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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重回基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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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在她现在这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中所认为是她的丈夫那个人,仍旧住在玛丽格伦。

在裘德的孩子遭到惨死的头一天,费劳孙曾看见淑和裘德,站在基督寺街上的雨地里,看游行队往礼堂里去。那时候跟他在一块儿的,还有吉令恩,不过他没对吉令恩说什么。吉令恩跟他是老朋友,那时候正在玛丽格伦,和他盘桓几天;到基督寺来玩这一趟,也是吉令恩提议的。

“你琢磨什么呢?”吉令恩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问,“是不是琢磨你老没能弄到手的学位?”

“不是,不是,”费劳孙心躁气粗地说,“我今天看见一个人,正琢磨她。”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看见淑珊娜了。”

“我也看见她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不愿意你再理会她。不过,既是你看见她了,那你就应该对她说:‘你好哇,我这旧日的爱宠?’”

“啊——呃。那倒也未尝不可以。不过,我有一种看法,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我认为,我跟她打离婚官司的时候,她是清白无辜的。我这样的想法,有充分的理由。我当时把事做错了。不错,是这样!闹得很尴尬,是不是?”

“但是,她从那时候起,不管怎么说,都显然是用尽了心力使你的错儿变得不错。”

“哼,你这种嘲笑一个钱都不值。毫无疑问,我当时应该耐心等待的。”

在那一个星期的末尾,吉令恩就回到沙氏屯附近他教的那个学校里去了,那时候,费劳孙又按着他的老规矩,到阿尔夫锐屯去赶集;他走的那条漫长的山坡,他认识得比裘德早得多,不过他的历史,却不像裘德的那样,和它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他一面在那个山坡上走着,一面又琢磨起艾拉白拉报告他的消息来。他到了那个市镇以后,就按着老规矩,买了一份一星期出一次的本地报纸。他在店里坐着休息了一下,再走他回家那五英里路,那时候,他从口袋里把报纸掏出来看。他一眼看到了“石匠的孩子自杀奇闻”。

他虽然是个冷静的人,但看到这件新闻,却也觉得很难过,同时还有些不解:因为他不明白裘德的大孩子,会是报上说的那种年纪。但是,不管怎么样,报上的消息总不能完全没有根据,那是不容置疑的。

“他们的苦恼可以说到了头了!”他说,一面对于淑、对于她和他分离的结果,琢磨了又琢磨。

既然艾拉白拉在阿尔夫锐屯住家,而费劳孙又每礼拜六必定到阿尔夫锐屯的市上去买东西,那么,过了几个礼拜,他们又碰见了,本不足为奇——他们碰见,说得准确一些,正是艾拉白拉在基督寺待了几天又回来了的时候;她这次在基督寺待的时间,比她原先打算待的可长得多。她在那儿的时候,老注意裘德的情况,不过裘德却没再看见她。费劳孙这次又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和她碰见的;那时候她正快走到市镇。

“你喜欢出来在这条路上走走,是不是,卡特莱太太?”他说。

“我这是刚刚开始又在这条路上走了,”她回答说,“我原先做姑娘和做太太的时候,就在这儿住;在我过去的历史里所有让我发生兴趣的事情,都跟这条路有关系。这些事情,新近我又想起来了;因为我不久以前,刚上基督寺去了一趟。不错,我看见裘德了。”

“啊!他们遭了这场惨事以后,是什么情况?”

“情况很——很古怪——很——很古怪!她不跟他在一块儿过了。我这是要离开那儿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消息确实不假;不过我去看他们那一次,我就从他们的态度里看到他们要走这一步了。”

“她不跟她丈夫在一块儿过了?哦,我本来还以为,这件事会使他们的结合更坚固。”

“闹到究竟,他并不是她的丈夫。他们虽然这些年总对别人说,他们是夫妻,其实她可从来没真正嫁过他。现在,遭了这件惨事,他们不但不想快快按照法律把事办了,她反倒很古怪地信起宗教来,正跟我丈夫卡特莱死了以后我自己难过的时候一样;不过她比我更激烈。我听人家说,她认为,在上帝和教会的眼里,她是你的太太——只能是你的太太,任何凡人的行动,都不能变更她这种地位。”

“啊——真的吗?……他们两个不在一块儿了?”

“你不知道,那个大孩子本是我生的——”

“哦——是你生的?”

“不错,可怜的孩子——但是谢谢上帝,他可是我正式结婚生的。她也许觉得,她那个地位,应该是我的。我不敢说一定。不过我哪——反正不久就要离开这儿了。我这阵儿还得照顾我爸爸!我们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上没法子过。我希望不久就能在基督寺或者其他大城市的酒吧间里找到工作。”

于是他们分了手。但是费劳孙往山坡上走了没有几步,却站住了,急忙走回来,喊艾拉白拉。

“你知道他们现在的住址吗?从前的也行。”

艾拉白拉把他们的住址说了。

“谢谢你,再见吧。”

艾拉白拉脸上含着阴沉的微笑又往前走去,一路之上,老练习她那咋酒窝儿的技术。在那条路上,由她走的那地方起,一直到市镇头一条街的布施庵堂那儿,两旁都栽着削去了树顶的柳树。

同时,费劳孙上了山坡,往玛丽格伦走去;在他过去那一段漫长的岁月里,从来没有过往前看的生活,过这种生活今天是头一次。他从村庄绿草地上大树下面往他现在教的那个小小的小学走去的时候,他站住了一会儿,想象淑从门里走出来迎接他的光景。所有的人里面,不论是异教徒也不论是基督徒,都没有由于自己的好心肠而受到像费劳孙允许淑离开他那种麻烦。他在那班讲仁义道德的人手里,曾经受过几乎无法忍受的打击和颠沛;他弄得差一点儿没饿死,现在只能完全靠这个村庄的小学那一丁点工资维持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牧师因为跟他好,还受到大家许多指摘)。他曾时常想到艾拉白拉那句话,说他原先对淑应该更严厉一些,说她的性子虽然倔强不羁,但是过了相当的时候,也可以使她就范。然而他这个人,却又戆直、又自相矛盾,对于别人的意见和自己的教育中所学到的原则,一概置之不理,所以他深信他对他太太所采取的办法是正当的;这种想法就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一个人,如果可以因为受了某种感情的影响而把原则放弃,那他也可以因为受了另一种感情的影响而同样把它放弃。他原先听从本能,给了淑自由,现在他又听从本能,认为淑虽然和裘德同居了这几年,她这个人却并没有因此而就变坏了。他现在如果不能说仍旧还爱淑,他却很想要她回来,用他想的那种稀奇方式要她回来;并且,不管在对人对事方面应该怎样,反正他不久就感觉到,他要是能把她再弄回来(当然得在她自己愿意的条件下),那他就要觉得心满意足。

他看出来,想要把人们鄙视他那种冷酷无情、毫不仁慈的邪气压下去,就非得用花招不可;而现在正有现成的材料。先把淑弄回来,对别人说一套体面话,说他原先错怪了她,离婚的案子也判错了,然后再跟她结一次婚,这样,他就可以得到些安慰,恢复旧日的工作,也许还能再回到沙氏屯的小学去,甚至于还可以采用许可证的办法,打进教会的大门。

他想,他得写封信给吉令恩,问他有什么意见,对自己写信给淑认为怎么样。他把信写了。吉令恩的回信里说,现在她这个人既然走了,那就顶好随她去,不要再理她;他认为,如果她是个太太,那就得说她是和他生过三个孩子、给她招来那场惨剧那个人的太太(他这种看法本是很自然的)。既然那个人对她的爱,好像非常地强烈,那么,这一对古怪人,在相当的期间以内,很可能会按照法律举行婚礼,这样一来,就一切都妥善,一切都体面,一切都平安无事了。

“但是他们并不想那样办——淑并不想那样办啊!”费劳孙自己对自己大声说。“吉令恩太古板了。基督寺的感情和教训,对她发生影响了。她认为婚姻是不能解除的;她这种看法,我非常了解,她这种看法的来源,我也很清楚,这种看法,当然和我的看法不一样,但是我要利用这种看法,来推进我的看法。”

他给吉令恩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我也知道我完全错了,但是我可不能同意你的看法。至于说到她跟那个人一块儿过,给他生了三个孩子的话,我觉得,那没有别的,那只是给她更多的磨练,完成她的教育就是了。这只是我觉得这样,我不能按照旧道理给她作逻辑上和伦理上的辩护。我要写一封信给她,探询探询那一个女人说的话是否属实。”

他还没写这封信的时候,就早把主意拿定了,所以这封回信写与不写,根本没有关系。但费劳孙做事,就永远是这种样子。

于是他写了一封经过仔细考虑的信,寄给了淑。他知道她的脾气是很容易激动的,所以在信里仍然说几句铁面无私的官话,把他自己那种背经叛教的感情完全掩盖起来,免得她看了害怕。他在信里说,他听见人家传言,说她的见解大大地改变了;他认为他应该告诉她,说他的见解,受了他们分离了以后种种事情的影响,也大大地改变了。他写这封信,并不是由于热烈的爱,这是他不必对她掩饰的。他写这封信,只是由于他想要改善他们的生活,使他们的生活,即便做不到顺利成功的地步,至少也不要因为他过去按照他认为公正、仁慈、合理的原则而行动的缘故,使它变成眼看就要来到的那种惨局。

他已经认识到,在我们这样一个文明古国里,对于自己天生的正义感和公平信念,完全听从,不加控制,是不能许可的,是不能无罪的。如果你想和别人一样,在物质和精神各方面也得到一份享受,那你就得按照矫揉造作、学而后知的正义感和公平信念行动才成。仁慈不仁慈,你不必管。

他对她提议,叫她到玛丽格伦来找他。

他又想了一下,就把那封信倒数第二段的词句删掉了;另抄了一遍,马上寄走了,跟着在兴奋的心情下等候下文。

过了几天以后,在笼罩着基督寺别是巴郊区的一片灰雾里,出现了一个人形,朝着裘德·范立跟淑分离了以后寄寓的那块地方走动。跟着在他的门上,听见有人怯生生地敲了几下。

那时是晚上——所以他正在家;他当时好像预先料到敲门的人是谁似的,一下跳了起来,自己跑到门口。

“你跟我出来一趟成不成?我不想进去。我想跟——跟你谈谈——同时跟你往公墓去一趟。”

这几句话是由淑嘴里声音颤抖着说出来的。裘德把帽子戴在头上。“这样的天气,外面太凄凉了,”他说,“不过你要是不愿意进来,那我就陪着你到外面去好了。”

“我不愿意进去,不过我不须费你很长的时间。”

一起始的时候,裘德太兴奋了,所以没能把话接着说下去;她呢,现在也完全变成了一团的神经质,任何先发的勇气都没有了;因此他们两个,就像冥国里的鬼魂一样,在浓雾里往前走了好久,口也不开,手也不动。

“我要亲口告诉你一件事,”后来还是她开了口说,说的时候,时快时慢,“免得你听别人随便一说。我要回到理查那儿去了。他已经宽宏大量答应了我,对于过去,完全不咎。”

“回到他那儿?你怎么能回——”

“他要再跟我结一次婚。不过那只是为形式起见,同时对付一下社会上的人,因为他们只看表面,不管事情的实质。不过结婚也罢,不结婚也罢,反正我早已经是他的太太了。没有任何情况,能把这一点变更。”

他转身对她,露出极难过的样子,难过得几乎是痛不可忍的样子。

“但是你可实在是我的太太啊!一点不错,是我的太太。这你也并不是不知道啊。我一直后悔,咱们那一次不应该为顾面子弄玄虚,假装到别的地方去按照法律结了婚,又回来了。那时候咱们两个,我爱你,你爱我,所以咱们才结合到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婚姻。咱们现在仍旧相爱——我仍旧爱你,你也仍旧爱我——这瞒不了我的,淑!所以咱们的婚姻仍旧存在。”

“不错,你的看法我很了解,”她带着毫无希望、唯有克制自己的样子说,“不过我还是要和他再结一次婚;我这是照着你的说法说。严格地说,你,裘德——你可别怪我说这样的话——你应该把艾拉白拉再弄回来。”

“我把她再弄回来!天哪,你还要我干什么!不过咱们当时不是差一点儿就按照法律举行了婚礼了吗?咱们当时要是真那样办了,那该怎么样?”

“那我仍旧还是要像现在这样——认为咱们两个那不能算婚姻。那我还是要回到理查那儿去,也不必再行婚礼;他即便要求我,也不必。不过我想:‘世人的礼仪习俗,也有它可取之处。’因此我也承认了再行一次婚礼……我哀求你,千万别用讥讽和辩论,把我这一丁点生气完全窒息了。我知道,我过去曾有过一个时期很坚强,我那时候待你也许太残酷了。不过,裘德,我求你对我以德报怨!我现在是一个弱者了。你不要对我报复。你得顾恤我,哦,你得顾恤我——顾恤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坏女人,一个正要改过自新的女人!”

他带着毫无希望的样子摇头,他的眼圈都湿了。孩子惨死这种打击,好像把她的推理机能完全摧毁了。她从前有过的那种敏锐的眼光,现在变得模糊不清了。“大错而特错,大错而特错,”他说,说的时候,他的嗓子都哑了,“这是一错到底——这是执迷不悟!这简直是叫人发疯。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他?你是不是爱他?你分明知道你绝不喜欢他,你绝不爱他。你这是疯狂固执地出卖肉体——上帝可别怪我用这种字眼——但是那可一点不错是出卖肉体!”

“我不爱他——那是我得——一定得承认的,一定得深自痛悔地承认的!不过我要先服从他,由服从他里面尽力地学着爱他。”

裘德跟她辩论,对她劝告,对她哀求;但是她却守定了自己所深信的看法,对于一切别的充耳不闻。那就好像,天地之间唯一她坚守不移的只有她这种深信,而这种坚守不移,由于太使她偏于一方面了,所以她对于一切别的冲动和愿望,都不能坚守。

“我把实情全都对你说了,并且还是亲口对你说的,免得你由别人嘴里听到,因而认为我看不起你。这在我总算对你很周到的了,”她用被冒犯了的口气说,“我连我不爱他这种话都承认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因为我要这么办而对我这样粗暴!我本来还正要求你……”

“当主婚人?”

“不是。求你把我的箱子——替我寄了去,我这是说,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的话。不过我恐怕你不肯吧?”

“哟,这有什么不肯的。怎么——他不来接你吗?——不在这儿跟你结婚吗?他不肯自贬身价这样办,是不是?”

“不是他不肯,是我不要。我要完全出于自愿,到他那儿去,就跟我原先离开他的时候那样。我们要在玛丽格伦的小教堂里结婚。”

裘德叫淑这种行动是倔强戆直,她在这种倔强戆直里甜美得到了令人凄惨的地步,所以裘德因为怜悯她,忍不住掉了好几回眼泪。“淑,我从来没见过有像你这样全凭冲动而忏悔罪过的女人!人家刚要认为你要一直往前(因为那是唯一合理的步骤)的时候,你可在犄角那儿拐了弯儿了!”

“啊,好吧!不要再提这些话了!……裘德,我得跟你告别了!不过我要你跟我一块儿往公墓去一趟——往那以一死来使我认识自己错误看法的孩子坟前去一趟。咱们就在那儿告别好了。”

于是他们转身朝着那个公墓走去。他们到了那儿,说明了来意,看坟的就把坟地的门给他们开开了。淑过去的时候,常上那儿去,所以在暗中她也知道往坟前去的路。他们到了坟前,一动不动地站住。

“我就愿意——咱们在这儿分手。”她说。

“好吧!”

“你不要因为我按着我深深相信的道理而行动就说我心狠。裘德,你对我这样慷慨大量、赤胆忠心,是找不出第二份来的。你在世路上的失败(假使那算是失败的话)应该受到尊敬,而不应该受到责骂。你不要忘了,人类中最优秀、最伟大的,是那班在世路上并没飞黄腾达的;而在世路上飞黄腾达的,可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自私自利,忠心虔诚的总是要失败的……‘爱不求自己的益处’。”

“咱们两个对于那一章书,完全同意,你这个永远是我所爱的亲人,咱们就照着那一章书里说的那样,好离好散。在所有一切你叫做宗教的事事物物完全都消灭了的时候,那一章书仍旧要屹立不动。”

“好吧——不必往细处讲了。再见吧,裘德——你这个跟我共同犯了罪恶的人——你这个对我最好的朋友!”

“再见吧!我这糊涂油蒙了心的太太,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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