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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与巳之介

不论是阿露、阿才还是卯三郎,在别人面前都是谨言慎行,不会让人看出一点端倪,只有巳之介总是独自乐得仿佛要告诉所有人“风流公子就是我”。四人的行为举止和以前并没有不同,所以佣人们自不必说,善兵卫夫妇也不知是否知情,反正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理会弟妹们的荒唐行为。不久,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已是可取下门松的时候,卯三郎被一早派往本所深川一带兜揽生意,和巳之介耳语了几句就出门了。

“对了,今天是初卯拜神社的日子呀!”巳之介吃完午饭,刚把筷子盒放到饭桌上,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幸而天气很好,一点风也没有,你要不要顺便去参拜龟户的天神?”

“那我也带上阿才,一起去玩吧。”

阿露立即同意,站了起来,就要去换衣服。这时,对他们一直只是冷眼旁观的善兵卫,突然从后边内宅走进来,沉声道:“你们俩等一下。”

“露,我有些话要和巳之介说,所以你要去龟户的话,就带阿才去吧。”

听上去这只是和颜悦色的兄长之言,却有着让人不敢违逆的味道在里面。总的来说,兄长以前并不会抓住弟妹,不加敬称地直呼“巳之介”或“露”。巳之介心里恨恨地想,果然还是母亲走后,他开始自以为是、自高自大了。

“呐,巳之介,虽然这是第一次和你说这种事,不过今天我也没准备说好听的话。”

善兵卫背靠着佛坛,从茶色的特贡腰带间抽出金唐革的烟挑,悠悠地坐了下来,首先就摆出一副要这样说半天话的架势。在这之前,阿露似乎已经无奈地和阿才两人去龟户了。

“……我对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中意的。你大概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也不多唆,首先是用钱的挥霍。然后是你自己的品行……”

兄长像要砍掉枝节般直接干脆利落地把重点说完了,然后伸出一只手把走廊的纸拉门关得严严实实。放置在厕所边窄走廊上的花盆,上面种着的福寿草和梅花的枝叶,在阳光明媚的照耀下,在纸拉门上映出轮廓鲜明的影子。虽然幽闭在一个房间里,但是,如春天般的蓬勃的朝气却似乎已经沁入全身上下,能听到横町沿路水沟盖上拍手鞠球的声音,澄澈的天空传来纸鸢在风中的回响。房间里,善兵卫时不时打开黑檀木制的烟管细筒,把烟袋锅里的火敲向烟灰筒那头,在这种仿佛要窒息般的寂静里,巳之介虽然一本正经地恭候在那里,但其实内心焦躁,无比难受。阿露这家伙也不考虑我的难处,一听到允许外出,就赶紧溜了。现在大概已经带着阿才走过了太鼓桥,聊着天真烂漫的话吧……又或者已经和喜欢的男人幽会,把阿才当作碍眼的东西晾在一边吧。因为卯三郎应该是在寺门前等候的,所以他们肯定是一起去参拜了妙见神,回程时大概就在桥本的二楼客厅里吃完晚饭再回来。装作夫妇的两个人定然是很开心的,但是作为随从的阿才就很可怜了,简直惨不忍睹。因为我不在,她不知道有多委屈呢……

“不管怎样,你是要继承我家财产、肩负这个上州屋整个家业的重要人物。如果你意识到这点,那么即使我不一一训斥,你也应明白,若不能更成熟点,大家都难办。像现在这样,在生意上不用功,整天在店里庸庸碌碌没个正形,这样的话,岂止是被下人们瞧不起,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可能接替我的位子。只要工作上一心一意,做生意的策略也用心记诵,那么,即使你去夜店什么的玩耍,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你成天都游手好闲,刚以为你是在账房吧,结果已经钻到内厅了,兴起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就和露出去玩……”

“虽说是去玩,但也不是去外面。是母亲嘱咐的,所以我才带着阿露每天去一次隐居所。”巳之介流露出兴奋的眼神,一边盯着兄长的脸直看,一边低头滑稽地作揖。

“即使是母亲说什么,但是在店里有事的时候,就不应该出去。总之,凡事要做好规划,工作的时候工作,游玩的时候游玩,准确分清楚就好了。要是不分自家还是艺妓茶馆,都同样地嬉戏调笑,那么岂止是你,就连下人的风纪都会败坏……那也就算了,但是你这身不知是戏子还是助兴艺人的装束是怎么回事。身为商人就要像个商人,要有个正经样子。”善兵卫有些端起架子,锐利的目光盯着弟弟看,似乎要说“你这个蠢货”……

虽说是兄弟,但是长久以来,他们都没这么长时间对坐在一起过,如今巳之介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兄长的相貌。小时候,这个善兵卫本还有些可爱的,但是不知何时起,皮肤已变得青黑,臃肿肥胖,或许是因为长年累月都在店铺里以贪婪的目光做事,所以现在也板着一张像是以沙灰抹黑的脸。到底是指责弟弟装束像个戏子的人,他自己穿着颜色褪尽、不知道洗过多少遍的青色素地捻线绸的外褂,然后在简素的竖条纹铭仙绸的棉衣上外系着条藏青色围裙。尤其是那个烟草袋,像是捡来的东西,即便统统拿去典当铺,对方也不会给一分钱吧。如果自己是大有身价的商家老板,至少要稍微修饰下仪表,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作为一个商人,他的态度也太不和气了。只有有事的时候,才异常利索地说话,而且几乎都不会笑,难怪会得罪母亲。

“而且,这段时间有好一阵子,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是你整年都这样游手好闲,也不知把那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如果知道怎么用钱那也还好,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虽然从我这里拿去的很少,但你屡屡从隐居所那边骗钱,我大概也是知道的。”

“啊,什么,我也并没拿那么多啊。”

巳之介像是助兴艺人向客人道歉般嘿嘿傻笑,很痒似的搔着自己的下巴。实际上,如兄长所说,近来他虽没去花街柳巷,但却榨取了母亲颇多的私房钱。而且,那大部分的钱都是被阿才拿走的。一会儿想买高级和服宽腰带,一会儿想要跟阿露小姐一样的玳瑁梳子,每次被央求时,偷偷为她筹钱买的东西也不少。此外,因为她两国老家的家计艰苦而给她的一二十两,也占据了相当的数额。不管怎样,应该有近二百两。

“这不全是你自己的错。我大约也知道,另外还有些行为不端的人,不过最近我会收拾这些人的。但首先,如果最关键的你不给我洗心革面,那么我也不能什么时候都放任不管了。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想你也稍微有些清楚了吧,怎样,巳之介?”

“哎,”说着,巳之介突然很担心地抬头问,“您说的除我之外行为不端的人是指?”

“是谁就别管了。”善兵卫打断道,“相比他人,你的决心才重要。我虽然没有玩女人,但也曾有段时间沉迷于作俳谐,而荒于生意。谁都有对自家的产业感到厌倦而犹豫不决的时候,不过,通过调整情绪,还是能回心转意的。”

兄长那副模样竟然醉心于俳谐,真让人好笑。这么想着,巳之介在最忧心的时候却噗地笑出声来。

“哎?真的吗?兄长居然作过俳谐。”

说到这里,在自己的脑海里接着说道:“那您一定作了很多名句吧。”自个儿觉得可笑得不得了,终于“哈哈哈”地狂笑起来,像是从心底喷涌而出似的。

“这种事怎么也无所谓的,但是我说的话,你要打心里彻底深刻反省!”

“喔。”巳之介再次惶然。

“如果听明白了,今天就这样吧。和我一起去店里待着。”

说着,善兵卫就先站起身来,健步如飞地走出了内宅。

虽然巳之介因被告知“也要收拾其他的人”而非常担心,但是也不敢违逆刚才的训斥。无可奈何,他只能笨拙地坐在店铺账房那里,心不在焉地望着路上来往的人们。得要尽快把今天兄长的打算告知阿才、阿露以及卯三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倒霉,他们大概做梦都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大祸要降临吧。虽然时间紧迫,他们却仍在哪里闲逛吧。巳之介一会看看像监视人一样摆着张臭脸坐在自己旁边的善兵卫,一会望向日渐西斜的门外过往的行人,不时地站起而又坐下。

在女人们还没回来的时候,卯三郎在傍晚六时先一步回来了。

“我回来啦,掌柜,今天因为是初卯,所以龟户附近到处都是人……而且,或许因为阳光好得像是春天来了,一挑担子就出汗啊。”

他扑通一声放下郁金色的包袱,里面还有两三匹卖剩的布匹。他从胸口掏出手巾,仔细地擦着脖子周围的汗水。即使巳之介用眼神暗示他“我有话和你说”,他也不知是否理解了那个眼神的意思,只是忠诚勤恳似的跑去账房热情地报告买卖的情况。从腰间取出笔墨砚台改写账面,或将笔咬在嘴里噼啪噼啪地拨弄算盘,或把笔别在右耳上,将算盘垫在肘子下阐述关于买卖情况的看法,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非常能干的、有干劲的伙计。而事实上,卯三郎手又能写,眼光又犀利,人缘又好,具有作为商人的智慧才干,有许多巳之介之流无法比拟的优点。

吃过晚饭后,按照惯例,善兵卫都会去里面回收布料,但是那晚店里很忙,即使到点了,他也仍然在账房监督,令人急不可耐。巳之介无聊憋屈之极,很想和人聊天说话,或许是终于忍受不住了,他借口去小便,偷偷地逃到内厅,却见阿露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而且正伏在圆窗下面灯笼火光微暗的小壁橱旁,盛装的箭鹭图案花纹和服也没解下,大概是自个儿在打盹吧。

“哎呀,今天是开心得玩累了吧。”

他招呼道,可对方却没有反应。

“……算了,但是阿才到底在哪里。让她光看着你们恩爱,她肯定痛苦得哭了吧。你们真是作孽啊。哎!喂!露露,阿才在哪里啊?”

“应该在二楼吧。”

阿露的声音轻轻地从沉沉下垂的岛田髻下面传来,其中竟有些哽咽之声。

巳之介觉得诡异,正百思不得其解,阿露却突然叫道:“巳之哥,痛苦的人是我。我的心好痛,好痛!”

她喘着粗气像是悲愤欲绝,丰腴的身体左右扭动,和服的后背脊缝都已皱成一团。

“怎么了,搞得这么夸张。你自从有了男人,就成糟糕的哭鼻虫了啊。”

谈笑的氛围被破坏掉,巳之介只是呆立着不动,俯视阿露因激动而红透的耳朵内侧。

“……巳之哥,你也振作点。你和我都被卯三郎骗了。阿才很早就和那个人是老相好了。”

“你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虽然心里就像突然被挖了个洞,但是不知怎么,巳之介却不是能在这种时候一改嬉皮立即认真起来的人。任何时候都是轻佻肤浅,即使知道是件大事,也强自撑着面子,冷笑不已。

“……真是出其不意的事。不过,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那两人有什么可疑的行为?”

阿露沉默不语,只是摇着鬓发的发丝“嗯嗯”地点头。

“像你这样又不说原因,而只是说悔恨悔恨的,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要光顾着自己哭,若有证据,就说出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那两人说的悄悄话,我全听到了。”——这是之前在龟户的天神那边,在藤架下的路旁小茶棚中休息时发生的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阿露去小解时,两人悄悄细语的声音在厕所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看那样子,两人肯定是在很久以前就好上了。之前,阿才每次与阿露做伴去隐居所时,都会消失一段时间,让阿露在那里等着,说是去上街买东西。那时,阿露粗心地以为她大概是去外面和巳之介幽会了,但是听了今天的话才知,她竟然是一直在山谷崛的游船旅馆那里和卯三郎逍遥快活。不仅如此,阿才说是为资助老家生计而从巳之介那里拿来的钱,大部分其实都用作和卯三郎的游玩费及奢侈费,两个人都认真地叫巳之介“弱智”“低能儿”,且叫顺了。这一听,阿露全身血液都“哗”地沸腾起来,惊讶得差点昏倒。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回到家里。

“这也是我欺骗母亲的报应吧。我已经没脸活在世上了……巳之哥,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心痛吗?”

即使被这样说,巳之介却仍然嬉皮笑脸的。原来如此,毋宁说那个卯三郎和阿才有那样的关系似乎才正常。自己之前怎么就对他们那么放心,这不能不说是天大的疏忽,的确是“弱智”的“低能儿”。但是以巳之介的性情,与其说是心痛,不如说首先是羞耻。他岂止没有愤然踹飞桌椅的气概,只因要掩饰羞意,还越发一个劲地嬉笑起来。

虽然,他在无论多么危急时都不失滑稽与话痨的本色,但是这个时候,即使是他也无言以对,在看了一会阿露萎靡不振的身影后,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上二楼客厅阿才那里去了。一般来说,男人是要上去一把揪住女人的发髻毒打一顿,但是他却像是写信借钱而被拒绝时那样感到很羞耻,总觉得没脸见阿才。一想到她一直以来极力恭维他“您是情场老手”“因为少爷是个好男人,所以我会担心”之类的话,就觉得自己太过愚蠢,生起一种仿佛从衣领里燃起热火、从腋下涌出冷汗般难以名状的惭愧之情。阿才正打开六叠房间的壁橱,拿出阿露平时穿的衣服,听到脚步声便朝这里转过来,那一瞬,巳之介有种想找个洞钻进去的畏缩,差点就撒腿逃跑。

“啊,少爷。”

一看到他,她露出和平常一样的微笑,不过马上又变成像是生气的表情道:“为什么一直都待在店里呢?让人家一个人去龟户,这让您终于能图个清静了吧。”

说着,她放下手上拿着的阿露的衣服,好似焦急地抓着男人的衣袖摆弄。一锤定音!这真的是一锤定音。听了这话,巳之介终于放下心来,甚至还恢复了发挥话痨的心情。

“可别那么怨恨啊,阿才大人,自从你们出门后,我就被大哥逮着折磨了个够。哎呀哎呀,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啊。”

“哎唷,那么今天是被老爷训斥了吗?说来,我也觉得老爷这两三天的样子有点怪怪的,让人害怕。”

“听大哥的口气,他用一种似乎知道一些内情的语气说,并不只是巳之介不好,另外也有些行为不端的人,不过最近我会收拾那些人的。这不是要大骚乱了嘛!”

“啊?”阿才清秀的眉头不停地抖动,清凉的双眸很快蒙上了忧郁的阴影,

“这是真的吗?那样的话,老爷连阿露和卯三的事也都知道了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逃不掉的啊。还是像我说的那样,你不要在我家做女仆,我们在外面幽会,这样才对双方都好。”

这是巳之介突然在脑海里浮现的阴谋。他窃想,如果找个借口把阿才放在自己中意的那个艺妓茶馆当女仆,顺便请人监督的话,那么就能杜绝她和卯三郎的来往吧。

“唉,怎么办才好,老爷若把我解雇了,我如今是哪儿也去不成了啊。”

这么说的时候,女人似乎已经潸然泪下。就这样跪着将上半身靠向呆立的男人衣服外襟,伸开双手挂在巳之介的腰间角带上,仿佛在说“你看看我这张哭泣的脸”似的,仰头盯着他看,表情如斯美艳。雪白的额头及脸颊的色泽,今夜也稍微有些苍白,只有嘴唇仍是艳红。虽说恋上的本是这副容姿,但是明明是已经看得不能再熟的脸庞,却越看越觉其轮廓的美丽愈发鲜明地澄澈起来,如今再次让巳之介惊疑不已。

“哎,少爷,我一刻也不想和您分开。求你帮帮我,让他们准我一直在这里做活。如果老爷不答应的话,您就缠着老夫人,求您请她想办法从中斡旋。如果从这里被赶出去,我也已经回不去两国了……”

“也对,如果央求母亲的话,说不定能顺利办成事。”

巳之介无奈地说道。

“求您了,一定要帮帮我。不只是我,如果卯三也要被辞退的话,请你一并帮忙求情。”

“可卯三郎是店里的人,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这有些奇怪不正常吧。”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母亲的调解不会成功。不过,若阿才能留在家里,那么他希望卯三郎会被放逐。那样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巳之介心里谋划着这两个阴谋。

“但是,如果卯三不在的话,阿露小姐不是很可怜吗?那样的话,未免太无情了啊。”

“万一那样,也没办法。不管怎样,我两个都求求情看。”

巳之介一脸的悲伤,有气无力地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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