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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头(就当是尾声吧)

时隔四年之后,我又重新站在西风火葬场的铁门外。浪子禁不住火化炉的诱惑,回家了。我按下门铃,几分钟之后,麦克给我开了门。

“哟,瞧瞧谁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讨厌的东西赶不走,烫手的山芋甩不掉。进来吧,我正给尸体取指纹呢。”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火化间。和五年前第一次踏入这里一样,我心中依旧充满敬畏。一具老太太的尸体躺在房间中央的台子上,身旁铺了四张大白纸,黑色的指纹排列在白纸的边缘处。

“好吧,原来你真是在给尸体取指纹,”我说道,“我以为你又在打比方呢。难道你在做传说中的指纹项链?”我突然想起有公司用激光蚀刻的指纹做纪念项链,看来连西风也无法拒绝愈演愈烈的个性化殡葬风潮了。

“你说对了。”麦克抬起老人的手,轻轻擦去手指上的黑色印泥,然后重新上色,第无数次把她的大拇指按在纸上。“我快得强迫症了,伙计,没有一个能用的。这具尸体今天就得火化,我必须取下一枚完美的指纹。”

中途麦克离开接电话,我掏出笔记本。我需要为本书积累素材,澄清问题,确保记录无误。我甚至像专业人士那样,煞有介事地和人预约面谈。麦克面无表情地回到火化间,开口问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对吧?我需要你去皮德蒙特敛收一具尸体。今天有人举行仪式,我走不开,但克里斯需要帮手。”

我刚进门五分钟,就被派去敛收尸体,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似的。随时有人大限已到,死神不屈不挠地召唤我去工作。

“真他妈有你的,好吧,我去。”我假装不以为然,其实内心激动得不行,我竟然又和大家一起工作了。

“好极了,克里斯正从法医办公室赶回来。顺便说一句,我没告诉他你今天来,我要给他个惊喜。”

克里斯进门后,脸上的诧异之情一闪而过,很快恢复镇定:“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凯特。”

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往皮德蒙特时,克里斯问我现在住哪里。

“奥克兰,和朋友们一起。”我说道。

“挺好,也就是说你不用回罪恶之都了。”他含糊地朝旧金山的方向一指。

“听说你正在写‘书’。”克里斯用手比画了一对引号。

“我真在写书,克里斯,不是说说而已。”

“我们这群无聊之徒有什么好写的?你应该虚构一些角色,拿我们做原型,那样效果会更好。”

“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们有意思极了。”

“坟堆都比这儿有意思。很高兴你能离开,可惜的是你还在这行。”

我们停在一栋古老的大宅子前,白色的栅栏上缠绕着葡萄藤。

“这地方不错,算你有运气,凯特。昨天我碰到一具腐尸,弄了我一身恶心玩意儿。那人住的公寓也挺高级,但说不准里面会有什么。”克里斯感叹道,从后车厢拿出担架。

我们把谢尔曼夫人的遗体运回西风。她是位美丽的老妇人,八十多岁,有一头蓬松的白发。她的家人清洁了她的遗体,并在上面撒满鲜花。搬上操作台之前,我握住她的手,比活人冷,但仍有生命的余热。这时我意识到,和刚来西风时的自己相比,我真的变了。当时的我几乎被尸体吓个半死,而现在的我居然认为,没有什么比一具处于自然状态、由家人体面打理过的遗体更优美的了。

卸下谢尔曼夫人之后,克里斯又出门敛收最新一批婴儿。麦克仍在前面给人安排葬礼,我有些无聊,决定把谢尔曼夫人放到冷库。我用胶带固定纸箱并贴好标签,一不小心被纸板锋利的边缘划破一道口子,这种情况以前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我操,不是吧?”我自言自语道。

西风新上任的火葬场运营员是个年轻女子,名叫谢丽尔。她走进火化间,显然对我的出现感到疑惑。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她笨拙地和我握握手,便走了出去。杰瑞本来是我的继任者,但几个月前因癌细胞迅速扩散离世,享年才45岁。

这天结束之后,我刚要离开,正好碰上布鲁斯过来查看一周前做的防腐。

“凯特琳!你最近怎么样?我看过你发在网上的那些视频,你的网站叫什么来着?”

“死亡新秩序。”

“对对,还有你的视频,叫殡葬人问答吧?好看极了,我喜欢。”

“谢谢,布鲁斯,很高兴你喜欢。”

“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我已经给你想好了,你该做一档夜间节目,类似怪物电影的风格,就叫‘殡葬人回答秀’……你那些视频叫什么来着?无所谓了,反正就是这种风格的。你可以找个怪物角色做搭档。20世纪70年代有线电视台播过差不多的,我曾试图让KTVU电视台的哥们儿恢复那档节目,要知道人人都喜欢在周六晚上看怪物电影。你可以模仿尸芬鬼,还有那个吸血女郎,这些可都是经典角色。”

“我觉得我打扮成吸血女郎的样子一定丑爆了。”

“怎么会呢!别担心,起码你们俩发型一样,”布鲁斯安慰我说,“我会和我的哥们儿谈谈。”

我驾车离开旧金山时路过隆德尔大街,我以前住过的粉色公寓被翻修一新,成了一所维多利亚式的优雅宅邸,从上到下都是镀金镶边。现在我原来那个房间的租金每月肯定不止500美元。公寓对面开了一家手工包店,巷尾处还有一家高级摄像器材店,被偷的可能性不小。街旁的便道上全都铺满了亮片。这可不是我熟悉的隆德尔大街,但就像笑话里讲的:“中产阶级的定义是什么?”“比你晚来五分钟的人。”

回洛杉矶的中途,我在海滨小镇坎布里亚找了个寄宿公寓过夜。这里是我在加州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可我心中充满了无名的焦虑。

1961年的某期《变态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期刊》列出七条人类害怕死亡的原因:

一、我的死会让家人和朋友悲伤。

二、我所有的计划和事业都将中断。

三、死亡的过程很痛苦。

四、我没法再有任何人生阅历。

五、我不能再照料需要我照看的人。

六、如果还有来生,我不知道自己会发生何事。

七、我害怕自己的遗体出事。

我的焦虑和来生、痛苦、虚无无关,我也不怕自己死后腐烂。我只是担心我所有的计划和事业都将中断。我希望帮助他人接受死亡的愿景竟然阻碍我自己接受死亡,真是讽刺。

我在坎布里亚的一家泰餐馆吃完晚饭,准备步行回公寓。街上寂静无声,一个人都没有。透过浓雾,我隐约看到路前方有个指示牌,上面写着“墓地,距离此处一公里”。我迈开大步,坚定地沿着公路向山上走去。我的步伐迅速、有力,估计远远超出了心脏负荷。满月在云中穿行,月光下,松树闪闪发亮,浓雾变成一片诡异的白色。

这条路在坎布里亚公墓前中断。公墓建于19世纪70年代,入口处挂了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对入侵者丝毫构不成威胁。我迈过铁链,穿梭在墓碑间。落叶在我脚下咯吱作响,打破了幽静。一头雄鹿出现在我的前方,硕大的鹿角在雾中隐约可见。我们一动不动,互相打量着彼此。

喜剧演员路易斯·C.K曾打趣道,如果有鹿在你乡下的院子里拉屎,在高速路上造成车祸,你就不会觉得这是种“神秘莫测、美丽动人”的动物了。但这一夜,雾中的雄鹿看起来威风凛凛,你最好相信它是神的使者。

几分钟之后,它穿过墓碑回到树林。我这才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不管刚才上山时有多矫健,这股兴奋劲儿已经过了。我差点儿摔倒在地,幸好柔软的松枝接住了我。这棵松树的两边各有一块墓碑,一边是霍华德·J.弗兰纳里(1903—1963),另一边只有一块金属牌,写着“一个翱翔的灵魂,一颗平静的心”。

我靠着霍华德·J.弗兰纳里歇了好一会儿,直到云开雾散。一轮白色的明月挂在天上,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着成千上万的星星。

银色的月光下,万籁俱寂。没有蟋蟀,也没有微风,只有月亮和老石碑。我想到,我们的文化一直在强调夜晚的墓地是多么骇人:闪着红色双眼的幽灵在空中飘浮,僵尸从坟里伸出一只肿胀的烂手,幽怨的管风琴,惊叫的猫头鹰,吱吱作响的大门。这些都是老掉牙的把戏,每一样都会破坏死亡的沉寂和完整性。但也许这就是我们发明这些把戏的目的,因为我们无法理解这片寂静的含义。

此时我的血液在奔腾,我恢复了体力,继续向前走,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明天。是的,我的事业会因为我的死而中断。我没法选择肉体死亡的方式,但我可以选择死亡的心态。不管我享年28岁还是93岁,我要心满意足地死去,然后坠入虚无,让我的原子化作笼罩树林的浓雾。死亡之寂也好,墓地之寂也罢,都不是惩罚,而是对美好生活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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