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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

酒折宫、山梨冈、盐山、裂石、差手,东京人很少听到这些拗口的地名。穿过险峻的小佛笹,渡过令人头晕目眩的猿桥小河,就来到鹤濑、驹饲这些平凡的小村庄。胜沼町也不过相当于东京的偏僻郊区,甲府地区才有几座高楼,虽说保有杜鹃城等一些古遗迹,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通火车的日子。

如今再没有人坐上马车和人力车颠簸一整夜,去观赏恵林寺的樱花了。野泽桂次只在每年暑假回一次故乡,当别人都去箱根伊香保的时候,只有他一人不得不翻山越岭,在甲斐山间的云彩中若隐若现。但像今年这般离开东京走向八王子的郁闷心情,是从未有过的。

他去年就听说养父清左卫门身体欠佳,总是睡半天醒半天,但想到养父平日里身体很健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且医生也曾这样嘱托。本以为自己还能如云中野鹤般度过最后一段自由放达的学生生活,但前些日子老家寄来一封信:

“近来老爷身体虽无大碍,但是性情越发急躁,固执己见。一方面是由于上了年纪的缘故,身边人几乎无法讨得老人家的欢心,我们很是担忧。我是老滑头了,总能顶几天,可是老爷总是吩咐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旦提出就要人们马不停蹄地去办,实在为难。近来他总说想要你回到身边早日继承家业,自己得以退休安闲度日。老爷的要求在情在理,亲戚们商量之后也一致同意。说起来有些唐突,当时我头一个就反对你去东京念书,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皮毛知识的确是可有可无的,而且还有赤尾彦少爷那样精神错乱之后从京城回家的例子在先。但你为人机灵,我们不必为此担心。可要是你成了浪荡子,那么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如今也到了跟小姐成亲的年纪了,更该尽早继承家业,我赞成他们的决议。想必你在东京还有一些待办的事项,望尽早处理妥当,千万不要给家里抹黑。‘那个大财主大藤家的少爷野泽桂次是个心地不干净的家伙,竟把自己的债务推给别人自己跑路。’千万不要留下这样的坏名声。随信附上一张汇票,不够的话可向上杉家借用,请务必干干净净地回家。如果是因为金钱蒙羞,那么我这个管账的下人就太没颜面了。上面提过,脾气暴躁的老爷正翘首以盼,一旦处理完毕请一日不要耽搁,火速归家。”

这封信出自总管六藏。收到这样一封信件,桂次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如果我是人家的亲生儿子,就算是收到十封十五封这样的来信,也会毫不犹豫地回信,声明自己潜心学业,在未完成研究前不能回家,请原谅不孝之罪,等等。为人父母的也说不定会尊重他的意愿。养子的身份真让人憋屈,桂次是多么羡慕别人的自由呀,他觉得这次回到家之后,就跟被人用锁链拴住没什么两样。

可养子的身份把他从七个老人的穷困之家里解救出来。要不然,只能生下来光着脚丫,套着只能盖到屁股蛋子的短上衣,抱着便当去地里做农活;到了晚上不得不用松子代替煤油灯,哼着马夫调子打草鞋。只因他五官什么地方和那个溺水而亡的大少爷长得有几分相似,便被已故的地主夫人百般疼爱,还让他将原先尊称为大财主老爷的人改口称呼为父亲了。虽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福气,但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这家有个姑娘名叫阿作,今年十七岁的她比桂次小六岁,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桂次注定要娶她为妻的。在没有离开家以前,他从没想过这种婚姻有何不幸,但是现在他连寄来的照片也懒得看了。一想到自己要娶她做老婆,在山梨东郡里那个穷乡僻壤蛰居一生,就连人人艳羡的造酒厂的富贵身家也不觉稀罕了。更可恶的是,继承家产之后亲戚们一定会横加干涉,我休想随意花掉一个铜板。说开了,我不过是个金库的看门人罢了。这样想着,那个不喜欢的妻子慢慢成了思想包袱。人间若是没有情义这个羁绊,他真想将钱财原原本本归还,把这个千斤担子交给别人。自己在东京住上十年二十年,哪怕一刻也不想离开,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能说出不想离开的完美理由。在这个地方,有一个舍不得分别的人,想到日后分别就再也看不见她,心里就烦躁不安,莫名地不痛快。

桂次现在寄住在养父的一个亲戚家里,按辈分叫作伯父伯母。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他第一次来到这家,那时他的乡下条纹衣裳上面还打着肩褶,一身土气装扮还被人嘲笑。这家人帮他把八口缝好。从改成大人装扮开始直到二十三岁的今天,他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租房子住,一半时间住在上杉家里,里里外外也在此家住了三年之久。这些年的相处中,桂次摸透了伯父难以取悦的个性,他简直是毫无道理的顽固乖张,唯独对老婆百依百顺;而伯母嘴巴超级厉害,无论对谁都是一副亲切和善的样子,但其实她只会为一己私利精打细算。经过种种事情之后他大致了解到相处之道,住在这个家里,在钱方面首先不能让他们吃亏,表面上要装出自己是个前来寄食的乡下书生,如若没有表现出来需要他家照顾的样子,伯母就会不乐意。她虚荣至极,竟然利用上杉的姓氏大做文章,充当宗族豪门,还让下人喊自己夫人,成天拖着长长的裙裾装模作样,稍微干点儿活就喊肩膀酸疼。说穿了,她不过是一介月薪三十元的公司小职员之妻,居然能摆出这么大的架势。不过呢,单单凭这些小聪明,还给她丈夫脸上也贴了不少金呢。

野泽桂次本来是个响亮正派的男人,背地却被贬低成安安稳稳寄住在他家里的食客,简直和门房无异,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窝火的事情了。单从这一点看,就没有跟他家交往的价值。可是呢,桂次总是离不开这里,虽然有时候下定决心找到了住处,但是没过两周就又回来做客,从未断绝过来往,也是挺奇怪的。

其实伯父的前妻已于十年前去世,留下一个孩子名唤阿缝,也就是现任太太的继女。桂次第一次见到她时,约是十三四岁光景,唐人髻上绑着一条红丝带,姿容温文尔雅。没有亲娘的呵护,阿缝看起来乖巧中又有一股可怜,桂次对她油然生起一股同情:我跟她都是寄人篱下的苦命人啊,事事都要照顾后娘的心情,就连对亲爹也是客客气气。

她平时话不多,第一眼只觉得这个姑娘温顺柔和,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若是父母双全,在温室中长大的女孩子,如果经常招人议论的话,大部分是由于她性子太野,被溺爱得过于任性,言行不谨慎再加上举止傲慢才会得到这样的名声。阿缝怕人说长道短,所以事事谨慎。所谓“小巫见大巫”,比起家里的阿作来他觉得阿缝更添了三分的不幸,久而久之更觉得阿缝凄惨无比。虽然不情愿看见伯母那不可一世的傲慢之态,但是一想到阿缝小心翼翼地伺候那份不可一世的傲慢,就算自己只在身边陪伴着她,安慰她,也是好的。旁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心思肯定会笑话吧,但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她。阿缝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愿与她同喜同悲。如果丢下阿缝,自己一个人回家的话,她肯定会孤苦伶仃的。可悲的是继女阿缝,没用的是身为养子的自己,于是他备感世间的无味。

世人都说,继母带大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很少有脾气和顺阳光的。如果她稍微比别人愚笨,就会被人讨厌地说成心眼儿拧巴乖张;若是伶俐一些,则又变成了天生狡猾假仁假义的人;为人品行端正,就会被说成不合群,可能要被人欺负一辈子。

上杉家的阿缝姑娘,不只拥有令桂次神魂颠倒的秀美姿容,还会书法和珠算。她曾经上完了小学课程,就跟她名字“缝”一样,尤善针织缝纫,缝个和服裙子不在话下。其实她在十岁时候还是相当淘气的,经常令已逝的母亲皱起眉头,说什么“女孩子家家的”,因为衣服开线之类的也没少挨骂。

这个继母好像是父亲上司的情妇还是姨太太,众说纷纭也没有定论,总之她是个难以对付的人。究竟是为了维护关系不得不娶了她,或是父亲真的喜欢上了她,这里面的事谁也不清楚,反正家里完全一副老婆第一的架势,再也没有阿缝的立足之地了。她一说话继母就斜眼瞪她,她一笑就生气,学聪明一点儿就说她在背地里搞小动作,谨小慎微就骂她蠢笨傻。初初萌芽的嫩叶就覆上冰霜,年幼的她怎么能舒心呢,这哪儿是人过的日子呢,哭来哭去她眼泪都要流光了。想去跟父亲控诉,奈何父亲的心跟铁一样冰冷,他连一杯热汤的温暖都给不了女儿。外人就更没有可以倾诉的了。

唯一的期待就是每月初十去到谷中的寺庙给母亲扫墓,还没把莽草、线香这些东西收拾好,阿缝就抱着墓碑落下两行热泪:“妈妈,妈妈,你把我带走吧。”要是母亲泉下有知,石头也会松动的。曾有过那么三四次,她把手搭在水井边上望着幽深的井水,但仔细一想,虽然父亲无情,但起码是亲生父亲,我要是自尽了一了百了,但传到别人的耳朵里,留下的则是无尽的耻辱,我真是太不应该了,她在心里跟父亲道歉。自己是死不了的,莫不如清醒地活着吧,就这样默默忍受着一般人体会不到的艰辛,平安无事地度过一生五十年的光阴。于是她开始拼命讨继母的欢心,讨父亲的喜爱,忘记了自己,从此这个家不再起风波。

外面的人都夸说妻子勤勉持家,怕是连仙鹤都想来房檐下的小松上筑巢安家呢。但外人不知晓家中的内情,继母能说会道,几句甜言就把外人都给哄得团团转,比起将自己置之度外独自在黑暗中徘徊的女儿,自然是技高一筹,赢得了贤妻良母的好名声。

阿缝年纪还是太小,桂次对她好,她也并非不开心,像自己这种连父母都不待见的姑娘,有人能够发自内心地疼爱,她心存感激。跟桂次的温柔比起来,阿缝更加沉着冷静。

“阿缝,我要是真的回家了,你怎么想呢?你会从此不用日日记挂我,而感到轻松喜悦呢,还是说,想到那个吵吵闹闹的话痨不在了,感到一丝孤单呢?说说吧,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桂次向阿缝提问。

“不用想也知道,你走后家里会多么多么寂寞。就连在东京的时候,要是一个月不回家,我就会期盼星期天的到来。从清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期盼你的脚步声,你这次回老家以后,要是再来东京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但是,要是日后通火车了,你就可以不时来东京了吧?要能这样的话,我不知多高兴呢。”

“我一点儿也不想回老家。要是能留在这里,谁愿意回去啊。我去观察一下情况,要是还能出来我就继续叨扰,我真想能去去就来啊。”桂次说得轻松。

“但是你不是要回去当一家之主,掌管家业了吗?要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像现在这么自在了。”阿缝强调。

“是啊,真像大难临头一样。我养父的家在大藤村的中萩原,那里群山环绕,天目山、大菩萨岭,重峦叠嶂连绵不绝,像屏风一样把荻原包围起来。矗立在西南边的富士山山巅白雪皑皑,总是遮掩着面容,不肯轻易示人。冬天的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雪花,刺骨寒冷。要是想买鲜鱼,就要步行到五里之外的甲府,好不容易才能吃到金枪鱼做的生鱼片。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你父亲,总之那里是一个哪儿都不方便、哪儿都不干净的地方。每年夏天从东京回去,真是受不了。想到我要一辈子困在那种地方,每天受累于各种无聊琐碎之事,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只能埋头度过茫茫岁月时,心情就苦闷无比。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也好,给我一点儿安慰吧。难道不能给我一丝关爱吗?”

“你怎么把自己说得这么悲惨?我妈妈说她还羡慕你的身份呢。”

“就这个身份,有什么好羡慕的。要我来说说什么是幸福呢,如果我回去的时候那个阿作能马上暴毙就好了。她是独生女,父亲一定会慌了手脚,肯定会晢时搁置继承家业的事情。他家多少有些家底,别人绝不会眼看着这些财产落入我的囊中,亲戚当中那些势利眼势必会采取手段,那个时候我稍稍出点儿岔子,他们一定会让我果断离婚。到那时,我就是一棵傲立原野的云杉。这样的我才能获得自由,才可以说自己是幸福的。”桂次笑着侃侃而谈。

阿缝愣住了:“你这些话是认真的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非常体贴的人,在背地里说什么希望阿作暴死这样的话,也太胡说八道了吧。阿作真可怜啊。”阿缝竭力维护阿作,簌簌地落下泪珠。

“要是见了她本人,说不定你就不会觉得她可怜了。比起阿作,你更应该可怜可怜我啊。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拖着拽着的我,你却视而不见,一点儿也不体谅我的处境,看不到一丝关心的样子。刚才,就在刚才,你还说我要是不在了你会觉得寂寞,这也只是一种说辞吧。也许你在想,那样的人早点儿走了好,说不定还会撒盐驱邪呢。我还沾沾自喜在这里打搅了这么久,真是承蒙你的关照,对不起。不管多么不愿意可还是要回到家乡,自以为你对我保有情谊却被这样抛弃,这世界是越来越无滋味啦。随便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桂次故意表现得非常生气,做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

“野泽先生,你今天怎么了?你是心情不好吗?”阿缝眉峰紧蹙,仍不理解他的心思。

“在正常人眼中,一定会认为我神经错乱了吧,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要发狂了。不过要是没有原因,疯子也不会变成疯子,种种事情郁积在心里,纠缠纷乱才会导致精神恍惚。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病了,我总是想着正常的你不会想到的一些事情,在人背后哭哭笑笑,找人要来一张某人儿时天真无邪的照片,早晚都要拿在手里端详,对着照片倾诉无法说出的苦闷。有时恭恭敬敬地把‘她’放回抽屉,有时又说胡话又做白日梦。要是这样度过一生的话,别人肯定会说我是个大傻子吧。尽管成了别人口中的傻子,可是我们还是不能心意相通。如果我们真的是有缘无分,那么你至少说一些体己话,好叫我能安心上路啊。可你总是面无表情说着一些毫无情分的话语,那些‘你要是不来我就觉得孤单’这样的场面话真是过分啊。真不懂你的心思。疯癫如我,只恨你冷若冰霜。女人不都是温柔如水的吗?”

桂次絮叨着,说完又轻叹一声。阿缝真难开口。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太笨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你,只是心里特别慌乱。”阿缝缩缩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桂次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只觉得脑袋特别沉重。

上杉家隔壁是某个宗派的寺院,宽敞的院落里栽种着桃树和樱树,从这边二楼望去,花朵灿如云霞,宛若仙界,花瓣拂过观音像的肩膀和双膝,轻盈地散落在莽草堆前,显得饶有情趣。偶尔有个大小孩背上背着小小孩儿,扎着头巾手舞足蹈唱着童谣:“无限春光美,只是太匆匆……”

春夜渐深,月色朦胧,人的面容隐藏在溶溶月色中,微风轻抚脸庞。去年、前年和大前年都曾在寺院里赏花,大半时间都住在这里,悠然地闲逛。今年觉得这般景色格外珍贵,想到今后也许无法再踏上这块净土欣赏春花,就连对那露天的佛像也备觉依恋。吃过晚饭之后他从家里出来,虔诚参拜,双手合十,在观音像前祈祷,希望菩萨保佑我的爱人,我的心至死不渝。

只有桂次一人耳鸣上火,阿缝就跟个木头人似的不动声色。所幸上杉家没有传出什么麻烦事,大藤村的阿作终于能放心了。眼看四月十五日这归家的日子迫在眉睫,桂次忙忙碌碌地准备了很多礼物,如日清战争画、大胜利的袋子、系扣子的外褂、香粉簪子樱花油,等等。并且由于亲戚人多,还买了些五花八门的香水肥皂等新鲜物件,阿缝赠给桂次未来的妻子阿作一件淡紫藤色的衣衫,衣襟上印有雪白的牡丹花瓣。“桂次瞧着这些东西,是什么脸色啊,真是可怜极了。”侍女阿竹后来回忆说。

桂次有一张阿作的相片,他悄悄收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呢,还是早就成为火盆底下的灰烬了呢?除了桂次别人一无所知。前些日子老家寄来一张明信片,虽说是以“六藏”的名义书写的,但眼尖的太太说,从那句“最近毛笔字有长进,得到了父亲的夸奖”来看,这绝对是姑娘写的书信。从笔迹推测容貌,正如根据名字来判断性格,现在擅长书法的人不一定像业平那样是个美男子,但是只要用心写的话,即便是字迹拙劣的人也能写得像回事;但要是装成书法家的样子,没有筋骨、字迹潦草写出一些根本认不出来的字,那就没办法了。不知道阿作姑娘的笔迹如何,但此时已有立体的形象浮现在夫人眼前,大方脸,眉眼鼻子一般般,头发稀疏脖子短,两腿长过上身。

太太这么形容阿作:“字尾拖得太长不好看,挺可笑的,桂次即便是放在东京都算得上帅小伙,要是回到大藤村,岂不就是光源式嘛,那些纺织厂的姑娘们不知道要涂上多少香粉呢。”太太一个劲儿地议论着。

“他本来就应该忍着,娶个丑老婆怎么了,农民家的穷小子一飞冲天,摇身变成大财主。”爹爹紧接着还把桂次的出身拿出来抖搂一番,真够尖酸刻薄。伯父伯母用同一种嘲笑的语调,还好桂次没有听到这些话,只有阿缝觉得他可怜极了。

先让运输公司把行李运走,桂次一个人轻装上阵,今天去看看这个朋友,明天去瞧瞧那个同学,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办,每天忙得团团转。他抓住一个难得的躲避人们眼目的机会,拉住阿缝的袖子:

“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是分别时我心里对你没有一丝怨恨,你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总有一天要把岛田髻梳成圆髻,也会有可爱的婴儿喊着‘妈妈吃奶,妈妈吃奶’,我祝你幸福,祈愿你平安喜乐,唯有怀抱着对你的祝愿以尽余生。愿你能孝顺父母,虽然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忤逆母亲大人,但希望你能时时提醒自己。千言万语难诉衷肠,我会一直写信给你,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我寄十封信,你能回复一封,我就满足了,我只有在难眠的秋夜独自追忆你的容颜罢了。”

就这样,桂次细数着相思,落下了男儿泪。倏地仰面,擦掉脸上的泪水。要是心脆弱了,谁都会这样无助吧。如今他就要回到故乡,回去养父的家里,那感觉,就好像把自己和阿作抛在脑后,世上只有阿缝的存在似的绝望。这种时刻在这场合,会令女人的心永远魂牵梦绕,更有人一生都无法抹去印在灵魂上的悲哀愁影。这位心如磐石般坚硬的阿缝姑娘到底是什么想法呢?我们无从得知。但见她沉默不语,落下颗颗泪珠儿。

幽幽春夜,云雾飘飘袅袅。桂次要离开东京了,因为距离不算近,所以先坐洋车到新宿车站。再从那乘车到了八王子,汽车马车来回倒腾,转眼间就越过了小佛岭,然后经过上野原、野田尻、犬目、鸟泽这些地方,夜宿在猿桥附近。虽已听不到巴峡轰隆水声,却有笛吹川的潺湲溪流搅人清梦,真是叫人肝肠寸断。

此时,东京的上杉家收到了第一张从胜沼寄回的明信片,没过四天又收到两封盖有七里印戳的书信。其中,写给阿缝的信很长很长,如此这般,桂次终于成为大藤村的人了。

都说男人的心靠不住,那被花心男人辜负的心情,就像秋日长空上的斜阳被乌云覆盖,行走在原野道路上没打伞一样难挨。不过也不能一棒子打死,那松山誓言,谁能保证一生不负?桂次并不是花花公子,也不会假装流泪。但,昨日的悲哀终究属于昨日,如今的他不得不为家业奔走,该忘记的就都忘记了。人生来来去去,不过幻梦一场;浮世万万千千,譬如晨露一颗。再说桂次已有结发之妻,不管心里多么不乐意,也断不能违背人情义理。

安稳无事地听完婚礼上的高砂小调,旋即和阿作作为一对新夫妻出现了,而且不久就要当父亲了。各种因缘藕断丝还连,逐渐被羁绊牢牢束缚,所以不能将全部责任归咎于野泽桂次。而要是走运,一万身家增加到十万,也许会变成山梨县的纳税大户。最后,海誓山盟全部成为过眼烟云,船随波逐流,人由世浮动,一千里、两千里、一万里……

虽说两个人只相隔二百三十里,但若心意不相通,好比八重云霞遮住山峰。从落英缤纷到新叶萌芽,阿缝共收到三封信,信里细细叙说思念;梅雨绵绵、天气蒙蒙的时节,也喜悦地收到了桂次倾诉情思的信件;从那之后每个月大概能收到两封,阿缝起初还埋怨怎么只有三四封,到后来一个月也只有一封了;秋季忙碌,要将幼蚕从蚕纸移到蚕箔上,以此理由,变为两月一封,三月一封,如今到了半年一封、一年一封的地步,而今则用贺年卡或是暑中问候的明信片代替了。因为一字一语地写字麻烦,就完全用明信片代替,真可笑啊,屋檐下的樱花仿佛在说“可笑”;邻院双手放于膝上的观音菩萨,慈祥的神态也似有一丝笑意,怜悯着青春少女的狂热。

如今那个被说冷酷的阿缝还有脸上绽放笑颜的时候吗?她还是一如既往费尽心力地讨取亲爹和后母的欢心,忘却了自己,只盼家里一切安顺。

可是,碎碎的镜子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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