,伪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但当她回敬巴克斯特的目光时,下唇的颤抖还是背叛了她。她的两臂无力地垂在两侧,书稿在手指间摇晃。约翰握住了罗莎琳的手。听了两遍诗歌的奈杰尔脸上的厌烦也刚刚消散,他对巴克斯特说:“你干活的时候,我拿着刀子。”

贝罗安很担心奈杰尔的怂恿,会提醒巴克斯特此次拜访的企图,引起他又一次的情绪激动,骚乱再次重演。

但是巴克斯特打破沉默,兴奋地说:“这是你写的,你自己写的这些。”

这是个陈述句,不是在提问。黛西看着他,等待着。

他再一次说:“这是你写的。”然后,又急切地加上,“真的很美。你知道的,不是吗?它很美,居然是你写的。”

黛西不敢说什么。

“它使我想起我长大的地方。”

贝罗安不记得也不在乎那是哪里,他只想赶到黛西身边去保护她,他还想去保护罗莎琳,但只要巴克斯特还在她身边,他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巴克斯特的情绪是如此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被激怒,绝对不能惊扰或者威胁他。

“喏,巴克斯特。”奈杰尔用头指指黛西,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我改变主意了。”

“你说什么?你他妈的在搞什么!”

“为什么你不把衣服穿上呢?”巴克斯特对黛西说,就好像脱光衣服是她的主意似的。

有那么一会儿,黛西没有动,他们都在等她。

“我简直不敢相信。”奈杰尔说,“我们白忙一场嘛!”

黛西弯腰捡起毛衣和裙子,开始把衣服穿起来。

巴克斯特继续热情地说:“你怎么想到那些的?我是说,你在诗里写的那些。”然后还是那句重复了多次的话,“你写的。”

黛西没理他。她穿衣服的动作是粗鲁的,从她把丢在地上的内衣踢到一边看得出来她心中的怒气。她只想把自己的身体遮起来,然后回到她母亲身边去,其他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巴克斯特从一个蛮横的恐怖主义分子瞬间转变成一个惊喜的崇拜者,或者说一个兴奋的孩子,如此巨大的转化,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现在的表现就像个兴奋的孩子。贝罗安试图和黛西进行目光交流,希望在沉默中提醒她,继续迎合巴克斯特还是有必要的。但现在她和她的母亲抱在了一起,黛西跪在地上,半伏在罗莎琳膝上,用胳膊搂着妈妈的脖子,她们窃窃私语,爱抚着对方,无视盘旋在她们身后的晃头晃脑的、喋喋不休的巴克斯特。他开始变得狂乱,语无伦次,迅速地把身体的重心轮流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当黛西走向母亲的时候,顺手把书丢在桌子上。巴克斯特急忙走上前去,一把抓在手里,在空气中挥舞着,好像他能把里面的意思抖落出来似的。

“我想要这本书,”巴克斯特走近黛西说,“你说过的,我可以拿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要它,可以吗?”

“蠢货!”奈杰尔唾弃了一声。

这是智力退化的本质特征,阶段性地失去连续自我的所有意识,因此你关注的任何东西都会让别人认为你缺乏连贯性。巴克斯特已经忘了是他逼迫黛西脱的衣服,也是他胁迫了罗莎琳。强烈的感情已经湮没了记忆,在突然而又剧烈的情绪变换中,他紧握住眼前的一点快乐——这正是制伏他的绝好机会。贝罗安看了看西奥,西奥缓缓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沙发上约翰已经坐起来,一只手放在女儿手上,一只手揽着外孙女的肩膀。罗莎琳和黛西还抱在一起——贝罗安怀疑她们认为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或者说她们以为忽视巴克斯特的存在可以增加安全感。贝罗安猜想是女儿怀孕的事实让他们忽略了周遭的一切。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巴克斯特又开始大喊大叫:“其他的东西我都不要。你听到了吗?我只要这个。它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他紧紧地攥着书稿,就像一个贪婪的孩子唯恐别人毁约把书夺走。

贝罗安再次瞟了一眼西奥。西奥靠得更近了,他看起来很紧张,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奈杰尔站在他们中间,观望着——他毫无反应,可能根本没注意到任何动静。况且贝罗安离巴克斯特比奈杰尔要近,肯定能抢在他之前出手。贝罗安再一次感到脉搏的跳动撞击着他的耳膜,脑海里浮现出多种失败的可能。贝罗安又看了看西奥,下定决心默默地数到三,不管怎样都出手,一……

突然,巴克斯特转过身来,舔着嘴唇,他的微笑是湿润而幸福的,眼睛是明亮的,声音是柔和的,语调中流露着激动。

“我想接受试验性治疗。我早就听说了,他们试图悄悄进行,但我调查过,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真他妈的!”奈杰尔说。

贝罗安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缓一些,“当然可以。”

“你要给我看看那些资料。”

“好的,美国的试验数据。在楼上,我的书房里。”

贝罗安几乎忘记自己是在撒谎。他再次看看西奥,后者用眼睛示意他快点带巴克斯特到书房去。但西奥不知道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试验,而且让巴克斯特失望的代价是巨大的。

巴克斯特把书放进口袋里,从里面掏出刀子,在贝罗安面前比划着。

“快点,快点,我就跟在你后面。”

巴克斯特现在的情绪是异常高涨,保不准一时兴起就会挥刀伤人,他喋喋不休地嘟囔着。

“试验,你给我看看所有的材料,所有的,全部的……”

贝罗安很想走到罗莎琳面前,握握她的手,和她说说话,亲吻她——哪怕是最基本的交流也足够了,但巴克斯特现在就挡在他前面,他甚至能闻到巴克斯特的呼吸的气味。原来的想法是要将他从家人身边引开,把他跟奈杰尔隔离起来,没有理由不进行下去。于是,贝罗安朝着罗莎琳的方向最后看了绝望的一眼,然后转过身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

“你看着他们。”巴克斯特对奈杰尔说,“他们都是很危险的。”

他跟着贝罗安穿过大厅,开始爬楼梯,他们的脚步踏在石阶上发出踏踏的声音。贝罗安尽力地去回忆哪些文件摆在桌子上,可以让他用来伪装。他想不起来,他的思绪更倾向于去寻找别的出路。桌上有纸镇可以用来砸向巴克斯特,还有一个沉重的旧订书器可以用。高背的办公椅太重了,他举不起来。他甚至连一把裁纸的刀都没有。巴克斯特就比他落后一步,紧跟着他。也许抬腿踢他一脚就万事大吉了。

“我知道他们想悄悄进行试验。”巴克斯特又说了一遍。

“他们只想照顾自己人,不是吗?”

他们已经走了一半。就算是真有什么试验,巴克斯特凭什么相信这个医生会遵守诺言而不去报警?这全是因为他兴奋过头同时又走投无路,因为他被情绪冲昏了理智,他的侧尾壳核和颞额区正在丧失功能。但这些都是不相干的,贝罗安需要的是一个计划,可他脑筋转得过快,想法过于丰富了——现在他和巴克斯特已经站在书房外宽大的平台上,周围全都是高大的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这条街正是通向广场的街道。

贝罗安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犹豫了一下,希望能看到他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桌上的台灯底座很重,但乱七八糟的电线将会牵制他。书架上有个石头雕像,但他得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另外,这间书房像一间博物馆,像座祠堂,纪念着从前那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沙发上铺着一块布哈拉毯,上面放着他的壁球拍,这是他上来查看星期一的手术安排时顺手扔在那里的。靠墙的大桌子上,电脑显示屏上的屏保展示着一幅幅图片——都是通过哈勃望远镜在遥远的外层空间拍摄到的,有数百光年远的星云、垂死的恒星和红色的巨星,这些都无法让他摆脱内心的焦急。窗前的旧桌子上,堆了一堆文件,也许是唯一的希望。

“快走。”巴克斯特从背后轻轻地推推他,他们一起进了房间。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静静的、麻木的,对即将到来的毁灭没有丝毫的反抗。贝罗安毫不怀疑巴克斯特在一怒之下定会杀掉他。

“资料在哪里?拿给我看。”

他的急切和信任如孩童般幼稚,但他手里却挥舞着刀子。他们怀着不同的心思,都想找到医学试验的证据,都希望巴克斯特能应邀成为宝贵试验的对象。贝罗安走向靠窗的那张桌子,那里有两摞报刊和打印的资料。他低下头,他看到一份新的脊骨结合的手术说明,一种打开阻塞的颈动脉的新技术,还有一份报告阐述的是对帕金森症治疗的过程中是否会对苍白球造成手术上的损害的怀疑意见。他选了最后的这份文件,拿了起来,除了尽力拖延时间他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他的家人都在楼下,现在他感到自己异常孤立无援。

“这是对这个部位的构造说明。”贝罗安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就像一个典型的说谎者那样,但他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苍白球是一个苍白的球形物,是个相当美丽的器官,在基础神经中枢深处,是器官腺状体最古老的部件之一,包括两部分,这两部分……”

但是巴克斯特根本没在意——他扭回头去在倾听着什么。他们听到楼下大厅里传来的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大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难道今天他又将被人抛弃第二次吗?他急速地冲出书房,奔向缓步台。贝罗安丢下文件跟过去。他们看到西奥向他们跑来,一次跳过三个台阶,双臂快速地摆动着,牙齿因为使力而紧咬着。他口齿不清地大叫着,听起来像在发号施令。贝罗安已经开始行动了。巴克斯特掏出刀子,贝罗安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制住了他的胳膊。终于短兵相接了。不一会儿,西奥跨过了最后两个台阶,一把揪住巴克斯特的夹克领子,反手一拧,巴克斯特的身体被拧得像绳子似的,失去了平衡。与此同时,贝罗安一直紧抓着他的胳膊,抵着他的肩膀,和西奥一起把巴克斯特推下了楼梯。

巴克斯特的身体向后倒下,双臂伸开,右手还紧紧握着刀子。时间好像一下子停滞下来,眼前的画面缓慢地展开再放大,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沉寂和静止之中,巴克斯特整个身子就像在空降一般,悬挂在时空里,眼睛直直地看着贝罗安,表情里并没有太多的恐惧,更多的是失望。贝罗安觉得自己从那双悲伤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他对欺骗的谴责。他,亨利·贝罗安,拥有那么多——事业、金钱、地位、房子,更重要的是他有家人——英俊健康的儿子,伸出他善弹吉他的双手来营救父亲;美丽的诗人女儿,即使是赤身裸体也依然庄严圣洁;名人岳父,以及聪明贤淑的妻子;但他却没有为巴克斯特做任何事情,没有给予这个几乎已经被残疾基因夺取了一切的可怜的人一点点帮助,后者即将一无所有。

楼梯在拐弯之前的距离是很长的,台阶都是坚硬的石头。伴随着一连串的清脆的声音,巴克斯特的左脚一路划过铁制的栏杆,一头撞到楼梯半层的地面上,又弹过去撞在了墙上。

警察很快赶来,巴克斯特也被救护人员抬到了救护车上拉走,但每个人心中的震惊和恐慌还是在之后又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在对刚刚发生过的事件的沉默回忆中不时有人痛哭失声。没有人想单独待着,所以他们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挤在那里,没有人能将重获生命的可贵和他们经历的痛苦隔离开来。靠着年轻人迅速的恢复力,西奥和黛西下楼到厨房,端来几瓶红酒、矿泉水和一碗咸腰果,还有冰块和纱布给外公的鼻子冷敷。

酒虽然还像以前那样可口,但怎么都喝不进去,贝罗安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喜欢喝水。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贴近——紧紧地挨着坐在一起,手握着手,拥抱在一起。伦敦警厅值夜班的官员临走留下话说,他的同事明天早晨会过来给他们分别录正式的口供,所以他们不能讨论或者串通证词。这是一项毫无道理的命令,他们根本就不会考虑遵守它。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有不时交谈,陷入沉默,然后再交谈。他们本想认真地分析一下今晚的恐怖事件的经过,但实际上要简单得多,他们将整件事情回顾了一遍。他们只不过是在描述:他们怎么进的房子,他怎么转身,那个高大的长了一张马脸的人怎么出的房子……每个人都想从他人的角度来看待这场经历,这样才能确认他们经历的那些确实都是真的,在细细体味彼此感受的差异的同时相信自己已经从那场噩梦中幸存了下来,重新又回到了家庭的温情和爱护之中,并由此明白没有了亲人就等于是一无所有。他们之所以被入侵者蹂躏,被他们挟制,是因为全家人没有办法交流、通力合作,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促膝长谈了。

贝罗安检查了岳父的鼻子。约翰拒绝当天晚上去看急诊,谁也没有试图说服他。反正肿胀已经让诊断很困难,况且他的鼻梁骨并没有错位,贝罗安猜测可能是上颌骨突出的部分有轻微的骨折——这比鼻软骨断裂幸运多了。整个晚上余下的时间贝罗安都坐在罗莎琳身边,她给他们看了脖子上的红点和小口子,并描述了她超越恐惧、对生命变得漠然时那一刻的感受。

“我觉得自己就要漂走了,”她说,“好像另一个我从天花板的角落里向下观看着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想如果真的要发生什么,就让它来吧,我肯定连感觉都没有,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是我们可能会在乎。”西奥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大得不自然。

黛西很不好意思却又兴奋地谈起在巴克斯特面前脱衣服,“我试图把自己想成只有十岁,正在学校里换衣服,准备打曲棍球。我不喜欢当时的女教练,讨厌在她在的时候脱衣服。一想起她我就感觉好多了。然后念诗的时候,我就尽力地想象我正在城堡的花园里背诗给外公听。”

无法启口的是黛西的怀孕。但贝罗安在想也许还不是时候,因为黛西自己还没有提起,罗莎琳也没有说。

约翰透过捂着鼻子的冰袋说:“你们知道吗,虽然听起来可能很疯狂,但是当黛西第二次念那首阿诺德的时候,我真的开始可怜那个小伙子了,我想,亲爱的,你让他爱上了你。”

“阿诺德是谁?”贝罗安问道,黛西和外公听了大笑起来。贝罗安又加了一句,但是黛西好像没在听,“我并不认为那是你写的最好的诗。”

贝罗安知道约翰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本来可以告诉他们巴克斯特的病症,但他自己也正经历着一种同情的改变;自从看到罗莎琳脖子上的擦伤之后,贝罗安的心便刚硬了起来。允许自己同情一个那样强行入侵你家的人,不管他有病还是没病,都是软弱和毫无道理的。随着他倾听家人的叙述,怒气更是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来,甚至后悔自己在巴克斯特摔下楼梯后给他实施了及时的抢救。他本可以放任他死于组织缺氧,事后再声称自己因为惊吓过度而忘记了该伸出援手。但是事实正好相反,他和西奥立刻跑下楼梯去查看巴克斯特的安危,发现他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于是抬起他的颈部以打开他的呼吸通道;考虑到他的脊柱可能受到了损伤,贝罗安指导西奥该如何托起巴克斯特的头,同时他自己跑到旁边的浴室里拿来一条毛巾做了一个临时的颈套。楼下的罗莎琳叫了救护车——事实证明巴克斯特没有切断电话线。一边让西奥继续托住巴克斯特的头,自己把他摆成恢复的体位,观察他的重要生理指标。情况不太好,巴克斯特呼吸有噪音,脉搏缓慢而微弱,瞳孔有轻微的发散。他当时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同时低声地自言自语。他对自己的名字和让他握紧拳头的命令还有反应——贝罗安推测他的格拉斯哥昏迷指数是十三。他跑去书房给急诊室提前打了个电话,亲自和主治医生交谈,告诉他可能面临的状况,叫他准备好做CT扫描,并通知值班的神经外科医生。这之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有等待救护车来。与此同时,他们设法从巴克斯特的口袋里掏出了黛西的书稿。西奥继续托着巴克斯特的头,直到医院的两个穿着绿色医护服的小伙子赶来,把病人抬上担架,并在贝罗安的指导下给他输入代血浆。

两名警官和救护车同时赶到,几分钟后,探长也来了。他先是见过了贝罗安的家人,又听了贝罗安的叙述,最后说今天太晚了,现在大家情绪都很激动不适合提供口供。他从贝罗安那里记下了红色宝马的车牌号和留兰香犀牛俱乐部的名字。他察看了沙发上的刀口,然后来到楼上,跪在巴克斯特身边,从他手里抠出刀子,装进一只密封的塑料袋子里,又从巴克斯特左手的关节上提取一点干涸的血液——可能是约翰的鼻血。

当西奥询问他和父亲一起把巴克斯特扔下楼梯算不算犯罪的时候,侦探先生大笑起来。他用脚尖碰了碰巴克斯特说:“我不认为他会就此提起诉讼,反正我们不会。”

侦探给警局挂了个电话,安排两个警官夜里到医院守着巴克斯特。等巴克斯特一醒过来,就先逮捕他,稍后再对他提出正式的指控。在警告过贝罗安一家不许串通证词之后,三个警察就离开了。护理人员将巴克斯特固定在脊柱骨固定板上后把他带走了。

罗莎琳的恢复惊人地迅速。警察和救护人员离开还没有半个小时,她就建议大家最好过来吃点东西。尽管大家都没胃口,但还是跟着她来到了厨房。贝罗安重新加热了他的老汤,又从冰箱里端出蛤肉、贻贝、对虾和鮟鱇鱼,孩子们布置了一下桌子,罗莎琳把面包切成片,给色拉加了调料,约翰放下敷在鼻子上的冰袋,又开了一瓶葡萄酒。大家齐动手的情景是愉快的,二十分钟后,晚饭准备好了,他们也终于感觉到饥饿了。看到约翰又要喝多了,大家反而觉得很安慰,好在他醉得还有理智。直到他们坐下来之后,贝罗安才得知原来那位诗人的全名叫马修·阿诺德,黛西朗诵的那首诗名叫《多佛海滩》,几乎每本诗选里面都有,每所学校也都教。

“就像您的那首《富士山》一样家喻户晓。”贝罗安说,这句话让约翰大大地兴奋起来,促使他提议大家站起来干一杯。约翰开始眉飞色舞了,他那滑稽的肿胀的鼻子更是锦上添花。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预定的轨道上去,黛西的《我的美丽轻舟》又再次被他捧在手里。

“让我们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为黛西干杯。”约翰说,“她的诗集预示着一个光明的前途,我作为她的外公和诗集的受奉献者感到无比骄傲。有谁会预料到一个只为了赢得零花钱而背诵诗歌的小女孩,有一天居然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我想为了今晚背诵的那首诗,我应该再奖给她五镑,为黛西干杯!”

“为黛西干杯!”他们一起回应,黛西吻了外公,外公拥抱了她——两个人终于冰释前嫌,纽迪盖奖的风波就此告终。

贝罗安用嘴唇沾了沾杯里的酒,却发现自己对酒完全失去了兴趣。就在黛西和外公坐下来的时候,电话响了,因为贝罗安离得最近,就走出厨房里去接电话。他没有马上听出对方的美国口音来。

“贝罗安?是你吗,贝罗安?”

“喔,杰伊,是我。”

“听着,我们有个脑外膜病例,男性,二十多岁,从楼上摔下来的。一个小时前,萨丽·麦顿因为感冒提前回家了,所以我叫来了罗德尼。那个孩子很积极,做得也很好,他不想让你到这里来。但是贝罗安,我们发现就在鼻窦那里发生了令人沮丧的骨折。”

贝罗安清了清嗓子,“鼻黏膜肿大?”

“就在骨折的部位,这就是我为什么插手的原因。我曾经看到过某位没有经验的医生撕裂了鼻窦,以抬高断裂的骨头,结果导致患者流了足足四升血。我想找个更有经验的人来,你离得最近,再说你也是最棒的。”

厨房里传来大声的、矫揉造作的笑声,像刚才一样夸张,几乎有点刺耳。他们并不是在假装已经忘记内心的恐惧——他们只是想要从中恢复过来。杰伊也可以给其他的外科医生打电话,而且贝罗安一贯避免给认识的人动手术。但这次不同。尽管他对巴克斯特的态度不时地更改,一种清醒的认识,或者说是坚定的决心开始在他的心中升起,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贝罗安?你在听吗?”

“我马上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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