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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对伦纳德和玛丽亚来说,他们现在不妨用流行的美国歌曲来区分星期和月份。在一九五六年的一月和二月里,他们喜欢的是杰·豪金斯唱的《对你施个魔法》和《百果糖》。小理查德唱的那首轻松而欢乐的歌曲使他们开始随着爵士音乐跳起舞来。然后他们爱上了《长而高的莎莉》。他们对舞蹈的动作很熟悉,那些年轻的美国士兵和他们的女朋友早就在蕾西舞厅里照那样子跳了起来。以前伦纳德和玛丽亚一直对此不以为然。那些跳摇滚舞的人占的空间太大,常常撞在别的跳舞的人的背上。玛丽亚说,她太老了,这类东西对她不合适。伦纳德则认为这玩意太招摇和太孩子气,真是典型的美国派头。所以他们坚持着跳快步和华尔兹。可是小理查的歌曲却让你非得跳摇滚乐的舞步不可。他们一旦对此迁就,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把伦纳德的那台收音机放大了音量,试跳那些步子——穿插,交叉,转身等等——当然,他们总是事先吃准了楼下的布莱克夫妇俩不在家,他们才开始练。

一面蹁跹起舞,一面猜度对方的心事——猜到你那舞伴的舞步和动作,这可是一种令人兴奋的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你们经常会相互碰撞。然后,你们的舞步里就会萌发一种模式,可是它绝非来自任何人的有意识的安排。它不是由于舞者在翩翩起舞之中所跨的舞步或者所作的动作所致,而是你们俩的禀性使然。在伦纳德和玛丽亚两个之间似乎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伦纳德在跳舞时应该起主导的作用,而玛丽亚则以她自己的动作来指点,他应如何引导为好。

他们很快就跳得非常熟练,可以到舞池里去一试身手了。可是无论在蕾西还是在别的舞厅里,他们都已经听不到那支名叫《长而高的莎莉》的曲子。乐队在演奏的是《有这兴致》和《乘上A列车》。可是到了这时候,你只要掌握了舞蹈动作的要领就足以对付着跳随便哪一支这类乐曲了。除了在舞蹈中体会到的兴奋以外,伦纳德还另外享受到别的一种乐趣,那就是他现在跳的舞,是他的父母亲和朋友们所不跳也不会跳的舞,他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们所憎恨的音乐,而他生活在里面感到如此逍遥自在的这个城市,是他们永远不会来到的城市。他是自由的。

到了四月里,流行起一支谁都被它迷得如痴如狂的歌曲,而这也正好标志着伦纳德的柏林生涯的结束的开端。它对摇滚着跳舞根本没有用处,它只表现出寂寞和难以排遣的绝望。它的节奏始终那么隐晦,它的消沉滑稽地受到夸大。他从头到底都喜爱它——苍凉的低音像是在人行道上的漫步,嘈杂刺耳的吉他,酒吧间里的一台钢琴弹奏出来的稀疏的叮咚之声。可是最令他为之低回悱恻的,却是它在结束处唱出来的那个粗犷而富于男子汉气概的劝告,“如果你的爱人离开了你,你想要对人去诉说,你就沿着那寂寞大道去走一遭。……”美军电台有一段时间在每一个小时里播放这支《伤心旅馆》。这首歌里含蕴着的那股自怜自悯的韵味,其实让人听了会为之心花怒放。可是它在伦纳德的耳朵里听起来,却不知怎么的,使他觉得自己俗缘未了,悲哀凄切,觉得自己似乎比以前更加长大了一些。

这支歌曲就构成了伦纳德和玛丽亚筹备着将在梧桐林荫道的寓所里举行的订婚聚会时感受到的那种情调。伦纳德在纳菲百货店里购买酒、饮料和花生的时候,他心里在演奏这支歌曲。在这间百货店的礼物部里,他遇到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在懒洋洋地弯着腰观看一个展示手表的柜台。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那个人就是洛夫廷——他到柏林后的第一天把葛拉斯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的那个上尉。洛夫廷也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来了。当他认出来以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而且对伦纳德比以前友善得多了。他开门见山,就对伦纳德讲起他的心事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块开阔的场地,劝说了一个平民建筑承包商去把它清理和平整好了,而且,通过市长办公室里一个什么人的关系,在那块地里下了草种,准备把它改造成为一个板球场来使用。“那草可长得快咧!我布置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的卫队看住它,不许小孩踩踏那草坪。你一定得来看看。”伦纳德心想,他一定很寂寞。还没有等他仔细想想,就对洛夫廷说了他即将和一个德国姑娘订婚的事情,并且还邀请他去参加订婚宴会。他们俩的客人毕竟不多。

请帖上写的是“酒会:下午六—八点”。宴会即将开始前的那天傍晚,伦纳德在半哼半唱着《伤心旅馆》,他一面在把一袋厨房里的垃圾拿到楼下去倒在后面的垃圾箱里。那天电梯坏了。他回到上面去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布莱克先生。自从去年在伦纳德那一层楼的楼梯间里发生了那桩事情以来,他们彼此间还没有说过话。这么些时光过去,它也让人淡忘了。当伦纳德点头招呼的时候,布莱克先生微笑着说了声“你好”。于是伦纳德又不假思索——而且他正感到踌躇满志——脱口说道,“您和您的夫人能不能在今天晚上赏光到敝舍来喝一杯?六点以后都行。”

布莱克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寻找他的钥匙。他把它取出来后,对它望了一会。然后他说道,“很荣幸。谢谢你。”

伦纳德和玛丽亚等着他们的第一个客人到来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伤心旅馆》。茶碟里装着花生仁,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瓶瓶啤酒和葡萄酒、柠檬汽水、皮姆斯、滋补饮料和一升杜松子酒。这些都是免税买来的商品。他们替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只烟灰缸。伦纳德本来还想准备一些用牙签插好了的菠萝块和切达干酪块,可是玛丽亚听了这种荒唐的搭配方式就笑得说不行,于是他的这个建议就只好作罢。他们手儿相握,一起欣赏他们准备好的佳肴美酒——真切地感觉得到,他们的爱情从此开始了它那公开的历程。玛丽亚穿上了一件多层次的白色礼服——她一走动,它就会瑟瑟、簌簌地响——还有淡蓝色的舞鞋。伦纳德则穿上了他的那身最好的西装,而且,这是他画龙点睛的大手笔——戴上了一条白颜色的领带。

“……他在那寂寞大道上徘徊良久……”这时门铃响了,伦纳德去应门,是美军电台“美国之声”来的罗瑟尔。伦纳德的收音机正在收听这个电台播放的节目,因此他觉得自己有点傻呵呵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罗瑟尔似乎没有注意,他握住了玛丽亚的手,而且把它握了很久,一直不肯放。可是这时玛丽亚单位里的两个朋友简妮和夏洛特突然也到场了——她们格格地笑着,把她们手里的礼物向前递将过去。罗瑟尔只好后退一步,让那两个德国姑娘用拥抱和满口德国土话的一声声惊叹和赞赏簇拥着未来的新娘到沙发上去安营扎寨。伦纳德用杜松子酒和滋补剂为罗瑟尔调制了一杯饮料,为那两个姑娘配了杯皮姆斯和柠檬汽水。

罗瑟尔问,“她就是从气压管道里给你送去那封信函的那个姑娘?”

“是的。”

“她倒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你愿意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吗?”

葛拉斯到了,紧接在他后面来的是洛夫廷。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沙发那儿爆发出来的一阵阵女人的笑声所吸引,所以伦纳德调好了饮料以后就把那个播音员和那个上尉领到房间的另外一头去了。介绍过后,罗瑟尔就对简妮开始了他那微风荡漾般的调情,说什么他相信他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还说她长着一张最甜蜜的脸蛋。洛夫廷的风格和伦纳德比较相似。他开始和夏洛特展开了一场艰苦的闲聊。当他说,“这真让人着迷。那么你在早晨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准备妥当,可以到施潘道去了呢?”她和她的朋友们听了都笑得什么似的。

葛拉斯曾经答应发表一篇演说。伦纳德见他不嫌麻烦,还事先把他的讲稿在打字机上打在几张卡片上,不禁为他的这番诚意所感动。他把一只开瓶塞的起子在杜松子酒罐上敲得叮当响,让大家静下来听他说话。葛拉斯先用妙趣横生的话语讲述了那天夜里伦纳德的耳朵背后如何插了一枝玫瑰花,以及那封信函又如何在气压管道里从天而降。他说,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独身生活也会以这般富于戏剧性的形式,而且也有一个在每一个方面都像玛丽亚这样美丽动人、奇妙无比的姑娘来使它宣告结束。罗瑟尔叫道,“好!说得好!”玛丽亚则嘘了他,要他别这么大叫大嚷。

然后,葛拉斯特意稍稍停了一下,以此来表示他在演讲的语气方面即将有所变化。他正在吸一口气准备重新开始的时候,门铃又响了,是布莱克夫妇到了。大家都等待着,伦纳德就趁此机会给他们俩调饮料。布莱克夫人在一张扶手椅子里就座。她的丈夫则依然站在门口,毫无表情地望着葛拉斯,而葛拉斯则把他的胡须往前翘了这么一翘,表示演说即将继续。

他平静地说道,“我们都在这个房间里——德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干着各种不同的工作,但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建造一个新的柏林,一个新的德国,一个新的欧洲。我知道,这种说话的方式,就是那些政客的冠冕堂皇的口气——尽管也许这是真实的情况。我知道,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七点钟,当我正在穿衣服,准备去上班,我不会老是想到要建造一个新的欧洲什么的。”听众里面喃喃地笑出声来。“我们都知道我们所需要和喜欢的那种自由,而且我们也知道对它的威胁来自何方。我们都知道,制造一个新的和不会发生战争的欧洲,唯一的出发点就是这儿——就是我们自己,在我们的心里。伦纳德和玛丽亚属于两个国家——它们在十年前还是正在交战的两个国家。他们订婚了,将要结婚,这样就会比任何条约更加牢固地把这两个国家联合在一起。异国情侣的结合会增加国与国之间的了解,使它们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

葛拉斯从他的卡片上抬起头来,咧开了嘴笑了笑,突然否定了他自己一本正经的态度。“这就是我为什么老是留心着,想要寻觅一个漂亮的俄国姑娘,把她带回到我在塞达拉皮兹的老家去。来,让我们为伦纳德和玛丽亚干杯!”

大家都举起了杯子。这时,罗瑟尔的手臂挽着简妮,叫道,“来,伦纳德。你来讲讲。”

伦纳德以前只有在小学六年级那年在公众场合讲过话。在那一年,他以班长的身份,每隔两个星期,在早晨的班级会上,对班上的同学宣布班级里的情况和活动。现在,当他刚开始说的时候,他的呼吸急速,只好每说几个字就换一口气。

“谢谢你,鲍勃。我代表我自己来说,我可不敢保证去重建欧洲。凭我的这点本事,最多只能在浴室里架起一个木头架子。”他开的这个玩笑,把大家都逗笑了。连布莱克也微微一笑。玛丽亚在房间的另外一头朝他望着,笑逐颜开,喜不自胜——也许她还喜欢得哽咽了起来。伦纳德脸红了,他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他但愿自己还有十来个笑话讲给大家听听。他说。“我代表我们两个说,我们只能向你们和向我们自己保证,我们一定会幸福。非常感谢诸位光临。”

有人在喝彩。又在罗瑟尔的怂恿之下,他穿过房间去吻玛丽亚。罗瑟尔吻了简妮。然后大家安顿下来,专心喝酒。

布莱克走过来和伦纳德握手,并且向他祝贺。他说。“那个留着胡须的美国人,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伦纳德迟疑了一下,说道,“他和我在一块工作。”

“我不知道你在替美国人工作。”

“啊,是的。这是件跨部门的工作。我是说电话线。”

布莱克对伦纳德久久地望了一眼,他和伦纳德一起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我想给你一个忠告。那家伙——他叫葛拉斯,是不是?他是比尔·哈维手下的人。如果你对我说,你是葛拉斯的同事,你就等于对我说,你是干什么的了。阿尔特格里尼克,金子行动,我不需要知道这个。你在安全方面犯了个错误。”

伦纳德很想反唇相讥,说布莱克自己也在安全方面犯了个错误,因为他这么说,等于表示他自己也是情报部门中的人物。

布莱克说道,“我不知道这里的另外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在这些事情方面,这儿可是个非常狭小的城市。它是个村庄,不要在公众场合让人看见你和葛拉斯在一起,它会泄露机密。我的忠告是,你把你的职业上的同事和社会活动中的交往严格区分开来。现在,我将会把我的最好的愿望献给你的未婚妻,然后我们就要告辞了。”

布莱克夫妇俩走了。伦纳德独自拿着他的那杯酒站在一旁待了一回,他有个主意——他认为那是个馊主意——想要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看玛丽亚和葛拉斯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可是他们两个一直没有交谈。葛拉斯是第二个告辞的客人。洛夫廷喝了几杯,他对夏洛特的追求比刚才顺利一些了,简妮坐在罗瑟尔的膝头上,他们四个决定到一间饭店去吃饭,然后再去一家舞厅。他们极力劝说伦纳德和玛丽亚和他们一块去,当他们发现劝也没用,他们就亲吻、拥抱,在楼梯上仰着脸喊过了“再见”以后,就都走了。

到处都是喝过了的杯子,香烟留下的烟雾悬挂在房间里寂然不动。屋子里一片宁静。

玛丽亚的双臂搂住了伦纳德的头颈,“你的演讲好极了,你没有对我说过你擅长这个。”他们接了个吻。

伦纳德说,“等你把所有我所擅长的事情都一个个发现出来,那可得花很长的时间哩。”他刚才对八个人之众发表了一次演讲。现在他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什么事都不在话下。他能够干得出来。

他们穿上了外衣出去。他们的计划是在克罗伊茨堡吃罢饭,再到阿达尔勃特街的寓所去过夜。这样他们就算在两个人的家里都庆祝过了。玛丽亚在那儿已换上了新的床单,瓶子里插上了新的蜡烛,一锅肉菜杂烩分盛在两只汤碗里,就等他们去享用。

他们到位于奥拉宁街的一家专营排骨豌豆泥的饭店里去晚餐时——他们已经成了那儿的常客——点了排骨和豌豆布丁。饭店的老板知道他们在那天晚上订了婚,所以免费请他们喝了两杯香槟酒。他们坐的位子像个卧室——简直像一张床。他们坐在店堂里的一个幽深而内凹的地方。那张黑桌子的印花木台面厚达两英寸,让椅背磨得光滑锃亮的高背座位把它围在中间。一块厚实的锦缎缝制的台布从桌子上垂挂下来,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膝头上。侍者在这上面又铺了一块浆洗过的白色的桌布。从低低的天花板上,由一根沉沉的链条挂着,一盏红玻璃的灯笼照出的一点点暗淡的光。巴西雪茄,浓浓的咖啡和烤肉的香味,氤氲缭绕,把他们围笼在温暖湿润而闷浊沉滞的雾霭之中。六七个老头围在常客的固定座儿周围坐着,喝着啤酒和威士忌,在离他们较近的地方有人在玩一局斯卡特

有一个老人蹒跚地走过伦纳德和玛丽亚的那张桌子时停下了脚步,他像在演戏似的,架子十足地看了看他腕上的那只手表,说了声,“Auf zur Ollen!”

等他走了以后,玛丽亚对伦纳德解释说,他说的是柏林人的一句土话,意思是:“我要回到我的老伴儿那儿去了。他就是五十年以后的你吗?”

他举起了酒杯。“为我的老伴儿干杯。”

还有一个庆祝会快要到了,那是一个他不能对她提起的庆祝会。再过三个星期,那条隧道就要满周岁了——从他们窃听到第一个信息的那一天算起。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认为,他们一定要干点什么作为纪念——虽不违犯安全,但是仍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而且还要有点象征意义。他们还为此成立了一个特设委员会,葛拉斯亲自担任这个委员会的主席。别的成员里还有一个美国军士,一个德国联络官,和伦纳德。为了突出这三个国家之间的合作精神,各人作出的贡献都应该反映出他的国家的文化特征。伦纳德觉得葛拉斯所分配的任务有点不太公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那两个美国人负责吃的东西,那个德国人准备喝的东西,而作为英国人的伦纳德则必须提供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余兴节目。

伦纳德带着这个节目的三十英镑预算,跑遍了基督教青年会、纳菲游艺中心和TOCH俱乐部,仔细察看他们的布告栏,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为他的祖国增光的节目。英国陆军机械厂里有个下士班长,他的老婆识得茶叶的好坏。美国养犬俱乐部的经理有一头会唱歌的狗,可是他想把它卖掉,不肯出租。还有隶属于英国皇家空军橄榄球俱乐部的一支并不完整的莫里斯舞队。有一个别名叫环球阿姨的机构,她们专门去机场和火车站迎送小孩和老人。还有一个自称是“一级的”魔术师,可是他演出的对象是五岁以下的儿童。

直到举行订婚宴会那天的早晨,伦纳德才根据别人的指点,联系上了英国苏格兰龙骑兵团的一个上士,那人答应,只要为他的伙食基金提供三十个英镑,他就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具备全套服饰和装备的吹笛手——其中包括格子花呢的制服,羽毛、毛皮袋等等,一应俱全。由于这一成就,再加上他刚才发表的那篇短短的演说和那个笑话所取得的成功,再加上他喝的香槟酒和更早喝的杜松子酒,再加上他开始掌握了一种新的语言,还有使他感到宾至如归的饮食店的惬意气氛,尤其是那美丽的未婚妻,她在和他碰杯——这一切使伦纳德想到,原来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有趣,而且,是的,这么风雅而有教养的人。

玛丽亚为了这件大事还特地鬈了头发。巧妙地松散了几绺秀发遮掩在高耸的莎士比亚式的额头,就在头顶下面的部位套着一个白色的发箍——她舍不得放弃这个孩子气的装饰。她现在正带着很有耐心的兴趣对他凝目而视——这目光既表现出她拥有了他,又显示她任性而放荡——在他们相识之初,她的这种目光曾使他设法用关于线路和心算来逃避。她的手上戴着他们在选帝侯堤道从一个阿拉伯人那儿买来的一只银的戒指。它的价钱非常便宜,所以成为祝贺他们的自由的一件礼物。在那些大珠宝店里,年轻的一对对男女正在观看那些将会花费他们三个月工资的订婚戒指。经过了玛丽亚的一番坚持不让的还价——伦纳德则由于过于窘迫,只好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们终于花了不到五个马克,就把它弄到了手。

他们和玛丽亚的寓所之间——业已准备就绪的卧室,还有他们的订婚大典的完美的顶点——现在就只隔着这顿晚餐了。他们想要谈论性方面的问题,所以他们就谈到了罗瑟尔。伦纳德在尝试着用一种负责而谨慎的语气说话,这语气和他现在的情绪很不协调,可是旧的习惯势力过于强大。他要她对她的朋友简妮转达他的一个警告。罗瑟尔喜欢拈花惹草——照葛拉斯的说法,他是个靠不住的骗子——他自己曾经大言不惭地宣称,自从他到柏林来以后,他曾把一百五十多个姑娘弄到手。葛拉斯用德语说道,“除了他一定患有淋病以外”——他最近从贴在一个公共厕所里的一张招贴上学到了“淋病”这个词——“他不会真心对待简妮的。她应该懂得这一点。”

玛丽亚把手掩住了嘴,被他说出来的“淋病”这个词语惹笑了。“你真傻!你真是……害羞。你用英语怎么说这个意思?”

“一个过分拘谨的人,”伦纳德只好回答。

“简妮会照顾她自己的。当罗瑟尔进来的时候,你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说,‘他就是我所需要的那个人。我要到下个星期末了才拿得到工钱,可是我想到菜馆去吃饭,然后我还要去跳舞。而且,’她还说,‘他有一个漂亮的下巴颏,像个超人似的。’于是她就开始在他身上下工夫,而罗瑟尔却还以为全是他一个人在使劲哩。”

伦纳德把他的刀叉放了下来,假装不胜感慨地搓着双手说,“上帝!我怎么会这么无知?”

“你不是无知,你这是天真。现在你娶了你所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好极了!女人才应该和处男结婚,不是男人该和处女结婚。我们女人要新鲜的……”

伦纳德把他的碟子推到一边。有人在挑逗你的情欲的时候,你没法吃东西。

“……我们女人要新鲜的男人,这样我们就可以教会你们怎么样让我们欢喜。”

“让我们欢喜?”伦纳德问道。“你是说不止你一个?”

“只有我一个。你得想到的就是我一个。”

“我需要你,”伦纳德说。他向侍者挥了挥手。他所说的可不是通常的那种夸大其词,如果他不能赶快和她一起上床,他觉得他就会病了,因为他的胃上面和胃里面的豌豆布丁上面,有着一阵子往上面冒的压力。

玛丽亚举起了杯子。他从来没有发现她竟然如此美丽。“为天真干杯。”

“为天真干杯。也为英德合作干杯。”

“那可是一个可怕的演说,”玛丽亚说道,可是,从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她这话并不当真。“他还以为我是第三帝国吗?他以为那就是你结婚的对象?他真的以为人能够代表国家?甚至我们的那个少校在圣诞节发表的演讲也比他的要好些。”

可是,当他们付了账单,穿上了大衣,朝着阿达尔勃特街走去的时候,她又变得比较严肃了。“我不信任这个人。他在对我提问题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他的头脑太简单,也太忙碌。这种人很危险。他们认为你一定得热爱美国,不然你就是替俄国人工作的间谍。想要发动另一次战争的就是这种人。”

伦纳德听她说她不喜欢葛拉斯,心里觉得很高兴,但是他也不愿在这时引起一场争论。尽管如此,他还是说,“他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认真。可是他的为人其实并不坏。在柏林,他一直把我当作一个好朋友。”

玛丽亚把他拉得离她近一点。“你又天真起来了。谁待你好,你就喜欢谁。如果希特勒请你喝一杯酒,你也会说他是个好人的!”

“你呢?如果他对你说他还是一个处男的话,你也就会爱上他的。”

他们俩的笑声在空荡荡的街上听上去很响。当他们走在八十四号公寓的楼梯上时,他们的那份喜气洋洋的欢乐在赤裸的木头上发出了回声。到了四楼,有人把门开了几英寸,然后再把它砰地关上。他们在走上其余的梯级时,嬉笑声还是那么响——一面发出“嘘,嘘”的声音叫对方别大声嚷嚷,一面却又都格格地笑个不停。

为了表示欢迎起见,玛丽亚把她屋子里的灯都亮着。卧室里开着电热器。她在浴室里的时候,伦纳德把准备好的那瓶酒打开。空气里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气味。也许那是洋葱味,还有别的气味和它混在一起。那气味使他想起了什么,可是他却又一时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斟满了他们的酒杯,旋开了收音机。他倒很想再听一遍《伤心旅馆》,可是他找到的电台全都在播放古典音乐或爵士。这两种音乐他都不爱听。

玛丽亚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忘了向她提起那股气味。他们把酒杯拿到卧室里,点上香烟,静静地谈论起他们的订婚宴会多么成功。那股味道也曾在这间房里有过,可现在,它和肉菜杂烩的香味都由于香烟的烟味而闻不出来了。他们已经恢复了他们在晚餐时的那种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热的心情。他们边说话边脱衣服,边抚摸和亲吻。积聚起来的性欲和毫无拘束的亲昵使他们的动作变得非常容易。等他们脱光了衣服以后,他们说的话就变成很轻的耳语。房间外面,传来了正在渐渐睡去的这个城市,慢慢低沉下去的隆隆的声音。他们钻进床单下面——春天来临,床单比以前也轻多了。在五分钟左右里面,他们故意延缓亲热,以此来品尝久久地拥抱的乐趣。“订婚了,”玛丽亚低声说了一句订婚了,订婚了。这话是一种邀请,一种挑逗。他们就此懒洋洋地开始了。她躺在他的下面。他的右脸颊压在她的脸上。他只看得见那个枕头,还有她的耳朵。她所看见的是他的肩膀上面的东西,那背上的那些小块肌肉的起伏和扯动,还有就是烛火光照外面的幽暗。他闭上眼睛,看见一汪平静无波的水面。在夏天,这也许就是万湖。每一次抽送,他就被什么力量扯往浅弧的下面一点,越远越深,直到那水面成为远离他头顶上面的一片流动的银光。当她动弹了一下,悄声说了点什么,她的话语就像水银珠子似的,可是却像羽毛一样掉落下来。他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可当她又对他的耳朵说了一遍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睛,虽然他还没有听清楚。他用两个手肘把自己的上身撑了起来。

他的胳膊觉察到了,她的心扑扑地跳得更快,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上嘴唇结聚起来小颗湿润的珠子,她重复她说过的话时舌头却不听使唤——他之所以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为了他的缘故,究竟是由于他的无知还是天真?他把头垂下来一点。她所说的话都出之于最平静的悄声低语。她的嘴唇擦着他的耳朵,那些音节听上去都很模糊。他摇了摇头。他听见她的舌头在鼓动,想要再试一次。他终于听到她说出来的是:“衣柜里有人。”

他的心立刻就跳得和她一样快了。他们的胸部相触,而且他们感觉得到,可是听不见,心跳得像马蹄乱踩似的。他不顾这些使他分心的感觉,想要仔细倾听。他听见一辆汽车往远处驶去。管道里有什么东西。除了寂静,还有无法分割的黑暗,还有那他过于匆忙地一眼扫过的那些东拼西凑的寂静,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他重新检查这个情况,寻找着心跳的频率,观察她的脸孔,想要得到一个线索。可是她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已经绷紧,她的手指捏着他的胳膊。她还在听见那声音,她用她的意志迫使他的注意力移向它,迫使他把精神专注于那片沉默上面——它所在的那个狭窄的地带。他的阴茎已经在她的体内萎缩,他们现在是分开了的两个人了,他们的肚子相触的地方黏糊糊的。她这是醉了,还是疯了?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会感到安慰。他歪斜着头,极力屏息凝神,仔细谛听。然后他听见了,而且他知道他一直都把它听在耳里。他一直在寻找着的是别的东西——噪声,话音,硬的东西相擦。可是这只是空气,推着和拉着的空气,这是有人在一个关闭起来的地方呼吸的闷塞的声音。他用四肢把自己撑了起来,转了个身。那衣柜就在门口,靠近电灯开关。他们没有设法去澄清那一大片黑暗。他的本能是,除非他穿上了衣服,不然他就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去对付,对什么都不屈服。他找到了他的内衣裤,穿了上去。玛丽亚坐了起来。她把手遮在她的鼻子和嘴巴上。

伦纳德想到了一个念头——也许这是他这一向在隧道里工作养成的一个习惯:他们别把他们已经发现屋子里有人躲着这件事情流露出来。可他们不能假装谈话。所以伦纳德就穿着他的内衣裤站在黑暗里,开始从他那紧缩起来的喉咙里哼起那首他所喜欢的歌来,一面心怀恐惧地想,他现在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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