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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重回基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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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坐在那儿,看着屋子里没铺地毯的光地(因为这所房子,实在只是一所乡下村舍,不过坐落在城里就是了),看了一会儿,又隔着没挂窗帘子的窗户看外面的光景。只见在对面不远的地方,石棺学院外部的垣墙——静悄悄、黑乌乌的一片,连一个窗户都没有——把它四个世纪以来昏天黑地、偏激固执和腐朽衰老的气氛,都一股脑儿倾注到她待的这一个小屋子里了:它晚上把月光给这个屋子遮住,白天把阳光给它遮住。隔着这个学院再往远处看,就是朱书学院的轮廓,从朱书学院再往远处,能看见第三个学院的高阁。这时候,她就心里想,一个心地单纯的人所有的主导思想,原来会起非常奇怪的作用,不然的话,裘德为什么会把他所痛爱的她和孩子安置在这样一种阴惨暗淡的地方呢?那岂不是因为他的梦想仍旧在他的脑子里萦回不去吗?因为即便到了现在,那些学院的墙壁对于他的愿望都发出来了什么样冷酷无情的反响,他还是没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另找寓所没能办到,同时这所房子里又没有裘德安身的地方:这种种情况,给了时光老人一种非常深刻的印象,因此一种深入内心而却不露外形的恐怖,好像盘踞了他的心头。只听屋里的寂静让他这句话打破了:“妈,咱们明天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淑灰心绝望的样子说,“我恐怕你爸爸非着急不可。”

“我真愿意爸爸的身体很壮实,这儿又有他住的地方!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怜的爸爸!”

“不错!”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一点忙的事儿?”

“没有!只有麻烦事儿,只有受苦受罪的事儿!”

“爸爸走了,为的是我们几个孩子好有地方待,是不是?”

“有一部分是。”

“待在这个世界上不如离开这个世界好,是不是?”

“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亲爱的。”

“就是因为有我们这些孩子,你才找不到一个好地方住,是不是?”

“呃——人们有的时候讨厌孩子。”

“孩子既然这样麻烦,那人们为什么生孩子?”

“哦——因为那是自然的法律!”

“但是我们可并没要求出生!”

“一点儿不错,没有。”

“我比别人还更糟,因为你不是我的亲妈!你当初要是不情愿的话,你就可以不必管我,我压根儿就不应该上你这儿来——一点儿不错,不应该!我在澳洲,是那儿那些人的麻烦,在这儿,就又是这儿这些人的麻烦。我压根儿没出生就好了!”

“这是由不得你自己的啊,亲爱的。”

“我觉得不论什么时候,生下孩子来,要是没人要,那就要趁着他的魂儿还没长全了的时候,马上把他弄死,不要他长大了,会到处跑!”

她没回答。她只在那儿不得主意地琢磨,对于这样一个思虑过分的孩子,应该怎么办。

琢磨到后来,她认为,一个人,跟老朋友一样看到他们的困难表示同情,那对待这样的人,在情况许可之下,应该诚实、坦白。

“咱们家里又快要添一口人了。”她犹犹疑疑地说。

“真的吗?”

“一个小娃娃又快要出生了。”

“什么!”这孩子像疯子似的一下跳了起来,“天哪!妈,你这不是成心吗?你已经有了这几个孩子了,难道还不够麻烦的吗!”

“也可以说是成心的,我真对不起你。”淑嘟囔着说,同时眼里含的泪都晶莹有光。

这孩子一下呜呜地哭起来。“哦,你这是不在心!你这是不在意!”他一面哭,一面沉痛地责问她说,“妈,你怎么就能这样坏,这样残忍。你本来应该等到咱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等到爸爸的身体没有病的时候,才能给咱们添小娃娃!——你这样一来,不是更要麻烦了吗!咱们自己没有住的地方,爸爸又叫人逼走了,咱们明儿就要叫人家赶到街上去了;你却不久就又要给咱们添一口人!……你这是成心的!不错,是成心的!是成心的!”他一面呜呜地哭,一面来回地走。

“小裘德,你一定得原谅我!”她辩解说,同时她的胸部也跟那孩子的一样,上下起伏,“我这阵儿还不能对你讲得很清楚。你再大几岁的时候,我再跟你讲好了。咱们现在遇到了这样的困难,我却又给你们添人口,看起来好像我成心似的!我这阵儿还不能清清楚楚地把话都说了,亲爱的!不过我可要说,我这绝不是成心的——我这是由不得我自己!”

“这是成心的——不能不是成心的!因为要是你不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这样来给咱们添麻烦!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原谅你!我永远也不能再相信你对我、对爸爸、对我们不论哪一个在心在意!”

他转身往隔壁的套间里去了,那几个孩子的临时床铺就铺在那个套间的地板上。她听见那孩子在那个套间里说:“要是没有我们这几个孩子,就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可别那么想,亲爱的,”她高声说,说的口气多少有些严厉,“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吧!”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刚过一点儿,她就醒了。她决定马上就起来,在吃早饭以前,趁着裘德还没出门的时候,先跑到裘德留的字条上说的那个客店,把昨天他走了以后的种种经过告诉他。她轻轻悄悄地起了床,为的是不要搅扰了孩子们,因为她知道,那几个孩子昨天跟着跑了一整天,一定疲乏不堪了。

她到了裘德住的那个客店的时候,他正在那儿吃早饭;那是一个三等小店,裘德有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店,为的是好把钱省下来,付淑的房租。她对他把房东不让往下住的话说了。他就说,他为她悬了一夜的心。不过,现在是早晨,所以人家要她离开,并不像头天晚上那样叫人灰心;连她对于找不到另一个寓所的情况,都不觉得像刚一开始那样难过。裘德也同意她的看法,认为不值得死乞白赖地,非要在那儿住一礼拜不可。他认为他们应该采取马上搬走的步骤。

“你们得都上这个客店里来,先住上一两天,”他说,“这个地方当然说不上高雅,对于孩子更不可心;不过咱们先有一个安身之处,就可以从从容容地找别的寓所了。在郊区,在我从前待过的别是巴——就有的是寓所。亲爱的,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儿跟我一块儿吃早饭好了。你敢说你的身体顶得住吗?在孩子们醒以前回去给他们做早饭,工夫还很从容;说实在的,我要跟你一块儿去。”

她跟着裘德匆匆忙忙地吃完了饭,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们就一块儿起身,决定马上就从淑待的那家太体面了的寓所里搬出来。他们到了那儿,上了楼以后,只见孩子们睡觉的那个套间,仍旧静悄悄的。她用胆小的口气叫女房东把茶壶和别的早餐用具拿到楼上来。女房东敷衍了事的样子给她拿来了以后,淑就把她带来的两个鸡蛋拿出来,放在一个水正开着的壶里,叫裘德看着,她自己去叫那几个孩子。因为那时候已经快要八点半了。

裘德在水壶旁边弯着身子,拿着表,看着时刻煮鸡蛋:因为这样,他的脊背正冲着孩子们睡觉的那个套间。他听见淑突然尖声一喊,急忙转身看去的时候,只见那个屋子——或者说套间——的门正开着(她原先推门的时候,觉得门动的时候很沉重),淑就坐在门里的地上。他急忙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同时把眼光转到地上孩子们的床铺那儿;只见那儿并没有人。他莫名其妙地往屋子四围看去,原来在门的背后有两个钩子,本是为挂衣服用的,现在在这两个钩子上,正吊着那两个年少幼童的身子,每人脖子上套着一根捆箱子用的绳子;同时,在另一个不到几码远的钉子上,在同样的情况下,吊着小裘德的身子。这个较大的孩子旁边,有一把踢翻了的椅子;他那两只定了神儿的眼睛正瞪着盯住屋子的内部;那个女孩子和那个娃娃的眼睛则是闭着的。

这个景象里那种出乎寻常、登峰造极的可怕成分,几乎使他瘫痪了;他先顾不得淑,先让她躺在那儿,急忙用小刀把绳子割断了,把三个孩子放在地上的床铺上。他在挪动孩子这一会儿的工夫里,就摸了出来,大概他们已经死了。他跟着把淑抱起来(她原来晕过去了),把她放在那个大一点的屋子里一张床上,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把女房东叫到楼上,然后自己跑着去请大夫。

他回来的时候,淑已经苏醒过来了。这两个毫无办法的女人,正弯着腰,拼命想把那三个孩子救过来。同时,那三个小小的尸体,就直挺着躺在那儿;这种光景让他都失去了自制力。住得最近的大夫来了,但是,正像裘德原先猜的那样,请大夫来,只是白费事。那三个孩子已经没有法子救活了,因为他们的尸体虽然还没完全僵冷,但是看样子他们却已经吊了不止一个钟头了。事情过了以后,裘德和淑对于这件事冷静下来,能够加以推理的时候,他们认为那天的事情大概是这样发生的:那个大孩子醒来的时候,往外面的屋子里瞧,看一看淑在不在;他一看淑不在,于是他那病态的心理,本来就让头一天晚上的遭遇和谈话闹得心灰意懒,现在就更加厉害,所以才出此下策。他们当时在地上找到了一个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个字,是那孩子的笔迹。只见写的是:

因为我们孩子太多了,所以才有这一着。

淑一见这种光景,当时就支持不住了。她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坚决认为她对那孩子说的那番话就是这场悲剧的主要原因,这种想法使她难过得全身都打起拘挛来,老没有减轻的时候。他们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硬把她抬到楼下一个房间里,她就躺在那儿,嘴里倒抽着气,瘦小的身躯,每抽一口气,就发一次抖,两只眼睛就一直瞅着天花板;女房东无论怎样安慰她,她都跟没听见一样。

她们在她躺的那个屋子里能听见楼上的人活动。她哀求,说要再回到楼上去。只有对她劝解,说如果那些孩子还有希望,那她在楼上,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说她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危害另一个未来的生命——只有用这一类的话劝她,才把她劝住了。她不断地打听消息;后来,裘德到底下楼来了,对她说没有希望了。她听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了一会儿,刚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就告诉裘德,说她对那个大孩子都说过什么话,她怎样是这场悲剧的祸根。

“并不是你说的那样,”裘德说,“那孩子生来的本性,就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大夫说,这种孩子正在我们中间出现——在我们上一辈里,还找不到这种孩子。这种孩子都是新人生观的产物。他们好像还没等到长大、有了坚忍的力量、能抵抗人生里种种的可怕,而就认识到人生里种种的可怕了。他说,将来人们要有一种普遍的愿望,就是不要在世为人;这件事就是这种愿望的开端。这个大夫是一个思想先进的人,不过他可不能安慰——”

裘德为淑起见,原先曾把自己的悲痛尽力压制,但是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引起了淑的同情,使她尽力想法要安慰他,这样她就不顾得只沉痛地自怨自恨了。后来大家都离开了的时候,裘德才让淑去看那几个孩子。

他们全部的遭遇都表现在这个大孩子的脸上。裘德头一次的结合里所有的不幸和阴暗,他第二次的结合里所有的意外、错误、恐惧和过失,都集中到那个小小的形体上。他就是这一切一切的中心,这一切一切的焦点,这一切一切的单一表现。他曾为先前那一对父母的鲁莽行为呻吟过,为他们的恶劣姻缘奋斗过,现在又为眼前这一对父母的苦恼不幸送掉了性命。

全家都安静下来了,他们除了等检验官来检验尸体而外,无事可做了;那时候,一种本来洪大、充沛却由于隔着墙壁而变得沉闷、低微的声音,由房后的厚墙那面传到屋子里。

“这是什么东西?”淑问,问的时候,她那拘挛性的呼吸暂时停住了。

“学院圣堂里的风琴。我想那是风琴师在那儿练习吧。弹的是《诗篇》七十三章的调子:‘上帝实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淑又呜呜地哭起来,“哦,我的孩子!他们一点坏事也没做过!为什么他们死了,我却活着!”

又来了一阵静默——后来这种静默让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两个人谈话的声音打破了。

“他们一定是在那儿谈咱们!”淑呻吟着说,“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了!”裘德听了一下。“不是——他们不是谈论咱们的。”他说,“他们是两个看法不同的牧师,正在辩论东向祈祷的问题。”

后来又静默了一阵,跟着她又不能自制地悲痛起来。“我们身外有一个声音在那儿说:‘你不要怎样怎样!’头一次它说:‘你不要学习!’以后它又说:‘你不要劳动!’现在它说:‘你不要恋爱。’”

他就说“亲爱的,你太辛酸了”,来安慰她。

“不过我说的可是实在的情况!”

他们就这样等候。她又回到她自己那个屋子。小娃娃的连衣裙、鞋和短袜子,在他死的时候都放在一把椅子上:这些东西,她怎么也不许人拿开。裘德很想不要让她再看见这些东西;但是每次他一动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都哀求他,不要他动。有一次女房东要把这些东西拿开,淑竟像疯了一样,对女房东大发雷霆。

裘德对于她这种死板沉闷、无情无绪的静默,几乎比对她的拘挛还要担心。“你怎么不跟我说话,裘德?”她又静默了一阵之后,对裘德说,“你千万别离开我!你不在我跟前,我就要孤单得受不了了!”

“你瞧,亲爱的,我不是在这儿吗?”他说,同时把他的脸放在离她的脸顶近的地方。

“不错……哦,我的同志,咱们两个完美无间的结合——咱们两个二人一体的结合,现在染上一片血污了。”

“不是这样,只是罩上了死亡的阴影就是了——没有别的。”

“话虽如此,那可是我刺激了那孩子,叫他做出这种事来的;固然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会有这样的后果!我对那孩子说的那些话,只能对智力成熟了的人说。我说,全世界都是和咱们作对的;出这样的代价活着,不如死了好;他就把我这种话当真了。我还告诉过他,说我又要添一个孩子了。他一听这个话,可就觉得走投无路了。哦,你没听见他当时对我那样责问!”

“你为什么对他说这件事,淑?”

“我也说不上来我那是为什么。为的要说真话吧,因为我不忍得把人生的真相掩盖起来,叫他受到欺骗。然而我可又并没说真话,因为我当时只顾一味瞎慎重,可就把话说得太含混了。我当时应该完全和别的女人不同,不应该还有一部分跟她们相同;那才能算真明白。再不,我就应该对他净说好听的假话,不说含混不清的真相;但是我没有自制的能力,所以就真也不彻底,假也不彻底!”

“你的办法,应用到绝大多数的事件上,都可能是很对的;不过在我们这件事上,却碰巧出了漏子就是了。反正他不论早晚总会知道的。”

“我这儿还正给小娃娃做着一件新上衣;现在我永远也看不见他穿这件衣服了,也永远不能再跟他说话了!……我的眼都肿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然而刚刚一年以前,我还说我是一个快活的人!咱们两个那时候你亲我爱的,太过火了——你疼我怜的,把别人完全忘了!咱们还说——你还记得吧?——咱们还说,咱们要使自己成为善于快乐的模范人物。我还说,自然的意图、自然的法律、自然所以存在的原因,就是为了要叫咱们按着她给咱们的本能去找快乐——这种本能正是文明所硬要摧残的。我说的那种话,现在看起来多可怕!现在命运因为咱们听从了自然,认为咱们把她说的话都当做了真话,太傻了,所以就在咱们背后给了咱们这一刀!”

她跟着静默地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也许他们死了比活着还好——不错,我看出来了,他们死了更好!趁着他们还鲜嫩的时候把他们摘了,比叫他们经过风吹霜打然后凋落了好得多!”

“不错,”裘德回答说,“有人说过,孩子在童年死了,长辈应该庆贺。”

“不过他们那只是说说,并不真懂!哎呀,我的小宝宝,我的小乖乖啊,他们还能再活吗?你可以说,大孩子是自己成心不愿意活,所以他才做了这样的事。因为他死得并没有什么奇怪;他死本是他那种无法可治的抑郁天性必有的结果,可怜的孩子!但是另外那两个——我自己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可就不是这样了!哎呀!哎呀!”

淑又看了看放在椅子上的上衣、袜子和鞋;她全身都像一根弦似的颤抖起来。“我成了一个可怜虫了,不论天堂上,也不论地狱里,都没有我容身之地了!我要疯了!可该怎么办?”她的眼一直看着裘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什么也不能办,”他回答说,“事情注定了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它的结局,也是注定了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她停了一下,“不错,这个话是谁说的?”她呆呆地问。

“这是《阿伽门农》的合唱队里的一句话。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我心里老琢磨这句话。”

“可怜的裘德!你真是百无一成,比我还惨!因为我到底还是把你弄到手了。你自己用苦功,有了这样的学问,而却受穷、绝望,真使人不可想象!”

虽然这种谈话可以使她的愁怀暂时稍微解开,但是过了那一会儿的工夫,她的悲痛就又像浪头一般打来。

陪审员按时来了,看了看尸身;检验官也验过了尸。跟着来的是使人悲痛的殡葬。报纸上的报道,把一些好奇的闲人招到出事的地点。他们站在那儿,外表上看来,好像是在那儿数窗上有几片玻璃、墙上有多少块石头似的。这一对青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使他们的好奇心更加强烈。淑曾说过,她要送她那两个小孩子到坟地里去,但是到了最后的一刻,她支持不住了,只好睡下。他们就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把棺材打发出去了。裘德坐上了车;车夫赶着车走去,房东见了,大为宽慰。他现在手头上只剩了淑一个人和她的行李了;他希望那天下午能把淑也打发开。因为,他这个公寓,由于他太太一时遭瘟,招来了这样的房客,闹得一个礼拜都要臭名远扬,只有把淑也打发开,才可以平静无事。下午的时候,他私下里和房主商议了一下,商议的结果是:如果由于这场悲剧,人家把这所房子看作凶宅,不再来租,他们就把房子的门牌号数更换一下。

裘德眼看着那两口小棺材——一口装着小裘德,另一口装着那两个小一些的孩子——埋在地里以后,就急忙回到淑身边:只见她仍旧在自己屋里,他当时就没去惊动她。但是他去了以后,仍旧不放心,所以四点钟的时候,他又去到淑那儿。女房东认为淑仍旧在屋里躺着,但是她去看了一下以后,回来对裘德说,淑并没在屋里。她的夹克和帽子也不见了,她出门了。裘德急忙回到他住的那个店里,她并没上那儿去。他想了想她都可能到哪儿去,跟着他就朝着坟地走去。他进了坟地,走到孩子刚埋葬的地方。那时候,原先听说这场悲剧而跟到坟地里去的闲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铁锹,正在那儿往坟里填土;但是他的胳膊却正让一个女人把住了。那个女人站在那个刚填满了一半的坑里,正是淑。她穿的还是带颜色的衣服,裘德给她预备的丧服她并没顾得换;但是她这种带颜色的衣服,看起来,比通常的丧服,更使人心酸。

“这个人要把孩子埋了,我不许他埋。我总得再看一看我的小宝宝才成!”她看见裘德的时候,像疯了似的这样喊,“我要再看一看我的小宝宝。哦,裘德——裘德——让我再看一看我的小宝宝!我刚才没想到,你会趁着我睡了的时候,叫人把他们抬走了!你原先说,棺材下钉以前,我可以再看一看他们;你说了可又不算,又叫人悄悄地把他们抬走了!哎呀裘德呀,你原来对我也残酷啊!”

“她要我把坟再刨开,把棺材刨出来,”拿铁锹那个人说,“你看她那种样子,快把她弄回家去吧;她简直疯了,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可怜!太太,这阵儿不能把坟再刨开了。你跟着你丈夫一块儿回去,把事情看开点儿好了。再说,谢谢上帝,眼看就快要再添一口人来安慰你了。”

但是淑却老不断地问:“我再看一看他们成不成?只看一下成不成?只看一分钟成不成,裘德?决不看很大的工夫!只看一下我就满意了,裘德!你要是让我看一下,那我以后,无论多会儿,都永远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我看一下,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决不再看第二眼!成不成?为什么不成?”

她就这样啰嗦不休。裘德难过得几乎也要叫那个人把坟再刨开了。不过那种办法,不但对她没有好处,反倒会对她更有坏处。同时,他也认为,看当时的情况,把她马上弄回去,是绝对必要的。因此,他就用甜言蜜语劝她,用窃窃私语温存她,用手搂着她的腰扶着她:这样闹了半天,她才无可奈何,听了他的劝说,离开了那座坟地。

他本想要雇一辆车送她回去,但是俭省既然是他们当前的急务,所以她不赞成这种办法。因此他们就慢慢地走着:裘德围着黑纱条,她就穿着她那棕色和红色的衣服。他们本来打算那天下午,搬到另一家公寓里去,但是裘德却看出来,那是不合实际的,所以,他们只得又进了那个现在使人厌恶的寓所,马上叫淑躺在床上,同时去请大夫。

裘德在楼下等了一晚上。到了很晚的时候,他才听说,淑生了一个不够月份的孩子,并且他一生下来,就跟那几个孩子一样,是个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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