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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绿叶人寿的佐藤……”
真弓一报家门,出来接待的年轻女员工就犯了愁。即便如此,真弓还是面带微笑,递上名片。
“我是新来这片区域的销售员,来跟各位打声招呼。”
“哦,这样啊……”
员工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烫着小卷发,显得很不协调。她脸上连礼节性的笑容都没有。
“请问总务科的西村先生在吗?”
和真弓搭班的老销售员在一旁问道。女员工回头环视办公室:
“唔,他去吃午饭了……啊,对不起,他在的,请稍等。”
她走到办公室里,去叫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男人。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岁上下。他往真弓这边瞥了一眼,懒懒地站起来。
“西村先生,您好,我是桦木。”
真弓身边的前辈立刻用高了八度的声音说道。
“哟,您好啊。”
“您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呢,这个时间段人最多,我准备等一点过了再去。”
“我知道了,您是打算一路午休到四点吧?”
“这话也太过分了吧,我什么时候干过这么缺德的事儿?”
扯到这儿,两人高声大笑起来。这个叫西村的男人出来的时候虽然不情不愿,但态度还不错。真弓心想,也许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把情绪表现得特别明显。
“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新人,今后会经常来您这边,还请您多多关照。”
桦木拍了拍真弓的后背。真弓连忙低下头说道:
“敝姓佐藤,请多关照。”
“哎呀,新人看上去就是天真无邪。佐藤小姐,你可千万不能变成桦木女士那样的厚脸皮大妈。”
“瞧您这话说的……不过干我们这行,不厚脸皮可不行。”
说到这儿,他们俩又哄笑起来。真弓不知道该不该笑,只能象征性地微笑一下。
趁桦木和西村闲聊的时候,真弓环视整间办公室。
这家公司位于混杂着各种商铺的大楼四层,玻璃门上写着“雷尼株式会社”这几个字。办公室角落里堆着好几个纸板箱,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她也无法通过公司名称判断他们做什么生意。早知如此,该提前问一下桦木前辈的。她有些后悔。
就在这时,一个拿着便当盒的女员工从真弓身边走过,正好和她四目相对。真弓正想点头示意,那个人就岔开了视线,飞也似的逃跑了。
真弓觉得这也无可奈何。她还记得自己在商社的时候,也觉得趁午休时间来卖保险的大妈很烦。
接受完培训,通过销售员考试之后,真弓在三天前正式开始跑业务。当然,现阶段只能跟着前辈去客户那儿露个脸。
“佐藤,你也去跟大家打个招呼?”
桦木聊得特别投入,都快把真弓忘了。突然,她扭过头说了这么一句。
“……啊?”
“去发个名片呗,好多女员工都在那间屋子吃午饭呢。”
桦木指着一间门口写有“休息室”的房间说道。
“这……我过去合适吗?”
“没事没事,你总得先让人家记住你长什么样子。”
真弓问的是西村,回答她的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桦木。真弓总不能拒绝,只得走向休息室。
她敲了敲门,屋里的员工说道:“请进。”真弓推门进屋一看,只见六个女员工齐刷刷地望向自己。
“呃……抱歉,打扰各位用餐了,我是绿叶人寿的佐藤……”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表情都立刻蒙上一层阴云。真弓有些不快,走进屋里说道:
“我是这片区域的新人,今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真弓递上名片和糖果。女员工们很是敷衍地道了谢。
真弓不知道这家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也就不知该从哪里聊起。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先找个话头。
“大家平时都在这里吃午饭吗?”
“我已经买过保险了。”
离她最近的女员工毫不留情地说道。真弓顿时语塞。培训时,她好像学过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客人,可到了关键时刻,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啊……呃……那也没关系……”
真弓开始语无伦次。女员工们都懒得看她。她们的脸上分明写着拒绝。
真弓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就在这时,桦木用明朗的声音说道:“咱们走吧。”
真弓拭去眼角的泪水,迈开步子。就在这时,她被垃圾桶绊了一脚。正巧路过旁边的男员工拉住了她的手臂。
“没事吧?”
“对、对不起……”
真弓分外难堪,都没看清帮她的人长什么样,手忙脚乱地捡起了废纸。突然,她的手僵住了。
她方才递给前台的新名片,分明就躺在垃圾桶里。
走出公司后,桦木和真弓坐上公交车,前往下一家客户的所在地。两人并排坐下后,桦木就掏出笔记本写起了字。真弓望着窗外流淌的街景,紧咬下唇。
这份工作果然不好做。真弓的自信心已经被摧毁了。
她在考试中拿了满分。上次拿满分还是上高中的时候呢。爱川支部长也对她赞赏有加,这让她欣喜异常。她心想,只要我肯努力,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嘛。
她参加了两个月的培训。培训期间,她比谁都努力,背下了一大本厚厚的工作手册。工作手册囊括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她以为只要照工作手册上说的做,大多数情况都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可现实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她不奢望保险公司的销售员能享受夹道欢迎的待遇,但也没想到这么惹人嫌。
真弓摇了摇头。不……她在商社上班的时候,也是这么对待别人的。每次见到保险公司的大妈上门,她都纳闷:怎么会有人自愿选择这种惹人嫌的工作?而且也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年她也是连一个礼节性的笑容都不给,懒得听对方说话,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会给对方造成多大伤害。卖保险的中年妇女也是人啊。这都是报应。
“别垂头丧气的。哪家公司会欢迎卖保险的大妈?到哪儿都一样。要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这么消沉半天,哪里受得了!”
身旁的桦木看着笔记本,突然说道。真弓并没有告诉她,刚才那家公司的女员工对她冷眼相待,还扔了她的名片。但前辈还是感觉到了她凝重的心情。
“是啊……”真弓硬挤出一个微笑。
“你是那种会闷闷不乐的类型吗?”
真弓思索片刻后回答:“闷闷不乐肯定是会的,但我很讨厌这种状态,有时会冲动地做出点事情来改变现状。”
“哦,那你可能坚持得下去。”
桦木发表的感想言简意赅。之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
真弓偷瞄着桦木的侧脸。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真弓还觉得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桦木很胖,烫着不自然的卷发,穿着乱糟糟的印花套装。住在真弓娘家附近的家长教师协会会长也是同样的打扮。所以她认定桦木也是那种口无遮拦、絮絮叨叨的大妈。
刚听说搭档姓“桦木”的时候,真弓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笑不该笑,因为桦木的长相和她的姓氏完全一致:大大的鼻孔,大大的嘴巴。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也毫不客气地称呼她为“河马姐”㊟。看来这位河马大妈很有人缘。
“桦木姐,您干这行多久啦?”
“我吗?唔……有十年了吧。”
“您一开始……呃……也会消沉吗?”
真弓的问题逗乐了桦木。
“我现在也会消沉呀。”
“是吗……”
“最难熬的还是一开始的时候。连我都能坚持十年,你肯定也能行的。”
这句话倒是很有说服力。真弓点了点头,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可能会冒犯人家。
没错,连这个大妈都行,我一定也能行。
话说回来,生孩子那会儿不也是这样吗?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真弓是那么高兴。可眼看着孩子要出生了,她突然害怕起来。一想到超乎想象的疼痛就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真弓便害怕得几乎要大哭大叫。但她不断暗示自己,“女人都能生孩子,我一定也行”,靠着这份信念熬过了难关。既然大家都行,那我一定也能行。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一所初中吧?原来卖保险不光要去普通的公司啊。”
真弓抖擞精神,尽量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是啊,因为有人工作的地方不光是公司。百货商店、工程现场、寿司店……哪儿都有我们的客户。”河马大妈微微一笑,“这也是这份工作的有趣之处。我们能在拜访客户的过程中接触到各式各样的职场,久而久之你就会感叹,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人在工作。”
“可不是嘛……”真弓诚恳地点头。
“你是打算一直干下去吗?”
“嗯,是的。”
“你别怪我说话直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卖保险轻松的工作太多了,何必非干这个?你不是有老公孩子吗,干吗不打一份更轻松的工?”
桦木的话听起来不像是挖苦,真弓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赚钱而已。”
“谁不想赚钱啊……”
“我想赚跟老公一样多的钱。我觉得只要达到这个目标,我就自由了。”
听到这句话,桦木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
“可是……你……”
“我想得到大家的认可。”
真弓打断了前辈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桦木看着真弓的脸,叹了口气,微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不好意思,我也知道自己这话很狂妄……”
“没事,你想说啥就尽管说。不过,我们这份工作是只看数字的。你再脚踏实地,争取不到客户,就赚不到钱。”
“但只要争取到客户,就能赚到钱了,不是吗?”
桦木苦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很老实的人呢,看来你还挺自信的。”
“我哪里来的自信啊……但我想变成爱川支部长那样的人。”
桦木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嗯……她的确很厉害。”
“当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但想努力一下试试看。”
见真弓这么说,桦木欲言又止。就在真弓纳闷时,公交车到站了。
“啊,咱们该下车了。”
真弓赶忙跟着桦木下车。车站前面就是写有“私立绿叶学园”这几个大字的校门。那天似乎只上半天课,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们纷纷走出校门。梅雨季节前的天空是如此清澄,让人以为到了夏天。
真弓和桦木并排走上通往校舍的缓坡。走进职员与客人专用的入口后,桦木驾轻就熟地跟前台搭起了话。
就在桦木用那高八度的声音和行政大叔唠家常的时候,真弓环视四周。
眼前就是楼梯,只见一个教师打扮的男人从楼上走下来。真弓正巧和他视线相接,轻轻点了点头。那个男人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人又矮又胖,穿着廉价的高尔夫球裤,上身套着花衬衫,就像刚从旅游胜地回来的人。“宅男”这个词在真弓的脑海中闪过。为什么一个老师的着装品位会这么差?
就在这时,身后的桦木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走吧。”
“啊,好的。”
真弓拿起放在旁边的客用拖鞋。这时,男老师停下脚步,朝她望去。桦木对他鞠了一躬,然后戳了戳真弓的手臂,催她赶紧走。
男老师和真弓她们分别朝走廊的左右两侧走去。真弓踩着拖鞋,轻声问道:“您认识那个人吗?”
“认识,那家伙可讨厌了,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儿。”
真弓点了点头。看来哪儿都有惹人厌的家伙。
“这所学校以后就交给你了。”
“啊?”桦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把真弓吓懵了。
“你不是想挣钱吗?”
“是啊……”
“那就不能跟别人搭档。两个人一起争取到的合同要对半分。”
真弓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分几个客户给你。剩下的就得靠你自己去争取了。”桦木竖起圆润的食指,对着真弓的鼻子点了点,说道,“数字就是一切,为了争取客户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支部长的思路。”
“桦木姐……”
“多动脑子想想吧。脑子不够用,那就花钱。钱不够花,就拼命跑。要是跑了也不行,你会怎么办呢?”
桦木咧嘴一笑,转头就走。真弓赶忙去追那高大的背影。
“这是什么玩意儿?”
茄子田太郎一看到秀明递过来的图纸,便没好气地说道。
“……啊?”
“为什么有两个厨房、两个浴室和两个厕所?一个就够了呀。我的书房在哪儿?唉……这‘阳光房’又是什么东西?面积还这么大,要来干什么?”
茄子田哼了一声,把图纸往桌上一扔。秀明愣住了,盯着他的脸。
“麻烦你重新画一张吧。你要造的是我们家的房子,你画图纸前总得先问问我的意见吧?这儿又不是你家……”
茄子田靠在几乎撂倒的躺椅上,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跪坐在坐垫上的秀明只能低着头说道:“非常抱歉……”
今天是他第四次造访茄子田家,距离第一次访问已有两个多月。其间,茄子田忙着搞学校的活动和期中考,都没有时间好好接待秀明。秀明征得了老爷子的同意,完成了土地勘察,还征求了其他家人的意见,绘制了一张简单的新房平面图。
没想到茄子田一看到这张图,便嗤之以鼻。秀明顾不上生气,只是惊愕万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佐藤先生,我是说要建一栋二世代住宅。可父母、老婆和孩子都是我的家人。啊,我知道了。是‘二世代住宅’这个词不好。嗯,是我不好。不是‘二世代’,是‘一世代’。我是想大家开开心心住在一起,而不是像这样上面一家下面一家,互不相干。”
秀明只能下意识地点头,脑中一片混乱。看来茄子田想要的是“三代同堂型”的房子,而他的家人想要的则是截然不同的“两代分离型”。秀明这才意识到,茄子田家并没有对新房子的问题进行过讨论。
“那您的意思是,厨房、浴室、厕所和玄关都只要一个?”
“没错没错。”
秀明扭了扭脖子。
“干吗,你有意见啊?”
“不、不不……怎么会呢。按客户的要求建设新房就是我们的工作。”
“知道就好。”
茄子田伸手拿起桌上的仙贝,咬得嘎嘣直响。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运动服,头发都没梳过,右眼还挂着一颗硕大的眼屎。秀明实在是烦透了。
讨厌的家伙。
秀明瞪着茄子田的侧脸想。他还在啃仙贝。秀明虽然接待过比他更狂妄的客人,但分明对眼前这个矮胖的男人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算了吧,别做这笔生意了——他也不是没有这个念头。然而,一想到茄子田家的其他人,秀明就想再努力一把。
今天明明是星期天,可全家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绫子也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端了茶水进来,然后再没出现过。
这个男人在家人面前也是这副腔调吗?一想到这儿,秀明就郁闷得不行。
“恕我冒昧,”秀明对正在翻看宣传册的茄子田说道,“您要造的是全家人一起住的房子。房子毕竟是大工程,您还是和家里人商量下要怎么安排房间比较好吧……”
“你说什么?哼?”茄子田转向秀明,用小流氓般的粗鄙语气说道,“我怎么没跟他们商量了?这种事我会不懂吗?还用你这个外人提醒我吗?我是全家的顶梁柱,我不盼着他们好,谁盼着他们好啊!”
秀明下意识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知道自己多嘴就别开口,混账东西……你不是有大学文凭吗,这么没常识怎么行!”
到底是谁没常识!秀明咬紧牙关。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拉开了左手边的纸门。
“老公……”绫子探进头说道。
“哦,干吗?”
“呃,司家建设的人来了……”
“这么快就来啦?让他等会儿。”
估计是其他住宅公司的负责人来了。秀明偷偷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你下回再拿新的图纸来吧。真是的……在学校训那些臭小子就够烦的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那就拜托啦。”
茄子田的口气突然好了许多。秀明缓缓起身,再次低头鞠躬。
“啊,佐藤!”茄子田直接喊着秀明的姓氏,那口气就像是老师在叫学生,“我们家的负责人已经确定是你了吗?”
“啊?”
“就不能换成小祐子吗?姑娘家的心思总归要细一点。”
秀明无言以对。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森永还有其他客户要接待,实在忙不过来。”
“啊?是吗?”
“她还没什么经验,要是同时负责的客户太多,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秀明带着十二分的讽刺说道。不等茄子田回答,他便走出了房间,关上纸门。
“混蛋死茄子……”
秀明嘟囔着迈开步子,故意发出响亮的脚步声。他好久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了。
走到玄关一看,只见在同一家样板房展示中心工作的销售员正微笑着站在门口。
“哟,臭茄子的心情怎么样?”
“好极了。”
秀明和他击掌,换人。
秀明穿好鞋子,走出玄关。院子里的绫子立刻抬起头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红水壶。不知为何,她哭丧着脸,显得很不高兴。
“佐藤先生,您过来一下……”
绫子招手让秀明过去。两人走到一大棵夹竹桃树下的阴影处,绫子鞠了一躬,说道:
“对不起,我家那位是不是惹您不高兴了?”
“啊?”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是客户,就变得狂妄无礼。真是对不起。”
“您道什么歉啊……”秀明认真地说道。
“可是……”
“没关系,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有形形色色的客户。无论来的是什么样的客人,我们的任务都是按客人的要求建设新房。”
秀明重复了刚才对茄子田说过的话,但这次的话发自肺腑。听完后,绫子还是扭扭捏捏,抓着围裙的衣角,低头不语。
“孩子们今天不在家?”
秀明觉得换个话题也许就不那么尴尬了,便问起孩子们的去处。
“爷爷带他们去动物园了。”
“这样啊,真是个好爷爷。”
“是啊,他经常帮我带孩子,给我减了不少负担。”
绫子总算露出了微笑。她的脸竟让秀明看出了神。她的皮肤是如此光洁白皙,直发如瀑布般披在肩头,一点都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人。而且她的腰是那么纤细,仿佛一碰就断。
“您、您家的院子好漂亮呀,开了那么多花……”
秀明意识到自己想歪了,连忙扯开话题。他很是无奈——我怎么突然变成躁动的高中生了。
“我喜欢倒腾院子。这年头不是有很多人住公寓嘛,既然家里有院子,那就好好种些花。”
“搞园艺是很有女人味的爱好呀。”
“瞧你说的……不过园艺其实是重体力劳动,肥料很重,稍微翻个土,也能挖出蚯蚓之类的虫子来……”
绫子爽朗地笑着说。秀明看着这张笑脸,心想,她跟真弓真是两个世界的人。真弓连偶尔浇点水就能活的观叶植物都能养死。
“呃,夫人……”
“别夫人长夫人短啦,感觉就像在跟水果店老板说话。”
绫子咯咯直笑。
“啊,好。那就叫……茄子田姐?”
绫子噘着嘴不吭声。见她一脸不满意,秀明便改口道:
“那就叫绫子姐?”
话音刚落,绫子的脸色就像开在墙角的玫瑰花一样灿烂起来。
“不过我要是在茄子田先生面前这么喊,怕是要小命不保。”
“那就趁他不在的时候这么喊吧。”
两人相视而笑,点了点头。
“绫子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和钱有点关系。”秀明压低嗓门,“请问你家打算怎么支付建新房的钱?我没从你先生那儿打听出来……”
绫子低下头,盯着凉拖的脚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回答道:“爷爷的退休金还没动过,我们打算拿那笔钱当首付。剩下的就从金融公库贷款,让我老公一点点还。”
“哦……我知道了,问这么敏感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秀明边说边点头。见刚才茄子田趾高气扬,他还以为钱都是这人出呢。既然老爷子也要出一部分,不妨找他商量商量。
“还有……”
秀明想问一问,为什么其他家人的意见和茄子田的完全不同。但他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问法,支支吾吾了半天。绫子面带微笑,抬头看着秀明。
“怎么啦?”
“呃……我刚才把这张图纸给你先生看过了……”
“他是不是全盘否定了?”绫子笑着问。
“……啊?”
“佐藤先生,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以后就照他说的办吧,不用征求我们的意见。”
说完,绫子转过身。不等秀明开口,她就冲进了玄关。
真弓赶到托儿所时已经快六点了。孩子上的是到五点的托管班,所以要额外付一笔钱。
她把孩子寄放在一间开在公寓里的私人托儿所。虽然离她家有点远,但可以很晚再去接孩子。突然把孩子送过去,让人家带两个小时也没问题,操作起来很灵活。真弓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丽奈,你妈妈来接你啦。”
保育员抱起坐在地上玩玩具的小娃娃。丽奈望向真弓,露出天真的笑容。去接孩子的时候,要是孩子心情很好,真弓就觉得浑身的疲劳一扫而空。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关系,大家都有工作要忙。”
不到二十五岁的保育员温柔地笑着说。她看上去比真弓还年轻,却显得非常可靠。
“我走了以后,丽奈没有闹太久吧?”
每天早上,丽奈一旦意识到妈妈要走,就会号啕大哭。撂下哭闹的女儿去工作,着实让真弓心痛。上电车后,女儿的哭声仍在耳边不住地回响。
“她哭了十多分钟,后来就安静了。最近好像越来越习惯托儿所的生活,白天几乎不怎么哭。而且她很乖,一点都不费事。”
真弓听着保育员的话,连连点头。她母亲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托母亲带孩子的时候,她前脚刚进娘家,母亲后脚就对她说:“孩子一整天都在想你,真可怜。”她本来就够累了,听到这话更是累上加累。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还是多出点钱,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更好。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保育员跑去开门。真弓回头一看,进屋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从打扮看,大概是个上班族。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没关系,大家都有工作要忙。”
保育员对这位男士说了同样的话。
“小刚,你爸爸来啦。”
她抱起在婴儿床里打瞌睡的宝宝,说道。男士向真弓点了点头。他还很年轻,长得不算帅气,却显得很亲切。
“哎呀,真可爱,是女孩子呀?”直爽的男子看着真弓怀里的丽奈问道,“几个月了?”
“快一岁了。”
“那跟我儿子差不多。不过我儿子比她胖多啦……”
男子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宝宝。孩子像是还没睡醒,睡眼惺忪地依偎着年轻的父亲。
“男孩子壮一点好,圆滚滚的,多可爱呀。”真弓笑着说。
“是吗?”小刚的爸爸挠着头说道。
“爸爸来接你啦,是不是很开心呀,小刚?”
真弓用手指轻轻抚摸小男孩的脸颊。那触感的确和自己的女儿不太一样。
“我也是没办法,我们家夫妻两人都上班,要轮流来接孩子。”
“有这份心就很了不起啦。”
“瞧您说的,我要是不来,天知道老婆会怎么收拾我。”
年轻的爸爸眯着眼睛笑道。看着在他怀中打盹的宝宝,真弓鼻子一酸。
她的丈夫秀明似乎压根儿没有轮流接送孩子的念头。真弓本打算让秀明不上班的时候帮着带一下孩子,这样就不用送孩子去托儿所。谁知秀明想也没想就认定,真弓去上班的日子,孩子就该送去托儿所。
为什么呢?真弓抱着女儿,陷入沉思。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秀明也是孩子的父亲,他为何什么都不做呢?
只要真弓提出来,秀明就会帮女儿换尿布,休假时会给孩子洗个澡,偶尔也把孩子抱起来逗一逗。然而,这些都是“辅助工作”。他不过是在有空的时候稍稍搭把手。要是真弓不提,他绝不主动帮忙带孩子。
因为全家的生活费是他在赚吗?只要赚钱养家,就不用照顾自己的亲骨肉了?
不对。真弓想。
“怎么能这样呢,这也太狡猾了。是不是啊,丽奈?”
真弓多么希望年幼的女儿能表示同意。然而她抱得太紧,孩子有些难受,挣扎起来。
森永祐子很是失落。
她跑完客户,回到展示中心,慢慢走回自家公司的样板房。这几天刚入梅,傍晚时分的天空阴沉沉的,感觉随时都可能下雨。
“好想辞职啊……”
走到样板房门口,她抬头望着美轮美奂的房子自言自语。要是我不是卖房子的,而是买房子的,那该有多好。
祐子很难过。入职后,她就没碰到过一件好事。
这两个月尤其难熬。好容易碰上个有希望成交的客户,却不小心说了冒犯人家的话。秃子科长为了这件事念叨了她好久。上学时的男朋友以“工作很忙”为由对她不理不睬。而她的闺蜜和一个年长十岁的人订婚了,据说新房是四室一厅的公寓。
“最要命的是那个臭茄子……”
祐子郁闷地喃喃道。那个姓茄子田的男人真是……为了不见到他,祐子决定周日提早三十分钟出门。
谁知当天茄子田一个电话打来样板房,“今天早上怎么没见到你啊?”祐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随便敷衍过去,把电话挂了。不料到了下一个周日,茄子田居然牵着狗等在车站。
祐子觉得已经明显表示出了心中的不快,可茄子田就是看不懂。明明没什么事,他还每天打电话来样板房骚扰祐子。同事们都很同情她,却没人出手相助。
茄子田会瞅准她快下班的时候打电话来,还每次都问:“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祐子总以“妈妈已经帮我准备好晚饭了”为由婉言拒绝。她都数不清拒绝过多少回了。真不知道那臭茄子是迟钝到了极点,还是故意找她的茬。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气不打一处来。
一想到对方今天也可能打电话过来,她就想直接回家。唉,要不就这么回去算了?
就在这时,样板房的门开了。
“啊,原来是你……”佐藤秀明探出头来,“我看见门口有个人影,还以为是客人呢。辛苦啦。”
秀明咧开嘴。他的笑容顿时赶走了祐子的坏心情。
“今天也要加班吗?”
祐子问道。秀明耸了耸肩。
“是啊,科长休假了,另外两个人也说跑完客户直接回家。”
那就只剩我们两个了。祐子在心中喃喃。不过看秀明的口气,今天应该没什么工作要做了。
“偶尔早点回家也不错。”
“是呀。”
“对了,佐藤前辈,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今天我家里人出去旅游了,家里空荡荡的,回去也是一个人。本来想叫几个朋友聚餐,可大家都很忙,没人响应……”
祐子随口扯了个谎,倒是说得合情合理。她都没想到自己有这个本事。秀明望着祐子,想了想后点点头说道:
“嗯,好啊,吃完饭再回去吧。”
“啊……你不用回家给孩子洗澡吗?太太没给你做饭?”
秀明脱了鞋,走上样板房的玄关,呆呆地回头望向祐子。她不禁暗自咂舌。好容易才约到秀明,干吗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掘坟墓。
“啊……最近我老婆开始在外面打工了,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反正我也饿了,总要先吃点再回家。”
“原来是这样。”祐子兴高采烈地说,跟着秀明走进玄关。
“那我去把二楼的门窗锁好。”祐子对正在收拾东西的秀明说道,快步冲上二楼。她生怕秀明改主意,用最快的速度跑来跑去,关上了所有门窗。
好久都没有这么让人开心的事了。就在她满心期待的时候,楼下的电话铃响了。祐子顿时僵住。
她战战兢兢地走下楼,轻轻打开办公室的门,只见秀明刚放下听筒。听见祐子过来了,他便回过头来。
“呃……是谁的电话啊?”
“哦,是办事处的江川,不是臭茄子。”
秀明说完就笑了。祐子的肩膀顿时放松下来。
“把你愁坏了吧?”
“可不是,他一会儿约我吃饭,一会儿约我看电影……我都不知道拒绝过多少次了,可他一点都没看出我不愿意!人家是客人,我又不能表现得太没礼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确是客人,可客人也不能这样。你没必要勉强自己。臭茄子是我负责的,你不用跟他客气,该拒绝的时候就明明白白地拒绝好了。”
秀明轻描淡写地说。这番话实在是太贴心了。
“我真的能拒绝他吗?”
“当然可以,因为这种事发脾气的客户不接也罢。”
“佐藤前辈,你好有男子汉气概!”
被祐子这么一夸,秀明顿时有些难为情,挠了挠头。
“那我们就趁臭茄子还没打电话来,赶紧走吧。”
祐子催促道。两人走向玄关,关灯穿鞋。就在这时,门铃发出一声巨响。
祐子和秀明面面相觑。秀明轻轻拧开门把手一看,只见一个面带微笑的矮胖男人站在门外。来人正是茄子田。
“哟,下班啦?哎呀,我来得真是时候。”
他大声说道,还笑了两声。秀明和祐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正巧路过这附近,就想过来瞧瞧你们。那正好,既然你们下班了,就一起喝一杯吧。”
茄子田的声音响彻玄关,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精神。秀明瞥了祐子一眼,只见她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呃……茄子田先生,不好意思……”
“干吗,不愿意啊?佐藤啊,我上次让你回去重新画张图纸给我,可你什么问题都没问我呀。你都没从我这儿了解情况,怎么画得出图纸呢。而且我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我知道有家挺不错的店,走走走……”
茄子田一手抓住秀明,一手抓住祐子。祐子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
“对不起,我……我家里人出去旅游了,所以我要回去看家。”
“家里人不在?那不是正好嘛。要是父母在家,太晚回去总不太好。今天就陪我喝个痛快吧,小祐子。”
她倒吸一口冷气,想要反驳茄子田。就在这时,秀明开口说道:
“呃……我也要早点回去给孩子洗澡……”
话音刚落,笑嘻嘻的茄子田便变了脸色。
“你烦不烦啊!”他的怒吼吓得两人往后一缩,“少啰唆,快跟我来。这叫应酬,懂吗?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这点道理都不懂!”
秀明与祐子无言以对,感觉膝盖都快撑不住了。
茄子田带他们去了一家居酒屋,店里却装了迪厅那样的镜球灯,还有用来唱卡拉OK的舞台,布局很奇怪。
除了在厨房忙活的店老板是男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东南亚来的女人。但这家店毕竟是单纯的“居酒屋”,不是“小酒馆”,那些姑娘不会坐下来陪酒,只是用磕磕巴巴的日语点单上菜而已。
“怎么样,这家店是不是价廉物美?”
茄子田又恢复了和气的表情。但秀明与祐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性格大变,吓得后背都僵硬了。
“嗯,价钱不贵,也很好吃。这肉丸就不错。”
“是吧,小祐子,想吃什么尽管点。”
“好,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别客气嘛,不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怎么生得出白白胖胖的小宝宝。”茄子田把菜单推给祐子,“话说小祐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没有。”祐子苦着脸回答道。
“哎哟,这么可怜。你没有结婚的打算吗?”
“我还年轻……”
“瞧你说的,我结婚的时候,我老婆才二十岁。”
“茄子田太太的确很漂亮。”
秀明只得破罐子破摔,开始说些废话奉承茄子田。听到这句话,茄子田傻笑起来。
“是呀,真不是我自卖自夸,我给你们看照片。”
茄子田从卡包里掏出三张照片。秀明与祐子探头望去。
“哎哟,真的好漂亮!”祐子看着照片喃喃。
一张照片是全家福,另一张是绫子和两个儿子,还有一张是绫子的单人照。照片像是在海边拍的,绫子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长发随风飘扬。照片上的她显得比现在更年轻些。
秀明不由得想,家里有这么漂亮的妻子,他为什么还要招惹其他女人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模样……
“茄子田先生有一把好嗓子,您再去唱一首吧?”
秀明将照片还给他,尽量用爽朗的口气说道。
“佐藤,你干吗老让我唱。”
“哎呀,您这样的高手唱完,我这种五音不全的人哪敢上去献丑。我还想再听一遍您唱的《夜色中的银狐》。是不是,森永?”
“嗯、嗯,您再去唱一遍吧。”
“哦,那我就为小祐子再唱一遍。”
说着,茄子田走向店面深处的小舞台。店里有三四桌顾客,但是茄子田他们进来后,登台献唱的只有茄子田和秀明两个人。而且无论他们唱什么,其他顾客和工作人员都没有反应,让人瘆得慌。
“佐藤前辈,我好想回去……”
茄子田一走,祐子就眼泪汪汪地说道。
“我也想回去啊……”
“真是受不了,他居然在桌子底下故意用脚碰我。恶心死了!救命啊……”
“我明白,我明白……”
秀明酒量不好,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酸味鸡尾酒,望向在舞台上忘我歌唱的茄子田。照他的脾气,只喝这一场肯定不够。
“你趁现在赶紧回去吧。”
“啊?可……”
“我会帮你把话圆过去。要是你现在不走,就真的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了。”
祐子浑身一颤。
“可……我走了,你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我是男的,怎么样都行。有你在,那臭茄子只会越来越嚣张。”
听到这儿,祐子默默低头鞠了一躬,然后背上包,趁茄子田闭着眼忘情欢唱的时候冲向了店门口。秀明目送她远去,自言自语道:
“女人就是好啊,就是比男人轻松……”
孤身一人的秀明嚼着味道诡异的肉丸想,下辈子一定做女人。但他转念一想,不行,真成了女人,被臭茄子这样的家伙缠上,那怎么得了……
舞台上的茄子田唱完一曲《夜色中的银狐》,学着演歌歌手的样子深鞠一躬。秀明无奈地拍着手,绞尽脑汁给祐子找借口。
“搞什么,你们俩是不是有一腿!”
茄子田在第二家店绷着脸嘟囔。秀明告诉他,祐子不太舒服,先回去了。打那以后,茄子田一直不太高兴。不高兴就干脆散了呗,他还硬拖着秀明去喝第二家。秀明无从拒绝,只能跟着茄子田来到他常去的小酒馆。
“怎么可能,我是有家室的人。”
“这算哪门子理由?你们真的没什么吗?”
“真没有,您就饶了我吧……”
茄子田在这儿存了一瓶威士忌。他一边喝着加了冰的酒,一边哼了一声。
这家小酒馆除了吧台,就只有三张桌子,面积非常小,但店里依然有镜球灯和卡拉OK舞台。和刚才那家店不同的是,无论是吧台还是其他座位都人满为患,上台演唱的客人也是一个接一个。客人唱完后,女公关们都会夸张地拍手叫好。人比较多,所以总也轮不到茄子田。两人只能在喧闹中大眼瞪小眼。
“话说回来,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就知道给别人调酒……”
见秀明正在给自己调酒,茄子田忽然问道。
“我是典型的一杯倒……”
“啊?”茄子田眯起眼睛,鼻头上都是皱纹,“你还是不是男人!”
“天生就这样,我也没办法。”
秀明脾气再好,也经不住他这么讽刺,语气自然冲了一点。茄子田又盯着秀明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不好意思,其实我老婆酒量也不好。”
“啊,是吗?”
“仔细想想,你们这样的人也挺可怜,想喝也喝不了。那你接待客户的时候不是很麻烦?”
“是啊,但我并不讨厌要喝酒的场合。”
茄子田的心情突然变好了。秀明有点不解。看来他是个情绪多变的人,可秀明也搞不清楚他的“开关”在哪儿。话说回来,他们科长也是这种类型的人。也许可以用对付科长的法子对付他。
“你刚才不是说要回家给孩子洗澡来着?”
“对。”
“你有孩子?”
“嗯。”
“我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我以为你肯定还没结婚,住在廉价的公寓里。真是人不可貌相。”
秀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用微笑搪塞过去。
“那你住哪儿啊?”
“格林公寓。您听说过吗?”
“哦,我知道,我有好多学生就住那栋楼。”
秀明住的“格林公寓”是本地很出名的高层公寓。
但那楼是不对外出租的呀。”
“对。”
“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嗯……差不多吧。”
“你的工资那么高吗?看来建设公司很赚钱啊。”
茄子田发出一声惊呼。秀明也很惊讶——正常人不会轻易问这么隐私的问题。“买房子了吗”、“拿多少工资”……除非跟对方很亲密,否则是不太好开口问的,这是常识。可茄子田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说好听点是“淳朴”,说难听点就是“缺根筋”。
“是你用自己的钱买的吗?”
茄子田又问了个更加冒昧的问题。
“那倒不是,是我岳父岳母出的首付。”
“我说嘛,不过你不觉得男人当到这个分上很丢人?我可拉不下脸来拿女人娘家的钱。”
秀明已经没力气发火了。
“因为我是奉子成婚的,没办法。”
他懒得找借口,干脆老实交代。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喝多了,但在上一家店抿了几口鸡尾酒,搞得有些头晕。
茄子田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大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当年也是。”
“啊?”
“我当年也是奉子成婚。”
听到这句话,秀明顿时清醒了。
“啊……”
“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总归要负责嘛。”
不、不会是霸王硬上弓吧……
这话都到嗓子眼了,秀明愣是咽了回去。他努力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您跟太太是自由恋爱吗?”
“不,是相亲认识的,但我们俩是一见钟情,第二次约会就怀上啦。”
茄子田色眯眯地笑道。秀明看着那张脸,真想抡起眼前的酒瓶砸烂他的脑袋。
为什么那么温柔美丽的女人会和这种男人相亲结婚?她为什么要跟这样的男人上床,还怀了身孕?
秀明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大半杯兑水酒。
“哟,你不是挺能喝的吗?”
茄子田天真地笑着说。无处可去的怒火让秀明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女公关走过来,说道:
“茄子田先生,轮到您唱歌啦。”
“哦,小爱,那你来陪陪这家伙吧。”
名叫小爱的女公关微笑着坐到秀明跟前,拿起空了的酒杯调酒。秀明很快就感觉到了酒劲,呆呆地望着她的红唇和红指甲。
“您是第一次来吧?是茄子田先生的朋友吗?”
“不,我们是工作关系……”
“我猜也是,不然谁愿意跟他来喝酒呀。”
女公关轻声说道,瞥了一眼拿着麦克风高唱《爱你,东京》的茄子田。
“他的口碑很糟糕?”秀明也压低嗓门问道。
“那倒不是,他给钱很爽快,算是个好客人。”
秀明和小爱隔着桌子探出身子,脸凑到一起。秀明闻到了刺鼻的香水味,小爱丰满的胸部也映入眼帘。
“可他老摸我……”
“啊?”
“他总是偷偷摸我的屁股和胸口。偶尔摸一下也就算了,我毕竟是干这行的,不会跟他计较。可他每次来都这样。我估计,他是觉得既然出了钱,不摸白不摸。”
她每抱怨一句,胸口便跟着晃一下。秀明狠狠扭了扭脖子,望向舞台上的茄子田。
秀明还真有些羡慕他。谁不想摸女公关啊。可他有常识,知道不能动手动脚。但茄子田不一样,他不在乎别人会不会把他当色狼看,想摸就摸。能有这样的心态,着实令人眼红。
“下次您一个人来吧。您长得那么帅,人也不错。”
“啊……”
“这家店生意还挺好的,您要是想来,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帮您占座的。”
说着,女公关递了一盒火柴给秀明。火柴盒的底色是黑色,上面印着俗气的粉色大字“丽奈”。这大概是店名吧。
“这家店叫‘丽奈’?”
“是啊,据说老板娘在银座干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花名。可她哪里像‘丽奈’嘛。她的本名是‘福子’。哎,这个名字多搭。”
“小爱,我可听见了啊。”
穿着和服的胖老板娘在吧台那儿发话了。坐在吧台的客人和女公关哄笑起来。
秀明没有再看那盒火柴,一口喝完了新调的酒。
他心想,我大概不会再来这家和女儿同名的店了。
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天花板,还有天花板上黄色的灯泡。秀明再次闭上眼睛。
他渴得嗓子快冒火了,又想上厕所。本想起来,可眼皮和身体都不听使唤。好热……就在他挣扎着想脱下上半身的睡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衬衫。
他猛地坐起来,环视四周。
一盏夜灯在破旧的和室里放出朦胧的光亮,门楣上挂着秀明的西装——原来,这里是茄子田家的客厅。
“啊,我想起来了……”
秀明自言自语。他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头痛与恶心,全身都在冒汗。
秀明和茄子田离开“丽奈”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秀明本想立刻回去,但茄子田硬拉他去洗浴中心。他只记得自己很生气,吼了几句,之后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都怪他一口气喝下了一杯兑水酒。喝醉后,他好像和茄子田上了一辆出租车,被他带回了家。
回忆起来后,一股强烈的恶心汹涌而来。秀明捂着嘴,好容易才挪到走廊。他记得走廊的左手边应该有个厕所,沿着昏暗的走廊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终于找到厕所外面的洗脸台。他冲进厕所,一掀开马桶盖就吐了。胃部传来阵阵绞痛。
吐干净后,人舒服多了。秀明冲了水,抱着马桶发了一会儿呆。
“我在干什么啊……”
秀明不喜欢茄子田。可今天晚上,他不得不陪着这位不受欢迎的客户喝自己喝不了的酒。而且对方还以“你肯定能报销”为由,没掏一分钱。但秀明的公司不会为销售员提供招待费,第二家的钱也是他自掏腰包。
秀明觉得自己太窝囊了,气愤难当。喝了这么多酒,还要去洗浴中心?秀明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特别讨厌那种去风俗店、想用钱买女人的男人。虽然接待客人就是“小姐”的工作,秀明还是很同情那些被迫接待茄子田的姑娘。
今晚真是倒霉透了。还签什么合同!我再也不会来这户人家了。
就在这时,绫子的面容掠过尚未完全清醒的脑海。她真的幸福吗?她有没有在为嫁给那个男人后悔呢?
突然,有人轻轻敲响了厕所门。秀明惊得跳了起来。
“佐藤先生,你没事吧?”
那分明是绫子的声音。秀明连忙用衬衫的袖口擦了擦嘴,打开厕所门。绫子穿着印花睡衣,披了件开衫,正站在没有开灯的走廊上。平时她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但刚才大概睡下过,头发稍微有些凌乱。她的模样要比“丽奈”的女公关性感好几倍。
“你……你没事吧?我听见你好像在里面吐……”
“没、没事……是不是吵到你了?酒劲突然就上来了,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要怪也得怪我家那位拖着你到处喝。”
“那、那倒是没关系。请问茄子田先生他……”
“在二楼睡着呢,都开始打呼噜了。”
绫子平时都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可是今天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秀明。秀明一惊,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他只穿着衬衫,没穿长裤,袜子倒是还在。好奇怪的打扮。
“啊……对、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我看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就帮你脱了裤子。”
见绫子难为情地低下头,秀明下意识地抱住了眼前的有夫之妇。
动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惊讶不已。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再把对方推开,于是抱得更紧了。绫子的后背紧张得跟石头一样僵硬,但她并没有抗拒。
“绫子姐,你真的幸福吗?”
秀明脱口而出。
这一刻,他感觉绫子浑身的力气都不见了。她原本僵硬的手臂缠上了秀明的脖子——绫子也紧紧抱住了他。
秀明与绫子并没有亲吻,只是在走廊的角落相拥了许久,许久。
真弓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
这时,她听见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连忙坐起来,竖起耳朵——脚步声从家门口经过。片刻后,她便听见了隔壁人家开门的响声。
她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都快凌晨三点了。
秀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晚归。他不会是出车祸了吧?一想到这儿,真弓便一阵揪心。
要是秀明再也回不来怎么办……她越想越着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半夜一点刚过,真弓就给娘家打了电话,问母亲是不是应该报警。母亲哈哈大笑,无奈地说,哪有人因为老公晚回家一次就报警的,他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回来,你直接打个电话去他公司问问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真弓站起身,看了看卧室。女儿躺在被褥上,睡得正甜。
如果秀明回不来,我就只能和女儿相依为命了。泪水模糊了真弓的视线。她这才意识到对丈夫的爱远超自己的想象。
她回到客厅,拿起手机。
明天还要上班,至少也得睡上几个小时。然而,要是不确定丈夫平安无事,她怎么睡得着。
真弓发疯似的狂按“重播”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