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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航班到达斯希普霍尔机场时晚点了两个钟头。克利夫乘火车来到中央车站,然后在午后柔和的灰色日光中步行前往他下榻的酒店。当他穿越大桥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到,阿姆斯特丹真是一座多么宁静而又文明的城市。他朝西兜了个大圈子,为的是能沿着风景如画的布劳威尔运河溜达溜达。毕竟,他手里的公文包根本没有什么分量。街道的中央就有水体流过,多么赏心悦目。一个多么包容、开放和成熟的地方啊:由砖块和雕镂精美的木材建造的仓库被改造成了趣味高雅的住宅,一座座以凡·高命名的小桥朴实无华,街上的设施低调素雅,外表聪明而又随和的荷兰人骑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他们头脑清明的孩子。就连小店的店主看着都像是大学教授,扫大街的清洁工都像是爵士乐手。再也没有哪个城市更加富有理性、更加井井有条了。他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弗农,还有他的交响曲。那部作品当真是给毁了吗,还是只不过白璧微瑕?或许那点瑕疵还不至于成为污点,而且只有他真正心知肚明。那个最伟大的时刻就这样灾难性地欺哄过去吗?他很怕那决定性的首演。现在,他可以这样告诉自己了,以他所有备受折磨的诚恳态度,在他代表弗农做出种种安排之际,他,克利夫,不过是在遵守他的承诺。弗农主动要求和解,而且因此愿意到阿姆斯特丹来,就绝对不止是巧合,或者只是方便他下手而已了。这证明,在他那漆黑一片、失去平衡的内心深处,他已然接受了属于他的命运。他是在主动把自己交到克利夫手上。

他一路上这么琢磨着,已经来到了下榻的酒店,他从酒店方面得知,今晚的招待会将在七点半钟举行。他从酒店的房间里给他的联络人,也就是那位好医生打了个电话,讨论了一下各项事务的安排,并最后一次讨论了一下病情的症状:不可预测、异乎寻常、极端反社会的举动,完全地丧失了理性。破坏性的倾向,唯我独尊的幻想。绝对分裂的人格。因此讨论到术前用药的必要。药应该怎么服用?医生建议掺在一杯香槟酒里,这可是正好敲对了那个喜庆的音符,正合克利夫之意。

在此之前还有两个钟头的排练时间,于是克里夫先将放在信封里的钱寄存在前台,请门童到酒店外头给他招了辆出租车,不出几分钟,便来到了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一侧的演职人员入口处。当他走过门卫,推开通向楼梯的旋转门时,乐队的演奏声传到了他耳边——是最后一个乐章,一定是的。他一边上楼,一边已经在订正这个乐段了;在这里我们听到的应该是法国号,而不该是单簧管,而且定音鼓的鼓点太弱了些。这是我的音乐。那就像是捕猎的号角在召唤他,召唤他回复原形。他又怎能忘记?他不禁加快了步伐。他能听到他写下的乐曲,他正走向对他的自我的一次重现。所有那些孤身一人的夜晚。那可憎的新闻界。艾伦危崖。为什么他整个下午都一直在浪费时间,为什么他一直在拖延着不想面对这个时刻?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抑制住自己沿着弧形的走廊狂奔进观众席的冲动。他推开一扇门,停下来喘了口气。

不出所料,他来到的正是位于乐队上面和后面的正厅前座,事实上是在打击乐手后面。乐师们看不到他,他却正好可以看到指挥,朱利奥·鲍的眼睛却是闭着的。他正踮着脚,向前探着身子,左臂朝乐队伸出,手指张开,抖动着,轻柔地将装有弱音器的长号的演奏声慢慢抬高,那长号正在甜蜜、睿智、蓄谋已久地第一次完整地释放出那个旋律,那个世纪末的《今夜无人入眠》,那个他昨天向警探们哼唱的旋律,那个他为此不惜牺牲一位无辜女性的旋律。而他做得没错。当乐音渐强,整个弦乐部分都将琴弓就位,开始呼吸出那错综繁复的滑动和声的第一组此起彼伏的轻声细语时,克里夫悄悄地溜到一个座位上,感觉自己一下子陷入一种狂喜的沉醉之中。现在,音乐的质地正倍加复杂化,因为有更多的乐器被吸引进长号的共谋当中,而不谐和和弦则像传染病般蔓延开来,那些细小刺耳的碎片——那些无路可去的变奏——则像火花般被抛掷起来,又时而经过强烈的碰撞,产生出狂飙突进的音墙的最初征兆,那就是海啸,现在已经开始凝聚、上升,马上就要把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统统扫清,最后在主音的岩床上把自己也撞得粉身碎骨。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指挥用指挥棒轻敲了几下乐谱架,乐队于是不情愿地参差不齐地平静下来。鲍耐心地等到最后一个乐器也寂然无声之后,朝克利夫的方向举起双手,大声喊道:

“欢迎我们的大师!”

克利夫站起身来,英国交响乐团的每个成员都转向他。当他下来登上舞台的时候,乐师们纷纷用弓弦轻敲乐谱架表示欢迎。一个小号手吹出D大调协奏曲中一个诙谐的四音符乐句,是克里夫而不是海顿的协奏曲。啊,身处欧洲大陆,而且身为音乐大师!那是何等地舒畅!他拥抱了朱利奥,跟首席小提琴握了握手,面带微笑,微微一躬,双手半举做出谦逊的投降姿态,向众位乐手表示感谢,然后转过身去,附在指挥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克利夫今天不想向乐队讲解这部作品。他将在第二天一早讲,那时候大家的脑子应该格外清醒。眼下他很高兴坐在后头洗耳倾听。他又针对单簧管、法国号以及定音鼓的弱音问题谈了几句他的意见。

“是的,是的,”朱利奥赶紧说,“我已经看出来了。”

克利夫回到座位上以后,他注意到乐手们的表情是何等的严肃。他们已经苦练了整整一天。酒店里的招待会肯定会有助于提升他们的情绪。排练继续下去,鲍再度润色了一遍他刚刚听到的乐段,让各组乐器分别单独演奏,还特意对联奏标记做了调整。从他坐的位置,克利夫竭力避免让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技术细节上去,因为现在他要感受的是音乐,是思想如何转化为声音的奇妙过程。他身体前倾,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鲍表示认可的每个片段。克利夫有时候在创作一部作品时过于投入,竟至于买椟还珠,对他的终极目标反倒视而不见了——他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创造这种既感官又抽象的愉悦,将这种永远无法穷尽其意义的非语言的感悟转化为空气的震动,令人兴奋莫名却又可望而不可即地悬置于情感与理智融和无间的那一点上。而对于音符的顺序排列只不过令他想起他最近为创作他们所付出的努力。鲍现在已经开始排练下一节,那与其说是渐弱,还不如说是退缩,这段音乐让克利夫想起了晨曦的照耀下他工作室里的杂乱无章,以及他对自己的怀疑,他自己都不敢深想。伟大。他自诩的伟大是否不过是痴人说梦?肯定必须得先有一个自我认同的最初时刻,而这种自我认同又肯定总是会显得荒唐可笑的。

现在又轮到长号演奏了,一种纠结的、一半受到压抑的渐强终于爆发成为主旋律最后的表达,一种响彻全场的狂欢式全乐队齐奏。但要命的是没有变化。克利夫用双手捂住了脸。他原先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的作品毁于一旦。他在前往曼彻斯特之前,只能让最后那几页谱子听天由命。他别无选择。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他灵感萌动时所要进行的微妙改动了。这原本应该是整部交响曲坚定地宣告胜利的时刻,是在毁灭到来之前将人性的一切欢乐积聚起来的时刻。可是竟然呈现得如此浅陋,不过是一种简单的极强音的重复,成了一种肤浅蠢笨的浮夸,成了矫揉造作、假模假式;连这个都不如,那简直就是一片空虚;唯有快意的报复才能将其填满。

因为排练时间所剩无几了,鲍就让乐队一直演奏到底。克利夫瘫坐在座位上。现在,所有的一切在他听来都完全不同了。主题被分裂成为一波波不谐和音的浪潮,而且在音量上逐渐增强——可是听起来却简直荒唐不经,就像二十个乐队全都转向了A弦的定弦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谐和。实际上每个乐器都在拉同一个音。那是单调的嗡鸣,是一个巨大的需要修理的风笛。他只能听到那个A音,从一件乐器被投掷到另一件乐器,从一个乐器组被扔到另一个乐器组。克利夫那天赋的音高辨别力突然间成了对他的一种折磨。那个A音简直要像钻头一样要把他的脑子钻出个窟窿。他真想从观众席上逃跑,可他又正在朱利奥的视线范围之内,而身为作曲家,在自己的作品排练结束前几分钟的时候却落荒而逃,其造成的影响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他更深地跌坐进座位中间,以一种貌似全神贯注的态度把脸整个埋了起来,一直忍受到最后那四个无声小节的结束。

照原来的安排,克利夫将乘坐指挥家的劳斯莱斯返回酒店,车就停在演员出口处等着。不过,鲍还有些乐队的事务脱不开身,于是克利夫就有了几分钟时间,独自一人待在音乐厅外面的黑暗中。他穿过凡·贝尔大街上的人群。人们已经开始抵达音乐厅来听晚上的音乐会。是舒伯特的作品。(难道世人还没有听够那个梅毒患者舒伯特吗?)他站在街上的一个角落里,呼吸着阿姆斯特丹温和的空气,那空气总似乎带点儿淡淡的雪茄烟和番茄酱的况味。他对自己的谱子心知肚明,他知道谱子里到底有多少个A音,那部分乐段听起来到底是什么样。他刚刚是经历了一种听觉上的幻觉,是种幻想——或者说是一种幻灭。变奏的阙如毁了他的杰作,他于是对于他已经制定的计划更加坚定不移了,如果说还有更加坚定的余地的话。驱动他的已经不再是狂怒,或者痛恨和厌恶,也不再是什么信守诺言了。他所要做的完全符合契约的约定,具有纯几何学那种超越道德的必然性,他已经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了。

在汽车里,鲍跟他谈起了当天的工作,那众多像是完全照着谱子演奏的段落,还有明天将不得不单独挑出来进行排练的一两处地方。尽管已经完全认识到他这部作品的远非完美,克利夫仍旧想听到这位伟大的指挥家对他的交响曲大大地颂扬、恭维一番,于是就故意抛了个问题出来钓他:

“你认为这整部作品衔接得好吗?我是说从结构上说。”

朱利奥探了下身,把分隔他们和司机的玻璃隔板拉上。

“好的,一切都很好,不过,就你我之间说说……”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那第二双簧管,那个年轻的姑娘,真是漂亮极了,可是她的演奏却并不完美。幸运的是,你写的那部分曲子没有任何难度。漂亮极了。今晚上她将跟我共进晚餐。”

在这次短暂行程的剩余时间里,鲍回顾了一下英国交响乐队的此次欧洲巡演,巡演即将接近尾声,而克利夫则忆起两人上次合作的情形,当时是在布拉格重新上演他的《交响托钵僧》。

“啊,是呀!”鲍不禁叫道,此时汽车已经停在酒店外面,车门也已经为他打开。“我记得,真是一部辉煌的作品!那是属于青春的创造力,已经难以再现了,对吧,我的大师?”

两人在大堂分手,鲍要到招待会上去露一小脸儿,克利夫则到前台取他存放的信封。服务员告诉他,弗农半小时前已经到了,赴一个约会去了。为乐队、朋友和新闻界举办的酒会正在酒店后部装有枝形吊灯的长廊里进行。有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站在门口,克利夫分别为弗农和他自己各拿了一杯酒,然后退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在一个有靠垫的窗边座位上落座,一边阅读医生说明,一边打开了一小袋白色粉末。他时不时地瞥一眼门口。这一周的前几天,当弗农打来电话为他惊动警方而郑重道歉——什么我是个白痴啊,都是工作的压力,那个噩梦般的一周,诸如此类的话——尤其是当他主动建议前来阿姆斯特丹跟他重修旧好,说他反正在这里也有事要办时,克利夫满口答应,显得很是亲热,可是把电话放下以后,他的两只手却打起了哆嗦。现在,当他把药粉倒进给弗农准备的香槟里时,他的手又哆嗦开了。药粉在酒里冒了冒泡,很快就融入酒中,消失不见了。克利夫用小拇指抹去聚在杯沿位置的灰白色泡沫,然后站起身来,一只手端着一只酒杯。给弗农喝的在右手上,他自己的端在左手——牢记这一点非常重要。弗农在右,虽说他大错特错

克利夫在穿过鸡尾酒会上那一大群狂呼大笑的音乐家、艺术行政人员和乐评家时,满脑子想着的只有一个问题:怎么才能在医生到来前劝说弗农喝下这杯酒,是喝这一杯而不是另外一杯。或许最好的办法是在他从托盘里给自己拿酒前,在门口就截住他。当他侧身从闹哄哄的铜管乐手旁边挤过时,香槟泼溅到了他的手腕上,他不得不绕了一大圈路,躲开那帮已经看起来醉醺醺的贝斯手,他们是在跟定音鼓手斗酒呢。最后,他终于来到了一大帮性情温和的小提琴手的地盘上,他们允许长笛手和短笛手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这里的女性明显增多,气氛也安静了好多。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柔声曼语地叽叽喳喳,空气中也充满了令人愉快的香水味儿。在一旁,有三个男人正在小声地讨论着福楼拜。克利夫终于发现了一角还没被人占据的地毯,在那儿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两扇开向大堂的大门。迟早会有人走上前来跟他搭讪的。结果也未免太早了些。是那个小臭屎保罗·兰纳克,就是宣称克利夫正是思想家的小甜饼格雷茨基的那位乐评人,后来他又公开收回他的说法,成了:格雷茨基是思想家的小甜饼林雷。

“啊,林雷,有一杯酒是给我的吗?”

“不,请你走开。”

他倒是很乐意把右手端着的那杯酒给兰纳克灌下去。克利夫转身离开,可是乐评家已经醉了,只想寻他的开心。

“我可是听说了你最近的消息,大作真的叫《千禧年交响曲》?”

“不,只是新闻界那么叫!”克利夫生硬地道。

“我可是都听说了,他们说你剽窃了贝多芬的某个败笔。”

“走开!”

“我猜你会把这说成是‘取样’,或者后现代主义的引用。可是,你不是想成为前现代主义者吗?”

“你要是再不走开的话,我可要给你这张蠢脸一个大耳刮子了。”

“那你最好还是给我一杯酒,好腾出一只手来。”

克利夫正想四处找个地方暂时把酒杯搁一下呢,一抬眼正看到弗农眉开眼笑地朝他走来。不幸的是,弗农的手里也端着满满两杯酒。

“克利夫!”

“弗农!”

“啊,”兰纳克嘲弄地奉承道,“原来是跳蚤本尊驾到。”

“瞧,”克利夫道,“我已经给你准备好酒了。”

“我也给你拿了一杯。”

“那么……”

两人分别递给了兰纳克一杯酒,然后弗农把自己的酒给了克利夫,克利夫也把他的给了弗农。

“干杯!”

弗农冲克利夫点了下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兰纳克。

“我最近看到你老兄的名字跟一帮非常杰出的人物列在了一起。法官,警察局长,顶级富商啦,政府部长啦等等的。”

兰纳克兴奋得小脸儿都红了,“那些封爵的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

“那是自然了。这牵扯到威尔士的一家儿童福利院,顶级的恋童癖小集团。你被录像拍到进出过六七次。我在被炒之前正打算要登一篇报道呢,不过,我肯定别的人也会把它给捅出来的。”

至少有十秒钟的时间,兰纳克站得笔挺,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模范军人般两肘紧贴在身体两侧,两杯香槟直撅撅地举在面前,刚才的笑容还原样凝固在张开的嘴唇上。那预警的信号就是他的眼珠子突然膨胀出来,眼睛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翳,他的咽喉在不断地往上翻涌,一种跟平常的吞咽正好反向的蠕动。

“当心!”弗农大叫一声,“退后!”

情急中两人猛地往后一跳,将将躲过了兰纳克胃里面呈弧状喷涌出来的内容。长廊里突然一片寂静。然后,伴随着一声拖长的、满怀厌恶的下行滑音,整个弦乐队,再加上长笛和短笛手,朝铜管乐队那边蜂拥而去,将乐评家和他的呕吐物撇在后头,在一盏孤零零的枝形吊灯照耀下,他吐出来的那堆牛黄狗宝活像是夜幕刚刚降临时分乌德·胡格街上加了蛋黄酱的炸薯条。克利夫和弗农也被整个人流给卷走了,直到被带到跟大门齐平的位置两人才得以脱身,来到外头安静的大堂。两人在一只单扶手沙发上安坐下来,继续呷着手里的香槟。

“比揍这家伙一顿还解气,”克利夫道,“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当真?”

“我原来还没把这事儿当真呢。”

“再次干杯。”

“干杯!你瞧,我说话算话,是真心悔过了,真的非常抱歉让你惹上了警察的麻烦。这种行为真是骇人听闻,向你致以无条件的、最低首下心的道歉。”

“这事儿就别再提啦,我对你的工作还有所有那些事儿也深感遗憾——你真是最优秀的。”

“咱们握手言和吧,好朋友。”

“好朋友。”

弗农喝干了杯中酒,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哎哟,你瞧,咱们要是一起吃晚饭的话,我可能得先打个盹儿。我觉得真是疲惫不堪。”

“你这个星期过得太不消停了。我去冲个澡吧,大约一小时后,还在这儿见?”

“好的。”

克利夫目送着弗农没精打采地走去服务台要钥匙。宏伟的复式楼梯脚的位置站着一男一女,两人跟克利夫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们就尾随弗农上了楼。克利夫则又在大堂里转了两圈,然后他也拿了自己的钥匙回了房间。

几分钟以后,他赤着脚站在浴室里,周身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在浴缸上弯下腰,想把堵住下水口、闪着微光的镀金小装置给拔出来。这需要一边拧着一边往上拔,看来他一直都没掌握窍门。与此同时,脚跟底下发热的大理石地板又在提醒他,他也真是觉得累了。在南肯辛顿度过的几个不眠之夜,在警察局经历的极度混乱状况,还有阿姆斯特丹音乐厅里的恭维和赞美。他这个星期过得也不轻省啊。那就在沐浴前先小睡片刻吧。回到卧室后,他飘飘然地脱掉裤子,松开衬衫,愉快地呻吟了一声后躺倒在巨大的床上。金色的缎子床单爱抚着他的大腿,他体验到一种精疲力竭地放纵之后的心醉神迷。一切都很美好,很快他就要到纽约去见苏茜·马塞兰了,他那已经被遗忘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部分就要再度蓬勃绽放了。躺在这儿,躺在这丝般顺滑的温柔乡里——就连这个昂贵的房间的空气都宛如丝绸一般——他要是肯费这个力气挪动一下双腿的话,他早就该怀着愉悦的期待在床上翻腾起来了。也许,如果他肯把心思往这上面放,如果他能够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不去想他的工作的话,他是能让自己爱上苏茜的。她这人不错,绝对的够劲儿,绝对可靠,会对他忠心耿耿。想到这里,想到他是个多么值得他人对他忠心耿耿的伟人,他突然间被对他自己的一股深情和爱意所压倒,竟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感觉到有一滴泪水滑过他的面颊,流到耳边,痒酥酥的。他懒得去擦掉它,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因为此刻穿过房间正朝他走来的就是莫莉,莫莉·莱恩!旁边还跟着一个人。她那骄纵的小嘴,那双黑色的大眼睛,还有新做的发型——短发——看上去正适合她。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啊!

“莫莉!”克利夫费力地用嘶哑的嗓音唤道,“很抱歉我起不来床……”

“可怜的克利夫。”

“我实在是太累了……”

她把凉凉的手按到他的前额上,“亲爱的,你是个天才。你的交响曲是个彻头彻尾的奇迹。”

“你去排练现场了?我没看到你。”

“你太忙了,太崇高了,怎么会注意到我?你瞧,我带了个人来见你。”

迄今为止,克利夫已经见过莫莉绝大多数的情人了,可是他不大认得这是哪一位。

莫莉不愧是个社交老手,她俯下身来在克利夫的耳边低声道:“你以前见过的,他是保罗·兰纳克呀。”

“那就是了。他留了胡子,我一下子倒认不出了。”

“这小东西是个小克利夫迷,他想要你的签名,可是又害羞得不敢说。”

克利夫决心一切都顺着莫莉,于是让兰纳克放心。

“没事,没事。我根本就不会介意的。”

“我真是感激涕零。”兰纳克边说边把纸笔递给他。

“说实在的,要我签个名你没必要觉得难为情的。”克利夫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请在这儿也签一个,要是您不介意的话。”

“一点儿都不费事,没什么麻烦的。”

就写了这么几个字却几乎耗尽了他全副精力,他不得不躺了下去。莫莉靠得他更近了。

“亲爱的,我得稍稍责备你两句,然后我就丢开手再也不提这事儿了。可是,你知道吗,那天在湖区里我是真的需要你的帮助的。”

“哦上帝啊!我没能认出那就是你,莫莉。”

“你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是的——不,我是说,要是我知道那就是你的话,我会让那个瘦长脸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的。”

“那还用说。”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拿起一个小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

“我的胳膊热死了。”克利夫低声道。

“可怜的克利夫,正是因此我才把你的袖子卷了起来呀,小傻瓜。现在,保罗想在你胳膊上扎进一个大针头,好让你知道他对你的作品到底是怎么看的。”

那位乐评家果真就这么做了,还挺疼的。有些赞美是会伤人的。不过,克利夫终其一生一直在学习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接受人家的恭维。

“唉,多谢了,”他呜咽着道,声音都变了,“你实在是太过奖了,我本人倒觉得受之有愧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能喜欢它我感到很高兴,真的,感激不尽……”

在那位荷兰医生和护士看来,这位作曲家在闭上眼睛之前还抬了抬头,像是要从他枕着的枕头上最谦逊地鞠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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