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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重回基督寺

3

淑虽然曾希望自己能死了才好,但是却慢慢地好起来,同时裘德也找到了自己本行的工作。他们现在搬到另一个寓所里去了,在别是巴那一面,离讲究仪式的圣西拉教堂不远。

他们老一言不发地坐着,满怀感到,事事物物,不但毫无感情、毫无知觉,想要阻碍你、干涉你,并且还直接和你作对。当日淑的智力像星星一样地锋芒闪耀的时候,她曾有过奇怪、渺茫的想象。她曾认为,世界好像梦中作的一首诗,或者是梦中谱的一段旋律,对于半睡半醒的人,了不起地优美,对于完全觉醒的人,却荒谬绝伦。她曾认为,上帝的行动,像梦游者那样无识无知、机械刻板,不像圣人贤人那样瞻前顾后、深思远虑。她曾认为,在创造世界各种条件的时候,绝没想到,受这些条件支配的人们之中,会有一部分在情绪的感受方面,能发展到现在有教育、会思想的人所达到的程度。但是折磨苦难,却使抽象的敌对势力,变得好像有了具体的人形,所以她以前是作那样空幻的想象,现在变得感到,裘德和自己,是在这儿逃避一个具体的迫害者了。

“咱们一定得顺从降服,”她伤感地说,“宰制咱们的上帝,把天地开辟以来所有的神威天怒,都对咱们这一对上帝的可怜虫发泄出来了,咱们除了俯首听命,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只能俯首听命。反抗上帝,没有用处!”

“咱们并不是反抗上帝,咱们只是反抗人,反抗不合情理的环境就是了。”裘德说。

“不错!”她嘟囔着说,“我刚才怎么想来着?我现在变得和野蛮人一样迷信了!……不过不管咱们的敌人是什么人,是什么东西,反正我都怕,我都服。我一点战斗力都没有了;一点敢作敢为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打败了!打败了!……‘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了!’我现在整天净念叨这一句话。”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咱们怎么办?你现在固然不错,找到工作了;不过你不要忘了,那只是因为咱们的历史和关系,别人不完全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咱们两个并没按照常礼举行结婚仪式,那他们很可能像在奥尔布里坎那样,不给你工作做。”

“我说不上来他们究竟要怎么办。也许他们不至于那样。不过,我认为咱们现在可非把咱们的结合合法化不可——只要你一能出门的时候,咱们就得去办这件事。”

“你认为咱们应该那样办吗?”

“一点不错,应该。”

跟着裘德琢磨起来,“社会上有一群坏人,一群诱奸的人,好人都躲着他们。我新近觉得,我就是他们里面的一个,就是一个诱奸的人。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很吃惊!我原先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意识到,我对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只知道,我爱你比爱我自己还厉害。然而我可又真是那种人!我不知道,那种人里面,是否还有跟我一样瞎眼的,一样简单的?……不错,淑,我正是那种人,我把你诱奸了……你本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幽雅精致的人,老天生你的时候,本是让你不食人间烟火的。但是我死乞白赖地非拖你下水不可!”

“别说啦,别说啦,裘德!”她急忙说,“不要把你没犯的罪名,硬加到自己身上。如果要埋怨的话,那都得埋怨我。”

“你要离开费劳孙的时候,我给你打过气;如果没有我,你也许不会逼着他放你走。”

“没有你,我也一样地要逼着他,叫他允许我离开他。说到咱们两个,咱们没按法律手续进行婚事,那在咱们两个的结合里,还得算是一种差强人意的情况;因为这样的话,就好像咱们第一次婚姻里的庄严神圣,不至于受到亵渎了。”

“庄严神圣?”裘德带出惊讶的样子来看着她,同时感觉到,现在这个淑,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个淑,不一样了。

“不错,”她说,说的时候,字句都有些战抖,“我曾有过非常可怕的想法,曾非常可怕地感觉到,我的行为骄横无礼。我曾觉得——我仍旧还是他的太太!”

“谁的?”

“理查的。”

“哎,最亲爱的!——这话怎么讲?”

“哦,让我解释是解释不出来的!只是有这种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出现就是了。”

“这是你意志不坚定的结果——只是你一种不健康的幻想就是了——并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你不要叫这种想法扰乱你。”

淑不安的样子叹了口气。

他们的生活里,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令人沮丧的讨论,也有比较光明的一面,那就是他们改善了的经济状况;这种改善,如果在他们结合的初期出现,一定会使他们高兴。裘德完全没想到,差不多一到这儿,就找到了他自己本行的活儿,而夏季的天气,于他那种单弱的身体又很合适;同时他的生活,由外表上看来,简单而规律,对于他那样一个生活老惶惶不定的人,这种规律本身,就是一种安慰。人们好像忘了,他曾有过任何叫人不好对付的离奇行径了;他每天在他从前永远进不去的学院里,踏上它们的月台和墙头,在他从前永远近不得的直棂窗户前面,修理它们酥了的石工活儿;他一心一意做这类活儿,好像他从来没有过任何别的愿望似的。

但是,他却有一点跟从前不同,那就是,他现在不大上教堂去做礼拜了。使他最心烦的一件事是:那场悲剧发生了以后,淑和他在思想上背道而驰了。过去的种种遭遇,使他对于人生、法律、风俗和教理各方面,见解更开朗了;但是这些遭遇对于淑,却并没起同样的作用。当初她能独立思考的时候,她的智力像闪烁的电光一样,能对他那时尊敬而现在鄙视的习俗、礼法,加以嘲弄攻击;但是她现在却不是那样了。

有一个礼拜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但是她却没在家,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只见她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你这孩子,又琢磨什么?”他好奇的样子问。

“哦,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想到,咱们两个——你和我——在行为上,都是自私自利的,不顾前后的,甚至于是亵渎神圣的。咱们过了这几年,只想追求无聊的自我快乐。但是能自我克制,才是更高尚的道路。咱们应该制伏肉欲——应该制伏可怕的肉欲——制伏使亚当堕落的肉欲!”

“淑!”他嘟囔着说,“你中了什么东西的毒了?”

“咱们应该永远在职分的祭坛上牺牲自己!但是我过去可老只尽力做于自己合适的事。我完全应该受我挨过的鞭打!我希望有一种力量,能把我那邪恶、我那可怕的过失,我那一切罪恶的行为,都给我铲除干净了!”

“亲爱的淑——跟着我受了大罪的淑!——你并没有女人所有的邪恶。你天生的本能都是很健康的;你也许没有我所希望的那样热烈,但是你这个人,可又好、又纯洁、又招人疼。我不是常常说过吗?我所认识的女人里面,你绝对地是最空灵超脱、最没有肉欲,而同时,可又并没有失去性别,并不是没有人味儿的。但是,你现在怎么却说起这种跟以前大不相同的话来了?咱们并没自私自利;只有咱们不自私自利,别人就得不到好处的时候,才有些那样。你过去的时候总是说,人的天性是高尚的,是坚忍不拔的,并不是卑劣的、腐朽的;我后来也信了你的话,认为你说的是真理。但是现在,人在你眼里,可又好像一落千丈了!”

“我应该卑屈谦虚,应该刻苦自励;我需要那样。但是我却从来没那样!”

“你一向是大无畏的,不论在思想方面,也不论在感觉方面,都是大无畏的。我过去对你的仰慕,还是不够的。但是,我以前叫我自己那种狭隘的教条局限住了,没能看出这一点来。”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吧!裘德,我这阵儿恨不能把所有我说过的那些大无畏的话,那些大无畏的感觉,都从我的历史里连根拔掉。刻苦自制——这是我最需要的!我对于自己,不论克制到什么程度,都不能算过分。我恨不得用针扎我的全身,使我心里所有的坏都流出来!”

“别说了!”他说,一面把她的脸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前,好像她是一个婴儿一样,“这是孩子们死了,你疼他们,才闹到这种样子!你这样的人——你这种像含羞草一样的人,不该这样悔恨。世界上真正的坏人,才该这样悔恨;但是他们那种人,可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悔恨的!”

“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留在这儿。”她伏在他的胸前好久,然后才嘟囔着说。

“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姑息自己。”

“还是你那一套!不过世界之上,还有比咱们两个相亲相爱更好的事吗?”

“有。那得看是哪一种爱。你的爱——咱们的爱——是不正当的那一种。”

“我不听你这一套了,淑。好啦,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在法衣室的结婚簿子上签字?”

她停了一会儿,跟着心神不安地抬起头来一看,“永远也不。”她悄声说。

裘德没了解她这句话里的全部意义,所以就很坦然听着她表示反对,没说什么。又过了几分钟,他以为她睡着了;他低声说话,却看出来,她在所有的时间里,都完全醒着。她把身子坐直,叹了一口气。

“淑,今天晚上,你身上有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奇怪气味或者气氛,”他说,“我这是说,你不但在精神方面是那样,在衣服方面也是那样。一种植物的香气,我仿佛知道是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那是烧的香。”

“烧的香?”

“我到圣西拉去做礼拜了。这是叫那儿烧的香熏的。”

“哦——圣西拉。”

“不错,我有的时候到那儿去。”

“真的吗?你会上那儿去!”

“你要知道,裘德,平常日子你出去工作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感到非常孤单,所以我就琢磨又琢磨,琢磨我——我——”她说到这儿,喉头哽咽,停了一会儿,好一些了以后,才接着说,“所以我才想到上那儿去——因为那儿很近。”

“哦,呃,这我当然不反对。不过,你这样的人干这个,可有点古怪。他们绝想不到,他们中间,出现了什么样的家伙!”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裘德?”

“呃,我这只是说——他们绝想不到,他们里面,出现了一个怀疑派。”

“亲爱的裘德,我这儿正烦着,你却这样使我难过,太不应该了!不过,我知道你这并不是成心的。但是,你说这样的话,可不应该。”

“我再不说好了。不过,我真有些吃惊!”

“呃,裘德,我还要对你说另一件事。你不会生气的,是不是?我的孩子死了以后,我对于这件事琢磨了又琢磨。我认为,我不应该再做你的太太了——或者说,再以你的太太自居了。”

“你说什么?……难道你不是我的太太吗?”

“由你那个角度来看,不错,但是——”

“咱们过去,当然不错,害怕举行仪式。许多别的人,如果处在咱们的地位,也要害怕的;因为有强有力的理由害怕。不过经验可已经证明了,咱们对于自己的判断有多么不正确,对于自己的毛病估计得有多么过分;既然这样,那么,如果你对于仪式礼节,真像表面上那样,也重视起来,那你为什么又拒绝马上就举行婚礼?除了法律,不论从哪一方面讲,你都一点不错是我的太太。淑,你刚才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认为,我不是你的太太!”

“不是?那么,假设咱们举行过婚礼,你就该认为是了吧?”

“那也不是。即便那样,我也不认为我是。那样的话,我只能觉得比现在还更糟。”

“亲爱的,我不怕你怪我,我得说你这是乖张刚愎。为什么会是你说的这样?”

“因为我是理查的太太。”

“啊——你以前对我也透露过这种荒谬的想法!”

“那时候,那还只是一种印象;但是过了一些时候,我就越来越相信,我要是不属于他,也就不属于任何人了。”

“哎,我的天哪——咱们两个这是完全换了个儿了。”

“不错,也许是那样。”

又过了好几天。有一天,正是夏日的黄昏,他们两个又在楼下那个小屋子里一同坐着。忽然听见有人敲他们那个房东(一个木匠)的前门;过了一会儿,他们自己那个屋子的门上也响起来。还没等到他们去开门,敲门的人就把门打开了,跟着一个女人出现。

“范立先生在这儿住吗?”

裘德机械地答应了一声“在这儿”,同时和淑都不觉吃了一惊,因为说话的语音是艾拉白拉的。

他以客礼相待,请她进了屋里,她就在窗前的板凳上落座。她是背着阳光坐着的,所以他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出她的形体来,但是可以使他们估计她一般状态和神情的细处,却看不见。不过他们却好像觉得,她的环境并不像卡特莱活着的时候那样舒服;她的穿戴,也不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扎眼。

他们三人本想谈一谈那场悲剧,不过谈得很不得劲儿。原来事情发生的时候,裘德认为他有责任,马上通知艾拉白拉,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她,不过她却始终没回他信。

“我刚从公墓那儿来,”她说,“我向别人打听,找到了孩子的坟。他出殡的时候我没能来,不过你写信通知我,我还是照样感激你。关于这件事在报上报道的,我全看到了。我当时认为,我不必来送殡……是的——我当时不能来送殡。”艾拉白拉又重复了一遍。她当时好像想做出一副理想的凄惨样子而完全没做到,所以重复旧话,好想新词儿。“不过还好,我找到他的坟了。裘德,你是个石匠。我想你一定能给他们立一个像样的碑吧。”

“我是要给他们立碑。”裘德凄惨地说。

“那孩子是我生的,所以我当然难过。”

“我也这样想。我们这儿也都很难过。”

“对于那两个不是我养的孩子,我就差些了,这本是人之常情啊。”

“当然。”

从淑坐的犄角那儿,发出一声叹息。

“我原先常常想叫我的孩子跟着我,”卡特莱太太接着说,“那样的话,也许就不至于弄出这样的事来了!不过我当然不好意思从你太太手里,硬把他领走。”

“我并不是他太太。”从淑嘴里迸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真突如其来,裘德一时哑口无言。

“哦,那我可真对不起,”艾拉白拉说,“我原先还只当你是他太太。”

由淑说话的口气里,裘德知道,她这句话,含有她那种超越常情的新看法,但是艾拉白拉却除了这句话表面的意义而外,不知道别的,这本是很自然的。艾拉白拉听了淑那句话,也吃了一惊,后来镇定下来,就带着不动声色的莽撞态度,继续谈“她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活着的时候,她毫不关心,现在她却为他做出装模作样的悲伤,好像只有这样,良心上才过得去似的。她说到过去的光景,同时有一句话,还征求淑的意见。但是淑却没回答;她原来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刚才说,她不是你的太太,”艾拉白拉换了另一种口气问道,“她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这个你不必问。”裘德简捷地说。

“她是你的太太呀,难道不是吗?她有一次,对我说过,她是你的太太。”

“她说的话,我不想加评语。”

“啊——我明白了!好啦,我该走了。我今儿晚上在这个地方住,有了咱们那一场共同的灾难,我想我得上你这儿来一趟。我就在我以前当女侍的店里过夜,明天回阿尔夫锐屯去。我爸爸又回来啦,我现在就和他住在一块儿。”

“从澳洲回来了?”裘德似好奇又不好奇地说。

“不错,在那儿没法儿过。很受了点罪。我妈天热的时候闹病死了,得的是痢什么;所以爸爸和两个小的都回来了;刚回来不久。他在我们从前住的那个地方附近,租了一所小房儿,我现在正替他管家。”

现在虽然淑不在跟前,裘德的前妻却也照样维持了一种有教养的刻板礼貌。她把她待的时间只限于最高度的体面所允许的范围以内,那就是说,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她走了以后,裘德像得到解脱一样,上楼去喊淑——因为他很为她担心,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淑没回答。开公寓的那个木匠说,她出去了,还没回来。裘德一听这话,又糊涂,又吃惊;因为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久了。木匠把他太太叫来,问她知道不知道淑哪儿去了。她猜,淑也许上圣西拉教堂去了,因为她常上那儿去。

“天都这时候了,不会吧?”裘德说,“教堂关了门了。”

“拿着教堂的钥匙那个人她认识;她多会儿想进教堂,就多会儿能把教堂的门开开。”

“她这样有多久了?”

“哦,有几个礼拜了吧,我想。”

裘德恍恍惚惚地朝着教堂那儿走去。多年以前,他在郊区住的时候,曾从那儿走过;那时候,他那种青年人的思想,比现在更玄妙;但是自从他不在郊区住以后,他就一次也没到那儿去过。他现在到那儿一看,只见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教堂的门却毫无疑问,并没锁。他轻轻把门闩拉开,进了门,又轻轻把门关上,屏声敛气地站在教室里面。在一片静悄中,好像有一种非常轻微的声音,又像是喘气,又像是啜泣,从教室那一头发出。他在一片昏暗中,朝着那一头走去;地上铺着地毯,所以他走起来没有声音;同时那一片昏暗,只有外面非常微茫地透进来的星光,把它打破。

在圣坛阶的上空,高高地悬着的,能看出来,是一个庞大、坚固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跟它纪念的原本同样地大。好像有看不见的铁丝,把它吊在空中;十字架上面镶着大颗的宝石;它静静地来回摆动,但是摆动得非常轻微,几乎看不出来;它一摆动,宝石就在从外面射进来的微弱亮光中微茫地闪耀。在十字架下面的地上,有一团像黑衣服似的东西,他刚才听见的那种啜泣,就是从这一堆东西上重复地发出来的。原来那就是淑的形体,她正趴在地上。

“淑!”他低声叫她。

只见一种白色的东西出现,原来是她把脸转过来了。

“你——上这儿来干吗,裘德?”她说,“你不应该上这儿来!我要一个人待着,你为什么来打扰我?”

“你怎么能问我这样的话?”他立刻带着责问的意思回答说,因为他看到她这种态度,他那颗充满了热情的心,好像扎了一刀似的,一直扎到最深的地方。“我为什么上这儿来?要是说我没有权利上这儿来,那我请问谁有?像我这样爱你,比你爱我还厉害——厉害——哦,厉害得多,还没有权利?叫你离开我而自己跑到这儿来的,到底是什么?”

“请你不要挑剔我吧,裘德——我受不了这个!——这样的话,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也就得怎么样地待我。我现在成了一个可怜虫了——叫内心的矛盾弄得不能支持了。艾拉白拉来的时候,我简直受不了了——我苦恼极了。所以没法子,只好躲开了。她好像还是你的太太,理查好像还是我的丈夫!”

“不过他们两个,对于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不对,亲爱的,有关系。我现在对于婚姻的看法,跟从前不一样了。老天把我的孩子弄走了,就为的是把这种情况指点给我!艾拉白拉的孩子把我的孩子害了,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惩罚——这就是对的把不对的消灭。我怎么办好?——怎么办好?我这个人太坏了,连跟普通人待在一块儿都不配!”

“这太可怕了!”裘德说,说的时候差不多都要哭的样子,“你实在并没做任何不对的事,而却这样后悔难过,太不应该了,太违反常情了!”

“啊——这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坏!”

他恳切地回答说:“我知道!连一丝一毫,一点一滴,全都知道!叫你堕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如果是基督教——或者也可以叫它神秘主义,僧侣主义——反正不管叫它什么,如果是它把你闹到这步田地,那我就恨透了它了。真叫人想不到,凭你这样一个女诗人,这样一个女先知,这样一个心灵像钻石一样发闪光的女人——这样一个世界上所有的慧人智士都要以认识你为荣的女人,却会自卑自贱到这步田地。如果是神学这种东西把你毁成这样,那我很高兴,一百分地高兴,我现在跟神学早就毫无瓜葛了!”

“裘德,你这是生了气了,你这是对我无情,你这是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那么你跟我一块儿回家去好了,那样的话,我也许就了解了。我这是心里太沉重了——你一时也心都乱了。”他用手搂住了她,把她拉了起来。但是她却要自己走,不要他扶。

“我并不是不爱你,裘德。”她用一种甜美、哀求的声音说,“我仍旧跟从前一样爱你!不过——我可不应该再——爱你了。我一定不要再爱你了!”

“我不承认这一点。”

“不过我可拿定了主意,认为我不是你的太太了!我是属于他的——我曾通过神圣的仪式,和他做了终身的结合。这是无论什么,都不能变更的!”

“不过,世界之上,如果有夫妻的话,那咱们就得算是夫妻吧?我这是说,咱们这种夫妻关系是‘自然’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可不是上帝的。上帝给我安排了另一番婚姻,在梅勒寨的教堂里,永世不变结合的。”

“淑,淑——这是痛苦把你弄得失去理性了。你从前曾费了好多事,才把我教化得在许多事情上跟你的看法一样,现在你自己却这样毫无道理地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完全凭一时的感情,就把以前说的话,一概推翻了,真叫人想不到!我对于教会,因为和它是老朋友了,本来还剩下一点点敬爱的意思,现在你这样一来,把我那一点点的敬爱,也都连根拔掉了。你现在对于你过去讲的那一套逻辑,完全把眼蒙起来;这我觉得很奇怪,这我不能懂。这是你个人特别的地方,还是女人都有的情况?女人到底是一个会思考的整体,还是永远不够一个整体的残肢废体?你从前把婚姻看成是一种蠢笨的契约(本来是那样),说得多坚决!把婚姻看作是一无可取的东西,是荒谬绝伦的东西,说得多清楚!如果咱们原先一块儿同居、亲爱和美的时候,二加二等于四,那么现在二加二,也还是等于四吧?我真不明白,我再说一遍,我真不明白!”

“啊,亲爱的裘德,你不明白,那是因为你现在的情况,好像是一个什么都听不见的人,正看着别人听音乐。你说:‘他们都在那儿看什么?那儿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实在却有。”

“你说这样的话,太冷酷了。再说,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你从前的时候,本是把偏见的糟粕,一概抛弃了的,并且还曾叫我也那样做;现在你却自己打自己的嘴了。我得承认,我对你所做的评价,完全成了笑柄了。”

“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请你别对我这样心硬!我有什么法子不这样呢?我深深地相信,我现在的看法正确——深深地相信,我到底看到了光明。但是,哎,怎么能从这里面得益处才好!”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出教堂。跟着淑去把钥匙还了人家。现在裘德来到四无遮拦的大街上了,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儿,所以淑回来的时候,他说:“谁想得到——谁想得到,过去那个女孩子——那个把异教的神像带到这个最讲基督教的城市里来的女孩子,那个学方德芬小姐拿脚碾神像的女孩子,那个满嘴吉本、雪莱、穆勒的女孩子,会变成这种样子!现在亲爱的阿波罗哪儿去了?亲爱的维纳斯哪儿去了?”

“哦,别——别待我这样心狠了,裘德,可怜可怜我这个受罪的人吧!”她呜呜地哭着说。“我受不了啦!我过去把事做错了——我这会儿没有心肠跟你辩论。我过去错了——把自己的狂妄,当做了得意的东西。艾拉白拉来这一趟,才使我完全醒过来。你不要嘲骂我;你这种嘲骂,对于我跟刀扎的一样!”

他在那条静悄悄的大街上,没等她来得及阻止他,就用双手搂住了她,热烈地吻起她来。他们跟着又往前走,走到一家小咖啡馆门前。“裘德,”她忍住了泪说,“你在这儿找个住的地方,可以不可以?”

“如果你非要我那样办不可——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你真非要我那样办不可吗?你先让我到咱们的门口,再看你的意思怎么样好了。”

他到了门口,把她送到里面。她说她不要吃饭,就自己暗中摸索着上了楼,划了一根火柴。她回身一看,裘德跟着她来了,现在正站在卧室门口。她走到他跟前,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跟他说了一声“夜安”。

“不过,淑,咱们不是一块儿住在这儿吗?”

“你不是说过,说可以照着我的意思办吗?”

“不错。那么很好!……我刚才这样不知好歹,跟你辩论,也许不对!咱们当初既然在良心上,不能按照旧式的礼节结婚,那咱们也许应该早就分离。现在这个世界,也许还不够开明,不能接受咱们这种试验!咱们算得了什么人,却妄自尊大,以为自己能够做开路的先锋!”

“不管怎么样,你能看到这一步,我很高兴。我从前做的事,都从来没经过仔细考虑,只是由于嫉妒和激动,才不知不觉地落得一无是处。”

“不过我想这里面一定还有爱的关系吧?——你不是爱我吗?”

“不错。但是那时候我想,只到那个分寸为止,永远做单纯的情人完事,后来——”

“但是人们一坠入情网,就不能永远那样啊!”

“女人能,男人不能;因为男人不肯那样。一般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比一般的男人高;因为女人老不发动,而只响应。咱们本来应该只求心心相印就完了,不应该别生枝节。”

“我先已经说过了,咱们不幸别生枝节,是由我而起的祸根!……好了,我现在依着你好了!……不过人是扭不过人的天性的。”

“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要学习——所以才要学习克制自己。”

“我再说一遍——如果咱们两个之中有一个该受埋怨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

“不对,不是你而是我,你那种坏,只是男人生来就有的那种要把女人据为己有的本能就是了。我那种坏,可并不是女人要把男人据为己有的那种相应的本能,而是嫉妒——是想取艾拉白拉而代之的醋劲。固然不错,我也曾认为,我应该看在仁慈的面上,让你接近我。我要是像待我那一个朋友那样待你,使你受罪,那我就得算是要不得地自私自利了,但是,如果我当时不是因为你又要回到她那儿去而害了怕,因而不能自持,那我就不会依从你的……不过这阵儿,咱们不必再提这个话了!裘德,你这阵儿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待着成不成?”

“成……不过淑——我的太太,因为你是我的太太么!”他冲口而出地说,“淑,我的太太,我从前责问你的话,说到究竟,还是不错的。你爱我,从来也没像我爱你那样——从来——从来也没有!你那颗心本来就不是很热烈的——你那颗心不会像火焰一样地烧起来!总的说来,你是冷酷无情的,只是一种没有凡心的仙女,或者游戏人间的精灵——而不是尘世凡间的女人!”

“刚一开始的时候,裘德,我并不爱你,这一点我承认。我刚一认识你的时候,我只要你爱我就完了。我那倒也并不是完全跟你瞎闹;有的女人,生来就有一种使她们堕落的欲望,一种比不能控制的热烈感情还要厉害的欲望——那就是想要诱引男人、迷惑男人的欲望,不管这种诱引、迷惑,对于男人,会有多大的害处;我当时也有这种欲望;等到我发现了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去那时候,我大吃一惊。这样一来——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撒开手让你溜走了——不能让你溜回艾拉白拉那儿去了——因此,裘德,我就没办法,只好爱你了。不过,你可以看出来,不管这番爱的结局怎么样,反正一开始的时候,我是自私自利的,残酷无情的,只想叫你为我心疼,而不想叫我为你心疼。”

“现在你又残酷加残酷,要采取离开我的办法了!”

“啊——不错!我这个泥坑陷得越深,我这个祸做得也越大!”

“哦,淑!”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危险,跟着说,“你可别为了要讲道德而做出不道德的事来!你曾是我立身处世的救星。请你发点慈悲,千万别离开我!你知道我这个人有多没出息。我那两个最大的敌人,你是知道的——见了女人就没了主意,见了酒就把握不住。你不要只想救你自己的灵魂,而把我送到这两个魔鬼手里!我所以能完全不沾它们,只是因为我有你做保卫我的天使!自从我跟你在一块儿,我可以受这一类东西的任何诱惑而丝毫受不到害处。难道为了救我,你就不能把你这种教条式的原则稍微牺牲一点吗?你一旦离开了我,我恐怕就要像一个猪似的刚洗干净了,就又回到烂泥里趴着去了!”

淑一下哭起来,“哦,你可千万不要那样,裘德!你可千万不要那样!我白天黑夜,都替你祷告上帝,叫他不让你那样!”

“好了——别往心里去了;别难过了。”裘德慷慨大方地说,“我那时候,为你真受了一番罪,这是上天可以鉴临的。我现在又为你在这儿受罪了!不过我受的罪,也许还没有你受的厉害。闹到究竟,最吃亏的,往往还是女人!”

“不错,是这样。”

“除非那个女人毫无价值,绝对可鄙;但是现在这个女人,可无论怎么说,都绝不是那样!”

她有些激动的样子,喘了一两口气,“我恐怕——现在这个女人是那样吧!……现在,裘德——对不起——再见吧!”

“我一定不可以再待下去了吗?只待这一次也不成吗?从前既然有过那么多次——哦淑,我的太太,为什么这一次就不成?”

“别,别,别叫我太太!——裘德,我可是在你的掌握之中——现在我好容易往前走了这么远了,你千万别再诱惑我,把我拽回来!”

“好吧。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好了。因为头一次是我强制你,所以现在我应该忏悔。天哪,我过去太自私了!也许——也许男女之间,从未有过的那种最高尚、最纯洁的爱,都叫我糟蹋了!……那么,从现在起,让咱们这座殿的幔子,从上到下裂成两半好了。”

他走到床旁,抓起床上那一对枕头之中的一个,把它扔在地上。

她看了他一眼,跟着伏在床栏杆上不出声地哭起来,“我这样做,是因为在良心上,我觉得应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她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说,“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不过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我的心都碎了!这会把我已经开始的一切都给我毁了!裘德——再见吧!”

“再见。”他说,同时转身要走。

“哦,不过你得吻吻我!”她突然抬起头来,说,“我受不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在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吻她,吻得比他向来任何时候都更热烈。他们谁都没说话,待了一会儿,淑才说:“再见吧,再见吧!”跟着她轻轻把他推开,离开了他的怀抱,同时尽力想要减少当时的凄惨境况,所以又跟着说:“咱们以后,仍旧照样要做亲爱的朋友,是不是,裘德?咱们要过些时候就见见面,是不是?——不错,是要见见面!咱们要把现在的一切尽力忘掉,要想法子恢复到咱们从前那种样子,是不是?”

裘德咬着牙没开口,只转身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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