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
“你这段时间又瘦了。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刚才,在尾张町的四之角遇到的朋友T对他这样说。然后,他就想起昨晚和阿古里的事,不由连走路都感到疲惫。T当然不是因为察觉到这种事才说的——他和阿古里之间的关系,如今已经不值得再拿出来开玩笑,即使两人一起步行在银座大道也没什么奇怪。但是,那句话对于神经质而又在意外表的冈田,却是不小的打击。这段时间碰到的每个人都说他“瘦了”——实际上,这一年来,确实瘦得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可怕。特别是这半年间,以前那么富有光泽的丰盈肉体和脂肪,一个月一个月地,像是被削去般消瘦下来。有时,就是一天的时间,也能明显地察觉出来。因此他习惯了每天洗澡时,在镜子里检视全身肉体的衰弱情况,但是最近,他已经害怕照镜子了。以前——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就是两三年前,他的体态还是被赞为像女人般。和朋友一起泡澡时,曾自豪道:“怎么样,摆出这样的体态,看上去像女人吧,你可别起奇怪的念头啊!”——其中和女人相似的就是腰以下的部分,他常常临镜爱抚那富有弹性而白皙如十八九岁姑娘般浑圆隆起的臀部,有种不能自拔的沉溺。大腿及粗壮的小腿线条都胖得丑陋,他喜欢和阿古里一起入浴时,将他那双肥得像猪一样丑陋的腿跟她的腿比对着看。那时,阿古里还是个刚好十五岁的少女,双腿像西洋人一样细长,这和他那跟牛肉铺女佣人般的腿放在一起时,看上去就更加美了。对此,阿古里开心,他也开心。性情奔放的她经常把他仰面扑倒,跳舞似的在他的大腿上跳,或来回走动,或坐在上面。但如今,它已细瘦得多让人悲哀啊。本来膝盖及脚踝关节等,像包米粉团般可爱地包裹着,中间形成小小的洼穴,但是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惨不忍睹,骨头都突了出来,在一层皮下面轱轱地滑动。血管像蚯蚓一样鼓露出来。臀部也渐渐变平坦,坐到硬的东西上时,感觉就像两块板撞在一起。本来还不至于瘦得露出的肋骨,最近也开始从下往上一根根突显出来,特别是从胃的上方到喉咙为止的部分,都剔透得清晰可见,能让人惊悚地了解到人体的构造。因为饭量大,于是以为这个便便大腹应该不要紧的,但连它也渐渐凹了下去,照此下去,可能马上就能看到胃了。双腿之外,因“像女人”而自豪的便是胳膊——怎么说呢,要是卷起胳膊,那是连女人都会称赞的,自己也曾对喜欢自己的女人笑吟“由此手腕,引君入胜”㊟,然而如今,即使有心偏袒,也难说像女人——当然也不像男人。与其说是人的胳膊,不如说是截木棍,是在躯体两侧垂下的两支铅笔。骨头与骨头之间凹下去的凹槽,里面的肉都已消失,脂肪也没了,这样下去会瘦到什么程度——自己都觉得惊讶,都已瘦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活着,并且还能动,对此既有感恩之情,也觉骇然。这么一想,哪怕仅是这样想想就已经让他的神经感到压迫,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后脑勺突然麻痹得就要向后倒去,膝盖也似乎颤抖地要折弯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虽然其中也有神经在推波助澜,但也是长久以来遍历寻欢与色欲的报应——虽然也有糖尿病的因素,但那也是报应之一——他知道得很清楚。现在即使后悔也已无济于事,他遗憾的只是报应比意料中来得更快,已经降临到他最为倚仗的肉体上,而且还不是病在内脏,而在形体上。才三十来岁,本不该这么衰弱的啊——想着,他不由想顿足大哭。
“哎,你看,那个戒指是水蓝宝石吧?喂,是的吧,人家戴着会好看吗?”
突然,阿古里停下脚步,急忙掀着他的衣袖看向橱窗,一边说着“人家戴着会好看吗”,一边把手指伸到了冈田的面前,伸屈着五指给他看。或许是因为银座大道上五月午后的阳光正好明亮地照在上面,这些像是生来除钢琴琴键外不曾碰过其他硬物的、柔软而纤直的手指,今天却泛着浸染过般的妖艳光泽。以前去中国游玩,在南京的一家妓院里,曾看到一位似官妓的女子把手指搁在桌子上,手指非常柔软美丽,那时就觉得像是温室里的花朵,觉得世间大概再也没有像中国女人的手那样极尽纤细之美的事物了。然而,这个少女的手,也仅仅只是比那大了一点点,仅仅只是更有点人味而已。若说那是温室的花朵,那么这或许是野生的嫩草。而且因有人味,反而比中国女人的手指更有亲切感。如果将这样的手指像福寿草那样种植在小小的花盆里,那该是怎样的可爱啊……
“哎,怎么样?我戴会好看吗?”
说着,她把手掌放到橱窗的栏杆上,像舞蹈般优雅地翻转着。然后像是已经忘记了关心的水蓝宝石之事,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看。
“……”
但是,冈田不记得自己有回应过什么,他也和阿古里一样盯着同一个地方看——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充满了和这只美丽的手相关的各种幻想……回想起来,从两三年前开始,自己就一天到晚地对着这只手——这块让他深深眷恋的上肢肉——把它像黏土一样放在掌心上玩耍,像怀炉一样揣进怀里,放入口中,放到手臂下,伸到下巴底,任意地摆弄。自己一年一年地老去,而相反,这只手却神奇地一年比一年更年轻。在还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它泛黄而萎靡,带着细微的皱纹。但如今,它皮肤紧致,雪白光滑而又干燥,在无论多冷的日子里,都会有强韧的油脂湿润地沁在皮肤里,连金色的戒指都黯然失色……无邪的手,孩童的手,像婴儿一样柔弱又像淫妇一样婀娜的手……啊,这手是如此的朝气蓬勃,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一直在寻欢作乐,但是为什么自己却这样衰弱了。自己哪怕光看见这双手,就会联想到它所挑起的各种各样的密室游戏,脑袋因这汹涌的刺激而阵阵疼痛……一直盯着看,冈田开始觉得那不是手……白天——在银座的马路上,这位十八岁少女的裸体的一部分——虽然只有手裸露在这里……肩膀的部分也变成那样,躯体的部分也……腹部的部分也变成那样……臀……足……它们都一个一个可怕清晰地浮现出来,形成奇妙的趴着的模样。不仅能看见,甚至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十三四贯㊟肉块的重量……一瞬间,冈田的意识飘向了远方,后脑勺一阵摇晃,仿佛就要向后危险地倒下……别傻了!——冈田啪地打消妄想……站稳了踉跄的脚步……
“那么,去横滨给我买吧?”
“啊!”
说着,两人向新桥方向走去——这是要去横滨。
今天买了很多东西,所以阿古里肯定很开心。若去横滨,那么山下町的亚瑟邦特、连卡佛等这些印度人的宝石店及中国人的洋服店等等,适合你的东西全都有。你是异国风情的美人,所以那种普通却更费钱的日本式服装不适合你。你看西洋人和中国人,他们知道不费钱也能把脸庞轮廓及肤色衬托得好看的方法。你今后也这样好了——阿古里被这样告知,所以对今天充满了期待。她一边走着,一边幻想着,自己现在穿的法兰绒和服里面,雪白的肌肤在初夏的温热里有些微暖地出汗,安静地喘息着。像小马一样纤长的手和脚上的肉,不一会就把那“不适合的”和服脱掉,给耳朵戴上耳环,脖子挂上项链,胸脯戴上丝绸或麻纱做的清爽半透明的胸罩,用脚后跟很高的纤细鞋尖酥软地……变成像走在大街上的西洋人那个样子。然后,这种西洋人一走过来,她就紧紧盯着人家看,缠着冈田问诸如“那个项链怎么样呢、那个帽子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那种心情,冈田也一样,他把所有年轻的西洋妇人全都当作是穿上洋服后的阿古里……那个也想买给她,这个也想买给她,虽然这样想……心情却一点也没因此而高兴起来,这是为什么呢。接下来要和阿古里开始有趣的游戏。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五月的天,去哪儿都是愉快的。“蛾眉青黛红布鞋”……让她穿上新的、轻的衣裳,穿上所谓的红布鞋,让她像可爱的小鸟一样,开车带她去找快乐的隐居地。海边那蔚蓝色的、景致优美的、一端突出来的阳台房也好,能透过玻璃门看到葱葱新叶的温泉地的一个房间也好,又或者是没什么人注意的外国人小镇的幽暗宾馆也好,在那里开始游戏,冈田自己一直做着这样的梦——所以只是为了这个而活着——开始有趣的游戏……那里,她像一头豹子一样躺着……像戴着项链和耳环的豹一样躺着……是一只从小养熟的、很能领会主人喜好的豹子,不过它的精悍与敏捷却屡屡让主人感到束手无策。玩耍、搔挠、敲打、跳跃……最终咬裂成碎块,连骨髓都放在嘴里舔食……那样一种游戏!光想想都让他的灵魂被诱惑得陶醉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到全身颤抖起来。突然,一阵眩晕,意识再一次渐渐远去……现在,他想三十五岁是否已是生命的终点,就要倒在这条街道上死去……
“哎呀,你死了吗?真是没办法啊。”
阿古里看着倒在脚边的尸骸发呆道。尸骸上面,下午两点钟的太阳正如火如荼地晒着,瘦得突隆出来的颊骨的凹槽里形成浓暗的阴影——“如果一定要死,他要是能再晚死半天,去横滨帮我买完东西就好了……”阿古里气鼓鼓地咂着嘴巴。“虽然可能的话,一点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但是也不能这样丢下他不管……不过,这个尸骸的衣袋里还有几百元钱。这本该是我的东西……他至少也应先留个遗言把它给我啊——这个男人已经蠢得无药可救地爱上我了,所以即使我现在从口袋取出那钱,买喜欢的东西,玩喜欢的男人,他也不会恨我,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多情的女人,岂止是允许,他甚至还喜欢我做那样的事……”阿古里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从口袋里取出钱。即使变成鬼怪跑出来,若是这男人的话,那也不可怕,即使成为幽灵,他也一定会听话的。肯定像自己想的这样吧……
“喂,幽灵先生,我用你的钱买了这样的戒指,买了这样漂亮的带蕾丝的裙子,你看啊(说着,卷起裙子给他看),你所喜欢的腿——你看看这漂亮的腿,这白色丝绸的袜子,绑在膝盖上的桃色缎带吊带,全都是用你的钱买的,说什么我不会挑东西?我不是宛如天使般的出色?即使你死了,我也如你希望的那样,穿着和我相配的衣裳,在世上开心地蹦着跳着。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你为我做了这些事,你也很开心吧。因为你的梦想就是变成我,变成如此美丽的我,活蹦乱跳地活着……那么幽灵先生啊,爱上了我的、连死都不能得到超度的幽灵先生啊,给我笑一个!”
说着,她要用力地抱紧冰冷的尸体,这像枯木头般的骨头和皮肤咯咯作响为止,抱到其哭着说“我受不了了,求你饶了我”为止。如果这也不屈服的话,那就千方百计地诱惑他。疼爱他,哪怕皮肤破裂,不应有的血液哗哗流淌,骨头一根根地散裂……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呜……嗯……”冈田只是虚张了几下嘴巴。
这样一起快乐地走着——明明不该有这样的快乐,自己的心跟不上她的节拍。悲伤的联想涌起,此起彼伏,游戏的“游”字还没开始,身体已经极度衰弱。只是神经的问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种天气只要出去走走就会好的——本是这样鼓励自己而出来的,但是果然不仅仅是神经,手脚也像脱力般慵懒,每走一步腰都嘎吱嘎吱作响。慵懒这种感觉,有时是一种甜美的让人怀念的东西,但是当达到现在这种强度时,就会预感到这是种很不好的征兆。现在,在自己不知不觉间,严重的疾病不是已经在深入侵犯身体的组织了吗?自己不是正放任着它,直到什么时候摇摇晃晃地走到突然倒下为止吗?一旦倒下就完了,就病入膏肓了吧——啊,要是这样的慵懒,干脆就早点变成那样算了。然后让我浑身没劲地躺在柔软的被窝里。或许,自己的身体其实早就要求要那样做了吧。“不行,不行,那样的身体还出来走,太不像话了。会头晕也很正常。一定得躺下休息。”医生看到的话,肯定会这样惊讶地阻止吧。想到这里,心情便愈加消沉,连走路都觉得费劲。银座大道的柏油路——健康的时候,在这上面昂首阔步,不知是何等愉快,走在坚固的、硬邦邦的地面,一步步地,从脚后跟噌噌地直响到头脑顶。首先,像是将脚勒紧在模具似的红色牛皮鞋里,大概会让人觉得太紧不舒服吧。本来,洋服之类的东西,是精力旺盛而健康的人穿的东西,要是衰弱体质的人,那是承受不了的。腰、肩、腋下、脖子……因为是用带扣、纽扣、橡胶及皮革等两层三层地绑紧所谓的关节,所以就像没事也背着十字架在走路一样。即使稍微想一下,也能想到鞋子下面有袜子,上面也细心地用吊带拉伸到小腿。而且还穿着衬衫、裤子,用卡扣将之紧紧地卡在骨盘上,从肩上像束衣袖一样吊起……下颌和躯干之间,严实合缝地嵌着领圈,那上面又用领带束紧,插入别针。若是身材肥满的人,无论多么用力地勒紧,也只是变得更加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但是身材瘦弱的人就受不了了。一想到要穿那样令人辛苦的东西,就厌倦郁闷,手脚也特别地疲惫,气都要喘不上来。正因为是洋服,所以好歹能这样有精神地走路——但是,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让走不动的身体像木板一样挺直,戴着脚枷手枷,被后面的人呵斥着“马上要到了,振作点,别倒下”,那么无论是谁都会想哭的吧……
冈田走着走着,就渐渐受不了了,忽然就联想到像疯子般不争气地号啕大哭的场景……直到刚才,一位中年绅士带着年轻的小姐,在这样的天气里,似乎是去哪里散步,正穿着清爽的衣服走在银座大道上——那个看去像那小姐伯父似的男人,突然嘴角一歪,哇地像小孩一样哭了出来!“阿古里,阿古里,我走不动了。你要背我。”他赖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使泼撒娇。“什么呀!怎么了?快别这样了!大家都在看呢。”阿古里粗暴地说道,用那像是可怕的伯母般的眼神盯着他——她对于他发狂的事,一点也不奇怪吧。对她来说,这个男人的哭相并不稀奇。虽然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是第一次哭,但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他总是这样哭的——“真蠢啊,这个男人要哭也别在外面哭啊,想哭的话,以后可以任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的啊。”她大概会这样想吧。“闭嘴。求你别哭了,多丢人!”但是,即使这样说,冈田也不肯轻易停止哭,最后他挣扎着,粗暴地把领圈及领带胡乱地扯掉,横冲直撞。然后完全疲倦了,呼呼喘着气,倒下了,紧紧贴在地面上,像是胡话一样说道:“已经走不动了……我是病人……快给我脱掉洋服换上柔软的衣服,在人往人来的大路上也没关系,给我在这里铺上被子。”阿古里不知所措,脸羞红得像是要烧起来——已经想逃也逃不掉了,两人的周围尽是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巡警来了,阿古里在众人的环视中被讯问。“那个女人是谁?”“是女儿吗?”“不觉得恶心吗?”“是歌剧演员吧?”等等,人们窃窃私语着。“怎么了你,不要在这种地方躺着,给我起来吧。”看到他发疯,巡警安慰地说道。“不要,不要,我可是病人!怎么起得来。”冈田摇着头,仍然低声哭着。
这样的场景,清楚地映在他的眼帘。实际上,他现在就深深涌起了一种像那样低声哭泣时的心情……
“爸爸……爸爸……”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和阿古里完全不同的、惹人怜爱的声音。一个今年五岁,穿着圆滚滚的薄毛织友禅绸衣服的女孩子,伸出稚嫩的手掌,向他招手。她后面是一个结着发髻的像是那孩子母亲的身影……“照子啊,照子啊,爸爸在这里呢……啊,啊!你也来了。”他两三年前去世的母亲也出现了……母亲不时要和他说什么,不知是否因太远了,隔在朦朦胧胧的迷雾里……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她扭着身体干着急,说着心酸哀伤的事情,眼泪潸然打湿了脸庞……
不再想悲伤的事了,母亲的事、孩子的事、死的事——这些事只是稍微想起一点,就变得这么悲伤,这是为何呢?果然还是身体衰弱的原因吗?两三年前,身体健壮的时候,虽说也会悲伤,但是应该不会这么严重。但如今,悲伤的心情和生理的疲劳浑然一体,浑浊地郁结在身体里的血管中。这种郁结,被淫欲给煽动起来时,就会愈发地沉闷……他走在五月白天的大街上,眼睛不看外界的任何东西,耳朵也不听任何声音,他的心只是执拗地、阴郁地,向内层深处走去。
“万一呢,你买东西时有多余的钱,能不能给我买块手表?”
阿古里在说这样的事——因为正好来到新桥站的前面,所以她是看到那里的大钟而突然想起的吧。
“要是去上海的话会有好的手表吧,给你买块好了。”
然后又一会儿,冈田的幻想又飞去了中国——在苏州阊门外的湖畔,漂浮着美丽的画舫,撑船在恬静的运河上,向耸立着虎丘塔的方向行去。船中有两个年轻人像鸳鸯般郎情妾意地并坐着。他和阿古里不知何时成了中国的绅士、官妓。
你爱阿古里吗?如果被人这样问,冈田当然会回答“是的”。但是,在思考阿古里这种事物时,他的脑海里就像魔术师喜欢使用的舞台场景那样,变成垂下漆黑的天鹅绒帷幕的暗室——然后在那个暗室的中央,立着一尊裸女的大理石像。虽然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就是阿古里,不过他认为那就是阿古里。至少,他所爱着的阿古里,必须得是那个“女人”,必须得是脑海里的那尊雕像——它活过来在这个世上生活的就是阿古里。现在,和他一起并排走在山下町的外国人街上的她——透过她的肉体上正套着的宽松的法兰绒衣服,他可以看到她的原型,在心里描绘出在那衣服下面的“女人”的雕像。在他的心里清晰地浮现出一道道优雅的凿痕。今天要用各种宝石及锁、丝绸来装饰那尊雕像。从她的肌肤开始,将那不相配的、不好看的和服剥掉,将她暂时变成剥得精光的“女人”,为她全身所有部位的屈曲处,都赋予光泽,增加厚度,打磨出生机勃勃的曲线,做出丰满的凹凸,为了让手脖子、脚脖子、颈脖子——叫作什么脖子的脖子都柔和地亮丽起来,给她穿上洋服。这么想着时,给所爱女人的肢体买东西这种事,不就像做梦一样开心吗?
梦——在这寂静的、行人稀少、洋馆林立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到处看看橱窗,不觉得这像做梦吗?这里的白天静谧沉静,不像银座大道那样华丽花哨。寂静的灰色的厚厚围墙建筑里,让人怀疑是否真有人居住,只有窗户的琉璃像鱼的眼睛般闪着光亮,映着蓝天。虽然是街道,却像是走在博物馆的走廊中。而且两侧玻璃里面装饰的商品,虽然新鲜,却奇异地带着幽玄的色泽,奇异的鲜艳,给人一种像是海底花园般的幻想。写着“各类日本艺术:油画、瓷器、青铜雕塑”的古董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底。“漫长男装女装裁缝店……”㊟这样写的大概是中国人开的服装店。也有写着“詹姆斯·伯格曼珠宝……戒指、耳环、项链……”的店。“E&B Co.、外国生活用品……女士内衣……布料、挂毯、刺绣……”这些话只是耳朵里听到过,像钢琴的声音般庄严美妙……虽然从东京过来只需一小时电车,但是却感觉像来到了很遥远的地方……而且,即使有想买的东西,但是看到店铺门扉寂然紧闭的样子,不由犹豫要不要走进去。在银座一带的商店可没有这样的事,这也许是面向外国人的缘故吧——这里大街上的橱窗,只是冷然地将商品陈列在玻璃窗的深处,却没有像说“请您购买吧”这样的讨好话。在光线微暗的店里,不像有店员工作的样子,虽然装饰有很多东西,却像佛坛般沉郁。但是,这反而让那里的商品看上去愈加奇异地具有诱惑力。
阿古里和他暂时在那条街道上来回闲逛。他的怀里有钱,而她的衣服下面有雪白的肌肤。鞋店、帽子店、宝石商店、杂货商店、毛皮店、织物店……只要付钱,那些店里的商品无论哪个都能紧紧地贴上她雪白的肌肤、缠上她柔软的四肢、成为她肉体的一部分——西洋女人的衣裳不是“穿的东西”,是在皮肤上披的第二层皮肤。不是从外面包裹身体,而是直接紧紧渗透进皮肤的一种纹身。这样想着,再眺望时,到处的饰窗里的东西看上去都成了阿古里皮肤的一块、肌肤的斑点、血液的血滴。她只要从那些物品里买自己喜欢的皮肤,把它贴到自己皮肤的部位上就可以了。他甚至想,如果你买了翡翠的耳环,你的耳朵就长出了绿色的小脓包。若穿了那个毛皮店的店面里那件栗鼠的外套,你也变成一头毛色像天鹅绒般泛着光泽的野兽。若要买那个杂货店里挂着的袜子,你从穿上它开始,你的脚就长出丝绸衣料的皮肤,那里流动着你温暖的血液。若是穿上漆鞋,你的脚后跟那柔软的肉就会变成漆,闪闪发光。可爱的阿古里啊!那里的东西,全都是为了嵌入你这样一个“女人”的雕像而制作出来的、你自身蜕下的皮囊,是你原型的一个个部件。青色的蜕皮也好,紫色的、红色的,那都是从你的身体剥落下来的皮,把“你”放在那里贩卖,在那里,你的蜕皮拥有你的灵魂……你明明拥有那样漂亮的“你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包在不相配的虚肿的法兰绒衣服里呢!
“啊……是这位小姐要穿吗?……想要什么样的呢?”
从微暗的店里面走出来一个日本人掌柜,说着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古里看。两人走进了卖现成衣服的女士服装店。因为刻意选容易进去的、小而整洁的商店,所以这家店并不那么气派。狭窄的房间两侧有镶着玻璃的柜子,那里总是挂着现成的衣服。胸罩啊,裙子啊——“女人的胸”及“女人的腰”——挂在晾衣架上,垂在头顶。房间中央也有张矮架子。那里摆着衬裙、内衣、袜子、紧身胸衣及各种蕾丝布片。净是柔软的、真是比女人皮肤还柔软的布料,比如卷得出褶的绉绸、纯白纺绸、缎子之类,滑滑的、凉凉的。阿古里刚想待会儿自己就能穿上这样的布匹,变得像西洋人偶一样了,却突然发现掌柜正盯着她看,本来快活的、精力旺盛的她竟然也莫名地腼腆退缩起来。但是眼睛却泛着光,仿佛在说“这个我也要,那个我也要”。
“人家不知道什么样的好,不过……喂,你知道哪个好吗?”
她像是要躲开掌柜视线似的藏在冈田的阴影里,迟疑地小声问道。
“要是这一带的话,我觉得哪件都适合。”
说着,掌柜展开一件白色的像是麻纱的衣服。
“怎么样,您穿这件试试,那里有镜子。”
阿古里来到镜子前面,把那件白东西抵着下巴垂下来看。然后像小孩一样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挑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
“怎么样,要不要这件——”
“嗯,这件也行啊。”
“这件也不像是麻纱的,到底是什么料?”
“这是棉纱,干爽光滑,很舒服的。”
“多少钱?”
“这个啊——哎,这是——”
掌柜对着里头大声说着:“喂,这个棉纱的衣服,多少钱的?哎?四十五元?”
“这个需要改成合身的,今天能来得及吗?”
“啊?今天之内?是要坐明天的船出发吗?”
“不,不是的,不是要坐船,但是有点急。”
“喂,你觉得怎么样?”
掌柜又对着里头喊道。
“客人说要今天之内给改好,能不能改好——能改的话就给我改。”
这个掌柜说话用词粗鲁,是个粗俗的男人,但似乎也是很热情的好人。
“我们马上就给你改,不过怎么也要花两个小时的。”
“这点时间没有关系的。然后我还想买帽子和鞋子,在这里换上。因为第一次穿洋服,所以什么也不懂,你这里,里面穿的东西也齐全的吧。”
“可以的,店里都有,所以全都齐全的——这是穿在最下面的(掌柜顺手从玻璃架抽出丝绸的抹胸),然后在这外面穿这个,里面穿这个和这个。也有做成这样子的,不过这东西这里没有开口,穿上的话就不能小便了,所以西洋人都尽可能不小便。因为这件不方便,所以还是这边的这件好,这件的话,这里有个扣子,你看,只要把它解开就能小便了……这件贴身衬衣八元,这件衬裙六元。虽然比日本的和服便宜,但这是多么漂亮的纯纺绸啊……那么,还要量下尺码,所以请到这里来。”
从法兰绒的布料上面,量下面的那具原型的胖瘦与长短。革制的尺子绕在手臂下面及脚的周围,测查她肉体的体积与形状。
“这个女人多少钱啊……”
掌柜不是要这样说吗,自己现在不是在奴隶市场吗,然后正在把阿古里当作商品在给她估价吗?——冈田突然这样觉得。
傍晚六点左右,他和阿古里提着仍在那条街附近买的紫水晶耳环、珍珠项链、鞋子、帽子等包袱,回到女士服装店。
“啊你们回来了,买到好东西了嘛。”
掌柜用一种已经是很熟稔的语气说道。
“已经全部改好了,那里有个试衣间——您去那换上吧。”
冈田把改好的衣服——湿滑的、像一片雪般柔软的东西拿在手里,跟着阿古里走到屏风的阴影里。走到等身高的穿衣镜前,她虽然仍是为难的表情,但却开始安静地解开腰带。
……冈田脑海里的“女人”雕像就站在那里。他一边小心地拿着轻柔的丝绸帮她贴到肌肤上,一边给她扣上纽扣,按上子母扣,结起丝带,绕着雕像周围团团转。那时,阿古里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开心的、活泼的笑容……冈田又感到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
(大正十一年㊟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