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
献给玛丽娜和特蕾莎
和那些女孩一样,
她们也曾那么光明,那么黑暗
直到洋娃娃面目全非,变得不再像是人类的宝宝,小女孩才会开始同她玩耍。
——佚名,《柏林的女人》
序言 不可泅渡的童年
时不常地,就会有这样的小说出现,它并非对现实的记录,而是创造出了一整个全新的现实,就像一盏灯,照进我们最幽暗的感受。卡夫卡做到了,舒尔茨做到了,如今,巴尔瓦凭借可怕的《小手》也做到了,向我们展现了童年激烈情感与午夜神秘仪式的精神紊乱图景,一本独特的书。
据说,故事的原型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巴西的一起案件,孤儿院里的女孩们杀死了另一个女孩,并和她的尸体碎块玩耍了一周。但《小手》并不是一篇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正如让·热内在《女仆》中将一篇讲两个变态仆人杀害女主人的新闻报道变成了一场带有奇异宗教仪式色彩的悲剧,巴尔瓦也将一起血腥传闻的种种惊悚㊟融入到了一部关于爱与童年的诗性沉思录中。
为表明写这部小说的用意并不只是对小玛丽娜进行精神分析,不只是讲述失去父母后那无法言明的悲伤,巴尔瓦还引入了由其他孤儿组成的歌队㊟。她们都深爱着她,她的加入彻底改变了她们在孤儿院的生活。她长得漂亮,娇小又柔弱。肩膀上有一道神秘的伤疤,来自那场夺走了她父母的车祸,就像是天使的翅膀被剪除后留下的伤痕。孤儿们被玛丽娜迷住了,毕竟,不久前她还过着一种被父母娇宠着的典型中产阶级生活,直到最近才加入她们的行列,成为一个孤儿。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她们的关注。比如说绝食那次,她被女孩们往名为嘴的洞中不断塞东西的样子恶心到了。禁食之后,她显得更加纯洁,更为威重了。
后来,她发明了一个游戏。每天晚上熄灯以后,玛丽娜都会选一个新的女孩来扮演洋娃娃:被动,沉默,昏睡,静止。每个“洋娃娃”都被剥光衣服,再穿上那条扎人的裙子。女孩们都要被这个游戏催眠了,大概是因为它迎合了每个人的恐惧(同时也是一直被压抑的渴望):变成一个客体,没有意志,甚至没有能动性,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中受到所有人的注意,对自身的行动不负任何责任(因为它根本没有行动)。玛丽娜似乎很明白她想出的这个游戏有多么吸引人,在揭晓具体规则的几个小时前,她就示意准备教大家一个游戏,设下了巨大的悬念,撩拨起人的好奇。
“今晚我们做个游戏。”玛丽娜宣布。
“什么游戏,玛丽娜?”
“一个我会玩的游戏。”
“怎么玩?”
“今晚我们就玩。”
“现在不能说吗?”
“不能,晚上再说。”
自从父母过世,玛丽娜就一直在玩一个心理医生给她的洋娃娃,或许是作为一种陪伴,或许是一种把被压抑的悲伤表面化的方式。其他的女孩们,被爱玛丽娜和伤害她的两种渴望撕扯着,她们偷走了洋娃娃,只肯一块块地还给她,这也是对故事里那场灾难的可怕预演。
尽管《小手》建立在如索福克勒斯悲剧般命定而庄严的恐怖情节之上,我们还是能在阅读时感到极度的愉悦,这不单是因为线索的跌宕,更要归功于行文的独特。当我们被它那喃喃的语调折服时,让我们激动不已的,不是在其中认出了某种常见的、既有的感觉,而是一种被我们遗忘了很久的感觉。心理学家让·皮亚杰认为,儿童在认知发展阶段的经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如果能突然进入一个孩子的意识,我们将变得一无所知,因为将儿童精神生活组织起来的图式与成年人的完全不同。
巴尔瓦不是科学家,这本书也不是对某种理论的证明,但在读到下文这段对一群女孩在寝室里熟睡的描写时,我们很确定自己陷入了一种古老的感知系统,某种我们遗忘已久,但又被异常唤起的感知:
她们就像一队困倦的小马,安安稳稳地入睡,脸上的某种东西放松下来,神色变得温柔无害。此时,玛丽娜觉得那一张张脸庞上宛若漂浮着油脂,与白天的脸庞迥然不同。这些新脸庞沧桑衰老、各具特色,却统统显露出挑衅的样子,神态看似安详,却如同一帮沉睡的盗匪。
这种对周遭事物混乱不安的感知揭示了儿童那错乱的、如梦一般的思维过程,他们还无法理解客体恒常性㊟的概念,没有意识到有些外物无论被想象力照耀得多么明亮都会保持原样。对于孩子来说,一切都处于危险的流变中,而巴尔瓦完美地捕捉到了这种晕船一般的感觉,这种不稳定性。
当女孩们围在玛丽娜床边玩洋娃娃游戏时,歌队说道:
那渴望是如何萌生的?我们不得而知。在那渴望之中,一切都静谧无声,如同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或梦游者的脚步。那渴望如同一把巨大的刀子,而我们则是刀柄。
任何在课堂上睡着过的人都知道,在对环境和言语的感知半明半昧之际,脑中就会立即开始生成图像,一种试图为醒与梦这两种现实赋予意义的小漫画。这就是巴尔瓦的女孩们创造的那些漂泊不定、摇摇欲坠的景象。她们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也无法解释它们的由来,只得在现实和幻想间的可怕流变中拼命划桨。巴尔瓦把我们带回了童年的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