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重回基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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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本书要请读者看下去的只剩了几页了,这几页里所描写的,都是绿树成荫的夏季又来到了的时候,裘德的卧室里面和卧室外面出现的光景。
裘德的脸现在瘦得连他的老朋友都几乎认不得他了。那时候是下午,艾拉白拉站在镜子前面烫头发,她的办法是把伞上的铁条儿,先在蜡烛的火焰上烧热了,然后再用它把一绺一绺披散着的头发烫弯。她烫好了头发,练了一下咋酒窝的技巧,然后动手穿戴;穿戴好了,她回头看了裘德一眼:他好像正睡着了的样子,不过他的身子却是高高地坐着的,因为他那种病,躺着不舒服。
艾拉白拉头上戴着帽子,手上戴着手套,一切都停停当当的了,就坐下等候,好像要等人来替她做护士似的。
听外面传来的某种声音,就可以知道,这个城市正在那儿过节,但是不管过的是什么节,欢乐的光景在这儿却看不见。只听见钟开始响起来,铿锵地由开着的窗户传到屋里,在裘德的耳旁嗡嗡地回旋。她听到这种声音,可就坐不住了,后来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怎么还不来!”
她又看了看裘德,一面估计他这个奄奄待毙的生命,这是她最近这几个月时常做的。她往他的表上看了一下(表就当做挂钟挂在墙上),跟着急不可耐的样子站起身来。他仍旧睡着,她把主意一拿定了,就从屋里溜了出来,把门轻轻地带上,下楼去了。那时候,那一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现在把艾拉白拉吸引到外面去的事物,显然很早就把这一家里别的人也都吸引出去了。
那一天,天气温暖、晴朗,引人入胜。她把前门关好,拐弯抹角来到大街;她走近礼堂的时候,能听见风琴的声音,因为就要开始的音乐会,正在那儿演习。她从古栅学院㊟的拱形门道下面进了里面,只见人们正围着方庭四面支罩棚,预备晚上在大厅里开跳舞会。从乡下来过节的人,都在草地上举行野餐,艾拉白拉先顺着石子路,然后又顺着古老的槐树下面,往前走了一会儿。不过她觉得那儿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又回到街上去了,在那儿看赴音乐会的马车,同时无数的大学学长和他们的太太,大学学生和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也都挤挤抢抢,拥上前来。门关上了,音乐会开始了,她往前走去。
音乐会上洪亮的乐音,由开着的窗户,穿过摆动的黄色窗帘子,在房顶上回旋,和街巷里的沉静空气混合:这种声音远远地传到裘德躺着的那个屋子里。正在这时候,他又咳嗽起来,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刚一能说话的时候,就仍旧闭着眼睛,嘟囔着说:“劳驾,给我点儿水。”
除了空无一人的屋子而外,没有任何人或物听见他的哀求。他又咳嗽了一阵,咳嗽得一息奄奄,同时比以前更微弱地说:“水——一点水——淑——艾拉白拉!”
屋里仍旧和以前一样地寂静。他跟着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嗓子——水——淑——亲爱的——一点水——劳驾——哦劳驾!”
没有人给他水,只有风琴的声音,像蜂子嗡嗡似的,跟以前一样,传到屋子里。
他仍这样靠在那儿,脸上的颜色都变了,这时候,只听高喊欢呼的声音,从河那面传来。
“啊——是啊!原来是纪念日赛船会!”他嘟囔着说,“而我却躺在这儿。淑呢,就陷在污泥之中!”
欢呼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把微弱的风琴声都压下去了。裘德的面容变得更惨白了。他,嘴唇几乎都看不出活动的样子,慢慢地、慢慢地低声说: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
(唿啦!)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
(唿啦!)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绝气……不然我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
(唿啦!)
“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同时,艾拉白拉在往前去看有什么节目正在进行的时候,就采取近路,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穿过一个偏僻的角落,来到了红衣主教学院的方庭。只见那儿也是忙忙乱乱的,有许多花儿和别的漂亮东西在日光下辉煌,因为那儿也正准备要开跳舞会。木匠跟她点了点头,那个木匠原先曾和裘德一块儿做活儿。那时人们正在那儿由门道通到大厅的楼梯竖起一个走廊来,用鲜明的红色的和淡黄色的万国国旗装饰。盛开的鲜花,满满载在一车一车上,正由车上往下卸,往各处摆。大厅的大楼梯上都铺着红呢。她跟那些匠人点头招呼,就借着跟他们认识的关系,进了大厅,只见大厅里工人们正在那儿安新地板,装饰屋子,准备舞会。离得最近的那个大教堂里的钟响起来了,告诉大家做五时礼拜的时间已经到了。
“有人跟我在那儿跳跳舞,我并不反对,”她对一个工人说,“不过,哎呀,我得回家去一趟,家里的事儿多着哪。跳舞没有我的份儿!”
她到了家的时候,在门口碰见斯太格和一两个裘德同行的石匠对面走来,“我们正要到河边上去看赛船的,”斯太格说,“不过顺路到这儿来打听打听你丈夫怎么样。”
“谢谢你们,他正好好儿地睡着。”艾拉白拉说。
“那很好,呃,我说,范立太太,你放你自个儿半个钟头的假,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好不好?你也好散散心。”
“我本来也想去,”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赛船。我听说很好玩儿。”
“那么跟我们一块儿来吧!”
“我但愿我去得了!”她恋恋不舍的样子往街上看去,“那么,你们等一会儿好了。我先上楼去看一看他这阵儿怎么样了。我想,我爸爸看着他哪;所以我多半能跟你们一块儿去。”
他们停下等待,她进了家。只见楼下仍旧跟先前一样,一个人都没有,说实在的,他们全都往河边上船队经过的地方去了。她进了卧室的时候,只见她父亲即便那时候也并没来。
“我看,他是来不了的了!”她不耐烦地说,“他自己也要去看赛船的——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她往床上看去的时候,不觉喜笑颜开,因为她看见裘德显然是睡着了的样子,不过不是平常那种由于咳嗽而半敧半卧。他的身子溜了下去,平躺在床上。但是她再一看,却吓了一跳。她走到床前仔细看去,只见他的脸苍白极了,同时慢慢地变得僵硬了。她摸了摸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冰冷,虽然他身上还有一丁点热气。她伏在他的胸上细细听了一下。一点声息都没有。几乎有三十年之久的跳动现在停止了。
她虽然刚一看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吃了一惊,但是跟着却就听见军乐和别的铜乐发出的声音,由河边上渺茫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烦躁地喊着说:“真巧啦,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她琢磨了一两分钟之后,跟着走到门口,把门又轻轻地像以前那样关上,再次下了楼。
“她回来了!”工人之中有一个说。“我们正在这儿纳闷儿,不知道你到底去不去。快走吧,要占个好地方,非快走不可……呃,他怎么样了?还是好好地睡着的吗?我们当然不能硬拽你去,要是他……”
“哦,不错,还好好儿地睡着哪——睡得很沉,他不会醒的。”她急忙说。
他们在人群中,顺着红衣主教大街㊟走,一会儿就走到了大桥㊟,跟着河里面五光十色的船,完全在他们面前出现。他们由桥上,穿过一小窄溜空隙,转到河边路㊟——只见现在路上尘土飞扬,热气蒸腾,万头攒动。他们刚一到那儿,大船的游行队就差不多开始,桨打到水面,啪啪地响,声音很大,因为桨是先举直了,然后才落下来的。
“哦——真好看!这真不辜负我来这一趟,”艾拉白拉说,“我上这儿来,对我丈夫,并不会有什么害处。”
对面河里的画船上,都挤满了人,人群中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都很时髦地穿着绿色、粉色、蓝色和白色的衣服。赛船俱乐部的蓝旗,是大家的兴趣集中的地方,在旗子下面,一队穿着红制服的音乐师,正在那儿奏乐,艾拉白拉刚才在死人的屋子里所听到的音乐声,就是他们奏的。各式各样的大学生,陪着女伴,坐在小划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的”船,在河里像穿梭一般地往来。艾拉白拉正注视着这副热闹光景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她的腰上一碰。她回头看去,只见原来是维尔伯。
“你要知道,那个药的劲头儿现在正在这儿发作!”他满脸色欲之气斜着眼说,“你太坏了,把个好人弄得丢魂失魄的。”
“我不要你今天跟我谈情说爱。”
“为什么?今天本是大家欢乐的日子啊。”
她没回答。维尔伯用他的胳膊偷偷地搂在她的腰上,在人丛里,做这种举动没人看见。艾拉白拉觉出他的胳膊来那时候,满脸都是乖觉,不过她却老把眼睛盯在河里,好像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
那群人挤过来,挤过去,有的时候,几乎把艾拉白拉和她的朋友都挤到河里去了。挤过了一阵,跟着有人开一阵粗鄙的玩笑;如果她刚才看见的那副灰白、僵硬、冰冷的面目,没在她心里留下印象,使她稍微冷静一点,那她就要哈哈大笑起来。
水上的竞赛到了使人最兴奋的时候了;有的船翻到水里㊟,有的人大声呼喊,竞赛的胜负见了分晓了,穿红、粉、蓝、黄衣服的女人由画舫上走开,看赛船的人也都开始活动起来。
“啊——太好玩儿了,”艾拉白拉喊着说,“不过我觉得,我这阵儿,非回去看一看我那口子不可了。我知道我爸爸在那儿看着他,不过我自己也回去才好。”
“你忙什么?”
“呃——我非回去不可……唉,唉,真别扭!”
人们从河边路往大桥上去的时候,要走一段狭窄的桥板,只见那儿那群人,简直挤成了一团热肉——艾拉白拉和维尔伯也在其中;她们挤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艾拉白拉越来越不耐烦地喊:“唉呀,唉呀!”因为那时她刚好想起来,如果有人发现裘德自己一个人死在床上,法院大概非检验尸体不可。
“你怎么这样不安静,我亲爱的人。”大夫说,那时候,他不用自己费力气,就可以叫人挤得和艾拉白拉贴到一块儿了。“耐着点儿性子好啦!反正怎么也动不了!”
差不多待了十分钟的工夫,挤住了的人才有些活动,那时候他们才能由人丛中挤出去。她刚到了大街,就不许大夫再跟着她,只自己急忙走去。她并没直接回自己的家,却先到一个给贫苦人办身后一些必需事项的老太婆门前,敲她的门。
“我丈夫刚刚过去了,你能不能去把他装裹起来?”
艾拉白拉等了几分钟,跟着她们两个一块儿走去,一路上从红衣主教学院的草场㊟上来的时髦人物好像淌水似的,她们从这些人中间挤着走出来,还差一点儿没叫车撞倒。
“我还得去找教堂的执事,跟他接洽撞钟的事,”艾拉白拉说,“他就住在那边,是不是?你在我家门口等我一下。”
那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裘德盖着床单子,像箭一样地直,躺在他那寓所里的床上。从一部分开着的窗户那儿,人们欢乐地跳圆舞的声音,由红衣主教学院的跳舞厅,传到这个屋子里。
两天以后,天气同样地清朗,空气同样地恬静,那时候,裘德的卧室里有两个人,站在他那口还没盖上盖的棺材旁边,一边是艾拉白拉,另一边是艾德林太太;她们两个都正看着裘德的脸,艾德林太太那一双昏花的老眼还发红。
“他多漂亮!”她说。
“不错,他连死了还那么秀气。”艾拉白拉说。
窗户仍旧开着,为的是使屋里的空气流通。那时快到中午了,所以外面清朗的天气里,一点风丝儿都没有,非常地恬静,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其中显然杂着脚在地上跺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的?”那个老太婆问。
“哦,这是博士们在礼堂里举行典礼,赠给汉姗屯郡公爵和一些别的名人名誉学位。你不知道,现在是纪念周。欢呼的声音是那儿的青年喊的。”
“唉!他们真是年纪又轻,肺量又好,跟咱们这儿这个可怜的青年,可完全不一样。”
偶尔有的字句,好像由演说的人嘴里发出,从礼堂开着的窗户,传到这个安静的角落里。每次遇到有这种情况,裘德那个大理石一般的脸上就仿佛显出了笑容;但是他身旁架子上那几本过了时的道勒芬版旧维尔吉尔和荷马、那本书角都卷了的希腊文《新约》,还有那几本他没舍得卖而让石头的粉末磨坏了的另一类书(因为他做着活儿的时候,有时忙中偷闲,看几分钟的书)——听到了这种声音,却好像显出惨淡之色,好像显出病容。钟声快乐地响起来,它的回声传进了这个寝室。
艾拉白拉把眼光从裘德脸上转到艾德林太太身上。“你想她会来吗?”她问。
“我说不上来。她起过誓,说永远也不再见他的面。”
“她这阵儿什么样儿?”
“她累得不得了,苦得不得了,可怜的东西。比你上一次见她的时候,老了好些好些年。她这阵儿一点儿活泼意思都没有了,憔悴得不堪了。这都是叫那个男的闹的——她受不了他那股子劲头儿,即便现在,也还是受不了。”
“裘德要是还活着的话,也不见得喜欢她了。”
“这个可没有人能说……自从他那一回在那样奇怪的情况里跑去看了她以后,他一直没再要你叫她来吗?”
“没有。不但没有,而且正相反。我本来要替他叫的,他却说,他病到这个样子,千万可别叫她知道。”
“他饶恕了她没有?”
“据我所知道的没有。”
“呃——可怜的小东西,我们得相信,她从别的方面可得到饶恕了!她说,她心里平静了。”
“她尽管可以指着她项圈上的神圣十字架起誓,说她心里平静了,把嗓子说哑了都可以,但是我却不信那是一句真话,”艾拉白拉说,“自从她离开他的怀抱以后,她一直就没能平静,她不到死,不到他现在这样,也永远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