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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醒醒,林!嘿,林巴巴,立刻醒来!”

我睁开一只眼睛,一个画有强尼·雪茄的脸的褐色气球清楚浮现在眼前。眼睛再度闭上。

“走开,强尼。”

“林,也跟你打声招呼。”他轻声笑着,开心得让人火大,“你得起来。”

“你是个坏蛋,强尼,你是个残忍的坏蛋。走开。”

“有人受伤了,林。我们需要你的医药箱,还有你的医术。”

“天还没亮,老兄,”我呻吟道,“才凌晨两点。告诉那个人,等天亮我活着的时候再来。”

“唉,当然,我会告诉他,他会离开的,但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他正在迅速失血。不过,如果你非继续睡不可,我会把他从你门口打跑,立刻,用我的拖鞋打个三四下。”

我正要坠入梦乡,但“失血”两字把我拖了回来。我坐起身,麻木僵硬的屁股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我的床,一如贫民窟里大部分的床,是张对折再对折的毯子,铺在夯实的泥地上。木棉芯垫子是买得到,但不实用。那种垫子在小屋里太占空间,很快就会滋生虱子、跳蚤等寄生虫,而且容易招来老鼠啃咬。我在地上睡了好几个月,早已经习惯,但我屁股没什么肉,每天早上起来都痛得很。

强尼提着灯靠近我的脸。我眨眨眼,把灯推到一旁,看见门口蹲着另一名男子,一只手臂直直伸在身前。那手臂上有道大口子,血汩汩流出,一滴接着一滴,滴在桶子里。我还半梦半醒,盯着那只黄色塑料桶呆呆瞧着。那男人自己带桶子来,以免血弄脏我屋里的地板,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比那伤口本身似乎更叫我不安。

“对不起,打扰你了,林先生。”那名年轻男子说。

“这位是阿米尔。”强尼·雪茄咕哝着,啪的一声打了那受伤男子的后脑勺一下,“他真是蠢得可以,林。他刚刚说抱歉打扰你。我真该拿起拖鞋,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天哪,怎么会这样!伤口很严重,强尼。”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从肩膀几乎划到肘尖。一大块活像外套翻领的三角皮正从伤口往外翻。“他得看医生,得缝合。你早该带他去医院的。”

“医院!Naya!”阿米尔哀叫道,“Nahin(不要),巴巴!”

强尼甩了他一耳光。

“闭嘴,蠢蛋!他不肯去医院,也不肯看医生,林。他是个厚颜无耻的小瘪三,混混。他怕警察。嘿,你是不是很蠢?怕警察,na?”

“别打了,强尼,那无济于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架,他的帮派和另一个帮派,这些街头混混,用刺刀和斧头打架,结果就挂彩了。”

“他们先动手的,他们在干‘挑逗夏娃’的事!”阿米尔诉苦道。“挑逗夏娃”是印度法律对性骚扰的称呼。性骚扰分成许多等级,最轻的是言语侮辱,最重的是肢体骚扰。“我们警告他们住手,我们的女孩走在路上不安全,所以我们才跟他们干架。”

强尼举起大手,阿米尔随即住嘴。他又想打那年轻男子,我皱起眉,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罢手。

“你以为凭这个理由就可以拿刀、拿斧头打架,你这个蠢蛋!你以为你妈知道你制止别人挑逗夏娃,被人砍成七八块会很高兴,na?她高兴个屁!现在你得请林巴巴替你缝合伤口,好好治疗你的手臂。丢脸丢到家,你哟!”

“等一下,强尼,这我做不来,伤口太大、太难……太严重。”

“你医药箱里有针和棉花,林。”

他说得没错,医药箱里有缝针和丝线,但我没用过。

“我从来没用过,强尼。我做不来。他得找专业人士,医生或护士。”

“我跟你说了,林,他不肯看医生。我试过逼他去。对方那一帮有个人伤得比这蠢小子还严重,那个家伙可能也会死。不过那是警察的问题,他们正在问话。阿米尔死也不肯去看医生或上医院。”

“如果你给我工具,我可以自己来。”阿米尔说,使劲地压抑疼痛。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因为害怕和恐惧而坚定。我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面孔,发觉他真年轻,才十六或十七岁。他穿PUMA运动鞋、牛仔裤、篮球背心,背心胸前印着23号。这身打扮全是西方名牌的印度仿冒品,但在他贫民窟的同伴眼中,那可是超酷的装扮。与他同辈的那些年轻人又干又瘦,却满脑子外国梦,宁可挨饿,也要买下他们认为能让他们像杂志、电影里那些酷老外的衣物。

我不认识这个年轻人。我在贫民窟已住了将近六个月,这地方的人住得再远,离我的小屋也不会超过五六百米,但仍有数千人是我未曾见过的,他就是其中之一。有些人,例如强尼·雪茄和普拉巴克,似乎认识贫民窟里的每个人。他们熟知这数千人生活的小细节,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更特别的是,他们关心所有的人,鼓励、责骂和担心所有的人。我纳闷眼前这个年轻人和强尼·雪茄有何关系。阿米尔禁不住夜里的寒气直发抖,心想着要自己缝伤口,紧闭的嘴唇正暗暗哀叫。我在想站在他身旁的强尼怎么会那么了解他,知道他一定会自己动手,因而点头向我示意:没错,你如果给他针,他会自己来。

“好,好,我做,”我认输,“会很痛。我没有麻醉药。”

“痛!”强尼以低沉的嗓音开心大叫,“痛不碍事,林。阿米尔,你这个chutia(蠢蛋),你是该挨点痛,你的脑袋是该挨点痛。”

我要阿米尔坐在床上,用另一条毯子盖住他的双肩。我从厨具箱拉出煤油炉,打气,加注煤油,并放了一壶水在炉上煮。强尼跑出去请人泡热甜茶。我到小屋旁毫无遮盖的洗澡间,摸黑匆匆洗过脸、手。水滚沸后,我在盘子里倒入少许热水,接着把两根针丢进壶里继续煮沸,予以消毒。我用杀菌剂和温肥皂水清洗伤口,用干净纱布擦干,再用纱布紧紧缠住手臂,如此保持十分钟,好让伤口贴合,希望这样会比较容易缝合。

在我的坚持下,阿米尔喝了两大杯甜茶,借此缓解已开始出现的休克症状。他害怕,但冷静。他信任我。他不可能知道这事我过去只做过一次,而且是在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况下。那时在狱中,有个人在斗殴时挨了一刀。两个仇家,不管之间有什么问题,通过狠狠打这么一架,问题已经解决。就他们本身而言,事情已经结束。但如果挨刀子那个人到狱中医务室报到、接受治疗的话,狱方大概会把他放进保护囚犯的独居室。对某些人而言,特别是猥亵儿童犯和告密者,除了关进独居室接受保护之外别无选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性命。对其他人,对无意住进独居室的人而言,独居室是个祸殃,会引来猜疑、抹黑,还得跟他们鄙视的人为伍。挨刀子那个人跑来找我,我用缝皮革的针和刺绣用的线来缝合他的伤口。伤口最后愈合了,但留下一道皱巴巴的丑疤痕。那道疤痕的模样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因此要我缝阿米尔的伤口,我实在没什么把握。那年轻男子投给我些许不好意思、信赖的笑容,但我还是没有信心。卡拉曾跟我说,人总是以信赖伤害别人。要伤害像你这样的人,最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投以百分之百的信赖。

我喝了茶,抽了一根烟,然后开始动手。强尼站在门口,叱责几个好奇的邻居和他们的小孩,要他们走开,但徒劳无功。缝针弯曲且很细,我想应该和镊子搭配着用,但医药箱里没有镊子。有个男孩把我的镊子全借去修理缝纫机了,我只能徒手穿针引线来缝合伤口。这么一来,缝合的过程既不顺且滑溜,头几个十字形缝得一团乱。阿米尔脸部肌肉抽搐、扭曲,但没有叫。缝到第五六针时,我已抓到窍门,缝口变得较漂亮,甚至缝合时带来的痛楚也减轻不少。

人类皮肤比表面看来更坚韧,缝合相对较容易,线可以拉得很紧而不致扯破组织。但针不管多细、多尖,仍是外物,除非常替人缝合伤口而见怪不怪,否则,每次把那尖细的外物插进别人的肉里,自己心里必然也会跟着刺痛。尽管是凉爽的夜里,我仍满身大汗。随着缝合手术进行,阿米尔脸上渐渐露出笑意,而我则愈来愈紧绷、疲累,苦不堪言。

“你该坚持让他上医院的!”我厉声对强尼·雪茄说,“这太离谱了!”

“你缝得很好,林,”他反驳道,“以那样的针法,你可以织出非常棒的衬衫。”

“结果不是很理想,他会有一道大疤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林,你大便有问题吗?”

“什么?”

“你没上厕所?你排便不顺?”

“天哪,强尼!你在扯什么?”

“你的坏脾气,林,你平常不会这样的。或许是排便不顺的问题,我想是吧?”

“没有。”我以低沉不悦的嗓音说。

“噢,那我想你是有拉肚子的问题。”

“他上个月拉肚子拉了三天,”我的一个邻居在敞开的门边插嘴道,“我老公告诉我,林巴巴那时候每天白天跑厕所三四次,夜里又来个三四次。整条街上的人都在讲。”

“的确,我想起来了,”另一个邻居回想道,“他真是难受!他蹲厕所时,那脸痛苦成什么样子,yaar,好像在生小孩似的。然后非常顺,噼里啪啦就拉出来,像水一样,而且出来得很快,像独立纪念日轰大炮时那样。Datung(咚)!就像那样!那时候我建议他喝鸦片茶,然后他大便就变得比较硬,恢复成很漂亮的颜色。”

“好点子,”强尼低声说,语带赞同,“去拿鸦片茶来,给林巴巴治拉肚子。”

“不用!”我不高兴地说,“我没有拉肚子,也没有便秘。我根本没机会去大什么便。我还没完全醒,天哪!噢,扯这些干什么?嗯,缝好了。阿米尔,我想你会没事的,但你得打个破伤风针。”

“不用了,林巴巴,我三个月前打过了,在上次打架之后。”

我再次清洗伤口,撒上抗生素粉,替缝了二十六针的伤口缠上宽松的绷带,提醒他不要弄湿,要他两天之内回来给我检查。他想付我钱,但我拒收。我替人治病从没收过钱。不过,这次拒收不是因为原则问题。事实是我气阿米尔,气强尼,气自己,莫名地气。我不顾失礼,草草叫他离去。他触摸我的双脚,后退着走出小屋,告辞时头上又挨了强尼临别一掌。

我正要清理杂乱的屋里时,普拉巴克冲进来,抓住我的衬衫,想把我拖出门口。

“太好了,你没在睡觉,林巴巴,”他猛喘着气说,“可以省下叫醒你的时间。你现在就得跟我去!快,拜托!”

“天哪,这下又是什么事?”我不悦地抱怨道,“放开我,普拉布,屋里乱成一团,我得清理。”

“没时间管这些乱东西,林巴巴。你现在就去,拜托,没问题的!”

“有问题!”我顶回去,“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屁事,我什么地方都不去。就这样,普拉布,我说最后一次。没问题了。”

“你一定得去,林,”他扯着我的衬衫,坚持要我去,“你有个朋友被关进了牢里,你得去救他!”

我们二话不说,冲出屋子,匆忙穿过沉睡贫民窟里一条条狭窄、黑暗的小巷。在总统饭店外面的大街上,我们拦了出租车,车子飞奔在干净、安静的街道上,经过帕西人聚居区、萨松码头、科拉巴市场,在科拉巴警局外停下。警局正对面,隔着马路,就是利奥波德酒吧。酒吧门当然关着,大大的铁卷门拉下至人行道上。一切似乎安静得很不寻常,热门酒吧透着鬼屋般的寂静,因故暂停营业。

普拉巴克和我通过警局大门,进入院子。我心跳得很快,但外表却显得平静。警局里的警察全操马拉地语,那是他们取得这工作的必要条件。我知道只要他们没有特别理由怀疑或质问我,我那口流利的马拉地语大概会让他们大感惊喜。那会让我博得他们的好感,从而给我护身符。尽管如此,那仍是深入虎穴。我在心中,把深锁着恐惧的沉重箱子使劲推到阁楼的深处。

有位警员在钢质阶梯底下附近。普拉巴克低声跟那警员说话,警员点点头,站到一旁。普拉巴克摇头晃脑,我跟着他走上那道钢梯,来到二楼的楼梯平台。平台上有道厚门,一张脸出现在嵌入门板的栅栏后方。一双褐色大眼左右瞧了一下,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走进候见室,里头有一张书桌、一张小金属椅和一张竹质折叠床。开门的人是那天晚上值勤的守卫。他跟普拉巴克短暂交谈,随即怒目看着我。那人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唇髭粗硬而多,带点灰白。他身后有道钢质栅门,钢条之间以铰链相连接,可以像手风琴般拉缩。门后露出十几张犯人的脸,他们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们。虎背熊腰的守卫转身背对他们,伸出一只手。

“他要你——”普拉巴克说。

“我知道,”我打断他,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钱,“他要钱,要多少?”

“五十卢比。”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以他最开心的笑容抬头望着高大警员的脸。

我递上五十卢比,守卫一把抓下,捏在手中。他转身背对我,走向金属门。我们跟上前。里面关了不止十几个犯人,虽然已过半夜,但他们全都醒着,讲话讲个不停。守卫一个一个瞪视,最后全安静下来。接着他叫我上前。我面对那道钢质栅门时,人犯往两旁分开,有两个人猛往前挤,来到前面。他们是驯熊人,就是应阿布杜拉要求,把那只叫卡诺的熊带到贫民窟找我的那两个蓝皮肤人。他们来到门后,抓住钢条,噼里啪啦跟我讲了许多话,讲得又快又急,每四五个字都只听得出一个字。

“怎么回事,普拉布?”我问,一头雾水。普拉巴克说我有个朋友被关进牢里时,我以为是阿布杜拉。我一心认为会在牢里看到阿布杜拉,因此左顾右盼,往挤在门口的驯熊师和其他人的后面瞧。

“这两位是你朋友,不是吗?”普拉巴克问,“你不记得了,林?他们带卡诺来给你熊抱。”

“当然,我记得他们。你是带我来看他们?”

普拉巴克对我眨眨眼,然后唰地转身,查看守卫和两名驯熊师脸上的表情。

“是啊,林,”他轻声说,“这两个人要你来。你……你想走?”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事。他们想干什么?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普拉巴克要他们说明用意,那两个蓝皮肤人大叫着诉说他们的遭遇,手紧抓着钢条,好似人在大海上的小木筏里。

“他们说,他们待在纳迦尔海军区附近,见到其他几个也是训练熊的家伙,养了一只很可怜、很瘦的熊。”普拉巴克解释,要那两个人别急,讲慢一点,“他们说那些人不尊重他们的熊,用鞭子打那只熊,熊在哀号,全身疼痛。”

两名驯熊师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普拉巴克张开嘴想讲话,却只能一直静静地听话、点头。其他犯人也靠到门边听。门后的走廊挤满人,走廊一边有几扇长窗,罩着金属栅栏。走廊另一边有几个房间,许多人从那些房间出来,挤到门边,使门边的犯人增加到上百个,个个一脸着迷地聆听驯熊师说故事。

“那些坏蛋打那只可怜的熊时,下手真狠,”普拉巴克翻译,“它嚎叫着,那些人仍不住手,继续打那只熊。你知道吗,那是只母熊!”

门边众人愤慨大叫,同情哭泣。

“我们这两位仁兄,很气恼那些人打那只熊,于是走上前要他们别再打了。但那些家伙很坏,很生气,大吼大叫,推人,骂脏话。那些人里有一个人,骂我们的人操你妹的,我们的人骂他们是王八蛋;那些坏蛋骂我们的人操你妈的浑蛋,我们的人骂他们操你兄弟的。那些人又说了一些操人、干人的话,我们的人也回敬了一些——”

“说重点,普拉布。”

“是,林。”他说,随之专心听驯熊师讲,许久未再翻译。

“怎么样?”我严厉问道。

“仍是许多脏话,林。”他答,无奈地耸耸肩,“但其中有一些,我得说,说得很好,想不想听?”

“不想!”

“好了,”他终于说,“最后,有人叫警察来,然后双方大打出手。”

他再度停下,继续听故事。我转头看那名守卫,他和犯人一样沉醉在精彩的故事情节中,边听边嚼帕安,粗硬的唇髭跟着上下抽动,无意间突显了他的着迷。听得津津有味的犯人,为故事中的某个情节大声叫好,守卫也跟着大叫。

“一开始,那些人在那场大战中占上风。打得真是天昏地暗,林,就像《摩诃婆罗多》里所写的一样。那些坏蛋有朋友助阵,他们拳打脚踢,还用拖鞋来打。然后,卡诺火大了。就在警察赶来的前一刻,卡诺加入战局,帮助它的驯熊师。它一下子就结束了那场混战,左右开弓,掌掌击在那些家伙身上。卡诺真是只能打的熊。打败了那些坏蛋和坏蛋的所有朋友,打得他们鼻青脸肿!”

“然后,这两个蓝色人就被捕了。”我替他总结。

“说来遗憾,确是如此。他们被捕了,因为犯了扰乱治安罪。”

“好了,我们谈谈。”

普拉巴克、守卫和我三人,走离钢栅门两步,站在空无一物的金属桌旁。我回头看,门边的人正使劲伸长脖子想听我们谈话。

“印地语的保释怎么说,普拉布?想想能不能把那两个人保释出来。”

普拉巴克问守卫,但守卫摇头,告诉我们不可能。

“我可以付罚金吗?”我用马拉地语问。要贿赂警察,都得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

守卫微笑,摇摇头。他说有个警察在那场混战中受伤,所以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我耸耸肩,爱莫能助,于是走回门边,告诉那两个人我无法保他们出来,用钱贿赂也没办法。他们用印地语哇啦哇啦对我讲了一堆,讲得很急又口齿不清,我听不懂。

“不是,林!”普拉巴克严正地说,对我堆满笑脸,“他们不担心自己,他们担心卡诺!卡诺也被捕了。他们非常担心那只熊,因此他们才希望你能帮忙!”

“那只熊被捕了?”我用印地语问那守卫。

“Ji ha(先生,是的)!”他答,粗乱的唇髭抖动着,掩不住骄傲之情,“熊关在楼下!”

我望向普拉巴克,他耸了耸肩。

“或许我们该看看那只熊?”他建议。

“我想我们是该去看那只熊!”我答。

我们走下钢梯,下到一楼,经人指引来到一排囚室,囚室正上方正是我们刚刚在楼上看到的那些房间。一楼守卫打开一间房间,我们弯腰进去,看见卡诺坐在又黑又冷清的囚室中央。那间囚室很大,角落地板上有个钥匙孔状的马桶。卡诺戴的嘴套很大,脖子和双掌都上了铁链,穿过铁窗固定着。它坐在地上,粗壮的背靠在墙上,下肢张开。它的表情——除了称之为表情,我没有办法形容它脸上五官的模样——忧郁,极度愁苦。我们看着它时,它长吁了口气,让人心头一揪。

普拉巴克站在我后面,隔着一点距离。我转身想问他问题,却发现他在哭,脸因伤心啜泣而扭曲。我还未开口,他便走过我身旁,避开守卫的伸手拦阻,朝熊走去。他对着卡诺张开双臂,贴上去,把脸靠在卡诺胸前,轻抚它粗浓的毛发,嘴里温柔地呢喃。我与一楼守卫互换了眼神。那人扬起眉毛,使劲摇头,显然惊愕不已。

“你知道吗,我是第一个那样做的。”我不知不觉用马拉地语说起话来,“几星期前,我先抱了那只熊。”

守卫噘起嘴,露出同情又不屑的讥笑神情。

“你当然抱了,”他挖苦道,“你绝对抱了。”

“普拉巴克!”我大叫,“我们可以办正事了吗?”

他抽身离开大熊,朝我走来,边走边用手背拭泪。他伤心成那个样子,我不由得伸手揽住他、安慰他。

“希望你不会介意,林,”他提醒道,“我身上的熊味很重。”

“没事,”我轻声回答,“没事。我们来看看能做什么。”

与守卫和其他警卫又谈了十分钟,我们死心了,不管是驯熊师还是他们的熊,我们都无法保出来。我们束手无策,只好回到牢房门边,告诉驯熊师帮不上忙。他们突然又跟普拉巴克激动地交谈起来。

“他们知道我们帮不上忙,”几分钟后普拉巴克解释给我听,“他们希望的是能和卡诺一起关在那间拘留室里。他们担心卡诺会孤单,从幼熊起它就没有单独睡过,一个晚上都没有,所以他们非常担心。他们说卡诺会很害怕,会睡不好,会做许多噩梦。因为孤单,会哭。而且被关在牢里,它会觉得丢脸,因为它,那只熊,平常是个很守规矩的公民。他们只想下去那间拘留室,和卡诺待在一块,好好陪着它。”

普拉巴克解释完时,一名驯熊师盯着我的眼睛。那人眼神烦乱,脸上布满忧虑的皱纹。苦楚使他的嘴唇往后缩,缩成像某种纠结成团的东西。他一再重复一句短语,希望借由那一再重复的话和他的激动让我了解。普拉巴克突然又哭起来,抓着金属栅门,像小孩般啜泣。

“他说什么,普拉布?”

“他说养了熊就得爱它,林。”普拉巴克翻译给我听,“差不多是那意思,养了熊就得爱它。”

我们跟两名守卫和其他警卫交涉,提出一个让他们可以通融而不致违反规定的要求,立即得到热切的回应。普拉巴克比手画脚跟他们讲价,抗议和恳求同样有力。最后谈定价钱两百卢比,约合十二美元。留着浓髭的那名守卫打开钢栅门,让两名驯熊师出来,我同时递上一沓钞票。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人,抱着奇怪的目的,鱼贯走下钢梯,一楼守卫打开关着卡诺的牢门。摊坐的大熊一听到主人的声音,立即起身,随即被铁链拉扯,四肢往前着地。熊左右摆头,高兴得跳起舞来,手掌猛抓地板。驯熊师奔上前迎接,卡诺把它的嘴塞进他们的腋窝底下,用它的口鼻在他们的雷鬼头里磨蹭,呼噜呼噜地闻他们的气味。两名驯熊师温柔地抚摩它,努力想减轻它粗链缠身的紧张。在深情的相拥中,我们离开了他们。当囚室钢门重重关上,把卡诺和他主人关在一块时,那关门声穿过空荡荡的阅兵场,从地面传出回音。普拉巴克和我走出警局院子时,我以为那声音发自我颤抖的背脊。

“你今晚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林巴巴。”普拉巴克感情充沛地说,“养了熊就得爱它,那两个驯熊师这么说,而你让他们如愿以偿。你真是做了件天大天大的好事。”

我们来到警局外的科拉巴科兹威路,叫醒路边一名睡得正沉的出租车司机。常开出租车的普拉巴克和我坐后座,享受佯装游客坐出租车的难得机会。出租车驶离人行道旁时,我转头看见他正盯着我瞧。我别过头去。一会儿后,我转头,发现他仍然盯着我。我对他皱眉,他摇摇头,投来他那拥抱全世界的微笑,并且把手放在心口。

“干吗?”我没好气地问,但他的微笑让我无法抗拒,而且他知道这点。我心里已经在跟着他笑。

“养了……”他以圣礼的庄严语调说。

“又来了,普拉布。”

“……熊就得爱它。”他把话说完,轻拍自己的胸膛,猛摇头。

“噢,饶了我吧。”我抱怨道,再度别过头去,望着初醒的街道上,游民在睡梦中挪动身子或醒来伸展四肢。

我和普拉巴克在贫民窟入口分手,他要去库马尔的茶铺吃个大清早早餐。他很兴奋,和卡诺熊的这段奇遇给了他一个精彩的新故事(他在里面还扮演重要角色),可以说给帕瓦蒂听。帕瓦蒂是库马尔的两个漂亮女儿之一,他没跟我提过有关她的事,但我见过他跟她讲话,我想他爱上她了。普拉巴克的求爱方式,不是送花或巧克力给心爱的女人,而是把外面世界的故事,男人与欲望之魔、邪恶不公搏斗的故事,说给她听。他把八卦消息、丑闻、私人内幕告诉她,把自己的英勇事迹、令他放声大笑的恶作剧、令人赞叹的奇事告诉她。看着他匆匆走向那茶铺,我看到他已在预习要送给她当新礼物的故事。嘴动个不停,一边摇头,一边挥舞手。

黎明前,天蒙蒙亮,我走进贫民窟,居民已经苏醒,到处传来轻微的活动声响。上百个小炉火冒出的烟气飘荡在小巷里。裹着彩色披巾的身形出现,随即又消失在飘动的烟雾中。煤油炉上煎拉饼的香味,香壶里滚沸的茶香,还有带着椰子发油、檀香肥皂、樟脑味衣物的人味混在一块。在蜿蜒小巷的每个转角处,都有睡眼惺忪的脸庞向我打招呼。他们面带微笑,向我致上晨间祝福,六种语言、六种宗教的祝福。我进入自己的屋子,望着寒碜、破烂而舒适的居处,心里怀着前所未有的钟爱。回到家真好。

我整理完杂乱的屋子,然后跟着成列的男子往我们用来当厕所的混凝土码头移动,去做晨间解放。回到屋子时,我发现邻居已经备好两桶满满的热水供我洗澡。我很少大费周章地用煤油炉烧热水,那太费事、费时,反倒偏爱比较偷懒但较为苛待自己的办法——洗冷水澡。邻居知道这点,有时会替我准备热水。那可不是举手之劳。不管在哪个贫民窟,水都是最珍贵的商品,必须从公共水井汲水,然后提回来,而公共水井位于带刺铁丝网外约三百米处的合法贫民窟区。这水井一天只开放两次,有数百人跟你推挤着抢水,每个人都得靠吓唬、喊叫、不惜被人抓伤才能汲到水。提着水桶穿过铁丝网回家之后,还得把水倒入深锅,放在小煤油炉上烧,因而得耗去一部分相当昂贵的燃料。但邻居烧热水给我,并没有人居功或希望我道谢。我所用的水可能是阿米尔家人煮好送来的,以感谢我替他治伤;也可能来自我最近的邻居;或来自曾围站着看我洗澡的那六人中的一个。我不可能知道是谁。这里的人每个星期会替我做一些不喜被张扬的小事,而烧水是其中之一。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贫民窟的存在,系于这些不知出自何人而不知找谁道谢的行为上。这些事微不足道,几乎可说是琐碎小事,集合起来却是这贫民窟之所以运作不辍的不可或缺的要素。邻居小孩哭了,我们视如己出般予以安慰;注意到某人小屋不牢固,我们主动绑紧小屋上松脱的绳索;路过别人的小屋,我们主动调整塑料屋顶的摆放。我们不经对方要求,主动相助,仿佛我们同属一个部族或家族,而数千间小屋只是我们大宅院里的一间间房间。

我应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之邀,与他共进早餐。我们喝加了丁香调味的甜茶,吃涂了精炼奶油和糖、卷成管状的拉饼。兰吉特的麻风病人前一晚送来一包新的药和绷带,因为我整个下午都不在,他们把东西留在卡西姆那里。我和他一起翻看里面的东西。卡西姆不会读、写英语,但坚持要我说明我所订的各式胶囊、药片、药膏的成分和用途。他儿子阿尤布与我们共进早餐,用乌尔都文在小纸条上写下每种药的名称和性质,在每个装了药膏的瓶罐或管子上,不厌其烦地用胶带贴上标签。那时候我不知道卡西姆的用意,后来才晓得他挑阿尤布当我的助理,要阿尤布尽可能学着了解药物的性质和用途,以便我离开贫民窟时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卡西姆知道我终有一天会离开。

我终于抽出时间来到卡拉位于科拉巴市场附近的小房子时,已是十一点。敲门无人回应。她邻居告诉我,她一小时前已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很恼火。我的靴子、牛仔裤还留在她屋里,我很想取回,以便换下这身宽松但不舒服的衣物,属于她的衣物。当我告诉她那牛仔裤、T恤、靴子是我仅有的衣物时,绝非夸大之词。我的小屋里,这时只有两件缠腰布,供我睡觉、洗澡时或洗了牛仔裤时换穿。我大可以买新的,到时尚街的衣物市集买一套T恤、牛仔裤加一双跑步钉鞋,只要四五美元,但我想要自己的衣服,我穿起来觉得合身的衣服。我留了张抱怨的纸条,然后动身赴哈德拜的约会。

抵达时,穆罕默德路上那栋大房子似乎没人在。临街大门的六块门板朝内打开,宽阔的大理石门厅对外敞开。但这房子太出名了,每小时有数千人路过,因此当我走进去,敲敲绿色门板表示我已到达时,街上似乎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纳吉尔出来招呼我,皱眉的神情隐隐带着敌意。他指示我脱下户外鞋,换下家居拖鞋,然后带我走上一道高而窄的长廊,方向与我前一晚去的那间房间正好相反。长廊转过两个右弯,最后来到一座内院,沿途经过数个紧闭的房间。

这座椭圆形的大院,中央处露天,仿佛在涂了厚厚灰泥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大洞。院里铺砌厚实的方形马哈拉施特拉石,四周以列柱拱廊营造出修道院回廊的效果。院里有五株瘦高的棕榈树,大而圆的院内园圃里种了许多绿植和会开花的灌木。先前在会议室里讨论痛苦的时候所听到的水声来自院里的喷水池,它是院里最引人注目的重要景物。喷水池呈圆形,直径约四米,周围环绕着高约一米的大理石,池中央有块未经凿切的巨石,水似乎从巨石的核心中喷出。在巨石顶端,小小的喷泉向上喷涌,像是盛开的百合花瓣,随即轻柔地洒落在光滑、浑圆的巨石表面,配合音乐的节奏流进池中。哈德拜正坐在喷水池一侧的藤制帝王椅里阅读。我来到时,他合上书本,把书放在玻璃桌面上。

“Salaam aleikum(祝你平安),林先生。”他微笑。

“Wa aleikum salaam. Aap kaise hain?(也祝你平安。你好吗,阁下?)”

“我很好,谢谢。日正当中之时,疯狗和英国人很可能在外头四处跑,但我偏爱坐在这里,坐在我简陋庭园的树荫下。”

“不简陋,哈德拜。”我说。

“你认为总的说来太气派?”

“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急忙否认,因为那正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不由得想起我所栖身的贫民窟,正是为他所有。两万五千人住在那尘土飞扬、荒凉不毛的贫民窟里,经过无雨的八个月,不见一丝绿意,大家依配给使用唯一的水源,而且大多时候是上锁关闭的状态。“我在孟买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从街上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地方。”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好似在估量我这谎话撒得有多大,然后挥手要我坐在无椅背的小凳子上。除了他的帝王椅,院子里就只有这张凳子。

“林先生,请坐。吃过了吗?”

“吃过了,谢谢。我今天早餐吃得晚。”

“那至少喝杯茶吧。纳吉尔!Idhar-ao(过来)!”他叫唤着,声音吓到在他脚边啄食糕饼屑的两只鸽子。纳吉尔进来时,两只鸽子飞起,振翅自他胸前飞过。它们似乎不怕他,甚至认得他,然后再度落在石板地上,像只温驯的小狗跟着他。

“Chai bono(去泡杯茶),纳吉尔。”哈德拜以命令的口吻说。他对这司机讲话的口气傲慢,但不严厉,我想那是纳吉尔唯一觉得舒服且尊敬的口气。这位结实的阿富汗人不发一语退下,两只鸽子一蹦一跳,跟着他进屋。

“哈德拜,在谈其他事之前……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我轻声说道。我接下来的话,让他迅速抬起头,我知道我已把他的心思完全引过来。“关于萨普娜。”

“好,继续说。”他喃喃道。

“嗯,我昨天晚上好好想了一下,想我们谈的东西,想你在聚会上要我做的事,想你要我帮忙的事……诸如此类,我觉得那有个困难。”

他微笑,扬起一边眉毛,露出探询的表情,但并未开口,我只好进一步说明。

“我知道我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不管那家伙做了什么,我都不想让自己处于……呃,某种警察的角色。帮他们办事,我觉得不妥,即使是间接替他们办事也一样。在我的国家,说人帮警察打探事情,等于是委婉地在说人告密。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家伙杀了人。如果你想抓他,那是你的事,只要能力所及,我什么都乐于帮你。但我不想和警察有瓜葛,不想帮他们办事。如果你想在法律之外自己干——如果你想抓他,自己解决掉他,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乐于帮忙。如果你想跟他那帮人打架,无论他们是何方神圣,都算我一份。”

“还有吗?”

“没有了,差……差不多就这样。”

“很好,林先生。”他答。他打量我时面无表情,但眼神在大笑,令人费解的大笑。“我想你大可不必多虑,我向你保证,我在金钱上资助许多警察,可以这么说,但我从没有跟他们一伙。我可以告诉你,萨普娜这件事是非常私人的,我希望,你如果想透露有关这恐怖家伙的任何事,只跟我说就好。关于萨普娜的事,请你不要跟昨晚在此聚会时所遇见的任何人提起……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同意吗?”

“行,同意。”

“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很好,那么来谈正事。我今天时间不多,林先生,我就挑明直说。我昨天提到要你帮忙,是希望你教一个叫塔里克的小男孩英语。当然不是要你全教,只要教到他的英语有大幅进步,他上正规课程时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

“我乐意一试。”我说得结结巴巴,不解这项请求,但也觉得这事不难。我从小到大每天写英语,要我教英语入门可说轻而易举。“我不知道自己会教得多好,我想一定有许多人可以教得比我好,但我很乐意尝试。你要我在哪里教?来这里?”

他看着我,那神情慈祥,近乎长者对晚辈般的亲昵。

“不必,想也知道他得跟着你生活。在接下来十或十二个星期里,我要你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他会跟你生活在一块,一起吃饭,睡在你屋里,你去哪里,他跟去哪里。我不只希望他学好英文句子,还希望他学到英式作风,你们的作风。我希望他在与你朝夕相处之下,能学到这个。”

“但……我不是英国人。”我可笑地反驳。

“这没关系,你够像英国人,不是吗?你是外国人,可以教他外国人的作风。我的用意在此。”

我的心一团乱,思绪纷飞犹如刚刚被他说话声吓到的鸽子。得想个办法推掉。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住在贫民窟。你知道那地方,那里龙蛇混杂。我的小屋真的很小,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会住得不舒服。而且……又脏又挤……他要睡哪里?”

“我知道你的情形,林先生。”他答,口气有些急切,“正是如此,你在贫民窟的生活,正是我希望他认识的。你老实跟我说,你觉得在贫民窟里可不可以学到东西?你觉得跟城里最穷的人相处有没有益处?”

这点我的确认同。我觉得,每个孩子,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儿女,能体验一下贫民窟的生活,必定大有益处。

“的确,我想是如此。我的确认为小孩该去看看那里的人如何生活。但你得知道,我必须担负很大的责任。我自己都没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怎么有能力照顾小孩子。”

纳吉尔送来茶和一只备好的水烟筒。

“啊,我们的茶来了。先抽烟,如何?”

我们先抽了烟。纳吉尔蹲着和我们一起抽。哈德拜吞云吐雾时,纳吉尔向我投来一连串的点头、皱眉、眨眼,似乎在说:嘿,看主人如何抽烟,看他多么威严、多么高贵,是你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们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这里和他在一块。

纳吉尔比我矮一个头,但我猜他至少比我重上几公斤。他脖子很粗,厚实的肩膀好似朝耳朵的方向往上提。粗壮的手臂绷紧了他宽松衬衫的缝线处,似乎只比他的大腿稍微细一些。时时刻刻充满敌意的大脸上,有三道下弯的弧线,有点像是士官军阶的三条横杠。第一道弧线由眉毛构成,眉毛由两眼中间的略为上方处,挺着桀骜不驯的粗直姿态,沿着皱起的眉头分别往下弯,直到与眼睛齐平处。第二道弧线始于他鼻子两翼的深槽,左右往下延伸至下巴,将他的脸上下一分为二。第三道弧线由他狂妄、好斗、不悦的嘴角下拉形成,倒置的马蹄形,显示命运已把厄运钉在他人生的门柱上。

他褐色额头上有道淡紫色的疤痕,非常抢眼。一双黑色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移动,仿佛遭到追杀的猎物不断寻找藏身之所。耳朵看来像是给什么野兽咬过,且野兽咬钝了牙仍咬不下来,最后只好放弃。他脸上最抢眼的部位是鼻子,松垮垮垂着那么大一坨,除了吸气和闻香,似乎还有更为宏大的用途。刚认识他时,我觉得他丑,倒不是因为他五官搭在一起实在不漂亮,而是因为他的五官沉闷无趣。我觉得从没见过这样一张从来不笑的脸。

水烟筒第三次轮到我享用,但烟气灼烫且味道不好,我大声说已经没烟了。纳吉尔一把拿走我面前的水烟筒,动作粗暴,然后使劲吸,勉强吐出一团暗褐色的烟雾。他把垫在烟斗钵底的小石子轻轻敲落到手掌上,露出烧剩的少量白灰。为了确认我是否在看,他把手上的白灰吹到我脚边的地上,不怀好意地清清喉咙,然后离开。

“纳吉尔不是很喜欢我。”

哈德拜大笑。很突然、很年轻的大笑。我喜欢那样的笑,于是跟着一起笑,但心里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大笑。

“你喜欢纳吉尔吗?”他问,仍在大笑。

“我想是不喜欢。”我答,我们两人笑得更起劲。

“你不想教塔里克英语,因为不想担那个责任。”停住大笑后他说。

“不只是因为……嗯,是的,纯粹是因为那个。是……”我望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恳求它们,“我不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而这个……是不小的责任,太大的责任。我担当不起。”

他微笑着,伸出手搭在我前臂上。

“我知道,你会担心,这很自然。你担心塔里克有什么不测,担心自己失去自由,无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很自然。”

“没错。”我喃喃说道,松了口气。他的确了解,他知道他的要求我办不到。他不会强人所难。坐在他椅子旁边的矮凳上,我得抬头看他,觉得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我突然对他生出一股孺慕之情,那感情似乎来自我们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而且依靠那关系维持着。那是家臣对主子的爱,最强烈、最神秘的人类情感之一。

“很好,我决定了,林,你带塔里克走,让他留在你身边两天。四十八小时后如果觉得无法继续下去,你就带他回我这里,这事就此结束。但我深信他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我外甥很乖。”

“你……外甥?”

“没错,我幺妹法莉希塔的第四个儿子。十一岁大,学过一些英文,讲的一口流利的印地语、普什图语、乌尔都语、马拉地语。他长得没有同年龄小孩高,但很健壮。”

“你外甥——”我想再度开口,却立刻被他打断。

“如果你觉得可以帮我这个忙,我的贫民窟好友,也是那里的头头——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你当然认识他,他会在各方面帮你。他会安排一些家庭,包括他自己的家庭来分担你的责任,除了你的屋子,还会另外找些人家供那男孩睡觉。会有许多朋友帮你照顾塔里克。我希望他能了解最穷之人的困苦生活。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跟着英文老师学习。最后一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我小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移开,落在喷泉和圆形巨石的湿润表面。他双眼发亮,反着石头上的水光。接着,严肃的神情飘过他的眼睛,就像晴空万里时一片云影悄悄移过平滑的丘陵。

“所以,四十八小时,”他叹口气,把自己唤回眼前,“之后,如果你把他带回来,我不会怪你。现在你该去见见那个男孩。”

哈德拜示意我看身后回廊的拱门,我转头一看,那男孩已站在那里。就他的年纪来说,他长得算矮小。哈德拜说他十一岁,但外表看来只有八岁。身穿干净、熨平的克塔长衫和伯贾玛宽版裤,怀里抱着一捆绑好的白棉布。他盯着我,表情可怜而带着怀疑,使我觉得他会突然哭出来。哈德拜唤他过来,那男孩走上前,远远绕过我,来到他舅舅座椅的另一边。走得愈近,他的表情似乎愈痛苦。哈德拜用乌尔都语跟他讲话,讲得很快,神情严肃,并指了我几次。他讲完后,那男孩走到我身旁,伸出手。

“非常哈罗。”他说,眼睛睁得很大,满是不情愿与害怕。

我与他握手,他的小手完全被我的手包覆。没有哪样东西像小孩的手,叫大人握在手里觉得如此完美契合,如此理所当然,激起如此强烈的保护本能。

“也跟你哈罗,塔里克。”我说,不禁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闪现淡淡的笑意作为回应,微笑里充满了希望,但那抹微笑很快就被怀疑所扑灭。他回头看舅舅,一脸绝望愁苦,紧闭的嘴抿成一条线,小小的鼻子紧绷,两侧泛白。

哈德拜回望过来,神情强硬地盯着男孩,然后起身,再度以近乎喊叫的口吻呼唤纳吉尔。

“希望你见谅,林先生。我有一些事急着要处理。如果你不愉快的话,期盼你两天后大驾光临,na?纳吉尔会领你们出去。”

他转身往阴暗的拱廊大步走去,没有看那男孩一眼。塔里克和我注视他离开,彼此都有被遗弃、背叛的感觉。纳吉尔送我们俩到门口。我换上户外鞋时,纳吉尔突然跪下,并把男孩紧抱在怀里,深情热切又让人意外。塔里克紧拥着他,抓着他的头发,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他拉开。我们再度站起来时,纳吉尔投来毫无掩饰的威胁表情,然后转身离开。那表情萦绕我脑海,在告诉我:这男孩如果有什么闪失,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一分钟后,我们人在屋外,在纳比拉清真寺旁的街上,男孩和男人紧牵彼此的手,但除了共同的困惑——困惑于把我们硬生生凑在一块的那个人的霸道之外,各有所思。塔里克只是必须听话,但我无力抗拒哈德拜的要求,则显示出某种怯懦。我太容易屈从,而我很清楚这点。厌恶自己的念头马上变成自以为是。我在心里问自己,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孩,对待他自己的外甥,这么轻易就把他交给陌生人?他难道没看见这男孩那么不情愿?如此漠视小孩的权利和福祉,实在麻木不仁。只有视别人如草芥的人,才会把小孩交给像……像我这样的人。

我怎么会屈服于他,接下这档差事?我对自己的软弱顺从感到愤怒,满怀怨恨和自私,硬拉着塔里克,以小跑的步伐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在我们经过清真寺主门时,头顶上的宣礼塔传来宣礼员要求信徒礼拜的召唤。

Allah hu Akbar Allah hu Akbar

Allah hu Akbar Allah hu Akbar

Ash-hadu an-la Ila ha-illallah

Ash-hadu an-la Ila ha-illallah

阿拉至大,阿拉至大,

我见证阿拉以外别无真主……

塔里克双手抓住我的两个手腕,要我停下。他指着清真寺大门,然后指向大门上方的塔楼,塔顶的扩音器正在播送宣礼员的宣礼词。我摇摇头,告诉他没时间耽搁。他站着不走,更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用印地语和马拉地语告诉他,我不是穆斯林,我不想进清真寺。他不死心,使劲把我往门口拉,太阳穴的血管因为用力而突起。最后他从我手上挣脱,快步跑上清真寺的门阶,踢掉脚上的凉鞋,飞也似的奔入寺内,我想拦阻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感到挫折且犹豫不决,在清真寺开阔的拱道边踌躇着。我知道非穆斯林也可入寺。任何宗教信仰的人都可以进入任何清真寺,礼拜或冥想,抑或纯粹欣赏。但我知道,在这个绝大多数是印度教徒的城市,穆斯林自认是受到包围的少数族群。宗教极端分子间的暴力冲突时有所闻。普拉巴克提醒过我,就在这清真寺外,好战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曾爆发过冲突。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我知道这寺院有其他出口,那男孩如果决心跑掉,找到他的机会微乎其微。一想到我可能得回去找哈德拜,告诉他,就在距他把外甥托付给我的地方不到一百米处,我把那孩子搞丢了,我就害怕得心怦怦直跳。

就在我决定入寺找人时,塔里克出现了,自右而左穿过铺有华丽瓷砖的大门厅堂。手、脚、头全都湿漉漉的,似乎匆匆净过身。我放大胆子,将上半身探进门,看见那男孩在一群男人后方就位,开始做礼拜。

我在空着的手推车上坐下,抽了一根烟。几分钟后,塔里克现身,拾起凉鞋走到我身旁,我感到如释重负。他站得离我相当近,盯着我的脸瞧,投来既微笑又皱眉的表情:那是似乎只有小孩才有办法做出的矛盾表情之一,仿佛他既害怕又高兴。

“Zuhr(正午礼拜)!Zuhr!”他说,表示现在是做正午礼拜的时辰。就这么小的年纪来说,他的口吻显得特别坚定。“我去感谢真主。你感谢主吗,林巴巴?”

我单腿在他面前跪下,紧握他的双臂。他退缩,但我没放松。我的眼神在发火,我知道我的脸看起来严厉,甚至可能是冷酷。

“别再这样!”我用印地语厉声对他说,“别再乱跑!”

他对我皱起眉,既不服气又害怕。然后他稚气的脸庞沉下来,变成想哭又极力压抑的表情。我看到他眼眶里满是泪水,一滴泪水夺眶而出,滑落在他涨红的脸颊上。我站起身,往他身旁跨一步。我左右瞥了一下,看到一些男女已在街上停下,盯着我们。他们表情严肃,但还没到惊恐的地步。我向男孩伸出手,手掌打开,他不情不愿地握住,我起步朝街道另一头最近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

我再度往后看,看见那些人的视线跟着我们。我心脏跳得飞快。心里沸腾着黏稠的复杂情绪,而我知道愤怒占了大部分,且大部分的愤怒是针对自己的。我停下脚步,男孩跟着停下。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竭力恢复平静。低头瞧塔里克,他正偏着头,专注地看着我。

“很抱歉生你的气,塔里克。”我平静地说,并且用印地语重复一遍,“我不会再这样了。但拜托,不要像那样乱跑。那会让我很害怕,很担心。”

男孩对我咧嘴而笑。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对我微笑。我赫然发现那微笑和普拉巴克月圆般的笑容非常相似。

“噢,主帮帮我。”我说,长吁一口气,“别又来一个。”

“好的,非常没问题!”塔里克同意,握着我的手猛摇,“请主帮你,还有我,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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