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森永祐子决定在年底辞职。上司竹田科长听完后,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啊,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
科长抬头看着祐子问道。他在样板房的办公室闲着无聊,正在剪指甲。
今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冰凉的雨。眼看就快到傍晚五点了,可样板房还是无人问津。佐藤秀明今天休息,其他员工又出去跑客户了,办公室里只剩祐子和科长两个人。
“嗯,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劝你一下,你就不走了?”
科长的发际线都快退到头顶了,宽阔的额头上挤满了皱纹。祐子真是欲哭无泪。
“呃,不,我……”
“算了算了,你好歹还跟我打了个招呼,不是说走就走。”
祐子还以为科长生气了,谁知他突然咧嘴笑了,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伸了个大懒腰。
“时间不早了,干脆关门去吃个饭吧。”
“这才五点呀。”
“反正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去吃饭吧。”
说着,科长就开始收拾东西。祐子当然不想和他共进晚餐,但又不好拒绝。身为科长,他大概有义务请祐子吃个饭,象征性地挽留一下。
祐子迅速关好样板房的门窗,上了科长的车。秀明上下班都用公车,但科长开的是自己的车,后排座位上放着大大的毛绒玩具和靠垫,靠垫像是手工制作的。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您定吧。”
“那偶尔去吃顿好的,去格林景观酒店行吗?”
祐子点点头,但她一听到“酒店”二字,就开始怀疑科长是不是另有企图。不过格林景观酒店是这一带最贵的酒店。听说那里的一间大床房要三万多。前阵子,科长才抱怨过孩子的补习班太贵,害得他以后只能吃冷面当午饭。他如此拮据,应该不会带祐子去开房。
来到酒店,科长径直走向了寿司店,都没有征求祐子的意见。不过去寿司店反而好。要是去吃法餐,她就得跟科长面对面坐,她不想和不喜欢的男人去那种地方吃饭。寿司店可以坐吧台,不用正对着对方,聊起来自然轻松些。
“你为什么想辞职?因为工作太辛苦,还是因为我欺负你?”
科长用小毛巾擦了擦手和脸,末了还掏了掏耳朵。
祐子当下认定,科长并没有色心,因为他一坐下来就开始谈工作了,而且想讨好女人的男人怎么会用小毛巾掏耳朵。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干销售。我实在干不了……”
祐子刚开始说,科长就向寿司师傅点了刺身和日本酒,还问今天的推荐菜是什么,有说有笑。提问的明明是他,可他完全没有听祐子说话,祐子有点无所适从。不过他不挽留也好。看这架势,她应该可以顺利走人。
她早就有辞职的念头。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走,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佐藤秀明。
前些天,她亲眼目睹秀明带着一个女人走进情人酒店。这是让她打定主意辞职的导火线。她倒不是不喜欢秀明了,只是得出了“还是放手为好”的结论。
她觉得那个女人一定是佐藤太太。她有个很早就结婚生子的朋友炫耀过,说偶尔会托人带一下孩子,跟老公去那种地方放松放松。
虽然祐子只瞥见那个女人一眼,但能看出对方长得很漂亮,跟秀明站在一起也特别般配。难怪秀明会这么爱她、这么呵护她。
就算祐子再喜欢他,使出浑身解数,他也不会破坏自己的家庭。所以她准备放弃。既然要放弃,就不能留在这家公司了。
然而,祐子再幼稚,也不会单单因为失恋就选择离职。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思考过自己的人生。
她稀里糊涂地毕业,稀里糊涂地找了份工作,周围的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总是随波逐流。此时,她这辈子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疑问。
稀里糊涂交的男朋友,稀里糊涂找的工作,稀里糊涂过的假期。
祐子觉得,自己绝对称不上不幸。她有闺中密友,还有男友和深爱自己的父母。她本以为自己会结婚生子,过上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生活。
可这样真的好吗?她想认认真真考虑一下。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人生吗?
“唉,头疼死了……”科长吃着刺身说道,“一个个都只顾自己。”
“对不起……”
“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吗?”科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新工作已经找好了?”
“还没有。”
“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有希望进去?”
“没有,什么都没定呢……”
“不是吧,老天……”
从刚才开始,科长就一个人吃吃喝喝。祐子浑身僵硬,毫无食欲。
“那你先干着,找到新工作再走,求你了。你虽然是个半吊子,可突然走人,我也不好办。佐藤这家伙最近也没什么干劲……”
一听到秀明的名字,祐子心中一惊。
“他状态不好吗?”
“天知道……那人叫什么来着,就是之前对你纠缠不清的矮胖老师……”
“茄子田先生吗?”
“对对,臭茄子。他成天围着那户人家转……没希望就赶紧找下一家呗,真是的……”
科长一提起“茄子田”,祐子觉得记忆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怎么都想不起外国演员的名字时,也是这种感觉。
“佐藤不像话,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就不能多替周围的人想想吗?别光顾自己。”
科长说个不停。祐子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
“哦……”
“唉,我可真羡慕你。没找到下家就敢随随便便辞职,而且谁都不会怪你。你是不是觉得工作只要随便做做就行了,到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成?可真的结婚生子了,你又要嚷嚷想回归社会,不想一辈子伺候秃顶的老公……”
祐子暗想,那是你老婆说的话,好吗?
“你被分配来我们这边后,签了几个客户?”
科长喝个不停。寿司师傅询问要不要再点些东西。
“嗯,随便做,我没有不爱吃的东西。你呢?不吃鱼皮发亮的鱼?你们女人怎么都这样……我问你呢,你签了几个客户?”
科长的舌头开始打结了。祐子苦着脸,瞥了他一眼,答道:
“两个,而且都是您让给我的。”
“是吧,我没记错吧。”科长用夸张的语气说道,“而且其中一位客户的房子还没建好吧?人家的售后服务你打算怎么办?你是不是觉得工作只要交接一下就行了?人家原来的确是我的客户,我重新接手也行,可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走了,我的面子往哪儿搁?我当初是这么鞠着躬跟人家说的,‘您的房子由我们的新人负责,她还有很多不足之处,请您多多指教。’你不是也说你会好好干吗?可你要是房子还没建好就走人,人家肯定会说,格林建设就是靠不住,女人就是靠不住,做生意还是得找男人。瞧瞧,你这一走,就给其他女人拖了后腿。”
祐子不是不能反驳滔滔不绝的科长。但她盯着眼前的金枪鱼寿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上司还是不满意。是她太天真了吗?到底要努力到什么地步才行?
“咦?”
就在这时,科长看向餐厅门口。两个身着套装的女人走了进来。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两人都拿着大号皮包,一看就是职业女性。
“那个年轻的,你觉不觉得眼熟?”
科长问道。但祐子对那人没什么印象。
“唔……”
“我想起来了,我在婚礼上见过她,她不是清田的老婆,就是佐藤的老婆。”
那两个女人没有坐吧台,而是找了张桌子,正要坐下。年轻的那个似乎感觉到了科长专注的视线,回过头来。
她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但片刻后,便露出了笑容。
“是竹田先生吧?”
说着,她朝祐子这边走来。科长看似有些为难,大概是还没想起她到底是谁。
“多谢您平时照顾我家秀明,婚礼时也麻烦您帮了很多忙。”
“啊,不客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您这是在约会吗?”
她微笑着问道。祐子顾不上点头,直愣愣地看着那人的脸。一旁的科长色眯眯地笑着说:
“才不是呢,她是我们部门的新人,我正在教育她。”
“哎哟,是吗?”
“她说工作太辛苦了,想辞职。最近的年轻人就是没毅力……”
科长和佐藤太太有说有笑。祐子却拿着筷子,瞠目结舌。
跟秀明走进酒店的人不是她,不是她!
祐子张皇失措,只能低下头。
那……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闭上眼睛,在记忆中翻箱倒柜。
“啊!”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秀明身边的那个女人,和另一段记忆联系在一起。
她……她是……
“怎么啦?”
科长盯着祐子的脸问道。佐藤太太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舒服吗?”
“不,就是……好像有点醉了……”
听到这句话,科长竟有些高兴,微微一笑。
“你行不行啊?要不走吧?”
“好……”
她真想尽快甩掉科长,好好琢磨琢磨刚才想起来的事。她心跳加速,慌乱至极。
这时,有人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嗯?”祐子惊讶地抬起头。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啊?”
“这里开房太贵了,打个车去别的酒店吧。”
祐子这才听明白科长的弦外之音。她顾不上生气,哑口无言。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
祐子双手捂脸,险些喊出声来。
这丫头真没礼貌,佐藤真弓心想。
跟秀明上司坐在一起的小姑娘连笑都不笑一下。真弓好歹是她上司的太太,她怎么连个样子都不装一装?
真弓十分不快地回到座位。坐在对面的是比她心情更糟糕的支部长。只见她抱着胳膊,眉头紧锁,仿佛在想心事。
“支部长,您要点什么?”
真弓轻声问道。支部长抬眼看着真弓,说道:“啤酒。你呢?”
“那我也要啤酒吧。”
真弓还是第一次看到支部长露出那么不高兴的表情。虽然她反复强调“这事不怪你”,但真弓还是觉得,支部长其实很生气。
“真头疼啊……”支部长喃喃道。
“对不起……”
“没关系,我都说过好几次了,这事真的不怪你。”
前些天,真弓在会计的建议下赶回支部一看,办公室里已然打作一团。
原来,和真弓同时进公司的保坂弥生抢了其他推销员的客户。
真弓的确给她提过一个建议:你可以在电脑上查查客户的保险信息,如果客户的负责人已经辞职,那就可以趁虚而入。
保坂弥生真的听进去了。刚开始,这一招的确好用——被冷落了很长时间的客户见新来的负责人热心负责,就在她那儿重新签了合同。
然而,这样的方法用不了太久。找不到合适的客户,她就完成不了指标。于是,她开始接触负责人还没辞职的那些客户。她上门访问这些客户,询问“销售员最近有没有来拜访过您”。一旦有人抱怨“那人好久没来了”,她就会递上名片说,那您今后就由我负责了,然后再想方设法做工作,说服人家在她那里买新的保险。
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客户,东窗事发不过是时间问题。就连真弓说的“找已经辞职的销售员的客户做工作”,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某天,桦木上门拜访了一位久疏问候的客户。谁知人家反问:“负责人不是已经换了吗?”桦木大吃一惊。
得知保坂弥生抢了好几个前辈的客户,桦木和另外两个销售员对她发起了围攻。三个大妈将她团团围住,推推搡搡。她哭着喊道:这个方法是真弓教我的!是你们把客户撂着不管,被抢了也是活该!
就在这时,真弓赶到了支部。自不用说,她也受到了桦木等人的责难。真弓百般劝说,可桦木她们正在气头上,就是不肯让步。真弓也差点哭出来。关键时刻,支部长回来了。
桦木冲向支部长质问,你是怎么教育新人的?只要能争取到客户,什么阴招都能使吗?积怨瞬间爆发。支部长面不改色地听她说了半天。
桦木说完后,支部长如此说道:
保坂的确做得不对,但你们也不该给人可乘之机。能争取到合同,就是优秀的销售员,无论她用的是什么手段。
听到这话,桦木一脚踹翻旁边的椅子,转身就走,还狠狠摔上了办公室的门。
打那天起,保坂弥生和桦木再也没来过支部。真弓给她们俩家里打过好几次电话,可她们一听是真弓,就直接挂电话。
“还差四个人,该怎么办呢……”
除了桦木,另外两个销售员在支部长的劝说下留下了,但保坂弥生和桦木都寄来了辞职信。
“确保足够的销售员”也是支部长的重要工作之一。无论是总公司还是分部,都特别看重人数。总也招不满人的支部可能会被其他支部兼并。对支部长而言,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这意味着她会同时失去地位与收入。
“真弓,你那边有什么眉目吗?”
支部长垂头丧气地喝着服务员送来的啤酒,问道。
“还没有……”
“唉,这下可怎么办……”
“要不登个招聘广告吧?”
“广告一直打着呢,可像你这样主动找上门来的人特别少,打了也没用。”
支部长冷冷地说道。她的态度让真弓有些不高兴,但这件事真弓也得负一定的责任。
“支部长,您别灰心。我会努力拉人的。”
真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支部长脸上还是阴云密布。
“您放心,我明天就开始上门拉人,也会再找弥生做做工作。我住的公寓也有不少家庭主妇,我也去问问。”
真弓加重语气说道。支部长这才恢复平日的笑容。
“你就是靠得住。”
“瞧您说的……您帮了我这么多忙,我也想报答您呀。”
“我真是太欣慰了,多谢你啊。”
就在这时,主厨打扮的男人走到桌边,对支部长低下头,说:“多谢您经常惠顾本店。”
“您太客气了,谢谢您前些天的款待。”
“令尊身体还好吗?最近很少见他来。”
“嗯,他旅游去了。”
“哦?这回又去哪儿啦?”
“别提啦,他去夏威夷了。”
“哦,去打高尔夫吧?”
两人好像很熟。真弓傻眼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今天给您做些什么呢?”
“嗯……您定吧。”
支部长温柔地笑了笑。真弓再次环视四周——这家店墙上没有贴菜品价格,也看不到菜单。
每次和支部长一起吃饭,都由支部长埋单。可真弓忽然寻思起来,她有那么多报销额度吗?当然,她每次都会开公司名字的发票,应该不是自掏腰包。可绿叶人寿对员工特别抠门,连复印机和电话都不能随便用。莫非当上支部长就能随便报销了吗?
支部长似乎经常来这家酒店。难道她平时还会跟父母一起来?
真弓怀着复杂的思绪,吃起了桌上的豪华刺身拼盘。
茄子田朗放学回家一看,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回来了!”他大喊一声,却没人应答。破旧的房子里鸦雀无声。
他脱下运动鞋,走上玄关的台阶。这时,他瞥到了挂在鞋柜上的日历,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三。妈妈每周三都会去上花艺班。
“奶奶,你在家吗?”
大门并没有上锁,说明奶奶应该在家。可他喊了半天,还是没人吭声。
“真是的……”
他噘起嘴,走上二楼。既然家里没人,那就打游戏好了。
妈妈规定他们一天只能玩一小时。但哥哥慎吾总是玩模拟类游戏和将棋游戏,不肯陪他玩所谓的“幼稚的游戏”。
小朗哼着歌,走到二楼,只见祖母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
“哇!”他吓得大喊一声。昏暗的走廊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
“奶、奶奶,原来你在家啊?”
“回来啦。”奶奶冷冷地说道。
“你上楼干什么?”
“哦……想拿本菜谱看看。”
“那你跟我说嘛,我帮你拿下去不就好了。”
“没关系,我又不是完全动不了。”
说着,奶奶抓着扶手,一步一步下楼去了。小朗凝视着她蜷起的后背。就算他伸手去扶,奶奶也会拒绝。于是他回到了和哥哥共用的儿童房。
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放,坐在书桌前,抬头望向天花板。椅背嘎吱作响。
新房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他还以为暑假就能开工了,可左等右等,眼看就快过年了,还是没有要动工的迹象。
“唉,真能住上新房子吗……”
小朗认定,等家里建好新房,他就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一个能看见天空的房间。房间里还装着电视。
这年头,全家上下只有一台电视的人家寥寥无几。他不禁琢磨起来:我们家是不是真的很穷?家里连空调都没有,也没有电热毯和BS数字电视调谐器。之前哥哥带他去过叶山同学家,人家可是样样都有,跟自己家有天壤之别。
“小朗,来吃点心吗?”
楼下传来奶奶的喊声。小朗只得“哦——”地答应一声。奶奶给的点心不是包子就是羊羹。小朗既不喜欢日式点心,也不喜欢奶奶。
下楼一看,桌上果然放着金锷饼㊟和日本茶。祖孙俩面对面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喝起了茶。小朗一直跟奶奶住在一起,可他一见到奶奶就会莫名地紧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奶奶,新房子什么时候动工啊?”
两个人都不说话未免尴尬,小朗就问了个问题。
“天知道。要不要再吃一个?”
“不用了。”
“还有江米条哦。”
“不用了,妈妈肯定会买东西回来的。”
听到这句话,奶奶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
“你妈也真是的,就知道在外面瞎玩,她以为买个蛋糕回来就能糊弄过去啊……”
见小朗没有吭声,奶奶没好意思接着往下说。
“奶奶,我能打游戏吗?”
“不是让你做完作业再打吗。”
“就打到妈妈回来嘛,反正她还有不到三十分钟就到家了。”
“那就随你吧。”
说着,奶奶露出了微笑。小朗走到电视机前,握着遥控器。他能感觉到奶奶在背后看他。他多么希望奶奶能回房去,但总不能开口说“你给我到一边去”吧。
小朗很清楚,奶奶是疼他的。他也知道,奶奶希望由他这个小孙子来继承家业,而不是他的哥哥慎吾。但这份深沉的爱令他烦不胜烦。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很疼爱他,但奶奶的爱有一种黏人的成分在里头。
这时,他听见有人打开了玄关的大门,快步冲上楼去。全家人只有哥哥慎吾回家时不打招呼。
“那孩子可真是……”
祖母嘟囔道。小朗瞥了她一眼。
哥哥可真是……小朗在心中嘟囔了同样的一句话。
哥哥真是太不精明了。
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小朗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他也不是什么事都懂,但深谙“随机应变”之道。他知道该在谁面前怎么表现,也知道怎么做才能避免被人唠叨。
哥哥都上四年级了,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只要说一句“我回来了”不就行了?出门的时候只要说“我去朋友家玩”,而不是“我去叶山同学家玩”,不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还有将棋。去年,哥哥在棋盘上战胜了爸爸。爸爸也没想到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能下赢自己。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去了。听说那天晚上,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打那时起,爸爸一看到哥哥看将棋节目,或是玩将棋的游戏,就会很不高兴。小朗心想,爸爸的肚量真小,不过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个都太不精明了。
爷爷也是。想去看赛马赛艇,就自己偷偷去,干吗非要拿我们当挡箭牌。不过看马儿赛跑是挺有意思的。
妈妈也不精明。她明知道爷爷要赌马,还是给他钱。她明知道爷爷带我们去的是赛马场,还假惺惺地问“动物园好不好玩”。也许妈妈就是个性格刁钻的人。
不过小朗也意识到,最近妈妈好像有点奇怪。
她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还经常坐在三面镜前发呆。但有时候,她又突然变得兴高采烈,或是突然含着泪水,紧紧搂住自己。
小朗很清楚腿脚不便的奶奶为什么跑到二楼去——奶奶也觉得妈妈最近不太对劲。她大概是去父母卧室找日记之类的东西了。
他很爱妈妈。见妈妈不对劲,他实在担心。他希望妈妈变回那个傻傻的却很开朗的妈妈。
妈妈的“反常”似乎是从报名上花艺班开始的。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妈妈肯定会赶在小朗放学回家前到家。可最近,她总是要到傍晚才回来。
前几天晚上,妈妈还突然失踪了一次——吃完晚饭后,她突然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很晚都没回来。好在那天爸爸也是半夜才回来,没有闹出什么事。全家人被妈妈吓得够呛,爷爷和哥哥在家附近找了好几圈,小朗则忙着宽慰火冒三丈的奶奶。
妈妈是不是和爸爸吵架了?
爸爸这个人太任性,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才是对的,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就发火。但是小朗从来没见过父母吵架,因为妈妈总会“赞成”爸爸的意见。
小朗并不讨厌爸爸。虽然他讨厌爸爸喝醉酒时的样子,也讨厌他的抠门,但平时爸爸对他还是很好的。黄金周时,他们一家四口去野营,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爸爸用铁饭盒煮的饭好吃极了。他还手把手教小朗怎么钓鱼。妈妈和哥哥也很享受这个假期。
“小朗!”
是哥哥的声音。小朗回头一看,只见哥哥拿着去补习班用的包,站在他身后。
“妈妈呢?”
“还没回来。”
奶奶没有对哥哥说一句话,一门心思剥着橘子皮。
“那我出去玩一会儿。”
哥哥撂下这句话,便快步穿过走廊。一听到关门声,奶奶便重重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像谁……”
“难道不是像他的亲爸爸吗?”
小朗看着游戏画面说道。奶奶缓缓抬起头。“……啊?”
“我都知道。”
小朗拿着遥控器,笑着回答。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奶奶惊愕的表情。
哦,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小朗想道。
婚礼真是烦人。秀明边想边看站在麦克风前讲话的妻子。
“我和一美是上中学时认识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其实,一美从小就是外貌协会的。她经常说,男人性格不好没关系,没钱也没关系,只要有张帅气的脸就行。”
真弓兴高采烈地说着,新娘也笑嘻嘻地听。
新娘穿着婚纱,新郎则穿着白色的燕尾服坐在旁边,一脸困窘的笑容。秀明不禁心想,真有适合穿白色燕尾服的日本男人吗?明星穿大概还凑合,普通人就完全不行了。一套上白色燕尾服,就有股乡下魔术师的味道。换上日式礼服,又像是说漫才的。
一想到自己在婚礼上也是这么穿的,秀明便悲从中来。
“一美第一次把男友介绍给我时,说句不怕冒犯的话,我真是吃了一惊。她还抬头挺胸地跟我说,男人不能看脸!”
她讲的内容很无聊,桌上的菜也不怎么好吃。最要命的是参加婚礼要花不少钱。今天早上,他们就因为要送多少礼金吵了一架。
秀明说,我们手头这么紧,给三万日元就行了。但真弓说,一美是我的好友,婚礼又是在一流酒店办的,不给五万像什么样子。秀明不懂,“格林景观酒店”算哪门子的一流酒店。只有价格能和东京市中心的高级酒店匹敌。他们好容易才商定,秀明出两万,真弓出三万。
“喝啤酒吗?”
坐在旁边的女宾拿着啤酒瓶问道。她似乎是新娘的朋友。
“不用了,谢谢。”
女宾立刻露出“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表情。秀明赶忙补充道:“我酒量不好。”
“啊,这样啊。真不好意思。那喝果汁吧?”
“谢谢……”
穿着振袖和服的年轻女宾给他倒了一杯果汁,可他一点都不开心,所以才讨厌婚礼。
“一美,健一,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真弓总算说完了。秀明无力地拍了拍手。她一回到座位,就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
“呼……紧张死我了。怎么样,我说得怎么样?”
“挺好的。”
“反正你肯定没仔细听。”
真弓笑着说。她今天心情很好。
秀明望着盛装打扮的真弓,发现她最近瘦了很多。盘起头发,化了妆,面带笑容的她真的很美。他好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了。
“你还是不想去喝第二场吗?”真弓一边用叉子吃菜,一边问道,“难得有人帮忙带孩子,就跟我一起去喝一杯嘛。”
“我又喝不了酒,也没有闲钱。”
“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去约会吧?”
“都结婚那么久了,还约什么会啊。”
听到这话,真弓面露不悦。秀明耸了耸肩。
“今天是你的朋友结婚,你去跟她们好好聊聊吧。我接了丽奈先回去。”
“你真不去啊?”
“你也很久没见到那些朋友了吧。去玩个痛快呗。”
真弓点了点头。秀明舒了口气。新郎新娘都不是他的朋友,来参加婚礼已经够痛苦了,还要去喝第二场,他哪儿受得了。
新人离场换衣服去了。主角都不在了,可台上的发言还是一个接一个。
秀明斜前方坐着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婚宴好像有儿童餐,所以男孩吃的东西和大家不一样。母亲一直盯着孩子,生怕他把衣服弄脏。
他不禁想起了绫子,意识到自己又要扭脖子了,连忙刹车。他想改掉这个毛病。
该怎么办呢?秀明盯着盘中的龙虾想。
他跟绫子睡了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他们在那方面特别和谐。“身体合得来”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第一次抱紧她,还是春末夏初的时候。当时他激动得心脏都快炸了。他是多么希望时间在那一刻永远凝固。
只要能与她鱼水交融,他宁可什么都不要,宁可抛弃一切。为了保护绫子,为了让她幸福,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份感情中并没有虚假的成分,真真切切就是“爱情”。
秀明注视着自己握着刀叉的手。这双手究竟能让谁幸福?也许它只能把人推向不幸。
绫子最近的确不太对劲。她在拼命让自己保持平静。然而,她抱住秀明的时候分外用力,甚至在他背上抓出了血印。秀明和真弓已经半年没有夫妻生活了,真弓应该还没有发现他背后的伤,但他换衣服时还是十分小心,生怕被妻子看见。
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秀明呆呆地想。知道了就招供呗。到时候,真弓就会离他而去了。
这样,他就能和绫子在一起,就能将她从茄子田手中夺走。秀明可以当她的丈夫,还有她两个儿子的父亲。
秀明依然盯着盘子里的龙虾。
他震惊了。
他很清楚,自己脑子里这些念头绝不会超出想象的范畴,绝不会付诸实践。
为什么呢?他闷闷不乐地琢磨起来。
钱是一方面……不,也许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如果他和真弓离婚,再和绫子结婚,就要支付精神损失费和孩子的抚养费。
然后,他还要养活绫子和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月要挣多少钱才够用呢?到时候,他还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吗?
不光是钱。真弓肯定会大哭大闹,天知道茄子田会做出什么事来。错的显然是秀明,会有谁替他说话?
我的人生究竟失落在了哪里?秀明很是困惑。
初一那年,他对电影产生了兴趣。他攒下寥寥无几的零花钱买电影杂志,还远赴东京,看那些只在一家影院放映的电影。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快乐。那时,他的人生还在自己手中。他是什么时候把人生弄丢的呢?
他无法在下个星期三和绫子见面。为了参加在星期天举办的婚礼,他不得不调休。
连秀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见绫子。见见她,抱抱她,亲亲她,看看她的笑容——他心里的确有这样的念头。然而,他也怕两人见面的次数越多,绫子的心理状态越糟。
就在这时,会场的灯突然关了。秀明抬起头来。
白色的大门开了。换好衣服的新人在聚光灯下登场,他们手里拿着鲜花与蜡烛。
两人微笑着点亮了一桌又一桌的蜡烛。秀明放下刀叉,打量着他们的身影。
不一会儿,新人来到秀明这桌。新娘和真弓愉快地交谈了几句。眼前的新娘真的很漂亮。这时,秀明突然想起——对了,穿上婚纱的真弓也跟她一样漂亮。绫子结婚时肯定也很美,真想看看她的婚纱照。
秀明抬头仰望笑容僵硬的新郎。他本想说“你的人生只属于你”,可转念一想,冷不丁来这样一句,人家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收到一条短信。真弓和新人,还有同桌的宾客都齐刷刷地望向秀明。
他连忙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心脏都快吓得停止跳动了。
婚宴结束后,秀明躲在大堂角落打了个电话。刚才的短信是绫子发来的:“求你了,打个电话给我!”
“秀明?”
绫子很快就接了。
“怎么了,吓死我了……”
“对不起,今天你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了吧?没给你惹麻烦吧?”
“嗯,没有。”
怎么没有,但秀明不能直说。
“我们今晚能不能见一面?那人像是要出去喝酒。”
绫子开始管茄子田叫“那人”,而不是“我老公”了。
“对不起,我一会儿得去接女儿……”
“哦……”绫子的声音分外失落。
“这个星期三大概是不行了,但星期五前后应该能休假。”
“真的?”
“嗯,我回头再联系你。”
“说定了。”
绫子欣喜地说道。秀明挂了电话,回头一看,只见硕大的玻璃窗后有一座日式庭园,新娘和真弓正在那里拍照。
秀明再次低头望向手机屏幕。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老家的号码。
“妈,是我。”
“秀明啊,你都好久没打电话回来了!”电话那头的母亲显得很高兴。
“嗯,爸还好吗?嗯,我们都好。丽奈已经走得很稳了。啊?过年大概回不去,工作太忙了。嗯,不好意思啊……”秀明一边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一边说,“今年公司几乎没发什么奖金。你也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我都快还不起房贷了……嗯,是啊。夏季的奖金一下来就还你。啊?不用那么多,十万就够了。”
冬季的奖金全部上交给真弓了。有十万就能付一阵子的房费。
突然,秀明感觉到身后有人。他举着手机回头一看,来人竟是真弓。
“啊……那就这样,改天再说。”
他连忙把电话挂了。真弓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拍好了?”
秀明用问题掩饰自己的慌张。真弓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那我就去第二场了。不好意思,应该不会太晚回去的。”
“嗯,我跟丽奈在家等你。”
秀明提起放在脚边的回礼,转身要走。
“阿秀。”真弓叫住了他。
“干、干吗?”
“我是认真的。”
真弓说道。她化着妆的面容如同能乐面具一般,白得刺眼。
“什么认真的?”
“就是之前说的比试。看三个月的工资,谁赚的少,谁就在家做家务。”真弓的口气分外沉着,套着高跟鞋的脚用力踩着地面,“可别说话不算数,你应该不是那么卑鄙的人吧?”
秀明好容易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他不敢再看妻子,快步走向出租车载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