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重回基督寺
……于是她尽力屈辱自己的身体,把她从前行乐
的地方都用自己薅下来的头发填满。
——《艾司特》(外编)㊟
只有我们两个——一个女人和我——于今沉沦没
落,而在这样的昏天黑地之中,以舍生求死为乐。
—— 罗·布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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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基督寺的时候,只见车站上戴草帽的青年熙熙攘攘地在那儿迎接年轻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跟迎接她们的那些人,面貌都很相似,这说明他们是一家人;同时她们都穿戴得顶鲜亮,打扮得顶轻盈。
“这地方好像是过什么节的样子,”淑说,“哟——今天原来是纪念节㊟啊!——裘德——你这件事可真做得机密——你今天来,原来是有目的的啊!”
“不错。”裘德不动声色地说;他一方面照顾着他们那个最小的孩子,同时告诉时光老人,叫他紧跟在他们后面,淑就照顾他们那个大一些的孩子。“我本来就想过,咱们既是不管哪一天,反正都要来,那为什么不今天来?”
“不过我恐怕今天这种情况,会招得你难过起来!”她说,同时很焦虑的样子上上下下地看他。
“哦,反正不能让它妨碍了咱们的正经事;咱们在这儿安置下以前,还有的是事儿要办。头一件就是得找住的地方。”
他们把他们的行李和他的工具存在车站,步行着往那熟悉的街上走去;度假的人们也都往同一方向随着别人前去。他们走到了四通路,要转到可以找到寓所的那面;那时候,裘德看了看钟和匆匆忙忙的人群,跟着说:“咱们去看一看游行队好了,先不要管寓所了,好不好?看完了再找寓所也不晚。”
“我看咱们还是应该先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吧?”她问。
但是他却好像全部心思都让周年纪念吸住了,所以他们就顺着正街走去。裘德抱着他们那个最小的孩子,淑领着她那个小女孩,艾拉白拉的孩子就一言不发、满腹心事的样子,跟在他们旁边。衣履轻盈、面目娇丽的女孩子和蠢然无知、俯首帖耳的家长(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没上过大学),都一队一队地由当哥哥的和当儿子的带着,往同一方向走去。只见这班人脸上都显然表示出同样的意见来,好像是说:只有他们那个时候光临了那个地方以后,地球上才真正有人了。“那些青年,每一个人都反衬出我自己的失败来,”裘德说,“今天这儿,对我说来,就是一种妄自尊大的具体教训!——就是一个耻辱节!……如果当年不是你,我这亲爱的亲人,来把我救了,那我就一定要因为绝望而走到毁灭的道路上去!”
她从他脸上可以看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又是满怀激动、自伤自痛的那一种了。“我认为,咱们最好马上就去找住的地方,亲爱的,”她回答说,“我觉得,这种光景,一定要引起你旧日的愁恨来,那对你不会有好处!”
“呃,咱们快到游行的地方了。咱们就去看一看好了。”
他们靠左边,顺着一个有意大利式门廊的教堂㊟拐了一下(教堂那些有螺旋花纹的柱子上都有很厚的藤萝缠绕),顺着一条小巷往前走去,一直走到裘德看见了屋顶上有人所共知的亭形天窗的那个圆形礼堂㊟。那个天窗,在裘德心里,就是一种前途绝望的悲哀象征;因为就是从那个亭形天窗上,他在那个他聚精会神地思索的下午,最后眺览了这座学府之城。那番思索,最后使他深深相信,他想做大学儿女的企图是徒劳无功的。
今天,在介乎这个礼堂和离得最近的一个学院㊟之间那片空地上,站着翘首期待的人群。人群中间有两溜木栅,挡住了人群,作成了一条通路,由学院门口伸延到学院和礼堂之间另一座大楼的门口。
“就是这儿——他们就要过来了!”裘德忽然兴奋起来说。他由人群里挤到最前面,靠着木栅站定,怀里仍旧抱着顶小的孩子,淑和别的孩子就紧跟在他后面。他们身后刚挤出来的空隙,马上就有人填满。他们有的开始谈话,有的开始逗乐儿,又有的开始大笑。这时候,一辆一辆的车,都一个跟一个,在学院下手的门那儿停住,态度严肃、举动庄重的人物,都穿着血红色的长袍,开始从车上走下。这时候已经满天都阴了,一片灰暗之色,有时还能听见雷声隆隆。
时光老人打了一个寒噤。“这太像大审判的末日了!”他低声说。
“这都是些有学问的博士。”淑说。
他们正等着的时候,忽然老大的雨点,打到他们的脑袋和肩头上;这样一来,游行队姗姗来迟,就叫等的人更不耐了。淑又表示,说他们最好不要看了。
“这会儿快了。”裘德连头都没回,只嘴里说。
但是游行队还是没露面。当时人群里有一个人,为了消磨时光,就看了看最近那个学院的正面,嘴里说,他不明白正面当中间刻的拉丁文㊟是什么意思。裘德正离那个人不远,就给他讲了一下。他一看围着他站着的那些人都感到兴趣的样子听他讲,就接着给他们解说柱子上的雕刻(这是他多年以前就研究过的),又批评城里别的学院正面上的细碎石工活儿。
那一群闲立的人,包括站在门口那两个警察在内,都像吕高尼人看保罗㊟那样,瞪着眼睛看他,因为裘德这个人,一谈起话来,不管是什么题目,都很容易就兴奋起来;同时那一群人,好像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生人,对于他们那个城里的建筑,却会比他们自己知道得还多。到后来,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说:“哦,我认识这个人。多年以前,他在这儿干过活儿——他叫裘德·范立——一点不错是他!咱们那时候都管他叫贫民窟里的圣人。你们忘了吗?——因为他那时候老想在贫民窟里教化人。看样子,他结了婚了;他抱的一定就是自己的孩子。太勒见了他,准能认得他,因为太勒什么人都认得。”
说话这个人是贾克·斯太格,从前裘德曾和他一块儿修理过学院的石工活儿。只见补锅匠太勒正站在人丛里不远的地方。他听见有人提他,就隔着木栅对裘德高声说:“朋友,您的大驾又光顾敝处啦!”
裘德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离开这儿以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大发展吧?”
裘德对于这一点也表示了同意。
“只多了几张吃饭的嘴,是不是?”这句话是另一个人说的,裘德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那个人原来是周大叔——另一个他认识的石匠。
裘德和颜悦色地说,他对于这个话,决不争辩;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可就引得那一群闲立的人,大家都谈起来了。谈的中间,补锅匠太勒就问裘德,问他的拉丁文使徒信经忘了没有,问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人家激他背信经,他还记得不记得。
“但是你没有干那一行的命,是不是?”周大叔插嘴说,“你的本领,干那一行还办不了,是不是?”
“别再跟他们说了。”淑求告裘德说。
“我真不喜欢基督寺这个地方。”时光老人伤感地嘟囔着说,那时他正夹在人丛里,都看不出来他在哪儿了。
但是裘德一看,他自己成了大家追问、盘查、议论的中心,可就不想把他那种本来不算可耻的想法藏在心里而不当众宣布出来了。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听见他兴奋起来,对那一群听他的人高声说道:
“朋友们,一个青年,是应该不加辨别,不考虑自己的才能和志趣,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呢,还是应该考虑自己的才能或者原来的志趣,然后再按照这种才能和志趣改造自己的地位呢?——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是我曾经想要尽力解决的问题,也是上千上万的青年,在现在这种人人追求上进的时代里,正掂算的问题。我本是按照后面那种看法做而失败了的。但是我可不承认我失败了就证明我的看法错了;假使我成功了,我也不承认因为我成功,就证明我的看法对了;但是现在一般人可都是以成败论事,他们只看见我这种看法偶然的结果,而看不见我这种看法本质上的好坏。假设我的企图实现了,我成了咱们现在看见从车上下来的这些穿红穿青的老爷,那大家就都要说,‘你们瞧,那个青年有多明白,按照自己天生的志趣发展前途!’但是,他们看到我这样比从前毫无进展的样子,他们就都说,‘你们瞧,那个家伙多么傻,凭自己一时的古怪想法想往上爬!’
“但是,我只承认,我失败了,只是因为我穷,并不是因为我的意志不坚定。我这是把需要两辈或者三辈才能做到的事想要在一辈里做了;同时,我的冲动——我的感情——也许应该说我的嗜欲,太强烈了,一个没有优越条件的人,不能不受这类东西的阻碍;因为一个人想要闻名全国,要是他的血不像鱼一样地冷,他的心不像猪一样的贪,那就办不到。你们可以嘲笑我——我很欢迎你们嘲笑我——毫无疑问,我正是你们嘲笑的好对象。但是我觉得,如果你们知道了我近几年以来都受了什么样的苦难,那你们可就要可怜我了。同时,如果他们那些人(他对学院那面一个一个来到的导师点了点头)知道了,他们很可能也要可怜我。”
“这个人看样子,一点不错,又有病,又憔悴。”一个女人说。
淑脸上显出更激动的样子来;但是她虽然紧站在裘德身旁,别人却看不见她。
“我死以前,也许可以做点有益的事——也许可以做一个使人警戒的好榜样,告诉他们不要做不应该做的事,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做一种有教育意义的实例。”裘德接着说。这时候,他越来越觉得一肚子的苦水全涌上来了,虽然他刚一开始的时候倒很平静。“现在,人类的心灵和社会都有一种不安定的倾向,有许多人苦恼,就是由于有这种情况,所以,说到究竟,也许我也只不过是这种精神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者就是了。”
“别对他们说这种话了!”淑看到裘德这种心情,满眼含泪,低声说,“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你是很高尚地为求得知识而奋斗的。只有最卑鄙的人才会说你不好!”
裘德给怀里的孩子换了换地位,使他更舒服一些,最后说道:“我这个人固然又穷,又有病,但是这并不是我最坏的一方面。我最坏的一方面,是我在原则上还一片混乱——是我只在暗中摸索——是我在行动上只靠本能,而不学习榜样。八九年以前,我头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整齐利落地装了一些固定的见解,但是这些见解却一个一个地都离我而去了。我越往前走,就越没有把握,到现在,我觉得,我立身处世的法则,只有两点了:一点是,随从自己的心意行动,如果有害,只害自己,于别人无关;另一点是,使我所最爱的人真正感到快乐。没有别的。诸位老先生,你们不是想要知道我一向的境况吗?我这可对你们都说了。我希望你们听了我这番话得到教育才好!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我总觉得,咱们这个社会机构里不知道哪儿有毛病。至于究竟是什么毛病,只有比我见识更高的男男女女才能发现——那是说,如果有能发现那一天的话,至少是在咱们这个时代里,如果能发现的话,那只能靠他们。‘因为谁知道什么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后的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
“听啊!听啊!”群众喊。
“讲得好!”补锅匠太勒说。同时悄悄地对紧靠他站着那个人说:“我说,那些像一窝蜂似的跑到咱们这儿来的野牧师,替咱们的道长们休假的时候布道的,要是讲这一大篇话,挣不到一基尼决不肯干。喂,我敢起誓,那种人,挣不到一基尼,决不肯干!就是他干了,他讲的时候,还得先写好了稿子哪。谁想得到,这个人只是一个工人哪!”
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马车,拉着一位落在别人后面的博士,穿着长袍,气喘吁吁。拉车的马不听使唤,没有恰恰在它应该站住的地方站住。那位博士一跳下车,就进门里去了。赶车的人,下了座位,使劲往马肚子上踢。这件事好像是现身说法,给裘德说的话作解说似的。
“我们这儿,是全世界里最讲宗教、最讲教育的城市了,然而在这个城市的学院门前,却有人做这样的事,”裘德说,“所以谁能说我们到底进化到什么程度了?”
“遵守秩序!”一个警察说,他刚才正和另一个警察开学院对面的大门。
“老乡,游行队过来了的时候,不要说话。”这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带伞的人都把伞支起来。裘德并没带雨具,淑也只带了一把小伞,并且还是晴雨两用的。那时候淑的脸都白了,不过当时裘德却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亲爱的,咱们往前去吧,”她低声说,同时尽力想用她那把小伞给他把雨挡住,“你别忘了,咱们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哪。咱们的东西又都撂在车站上。再说,你又并没完全复元。这样在雨里又淋着,我真担心你会再淋病了!”
“游行队就来了。再稍待一会儿我就走!”他说。
只听六口大钟和鸣起来,四周的窗户里开始挤满了人。于是院长和新博士的游行队出现:他们穿着红袍和青袍的形体㊟,在裘德的视野里通过,好像高不可攀的行星在望远镜的镜头里通过一样。
他们走过的时候,有认识他们的,就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说了出来;他们走到伦恩盖的那座圆形老礼堂的时候,大家高声欢呼起来。
“咱们也到那边去好了!”裘德喊着说,那时虽然雨一直不停地下,他却好像并不觉得似的,只带着他们绕到礼堂那儿。礼堂前面,为了防止车轮发出不协调的声音起见,都铺着草。他们就在这种草上站住。礼堂四围墙上那些形状古怪、霜蚀冰侵的半身雕像㊟,都带着黯淡阴惨的神色,看着游行队行进,特别是看着满身淋湿、衣帽不整的裘德、淑和他们的孩子,好像觉得他们不应该到这儿来,认为他们非常可笑似的。
“我真想到里面去看看!”他对她热烈地说,“你听——我站在这儿,能听出拉丁文讲演里的几个字来;因为窗户都是开着的。”
但是,除了风琴嘹亮的声音和每一次演讲完了大家的高喊、欢呼而外,裘德站在雨地里,听不见多少拉丁文,只有时有um和ibus㊟的字,偶尔传到他的耳朵里。
“哎——我是一辈子都不用打算进那个门的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好了,我这会儿可该走了!有耐心的淑,你太好了,一直站在雨地里等我——让我满足我自己荒唐的欲望!我以后永远也不把这个该死、遭瘟的地方放在心上了!我起誓决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可是,刚才咱们站在木栅那儿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哆嗦啊?那阵儿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白,淑?”
“我看见理查了,他就站在咱们对面的人群里面。”
“啊——是吗?”
“显而易见他也跟别人一样,到圣地看过节的光景来了。由这一点看来,他大概住得不会离这儿很远吧。他也跟你一样,老念念不忘基督寺大学,不过不像你那么强烈就是了。你对那群人说话的时候,我想他并没看见我,但是他一定听见你了,不过可好像并没理会。”
“呃——他理会又怎么样?我想,你这阵儿心里一定不会还因为他而烦恼吧,淑?”
“不错,我也这样想。不过我这个人,生来就意志不坚定。我分明知道,咱们两个的计划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我对于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恐惧之心,一种叫习俗震慑了或者吓倒了的心理。其实我对习俗是不信的。这种情况,有的时候像一种慢慢来到的瘫痪病一样来侵袭我,使我觉得很烦闷!”
“你这是累了,淑。哦,可爱的人儿,我刚才忘了!哦,咱们这会儿马上就走好了。”
他们跟着就动身去找寓所,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好像合适的地方:那是在米尔都巷㊟里面——那地方,对于裘德有一种不能抵抗的吸引力——虽然对于淑,它并没有那样大的魔力——那是一条小胡同,靠着一个学院的背后,但是却跟那个学院并不通着。学院高大的楼阁,把巷里的小房都遮得阴暗惨淡;学院里的生活和小巷里的生活,真像地球相对的两面那样不同;然而学院里的人和小巷里的人,中间却又不过只是一墙之隔罢了。这个小巷里的房子之中,有两三处贴着有房出租的字条,裘德一行人就往这里面之一的门上敲,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啊——你听!”裘德没跟那个女人打招呼,而却突然迸出这句话来。
“听什么?”
“钟声啊——那是哪个教堂的?调子听起来很熟。”
从不很远的地方又发出一串和鸣的钟声。
“我不知道!”出租房子的人尖酸地说,“你敲门就为的是问这句话吗?”
“不是;我是要租房子的。”裘德说,这时候他才醒过来。
出租房子的人把淑仔细端详了一下,“我们没有空房了。”她说,跟着把门关上了。
裘德觉得很狼狈,他的大孩子就觉得很苦恼。“裘德,”淑说,“你先别管了。让我来好了。你不了解情况。”
他们在不远的地方上又找到了第二家,但是这一家的主人却不但端详淑,而且连裘德,连他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也都端详了一下,跟着挺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这儿的房子不租给有孩子的房客。”说完了就把门关上了。
他们那个小一点的孩子把嘴一咧,没出声儿哭起来,好像本能地感觉到,烦恼就在眼前似的。那个大孩子就叹了一口气,“我真讨厌基督寺这个地方!”他说,“那些大楼都是监狱吗?”
“不是,是学院,”裘德说,“你将来长大了,也许会到那里面去读书的。”
“我还真不愿意那样!”那孩子回答说。
“咱们现在再试一试看好了,”淑说,“我把大衣在身上围得更紧一些好了……离开肯尼特桥来到这儿,就好像离开该亚法去见彼拉多㊟一样!……你看我这样一来,还看得出来吗,亲爱的?”
“这回没有人能看出来了。”裘德说。
还有一家出租房子的,所以他们做了第三次的试验。这一次,女房东倒比较和气;但是她却没有什么空房子,她只能给淑和孩子住的地方,裘德得另找寓所。因为他们耽搁了时间,开始找房子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以只好迁就一下,接受了这种条件。房东要的房租虽然按照他们的能力说来,未免高一些,他们也只好照纳。他们现在不敢挑剔,因为裘德还没有工夫去找比较永久的住所,所以淑在这家的三层楼上,占了一个背阳光的屋子,外带一个小套间,给那几个孩子住。裘德在那儿待了一下,喝了杯茶。他看见那个屋子的窗户正对着一个学院的后背,不觉很喜欢。他吻了淑和那三个孩子以后,就起身走了,要去买几件必需品,同时找自己住的地方。
裘德走了以后,女房东上楼来跟淑谈话,好了解了解她新招进来这一家人的情况。淑没有闪转腾挪的本领,所以就把她们近来的困难和游荡的生活吐露了一些,这时候,没想到女房东突然说:“你当真结过婚了吗?”淑听了吃了一惊。
淑迟疑了一下,跟着在一时冲动的影响之下,就对那个女人说,她丈夫和她自己本来都各自结了婚了,但是他们的婚姻,却都不如意。他们有了那番经验,所以就不敢再来一次关乎终身的结合了,同时又害怕婚姻契约里的种种条件会把他们的爱消灭了,但是他们都愿意在一块儿,因此他们虽然也试过两三回,到底还是没有勇气举行第二次结婚仪式。所以,虽然照她自己的讲法,她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照着女房东的讲法,她却不是。
女房东听了这番话,露出进退两难的样子来,往楼下去了。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出神。她的静默却一会儿就被外面的声音打破了:先是一个人进门的声音,跟着是一男一女在楼下穿堂里谈话的声音。原来女房东的丈夫回来了,她正告诉他,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新来了几个房客。
只听他忽然发起怒来,高声说道:“谁要这样的女人来住?看样子还恐怕不久她又要生孩子了!……再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我不要有孩子的房客吗?我这个门厅和楼梯都刚刚油漆过,叫他们一踢打还得了!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一家人这种样子跑到咱们这儿来,一定不地道。我告诉你只要单身客人,你可把一大家人全都弄来了!”
女房东动了一番唇舌,但是她丈夫却好像坚持己见,毫没动摇,因为一眨眼的工夫,淑门上就有人敲了敲,跟着女房东出现了。
“太太!”她说,“闹了半天,这房子不能按星期租给你了;我跟你说这个话,实在对不起。不过我丈夫不答应;所以我只好请你搬家。你今天晚上在这儿住一夜倒不妨,因为现在天已经快黑了;不过我可希望你明天一早能搬走。”
她分明知道她有在这儿住一个礼拜的权利,但是她却不愿意叫他们夫妇之间生出麻烦,所以她就说,她愿意答应房东的要求,明天就搬走。女房东去了以后,淑又往窗户外面看去。只见雨已经不下了,她就跟那个大孩子说,等到那几个小的都睡了的时候,他们两个出去另找一个寓所,预先订下,明天搬进去;这样的话,等到明天,他们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走投无路了。
那时候,裘德已经从车站上叫人把他们的箱子运到了,但是淑并没把箱子打开,而却和那个大孩子一同去到外面那几条虽然湿淋淋,却还不阴惨惨的大街上去了。淑心里想,这时候裘德也许正因为自己找不到寓所而烦躁呢,所以最好不要把她得搬走的消息告诉他。她带着孩子,由这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但是她虽然问了有十多家,她自己单干的成绩,比跟裘德在一块儿的时候还坏得多;她没法子叫任何人租一个房间给她明天住。每一个房东,都斜着眼看着这样一个女人和这样一个孩子,在天色昏暗中找住的地方。
“我就不应该出生来着,是不是?”那孩子带着疑惑的样子说。
到后来,淑累极了,才没有法子,仍旧回到那个不欢迎她的一家。但是她在那儿,却至少可以得到一夜的安身之地。她出去的时候,裘德来过,把他的地址给她留下了;但是因为她知道他病后的身体仍旧非常软弱,所以她守定原先打好了的主意,等到明天再对他说她自己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