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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坎和别的地方

8

下午的时候,淑和其他在肯尼特桥市集上忙碌扰攘的人们,能听见唱圣诗的声音,由这条街远一点的地方上贴着广告的木板围墙里发出。从围墙的缝儿往里窥探的人们,能看见一簇穿着大呢衣服的人物,手里拿着圣诗册,站在为墙基新挖的坑四周;艾拉白拉·卡特莱穿着丧服,也杂在这簇人中间。她的嗓子,清脆、洪亮,能清清楚楚地在别人的声音里辨出来,按着乐调的抑扬而起伏;她那鼓着的胸部,也能看出来,和她的歌声一同上下起伏。

那一天又过了两个钟头了。安妮和卡特莱太太在禁酒旅馆里用完了茶点,起身上了路,要穿过横亘肯尼特桥和阿尔夫锐屯之间那片四无篱栏的高地,回到家里。艾拉白拉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但是她所想的,却并不是那个新动工的圣堂,像安妮起初揣测的那样。

“哦,不是圣教——是别的事儿,”后来艾拉白拉到底郁闷地说,“我今天到这儿来的时候,一心不想别的人,只想可怜的卡特莱,也不想别的事儿,只想怎么借着他们今天下午开始动工的圣堂,传布福音。没想到出了一件事儿,把我的心思完全转到别的方面去了。我听见他的消息了,我还看见了她。”

“谁?”

“我听见裘德的消息了,我还看见了他太太。从那时候以后,尽管我想种种方法,尽管我拼命地唱圣诗,我却没能够把他从我心里摆脱掉。我既然是圣堂的会员,那我这样可很不应该。”

“难道说,你就不能把心思钉在伦敦的讲道师今天说的话上面,想法子把你那些胡思乱想摆脱开吗?”

“我也想过法子,但是我这个坏透了的心却老不服我管,老自己照旧地胡思乱想!”

“呃,我自己也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候,所以我懂得你这种情况!你要是知道我夜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愿意做的梦,那你就可以了解到我都做过什么样的斗争了。”(安妮近来也变得沉静了,因为她叫她的情人甩了。)

“你说我怎么办好呢?”艾拉白拉带出心理不正常的样子来,逼问她的同伴。

“你可以用你新近死去的丈夫一绺头发,做一个纪念发鬟,一天到晚看着它。”

“他的头发我连一根都没有!——即便我有,那也没有用处……尽管说宗教可以给人这种那种安慰,我还是想把裘德再弄回来!”

“他既然是别人的人了,那你跟你这种想法,非作坚决的斗争不可。我听见人说,还有一样办法,对于难守空房的寡妇也有好处:那就是,你在黄昏的时候,跑到你丈夫的坟上,在那儿低着头待很久的时间。”

“呸!就你明白该怎么办,难道我就不明白?不过我可不要那么办!”

她们都一言不发,赶着车顺着平直的大道走去,一会儿就看见玛丽格伦了(玛丽格伦就在她们走的那条路左面不远),跟着她们到了大道和通到那个村子的支路交叉的地方,村子里教堂的高阁也可以隔着洼地看见。她们又往前走去,走到艾拉白拉和裘德一块儿度过他们婚后那几个月、并且一块儿宰猪的那所孤零零的房子。那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他该是我的,不该是她的!”她突然说,“她对他有什么权利,我倒很想知道知道!要是我办得到,我一定要从她手里把他夺回来!”

“呸!别不要脸了,艾白!你丈夫刚死了一个月,你就这样!你要祷告上帝,别叫你这样!”

“你打死我,我也不能那么办!感情总归是感情!我决不再装做卑鄙无耻的假好人了——这就是我的主意!”

艾拉白拉匆匆地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捆善书来:这本是她带到市集上预备送人的;她也送了人家好几本。现在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把那一捆书里剩下的那些本,使劲扔到树篱里去了。“这是我试过的方子,不过可失败了。我生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就做那样的一个人好啦!”

“别说啦!你这是兴奋起来了,亲爱的。你这阵儿先把心沉一沉,回到家里,喝上一杯茶好了;快别再提他了。咱们以后也别再往这条路上来了,因为这条路通到他住的地方,才引得你这样热火烧心。你待一会儿就好了。”

艾拉白拉果然慢慢地安静下去了;她们穿过那条“古道”了。她们开始下那个又长又直的山坡那时候,只见一个快上年纪的人,身材瘦削、态度沉静,在她们前面很吃力地往前走去。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他的服装多少有点脏、有些乱;同时他整个的外表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性质:这都表示出来,他这个人得自己管家务,自己买东西,只有自己可以说心腹话,只有自己可以做朋友,因为世界之上,没有任何别的人,可以给他做这些事情。她们剩下的那段路是下山坡,同时她们猜,他去的地方大概是阿尔夫锐屯,所以说要带他一程路。他接受了这种好意。

艾拉白拉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他一会儿,结果她开了口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认错了人了。你是费劳孙先生吧?”

那位行路的人转过身来,也仔细把她看了一会儿。“没认错。我就是费劳孙,”他说,“不过我可不认识你,太太。”

“我记得很清楚,你就是从前在玛丽格伦教书的那位先生,因为我做过你的学生。那时候,我天天从水芹谷走着上玛丽格伦去上学,因为我们那儿,只有一个女先生,教得没有你好。不过你当然不会像我记得你这样记得我。我叫艾拉白拉·邓。”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啦,”他很客气地说,“我想不起这个名字来了。再说,你那时候一定是一个小姑娘,现在这样发福了,我更不认得了。”

“我这个人小时候就肉乎乎的。好了,不要净说这个了,我这阵儿正跟几个朋友住在这块地方上。我想,你知道我跟谁结过婚吧?”

“不知道。”

“跟裘德·范立——他也是你的学生——至少是一个上夜校的学生——只做过一阵儿,是不是?他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吧,我想?”

“啊?啊?”费劳孙说,态度由生硬变成激动,“你是范立的太太?原来他有太太!而据我所了解的,他——”

“跟他太太离了婚了——也和你跟你太太一样——不过他那么办,也许比你理由更充足。”

“真的吗?”

“呃——他那样做,可能是很对,对于他,对于我,都很对!因为我离了婚不久就又结了婚了;直到我第二个丈夫死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但是你哪——你那样做,可完全错了!”

“不会吧,”费劳孙突然烦躁起来说,“我本来是不想谈这件事的,不过说到这儿,我可不能不说一说。我深深地相信,我所做的完全正当、完全公道、完全合乎道德。我固然由于我那样做、那样想而受了大罪,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和作法。即便我丢掉了她这个人,给我招来了不止一方面的损失,我也还是要坚持下去。”

“你因为她,教书的事也丢了,收入也没了,是不是?”

“我不愿意谈这件事。我新近又回到这儿来了——我这是说,又回到玛丽格伦来了。”

“你又跟从前一样,在这儿教起书来了,是不是?”

憋不住的愁闷压迫了他,使他打破了缄默,“我倒是又在这儿教起书来了,”他回答说,“不过说跟从前一样,可不对。因为我这次教书,只是人家包容我就是了。我只是因为毫无别的办法,才到这儿来的。我有了以前那样的进展,抱了以前那样的野心,这儿这点事儿,太微不足道了,太叫人觉得寒碜了。不过这儿可是我一个托身之地。我喜欢这个地方幽静;同时这儿的牧师,很早就认识我;他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没对我太太采取那番所谓的离奇办法,因而把我做教师的名誉完全毁了,所以别的学校都不要我的时候,他还肯用我。我虽然以前在别的地方一年挣过二百多镑,而在这儿只能挣五十镑,我可宁愿在这儿,而不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因为只要我一打算到别的地方去,就免不了有人把我的家庭变故搜寻出来,作攻击我的材料。”

“你这种想法倒很对。知足常乐这句话是不错的。她哪,也不比这个更好。”

“你这是说,她的情况并不好了?”

“我今天在肯尼特桥无意中碰见了她。她的境况绝不能说顺利。她的丈夫就有病,她自己就心焦。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对她那种办法,太糊涂了,你把事做错了。你往自己身上抹臭屎,现在受了罪了;你这是自作自受。你可别怪我这个话说得不客气。”

“我怎么把事情做错了?”

“她没犯什么错儿。”

“这可是瞎说了。打官司的时候,他们从来连异议都没提过!”

“那是因为他们不肯提。你和她脱离关系的时候,她并没犯什么能够使你和她脱离关系的过错。你们刚离婚以后,我就见她了;从我跟她谈的话里,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费劳孙用手抓住了带弹簧那辆马车的车沿子,好像是听了这番话以后,觉得很难过、很烦躁似的。“话虽如此,当初还是她自己要离开我。”他说。

“那是不错的,不过你可不应该答应她呀。对付这种好胡思乱想、好巴高望上的女人,不管她们清白也罢,不清白也罢,就是不能放她们走。你管她们一些时候,慢慢地她们就软化了。凡是女人都这样。习惯了就什么事都成了。闹到末了,还不是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看她即便这阵儿,也还是很爱她那个男的——不管那个男的对于她怎么样。你当初对付她的时候,太急躁了。要是我,我决不放她走。我一定用铁链子把她锁起来——不用过很久,她那种反叛的脾气就改了,她就要服服帖帖了!要制服我们女人,没有比紧紧的拘管和心肠狠毒的监工再有效的了。再说,你在法律上又站在有理的那一面。摩西说得很清楚。你不记得,他都怎么说吗?”

“对不起,太太,我这阵儿记不得他都怎么说了。”

“你还是个教书的老师!我在教堂里,常听见他们念这句话,那时候,我就琢磨它的意思,觉得简直要骂出口来。他说,‘男人就为无罪,妇人必担当自己的罪孽’。这对我们女人,未免太严厉了;不过我们还是得笑着忍受!哈哈!——好啦,她这阵儿是现世现报了。”

“不错,”费劳孙说,心里难过得像刀扎的一样,“残酷就是贯穿在整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法律;我们就是想逃也逃不开!”

“好啦,朋友,再有一次,可别忘了用我说的办法。”

“我还是不敢保证。我对于女人,从来就没怎么了解过。”

现在他们到了一片低平地方了,那儿和阿尔夫锐屯相连。他们穿过市镇的外围,来到了一个磨坊前面。跟着费劳孙说,他要到磨坊那儿办点事。于是他们就把车停住了。费劳孙下了车,含着满腹心事的样子,对她们说了声再见。

同时,淑在肯尼特桥的市集上做的临时买卖,虽然非常成功,但是那番成功使她脸上生出来的那种把忧闷暂时压伏下去的光明,现在又消失了。她把那些基督寺点心都卖完了以后,拿起空篮子和那块她临时租来蒙那个摊子的白布,把别的零碎东西叫那孩子拿着,两个一齐离开了大街。他们顺着一条篱路往前走去,走了有半英里地,迎面来了一个老太婆,一只手抱着一个穿短衣服的孩子,另一只手领着一个走路还不稳的孩子。

淑吻了那两个孩子,跟着说:“他这阵儿怎么样了?”

“越发好了!”艾德林太太高兴地回答说,“等到你需要卧床休养的时候,你丈夫一定会好好的了——你决不用害怕。”

她们转身走去,走到红瓦盖的顶儿、园庭种着果树的几所村舍那里。她们没敲门,只把门闩拉开,就进了这些村舍之中的一所;一进门就是起坐间。在起坐间里,只见裘德坐在一把带扶手的椅子上。她们跟他打招呼。他的脸容,平常本来就很清瘦,现在更清瘦了,同时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像小孩子那样盼望的神气:这两种情况,就足以表明,他刚刚生过重病,还没完全复元。

“怎么——都卖了?”他说,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感到兴趣的神气。

“不错。走廊、山墙、东窗、还有别的,全都卖啦。”跟着她告诉他卖了多少钱,同时露出犹疑的样子来。后来,屋里就他们两个人了,她才对他说,她怎样没想到碰见了艾拉白拉,艾拉白拉怎么成了寡妇。

裘德心里不安起来,“怎么——她也在这儿住吗?”

“不在这儿。她在阿尔夫锐屯住。”淑说。

裘德仍旧是满脸忧郁之色。“我认为,我对你说了好,是不是?”她接着说,同时很焦虑的样子吻他。

“不错……哎呀!没想到艾拉白拉会不在伦敦的人海里,却跑到这块地方上来了。从这儿到阿尔夫锐屯,不过十二英里。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把她所知道的,都对他说了。“她现在拿上圣堂当做唯一的正经事了,”她接着说,“说起话来也满嘴不离圣堂。”

“好了,”裘德说,“咱们不是决定要搬家吗?这大概得算最好的办法。我觉得今天好得多了。再过一两个礼拜,就完全好了,可以挪动了,那时候艾德林太太就可以回去了——她这个人真太好了,忠厚诚实——整个的世界上,咱们就她这一个朋友!”

“你说咱们往哪儿去好?”淑问,问的时候,语音里都含着泪。

于是裘德把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说他以前尽力躲着旧日熟悉的地方,已经躲了这么久了,现在却有和那个完全相反的想法,那她听了自然要觉得奇怪的了。但是新近却有一些事情,让他时常想起基督寺来;所以如果她不反对,他想到那儿去。那儿一定有人认识他们,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怕有人认识,那只是他们过分敏感。如果到了那儿,他还是不能工作,那他们可以在那儿卖点心。穷并不足以使他觉得寒碜。再说,他也许不久就能和从前一样地健壮,能再干起錾石碑的活儿来。

“你怎么对基督寺会这样留恋?”她满腹心事地说,“基督寺对你可一点儿也不留恋啊,可怜的好人!”

“呃,我是对它留恋,我没有法子不对它留恋。我爱那个地方——固然不错,那地方对我这种人——对我这种所谓自学的人——极端仇恨,对我这样费力得来的学问极端看不起(其实它本该头一个对我这样得来的学问尊敬才是),对我读错了的字音和长短音极端鄙夷,其实它应该说,我这可怜的朋友,我看你需要我帮助!……虽然如此,这地方对我来说,可仍旧是宇宙的中心,因为我幼年曾对它作过梦想;还没有东西能使我这种想法改变。也许这地方不久就会觉悟而慷慨起来。我祷告上帝,但愿它能这样!……我愿意回到那儿——住在那儿,也许死在那儿!再过两三个礼拜,我想我就可以回到那儿去了。那时候就要是六月了。我要在一个特别的日子到那儿去。”

他希望自己的健康能慢慢地恢复,他那样希望是很有理由的,因为不到三个礼拜,他们就来到那个旧事如梦的古城——脚下踏的,确实是那个城市的边道,身上照的,确实是那个城市越来越老的墙上反射出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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