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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

蔷薇公寓建在低矮山丘削成的绝壁之上。从远处看是平缓的正六面体,实际上却是十字结构。算上地下和阁楼共六层,住着三十来户人家。我曾数过生锈的信箱个数,确认了这个事实。除了两次来找我、嫌我脚步声太大的楼下小伙子,我几乎没见过其他邻居,只能凭借犹如日常生活的碎屑般飘进窗户的细微线索,猜测每家每户的情况。有一次,楼下响起很奇怪的动静。深更半夜,庆尚道男人好像在嘀咕什么。我聚精会神地倾听,知道他是在打人。低沉而粗野的嗓音,咔嚓、咣当、啪啪的响声,男人不停地用不易听清的语气反问、催促和讽刺。听声音不像是喝醉了酒或者愤怒发火。他很从容地折磨对方。我缩着肩膀走到窗前,察看动静。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跷起脚后跟,身体倾斜。四车道公路的噪音常常吞没了男人的声音。我担心吵醒丈夫,只好作罢。分不清是几号传出的声音,当然我也怕自己惹上麻烦。男人的嘟哝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挨打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连声呻吟、尖叫和啜泣都没有。仿佛不在那里,又像压根儿就不曾存在。我回到被窝,紧贴着丈夫的后背。丈夫身上散发着熟悉而甜美的汗味。我专注于丈夫的体味。当男人声音终于停止的时候,我已经沉沉睡去了。当然了,这种事很偶尔才会发生。平时,萦绕着蔷薇公寓的空气里只有傍晚时分烤鱼的香味,或者国家足球队比赛的日子里人们发出的“哇哇”声,还有晒在窗边的花盆的寂静、隔壁孩子的哭声,以及通知快递顺利到达的轻快的门铃声。不过最近地下也传出过呻吟。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突然有人发出“啊——”的惨叫。也许是因为委屈,按捺不住愤怒而独自发出的呐喊。我惊讶地坐起身来,可是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那天四点左右,那人又“啊,啊,啊——”连续叫了三声。仅此而已。

蔷薇公寓的十字结构为每个房间提供了不同的风景。除了洗碗池上方大小如搁板的窗户,室内的窗户只有玄关对面的一扇。窗户占据了半边墙的一半。我们决定搬到这里,其实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恍惚间涌入整个房间的阳光。相对于面积来说便宜的价格。紧邻地铁站的距离。虽说推拉式的简陋纱窗有点儿不便,然而这样的条件已经不错了。为了找房子,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利率太低,几乎没有传贳房。即使有传贳房,传贳金也比我们手头的钱贵出几千万。腾房的日子临近了,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正在着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蔷薇公寓。我们近乎草率地急忙签了合同。搬来一个月后,我们才知道这里已经被指定为拆迁区域。

我们的房子直接连着单元楼后面的悬崖。悬崖有十几米高。从我们住的四层看则显得更加遥远。绝壁下面紧挨着一排排的老旧住宅。大部分都是单层、红瓦房顶、建成三十年以上的房子。尽管看起来无比寒酸,然而最初在这里竖起大梁的人们,心里肯定洋溢着自信和对未来的期待。这就像因为货币政策变化,一夜之间变成白纸的一九六○年代的纸币,如今扎根的自豪感也变得毫无意义了。人们管这里叫作“A”。在新林洞、上溪洞、里门洞、九老洞、三清洞,到处都有这样的房子。A区被路边的旅馆村和排列在绝壁上的单元楼村团团包围,面积差不多有中学操场的两倍大。今年夏天,这里将撑起无纺布做成的帐篷,从而显得更加孤独。

蔷薇公寓和A区的边界,也就是绝壁的下面长着茂盛的杂草。草在长期无人光顾的土地上恣意生长,给人执着而贪婪的感觉。那个地方,偶尔会有从未见过的昆虫爬入蔷薇公寓。那些青色、圆滚滚、蠕动的东西让人很反感。好像是入住三个月后吧?一只手指大小的昆虫爬上了放在窗边的收纳箱,我大吃一惊,连连跺脚,却又不敢用卫生纸捏起来,只好喷杀虫剂。淡绿色的虫子慢慢地蜷缩着死去了。前几天在卫生间又看到什么黑色物体逃入下水道,我吓得失声尖叫。原来是和甲虫差不多大的蟑螂。以前住的房子里也不是没有蟑螂和蚂蚁,然而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蟑螂。我使劲往浴室地板上喷酸性洗涤剂,然后给丈夫打电话。正在大丘出差的丈夫说没关系,那东西不会常住室内,只是过路的蟑螂,让我不要担心。后来蟑螂又出现过几次。更恐怖的是不起眼的小虫子。黑暗之中,胳膊上能感觉到轻微的蠕动,开灯看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了,却又抓不住。从窗户进来的吗?装空调时打的孔和细微的缝隙都仔细检查过了,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哪儿进来的。

以前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中国人。他是附近大学的交换生,住了两年就回国了。他把这个房子当成了垃圾场。不知道是因为他和以怪僻著称的主人老太婆关系不好,还是因为反正要离开。我记得老太婆不给学生退押金,学生父母恼羞成怒,不动产老板问我可不可以先交清余额。我们穿着鞋进入这个房子。401号内部几近腐烂。地板革漆黑,好像从未擦过。卫生间到处都是霉点,根本进不去。不动产老板看了看我们的脸色,说要给我们重新粉刷,换地板革。但是,他没有遵守承诺。搬家前一天,我们使出浑身的力气打扫卫生。犹豫着要不要换地板革的时候,疲于协商和争执的丈夫反对说,不要为他人做嫁衣。我们搬家前几个小时,老太婆在傍晚时分找来两名工人,敷衍了事地做了粉刷,还要去了二十万元。房间里堆放着各种粉刷用品和垃圾。我们忍气吞声地收拾。明天早晨就要搬家了,我们别无选择。“毕竟房租便宜”“干一天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互相安慰,努力不让不祥的征兆污染我们的未来。那天,我们使用的洗涤剂超过五种。喷雾器形式的除霉剂、雪白的海绵、尖嘴的马桶清洗剂、疏通下水道的洗涤液、油污专用清洗剂……此外还准备了钢丝球、抹布、拖把、笤帚、橡胶手套、厨房用纸、干毛巾等各种清扫用品。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竟然存在着功能如此齐全的洗涤剂,这让我很放心。等到万事俱备,我很兴奋。房子太糟糕了,我反倒冒出把它装饰得漂漂亮亮的欲望。窗户挂上原色卷帘,一侧墙壁贴上带有花纹的装饰壁纸,再加几个玲珑的花盆,气氛立刻变得不同。清扫没有想象的容易,擦地板就用了四个多小时。地板革上挖了很多凹槽,模仿实木材质的感觉。那些凹槽之间满是污垢。我戴着橡胶手套,使用高浓缩洗涤剂做成的海绵清扫地面。跪在地上用海绵擦一遍,再用卫生纸擦掉脏水,然后用浸水的海绵揉搓,再用湿抹布擦,最后还要用干抹布擦干净。想到我们的皮肤会直接接触到地面,那就不能敷衍了事。401号被过量喷洒的酸性洗涤剂浸得湿漉漉的。我和丈夫擦着地,鼻涕和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清扫冰箱和洗碗池、擦窗户、整理玄关等琐事做完之后,已经过了凌晨四点。我们捆起垃圾袋,洗手,喝水。然后,我和丈夫在极度的疲惫中不约而同地靠在洗碗池旁,急匆匆地交合。

完事之后,我站在窗前喝水。丈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从后面抱住了我。犹如水坑般凹陷下去的A区域,几盏路灯发出白茫茫的光。

“那是树啊?”

“哪儿?”

丈夫抬起手指,指着某个地方。

“那儿,就在那家的院子里,不是吗?刚种上的时候应该很小,你看,现在占据了整个院子,隔壁的房顶都被盖住了。树比房子都大啊。”

我抚摸着丈夫的胳膊。

“长到那么大,需要多久?”

“怎么说呢,大约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真的好大啊!也许早在这个村庄存在之前就有了。会不会有三百岁了?……哎呀,不知道。”

这棵树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我们默默地凝视窗外。孤零零地站在市中心的大树的黑色轮廓,正在风中神圣而美丽地摇曳。

那段时间,每天都很幸福。我们陆陆续续买了些盆栽,据说叶子能释放阴离子的虎尾兰、芬芳的迷迭香、适合红色花盆的黄金香柳、小仙人掌、薄荷、橡胶树、龙血树。希望它们能把简陋的婚房点缀得绿意盎然。太阳升起,我会打开窗户,叠被子。热水器调至温水。撒出新一天的第一泡尿。既然进了浴室,我顺便拧干抹布,等待水温变得合适的时间用来扫地。书桌和装饰柜每天都要擦拭,从不懈怠。偶尔我会好奇,这么多灰尘是从哪儿飞来的,构成这个世界的粒子究竟来自何方?每天擦,每天扫,还是无法彻底清除。有一天,我正在拖地,忽然就静静地蹲在地板上了。四四方方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地板革,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正方形里隐隐地荡漾。那是地板映出的游丝的影子,也是在我脚下神秘荡漾的春之气息。我顿时激动地感叹:“啊,原来看不见的东西也有影子。”清扫结束,我开始洗澡。啊,热水的感觉。还有愉快的担心,我会不会因快乐而中毒呢?蔷薇公寓的锅炉太过陈旧,温水不正常。开始先出热水,渐渐变成温水。洗头的时候,我用右手抓住淋浴器,左手握着水龙头,感觉水凉就把水龙头轻轻拧向“温水”。下午买菜做饭,也不忘结识干洗店、副食店和肉店的老板,开拓值得经常光顾的店铺。

蔷薇公寓比我们的第一间婚房宽敞明亮。搬来之后,我才明白以前我的身体在受限的空间里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竟然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大动作,这真让我吃惊。再过些日子,我可以在家里大胆地踱步打滚,心安理得。丈夫总是强调说,同样的面积,一居室要好过两居室。搬家后我庆幸自己听了他的话。问题是噪音。虽说隔着A区域,然而蔷薇公寓毕竟靠近公路。我们最满意的大窗户送来阳光和风,同时也成了灰尘和噪音的通道。尤其受不了汽车的声音,不知道来自哪里,很快又消失,像不远不近的谣言,又像以恐怖的速度涌来,留下三四个脚印便退却的波涛。不知不觉间,住到宽敞地方的欲望开始转变为对安静生活的向往。也许以后还会向往空气清新的地方,或者有许多好邻居的地方。但是在首尔,满足这些条件的空间并不多。我讨厌汽车声,却又在全身心地吸收这些声音。每天我都在痛饮城市。这改变了我的表情和语气,改变了内脏的秩序。有一天我忍无可忍,跟丈夫发起了牢骚:

“哥哥,我快被这些声音逼疯了。”

挑选房子的时候表现积极的丈夫显得闷闷不乐。

“怎么了,我觉得挺好啊。”

“你主要是夜里回来嘛,我整天都待在家里。”

“开着点儿收音机,也许会好些。”

“我想要的不是别的声音,而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安静状态。仅此而已。”

真的是这样。宁静是透明的膜,像臭氧层保护我们的身体。像水和阳光,对于生命不可或缺。汽车的声音总是撕破宁静。

“哪有完美的房子,忍着点儿吧。我朋友住的是三十坪的公寓,可是在机场附近,平时都不能开门。”

我没有责怪丈夫无能,却还是感到歉疚。

“我的意思……”

“以后我们搬到更好的地方。再省着点儿,到时候还要生孩子……”

丈夫轻轻抚摸我的胸脯。我没说话,闭上了嘴。丈夫手上用了力,我感觉乳头好痛。

“来吧?”

我半推半就,犹豫不决。

“不想吗?”

丈夫看着我的脸色,眼里含着期待,似乎相信只要纠缠下去,我肯定会同意。

“哥哥。”

“嗯?”

“我最近没来月经。”

突然间,丈夫脸色灰白,表情僵硬,好像目击了什么残忍的东西。

“怎么了?”

丈夫声音颤抖着说:

“看那儿。”

我转过头。一个触角长长的黑色物体正在天花板上无声无息地爬行。像蜈蚣一样有很多只脚的蚰蜒,俗称“钱串子”。

“啊!”

仿佛马上就要落在我们脸上。我紧紧贴在丈夫胸前。向来胆大的丈夫也明显地紧张起来。

“怎么办?嗯?怎么办好啊?”

钱串子蠕动着身体,悠然自得又大摇大摆地爬过我们头顶。丈夫起身去找杀虫剂。钱串子飞快地消失在天花板的角落里。这是我在这个房子里见到的第一只虫子。

孩子应该诞生于我们在洗碗池前交合,因为强烈的洗涤剂而浑身火辣辣的那个夜晚。搬到蔷薇公寓的第一天,孩子也入住了我的身体。我们艰难地做出了生下孩子的决定。按照原计划,我们本应在三年之后生孩子。已经两度放弃孩子了,这次很难再下决心。婚前一次,婚后一次,两次都是经济原因。确认怀孕之后,我首先想到的是“短期内买不上房子了”。感觉就像原以为快到终点的马拉松又无限加长了。尽管心里也期待怀孕,却还是忍不住失望。丈夫温柔地笑着说,要多赚钱才行啊。那是凄凉而疲惫的微笑。丈夫在中小型制果企业跑销售。我们家里堆满了他从公司带回的点心盒子。丈夫经常给朋友们糕点、糖果或巧克力,还说“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丈夫不怎么说公司的事。他在库存或收账等方面的困难肯定很多,不过最大的困难似乎是性格不够圆滑。他毫无怨言,坚持不懈地上班下班。他叹着气说,至少好过制药公司,这点儿辛苦走到哪里都免不了。

这时,A区域正式开始拆迁了。丈夫经常出差,我默默地忍受着噪音,处理家务。那些主人不在家的房子长期空置,奇怪的是从没见过有人从这里搬走。他们在转瞬之间,同时消失了。有时我站在窗前,凝视着建筑物张开的嘴巴里的黑暗。A区域周围萦绕着令人不悦的寂静。除了谈恋爱或抽烟的高中生,没有人特意去那儿。

天热了,A区域渐渐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那是陈旧的建筑材料和垃圾堆在烈日下腐烂的味道,还掺杂着长期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体味。我感觉那是贫穷的味道。恶臭径直飘入蔷薇公寓内部。蚊子也跟着嚣张起来。原来寄居在下面的蚊子没人可咬,全部拥到了上面。丈夫看了看从刚住进来就不满意的纱窗,发牢骚说:

“这个有点儿破了吧?这儿被咬坏了,有缝隙啊?”

“要不要换个新的?”

“算了,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不要帮房东做事。”

丈夫打开又关上推拉式纱窗,仔细观察。纱窗发出不安的吱嘎声,朝着绝壁那边倾斜。

“呃?”

吃惊的丈夫连忙抓住纱窗。

“唉,差点儿掉了。”

丈夫努力把纱窗放回原来的位置,手上沾了黑乎乎的灰尘。我走到丈夫身旁,抱住他的腰。远处,像幽灵都市般寂静的A区域映入视野。

“看来施工真的开始了。”

丈夫甩了甩手,回答说:

“很长时间内会很吵的。”

片刻的沉默。

“这些都推倒,建成新公寓,需要多久?”

“现在施工速度很快,恐怕需要两年左右吧?”

“两年正好是我们的合同期,好委屈。”

丈夫恶作剧地补充说:

“两年后我们搬到别的地方,那边正好也开始施工,又要两年。”

这个玩笑不太吉利,我笑了笑。

“住在那里的人都很穷吧?”

丈夫笑嘻嘻地说:

“你以为你不是吗?”

“我们怎么会和他们一样?”

不一会儿,我把头靠在丈夫肩上。丈夫认真地问:

“那棵树也会被砍掉吗?”

数百片树叶在宣告雨季到来的初夏风中扑簌簌地摇曳。

“应该会吧。”

丈夫摸着我凸出的小腹,转移了话题:

“孩子长得还好吧?”

说完,他漫不经心地用打火机压死了在窗台上爬来爬去的芝麻大的虫子。

随着预产期临近,肚子越来越大,施工也加快了。从清早到太阳落山,A区域在咣当咣当的噪音中渐渐消失。我总感觉房子在震动。施工从A区域的左侧最边缘开始。靠近蔷薇公寓的房子位于右侧尽头,将最后被拆除。整个夏天,我都能听到下面的社区消失的声音。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挖掘机凄厉地哀号,像从早到晚用前爪挖沙子找水的野兽。遮板里面工作的人没有想象中的多。挖掘机司机一名、敲敲打打的工人两三名、拿着橡胶管喷水防尘的男人。他们的劳动迟钝而倦怠。泡沫、木材、碎玻璃、瓦片、混凝土、钢片等堆放得乱七八糟。碰上下雨,施工就要拖延好几天。阴沉沉的天空下,暴雨中的废墟竟然意外地透出几分肃穆。肚子大了,活动吃力,可是我并没有疏于清扫,反而比以前更卖力地擦地。面对渐渐坍塌的外部世界,面对不断飞来的污染物,这是保卫我们家的仪式。家里冒出了各种各样的虫子,蜘蛛、蛾子、瓢虫、尺蠖、蜉蝣等,既有熟悉的昆虫,也有不知道名字的家伙。我很好奇是否别人家也经常发现害虫,却又无从知晓。不时有防疫车驶出洞事务所,沿着胡同喷射白色的烟雾。

我在家中各个地方都贴了放有粘虫胶和杀虫剂的胶囊,还往长筒袜里塞上银杏叶,放在卫生间和家具缝隙里,煮熟的土豆里掺入硼酸,涂抹在洗碗池和冰箱附近。尽管如此,虫子的数量还是没有减少。我怀疑是因为丈夫带回的点心,曾经把没开封的箱子直接扔到了外面。虫子没有消失。有时感觉痒痒,就翻开穿在身上的T恤仔细察看。粘在衣服上的只有几根头发。有时害虫几天出现一次,有时一天发现三只以上。站在门前,发现鞋里有只死蟋蟀。刚刚感觉情况有所好转,忽然又严重得令人气愤。其实我也有了抵抗力,不太在意几只虫子。有时候荷尔蒙加重了忧郁症,我会因为爬过地板的鼠妇虫而萌生想死的冲动。那天我抱着电话放声痛哭。丈夫良久无语。我感觉到了电话那头丈夫的疲劳、叹息和烦躁。因为类似的电话我已经打过很多遍了。他说,这些东西,只要有人就会有它们,而且我们的身体里也住着很多虫子。我很委屈,于是提醒丈夫他也有过被钱串子和壤虫吓得发抖的经历。那些出现在厨房和天花板的虫子,难道就不会从被窝或饭碗里爬出来?孩子马上就出生了,这样能放心养孩子吗?他说正为欠款的事焦头烂额,挂断了电话。也许是觉得歉疚,他又轻轻地说了句我爱你。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被理解。丈夫不像我这样经常看到虫子。他一回家就睡得昏天黑地,好像很长时间没睡觉似的。他认真看的不是虫子,而是存折里的余额,还有肚子饿或困倦之类琐碎的日常欲望和妻子鼓得可怕的肚子,还有以转基因玉米为主要原料的零食的销量曲线,等等,仅此而已。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九月,炎热依旧没有消退。即将临产了,我心跳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电视里频繁出现气候异常或环境污染之类的话题,摄像机还以特写镜头展示了公寓锅炉房里成群结队的蚊子。秋天来了,却又感觉秋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不知疲倦地繁殖的季节,过于蓬勃的夏天像贪吃的怪物,越来越胖。不合时宜的热带夜在继续。我们像长满绿藻的湖水里的鱼,掀开被子胡乱踢腾。热得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有时却被萦绕在耳边的蚊子吵得直起鸡皮疙瘩,猛然醒来。暴热和雨季在继续。大雨持续了十天,仿佛要吞没世界。反正我们只能忍受,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坚强地支撑。

我在婴儿围嘴上绣十字绣,等待着分娩。我想见到孩子,也想尽快摆脱妊娠的不便。丈夫经常加夜班,越来越瘦。制果业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中国原材料出现问题没过多久,又发生了孩子吃果冻噎死的事。最近,某时事节目报道说点心有害健康。制造业不景气,销售当然也好不了。他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丈夫说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他对养育孩子的恐惧似乎比我还重。一天又一天,我的身体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有时变化又非常剧烈。孩子坚持不懈地向我发出信号,提醒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太生动了,我时而喜悦,时而忧郁。我不可避免地在崇高感和卑微感之间陷入了混乱。手指变粗,结婚戒指都戴不上了。我把戒指放进窗前收纳柜上的盒子里。那是蓝色的天鹅绒盒子,质量保证书铺在盒底。为了给我买个像样的婚戒,丈夫攒了半年的零花钱。那时他还不是销售员,在搬家公司和快递公司做苦力。学费、生活费,怎么赚也赚不够。戒指正是那段时期送给我的礼物。因为雨季,A区域的施工速度放慢了。拆迁是形式上的,似乎只为防止A区域变成犯罪高发地带。靠近蔷薇公寓的区域开始拆迁的时候,我的分娩近在眼前了。

我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醒来,感觉有人一大早就冲着我的耳朵使用搅拌机。我拿枕头堵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又开始了……”

搬家后一直都有这种声音,然而这次的强度却大不相同。我凭直觉判断,附近有什么东西粉碎了。最后,我放弃睡懒觉起床了。我用手撑着腰,摇摇晃晃走向窗前。果然不出所料,蔷薇公寓附近的一栋房子倒了。那是我和丈夫经常看的房子,院子里有棵大树。陈旧的单层建筑很轻松就破碎了,红色的瓦片之间掉出了内脏似的稻草堆,紧接着蹦出来的是泡沫、墙砖和木块。这么容易倒塌的房子竟然支撑了那么久,太神奇了。附近有人用水管洒水。出租车、巴士和轿车在遮板后面匆匆移动。这些旋转和运动呈现出A区域的日常风景。挖掘机彻底捣碎建筑之后,挪进院子,然后抬起前脚,朝着大树发起攻击。大树没有轻易倒下。也许是因为根太深,太顽固,已经伸展到整个A区域。大树不肯放开自己抓住的东西。挖掘机继续进攻大树。大树顽强抵抗,终于还是发出“咔嚓”声倒下了。那一刻,我也短短地叹了口气,呼……然后,我抓着放在窗前的收纳柜深呼吸。后背冒出了冷汗。孩子在腹中蠕动,似乎急着爬出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攻击性。我一手捧着肚子,另一只手撑着墙。不知过了多久,挖掘机缓缓开往下一个目标。我艰难地调整呼吸,注视窗外。大树倒下了,犹如战争中随意扔在路边的尸体。

丈夫很晚还没回来。我打电话,话筒里传来急切的声音。

“老婆,看新闻了吗?巧克巧克薯片里发现了蛆虫。”

巧克巧克薯片是最近股价攀升的产品。广告声称是健康点心,原料是在东南亚洁净地区栽培的有机农产品,价格因而提高了两倍。

“……回不来吗?”

丈夫迟疑着说:

“啊?不是。可,可以回去。我看情况,尽快回家。”

丈夫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公司里的情况,然后才问起我。

“身体怎么样?没事吧?”

我想说上午的阵痛,想了想还是没说。

“嗯,哥哥呢?”

“哦,我也没事。”

丈夫安慰似的补充道:

“明天让岳母来吧。虽说离预产期还有几天,可是不能这样了,身边有人才行。如果来不了,就让我姐过来。对不起。”

我违心地说:

“没关系,还有时间。路上小心点儿。”

我无聊地看着电视和钟表,等待丈夫的电话。十点,十一点,丈夫还没回来。我突然预感到他今天不会回家了。他从未夜不归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焦急。躺在床上,几次起床去解并不畅快的小便。想打电话,犹豫片刻还是算了。已经十二点了,我还是按了重拨键。漫长的信号音之后,丈夫接了电话。

“哦,老婆。”

“还不回来?”

丈夫的声音比刚才更焦躁,说早晨才能回去,还解释说他的顶头上司连岳母的葬礼都没参加。我什么也没说。丈夫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了。

“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知道吗?”

“……”

“生气了?”

“……”

丈夫屏住呼吸。

“哥哥。”

丈夫高兴地说:

“嗯,怎么了?”

“今天早晨太吵了,我睁开眼睛一看,以前我们看过的那棵树,那棵树倒了。可是,那时候……”

“老婆,我现在接电话不方便,明天见面再说,好吗?”

关上灯,我躺下了。窗外依稀传来汽车的声音。“他会不会有别的女人了?”我摇了摇头。我曾试探着问过,丈夫责怪我说:“婚外恋也得有钱才能玩。”他嘴上这么说,似乎又很满足于我的紧张。事实上,最近丈夫带回的东西和钱数跟从前没有差别。分娩临近,几乎不能同房,可是我们仍然恩爱有加。当然,恋爱时的紧张和激情减少了,不过彼此的身体如水乳交融般的舒服感觉也不错。我们像寻找枕边水似的相互摸索,随即纠缠在一起。不是刺激地冲浪,而是在深水里游泳,平平淡淡而又模模糊糊。我们就这样贪恋和依赖着彼此的身体。凉飕飕的风从窗户吹来。那是清爽的,令所有人安心的风。大自然貌似广阔,实则并不宽容。愉悦的空气在鼻孔里穿梭。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着我们的未来。

“到了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公司稳定下来,虫子减少,我们也有了孩子。间歇性的忧郁和善变就像害喜,都会消失。我和老公的房事也会更加顺畅。”

职场上马不停蹄的丈夫让我心生怜悯。这样的生活至少还要持续几十年。我那不谙世事、腼腆羞涩的爱人啊。我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要不要把各种缴费换成自动转账;要不要再去抗议经常拖延时间的干洗店;还有在同学积极怂恿下买进的基金,从没想过上涨的三百万元基金什么时候赎回;万一分娩过程中发生意外,他会怎么样……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根本无法入睡。我用被秋风吹得干爽的被子裹住身体……突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窗边似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风吗?”

我抬头往窗边看去。四周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应该没什么吧,我准备继续睡觉。我摸着手机,安抚着想给丈夫打电话的心。我不想让丈夫觉得我纠缠不休,也担心会妨碍他工作。我也的确有点儿失落。我换个姿势,蜷缩起身体。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像什么东西在抓挠铁丝做成的防虫纱网,又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弹起的声音。我抬头盯着窗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很紧张,迟疑着欠起上身。声音戛然而止。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后续反应。那边没有任何反应。

“最近太敏感了。应该没事的。”

刚刚躺下,先前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的动作更显积极。我干脆起来开灯,小心翼翼地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我看见纱窗微弱而有规则地摇晃,以及纱窗后面,贴在狭窄栏杆上蠕动的物体……我靠近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禁大惊失色。一只大壤虫正不知疲倦地用头撞纱窗,似乎想钻进房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虫子,身体像小南瓜,全身长着肉麻的绒毛,淡绿色的后背上嵌着清晰而华丽的斑点。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害虫更大,更可怕。我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真是不可思议,这家伙怎么会爬到这儿呢?

“怎么办?”

我看了看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

“深更半夜的又说虫子的事,丈夫该多讨厌啊!本来他就有点儿疏远我了。”

壤虫像带来紧急消息的传令员,正在奋力挣扎,似乎马上就要进来。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蠕动的虫子。突然,我感觉仇恨和憎恶在我内脏深处生动地复活了。眼前的虫子被我当成家里所有昆虫的根源,所有害虫的头目。我毫无根据地确信,仿佛只要杀死这个家伙,别的虫子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从浴室里拿来除霉洗涤剂。杀虫剂可能对腹中胎儿不好,毒性恐怕也不足以杀死那么大的生物。我使劲仰着上身,朝着虫子喷射消毒液。“哧哧”——洗涤剂泡沫沿着纱窗网眼快速流淌。壤虫战栗着滚落下去。与此同时,我体内施虐的快感也在蠕动。我更凶猛地喷射洗涤剂。

“去死,去死,必须死……”

纱窗上消毒液流过的地方变成了白色。壤虫肚子朝天,蜷缩着身体如癫如狂。尽管令人作呕,然而我还是盯着壤虫痛苦的样子看到最后。壤虫似乎没了力气,身体开始扭动。不一会儿,它垂下头,无聊地死去。

我走进卫生间,用肥皂使劲搓手。我感觉自己变得大胆了。从今往后我要更合理、更冷静地解决问题。现在只剩处理尸体了。起先我想放在那儿不管,也让丈夫看看,让他知道我以前并非大惊小怪。可是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和那么凶恶的虫子交手,还把虫子杀死了。这里不乏我的自卑感,感觉自己怀孕之后性魅力有所下降。最后,清理虫子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反正下面就是垃圾场。那里不仅有死虫子,还有很多熙熙攘攘的活虫子。吱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纱窗。为了防止像上次那样纱窗从窗框脱落,我轻轻地朝旁边推开,留出一只拳头的空隙。我从橱柜抽屉里拿出一双木筷,尽可能抓住筷子末端,朝着虫子伸了过去。筷子刚刚碰到绒毛的瞬间,虫子猛地抬起头来。我扔掉筷子,失声尖叫。虫子直起上身,注视着我。

“啊!”

我挥着胳膊往后退。同时,收纳柜上的戒指盒也被我的手打落,掉到绝壁下面了。那是几个月前我放入结婚戒指的蓝色天鹅绒盒子。啪,虫子掉下去了,一头扎向A区域。

“……”

A区域犹如吞噬世间万物的深渊,张着黑色的大嘴,若无其事的样子。那里显得无比深邃而黑暗。一只黑色的蛾子扑啦啦飞入房间。我不由得目瞪口呆。蛾子绕着荧光灯扑棱棱乱飞。

丈夫关机了。转为语音留言的信号音和随之而来的寂静很渺茫,像A区域的黑暗。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有事关机。茫然的烦躁和怨恨从心头升起,我恨恨地想,这个时候如果发生让他终生后悔和内疚的小事故就好了。我的想法感性而幼稚。我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回来。施工从清晨开始。这意味着找回戒指的时间不多。天亮之后,挖掘机又会颠覆和摧毁下面的建筑物,到时候我就真的束手无策了。我咬着指甲,苦恼不已。我的心里闪过危险而又无法抗拒的念头。

“下去看看?”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这个时间,只有我,哪怕只是脚下踩空,也可能铸成大错。绝壁下面的草丛是我宁死也不想靠近的地方。刚才那只虫子就掉到那里了,说不定里面还有别的什么生物。可是戒指,以及盛在里面的丈夫的劳动和我们的时光、回忆和意义,我不想轻易放弃。我已经下意识地说服自己了:

“那不是A区域嘛,天天都看。那只是要盖新房子的普通地带罢了。”

大部分建筑都粉碎了,所以没有胡同,应该不那么危险。可我还是不敢迈开脚步。我催促自己。想想从前那些在更恶劣的情况下幸存的妈妈们,想想古代那些野生而又健康的产妇。

“五分钟就够了,五分钟……”

这是我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的最廉价的时间。我在抽屉里翻找手电筒。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和莽撞。罪恶、自怜、傲气、孤独、徒劳的希望、自负、贪恋等在心里激荡,我恍恍惚惚地走下蔷薇公寓长长的楼梯。

进入A区域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从挂在铁柱子上的无纺布之间钻进去就行。刚进去,脚下就传来玻璃片破碎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A区域只剩了几盏路灯。远处还有三四栋尚未拆除的建筑。那里有一盏路灯,对面远远地也有一盏。借助手电筒和路灯的隐约光芒,我一步一步穿过黑暗。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吱嘎、唰唰、咔嚓的声音。身子太重了,移动起来很不容易。没走几步就已出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路灯的光芒还是给了我奇妙的安全感。灯光映黄的遮板轮廓提醒人们,A区域和外部世界的界限非常薄弱。这里不是丛林或迷宫,而是城市;前面不远就是首尔中心,那里有旅馆,有教堂,有家庭餐厅。灯光似乎这样对我说。A区域的地上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骸,并不平坦。有的地方凸起如小山丘,有的地方又凹下去,中间还有陷脚的地方。我尽量谨慎地朝着目的地挪步。泥土里散发出腥臭味。我捂着鼻子,用嘴呼吸。

草丛就在附近。只要经过前面的一根大柱子,就能到达盒子掉落的地方。柱子横躺在地,犹如倒下的电线杆。我不知道是跨过障碍物,还是应该绕过去,于是照着手电筒观察。坚硬而粗糙的皮肤、像求助的手一样长长伸展的枝干、像鱼一样集体死亡的叶子……是大树。那是A区域唯一的树,曾经顽强地耸立在某户百姓人家的院子里。不知道它有多少岁,毫无疑问它是很早以前就存在的古树。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它就神圣地摇曳,今天早晨却被砍掉了……难道是因为心里觉得别扭?我突然感觉到奇怪的气息。环绕四周,安静而神秘的能量正在移动。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面。一只蚂蚁爬过脚背。蚂蚁正向某个地方移动,因为暴露于灯光下而立刻逃窜。我用手电筒去照草丛。只看到茂盛的杂草,没有看见盒子。好像应该绕过大树,远点儿也没关系。我加快脚步,念起了平复心情的咒语:

“马上就到草丛了。捡起盒子,离开这儿。”

经过树根的刹那,我目睹了惊人的场面。大量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移动。长长的虫子队列分成几排,像难民似的拥向城市——城市。我哆哆嗦嗦地举起手电筒,追踪它们的队列。我想立刻逃跑,又想弄清是什么状况。手电筒的光芒焦急而散漫地搜索着A区域的各个角落。我只看见平时经常看到的垃圾堆。灯光在周围游荡,继而停在某个地方。我站着的位置,就是这个地点。虫子的移动从大树开始。大树像切除子宫的女人,慷慨地敞开双腿。我忐忑不安地弯着腰,往树洞里面照去。树桩被穿透了,奇怪的是,里面竟然是空的。虫子们源源不断地爬出深邃的黑暗。各种各样的虫子,大概有几千只,真让人难以相信。我拿着手电筒的手瑟瑟发抖。震惊随后变成了恐惧。虫子们会不会改变路线扑向我啊?我本能地想回家,身体却不听使唤。

“移动,移动。”

我向全身的关节和肌肉下达命令。奇怪的是,腿纹丝不动。我怔怔地看着双腿之间。胯下流出热乎乎的液体,像尿。羊水破了。刹那间,我的脑海里只想起一个词:

“手机……”

我这才想起出门的时候太着急,竟然没带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低下头,无奈地望着僵硬的下身。鞋里已经黏糊糊的了,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

“啊!”

双腿无力,我扑通坐在地上。那是乱糟糟堆放的碎混凝土,像凸起的坟墓。腰靠着土堆,我敞开双腿躺下,竭尽全力地大声嘶喊:

“帮帮我。”

声音在虚空中隐隐约约地消失。好像没有人听见。即使有人听见,恐怕也想不到在凌晨一点,会有产妇敞开双腿,躺在空旷无人的拆迁地域的建筑物残骸上面。小腹火辣辣地痛,头晕。太痛了,痛得想吐。我又拼命大喊:

“救命!”

遮板那边远远地传来汽车的噪音,仿佛有人故意散播的谣言,绕过A区域,消失又出现。只隔一层膜,我却感觉那声音太遥远,忍不住想哭。小腹痛如刀割。我用力握住混凝土碎片。远处,蔷薇公寓、旅馆、教堂、大楼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我不知道分娩能否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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