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绺头发
“来吧迪克,让我听你说说你的故事,正好今天谁都不在——”
那是一个寒夜。我和迪克在静谧的酒店吸烟室里面对面坐着。我一边催促着迪克打开他不轻易开口的话匣子,一边把火炉里的火苗搅动了下。
“怎么样,要不我去拿点热红茶什么吧?”
“算了,那倒不必。”
迪克回应了一句,暖炉的火光把他的脸庞映得泛红,照着他那宽阔而坚实的额头。他好像陷入了沉思,目光一直盯在火苗摇曳的光影上,过了半晌才用多少有些日本人口音的英语开口道。
“我想说给您听的这些事儿,其实到现在为止还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不过我最近也必须要离开这里了。我这条腿,就像您看到的,多亏了这温泉的功效,已经好了很多。现在不用拄着拐杖都可以走山路了。我的重伤差不多全好了。所以估摸着大概再过一周就能动身,不过就算动身,也不大会回横滨。”
“这么说来,要回去哪里呢,你在横滨不是有家么?”
“恩,是啊,我家在横滨。父亲和母亲也还在世。我不仅是出生在日本的,母亲也是日本人,所以我的故乡除了日本也没别的地方。不过虽然如此,我大概,会去上海之类的地方生活吧。因为只要腿伤恢复了,身体还是好的,又还年轻嘛。”
“那么迪克,你多大了?”
“在日本是二十七岁——按西方的算法,到今年十二月刚好满二十六岁。不过你问这个问题还不如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呢。在我要离开日本的时候,本以为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些话,就这样离去。不过,在酒店里的这段时间,结交了您这位朋友,所以就只想请您听听我的事。话虽如此,不过对于这个事,现在也没必要坚守秘密,因为和这事情有关的这些人,除我之外一个都不在了。而且我也马上就要离开日本,所以即使您听了这个故事,觉得有趣,把它写成一个故事,我也不会抗议。岂止不会抗议,我甚至还有几分希望借助您笔墨的力量,让这个可怕的事被更多的人看到。因此,我首先必须要和你坦白的一个事情是,关于这个腿伤,这个老实说就像刚刚提到的,并不是地震时被压到受的伤,而是被抢打伤的。”
迪克这样说道,看着我惊讶的脸庞,从口袋里掏出装了烟丝的烟管,深深地坐到安乐椅上,摆出要讲长篇大论的悠然姿势。
“虽说是被枪打到的,也是发生在地震时的事情,但原因却不是地震,而是因为一个女人。那个,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来花月园和大酒店参加舞会时,有一个叫奥尔洛夫的俄国女人,她经常带着年轻的西洋人或混血男性一起过来,年龄大概在二十八九左右,有着一种恰似野兽般的奇妙魅力,而且在那高大肤白的身体上总穿着引人注目的衣裳。待会儿,你会慢慢了解那个女人有怎样的身份,是怎样的性格。不过不管怎样,那个时候不管她去哪儿的晚会,那份不可思议的美丽和奢华的爱好都是出类拔萃的。虽说许多女士和绅士们都认为她是危险且肮脏的女人而不和她来往,但是要我们来说,只是因为他们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亡命俄国人身份,以及在横滨一带鲜见的妖艳型女性出于本能的妒忌和反感吧。在横滨这个地方——恐怕也不仅仅是横滨,在东洋的港口及殖民地,不论哪儿都有着这种令人讨厌的习气——偶尔来了个稍微与众不同点的外国人,原住的外国人就会像事先相互打过招呼般,一致排斥那个人,不让他融入他们的社会。这种气量狭隘、令人不快的风气,在世界大战之前还没有那么的激烈。但战争后,自从美国人和英国人驱逐其他外国人并独占东洋在商业上的权力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了。只要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种,那么岂止不会当作自己的同伴,甚至会将之视为野蛮人来对待。法国人因为战争时是他们一伙的,还没有那么被厌恶,但德国人和俄罗斯则被他们严重疏远。特别是如果那个人刚好带有某种压倒他们的优质特性的话,他们就会说他的坏话,这种嫉妒的现象并不少见。因此,奥尔洛夫夫人在社交界不受待见这件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反而是意外的好事。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也是——像我们这样的混血儿——即使国籍属于盎格鲁-撒克逊,也会因血缘的不纯粹,且不说表面上,反正事实上是被厌恶的。
“您——虽然这有点跑偏话题了——对于我们这样的双重国籍者,并且在命运上却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人,您到底怎么看待呢?也有人说,我们被排斥的原因不是因为血缘不纯粹,这么想,只是我们自己的偏见,其实是因为混血儿里面有很多低能儿和不良少年,所以才被世人所讨厌。但是,要这么说的话,那么生下我们这样畸形之人的罪孽,又该由谁去背负呢?我们里面有大部分在日本出生,但不懂日本的道德,说来,也没有充分受到西洋流派的教育,所以,变成低能儿、不良少年,这也是不得已的结果。且不论这是社会的罪孽还是父母的罪,但至少不是我们自身的罪吧。虽然在我们当中,当然也会有很受人们尊重和信任的人,但一般来说,和普通的西洋人以及和普通的日本人相比——还是不能受到相对等的对待,而且他们自己也觉得受到歧视。所以,当我们发现奥尔洛夫夫人的时候,就像众多的蜜蜂拥围着一朵鲜花,全都聚在她的周围,崇拜着她。而且,那些所谓的“一本正经”的淑女和绅士们越是诋毁她,我们就越倾心于她的美貌。关于她的年龄,实际上比我们要大十岁以上,大概有个三十五六岁吧。不过像那样紧绷的肌肤和曼妙的身体,到底无法辨别她的真实年龄。我刚刚提到,从外表看来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但是有时候她化妆化得像是只有二十岁左右,若是只看她那没有一点松弛感的雪白肩膀及坚挺的胸脯,就算说是十七八岁小姑娘的身体也不会有人怀疑吧。她脸蛋圆润,大嘴,下巴略张成方形,鼻子是像一般俄国人那样的短鼻子,鼻孔恰如虎头狗那样正面张开成‘八’字。我所说的‘野兽般的魅力’以及‘不可思议的美’,主要就是因为那下巴和鼻子,但如果少了她那瞳孔的惊人威力,那么容貌恐怕也只能沦为一般的‘野兽般的’样子,那种不可思议或许也不过是一种丑恶吧。那双眼眸若说是用来看东西的,就太亮了,那是如火燃烧般碧绿的、大大的、有时看起来像海一样辽阔的两个水晶体。她经常有心情不好而皱眉的习惯,那时,眼眸更加的湿润与深邃,让人觉得仿佛会从那里掉落闪闪发光的露珠。仅仅这些,都还不足以描述她所有兽性般的美。在日本的戏剧当中,有一出披着红发和白发而跳的名为《石桥》的舞蹈,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就想起了《石桥》里狮子的精灵。因为她的发色刚好就是那种红。虽然在西洋人里面天生红发不足为奇,经常能看到,但要说她头发的色泽,我从未见过那样就像现在这火炉里燃烧的、煤炭般浓烈的红。她剪成短发,从正中央分开,不过,头发浓密得像是插不进梳子,纤细蜷曲,像月晕似的向左右扩散分开。而且,脸庞的外圈,因为这头发而显得特别大,壮观得就像狮子的头。还有那让头部不会显得太大的、丰盈的体态,肉感结实的胸脯,匀称而柔软的手臂,以及在沉甸结实的臀部下面,那两条如同优美的波浪般伸开来的腿——啊,如果您觉得我的话是言过其实的话,那就让我为难了。即使在那个时候,也有人说‘像那样的女人哪算什么美人,那张脸最多就是淫荡’那样的话,那样想的人就随他们怎么想好了。我绝不认为我有一点儿夸张,甚至是现在和您这么说着的时候,都觉得那个女子的美丽还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最热烈地渴求奥尔洛夫夫人欢心的男人,是我、杰克和鲍勃。我们三人如痴如醉地纠缠于她,其他的男人或许是吃惊于我们的激烈竞争,全部骂我们‘他们就是白痴’,都放弃了。留下来的三人,心里都想着等到另外两个人放弃就好了,但是这样一来却更加发现她的珍贵,于是三人愈发陷入恋爱的深渊。杰克也好,鲍勃也好,都是被人嫌弃的有着非纯粹血统的年轻人,从小就因为这样的境遇而和我关系亲密,所以我们并没有出格地吵架。但是,杰克对鲍勃,鲍勃对我,我对杰克,都变得相互牵制、嫉妒、猜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这样不知不觉中,奥尔洛夫夫人的服装和随身物品都变得奢华起来,她的衣柜里华贵的东西也不断增加。这是由于我们三人,都像把贡品敬献给女王那样,一人送了毛皮,另一个人就送宝石过去,争相赠送高价礼物。她经常这样说道:‘亡命到日本之前我经历了各种苦难,已经不想再受苦。我原本就喜欢享乐奢华的生活,但是丈夫因为革命而死了,我也已经回不了故国,所以如果有真心爱着我,理解我的兴趣和癖好并能给予我想要的生活的男人,那么和他结婚也无妨……’并且经常开玩笑似的问我‘你家有多少资产’‘那些资产全都会继承给你吗’‘我如果成为你妻子,你能让我过怎样奢侈的生活呢,你父母会允许你和我结婚吗’之类的问题。让我不知不觉地有种在三人中自己最得宠的感觉。我向她表明:我家中的财产,在父亲死后大部分都会成为我的东西,自己也喜欢奢华的生活,没有比让她穿上华丽的衣服,看着她任何时候都美丽的样子更快乐的事了,只是有点担心是否能得到结婚的许可,但是时间还长着呢,只要再过个一两年,总能成的,即使我跟母亲闹闹脾气,也能征得同意的……我一有机会就劝说她,让她再等我一两年,因为在一两年中我会尽可能想办法的。
“虽然我是瞒着另外两个人对她说那样的话,但是杰克和鲍勃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一些。两人也不甘落后,趁别人不注意就在她耳边低语、倾诉。恋爱的竞争变得愈加激烈了。而与此同时,她那可怕的本性也渐渐地暴露出来。她既喝酒,又很会抽烟,说出的话以及态度,随着关系的亲密,而越发粗俗、放荡起来。不仅如此,她虽然承诺我说可以和我结婚,听进了我诚挚的请求,满足了我的愿望,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她就没给另外两人许诺过同样的话。现在她身边我从没见过的戒指、项链及晚礼服等与日俱增,谁又能保证说她的唇只会触碰我的唇呢。这种情不自禁的不安与嫉妒,三个人肯定都有,最后即使在路上遇到,相互也沉默地转过脸,已经反目成仇了。而且三个人都采取不同的行为,各随己愿地偷偷到她身边。
“我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和奥尔洛夫夫人幽会了一年多。因为我上班的山下町B.M公司,社长就是我父亲,时间相对比较自由。所以我相信,相比在东京丸之内大厦上班的鲍勃,以及经常得去神户出差的杰克,我是最频繁去见她的人。但是,这个时候,在那发生大地震的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八月末,该诅咒的九月一日清晨降临了。在说那天发生的可怕的事情之前,得先大致让您知道她住宅的情况。您大概也知道横滨的街道吧。在地震时最早发生火灾,几乎一瞬间就毁坏掉了的是山下町一带,其次遭到严重破坏的是西洋人的住宅地山手一带,即被称为‘峭壁’的地区。那一带,虽然是在横滨,但尤其有异国情调,树木相对比较繁茂,是个宁静的地区。不过,以前,在开港的时候,那里也是一片寂静的山野,在那边的山丘或这边的山谷一点点地建起房屋,渐渐地发展成那样的街道,所以外观上虽然很气派,但实际上多是木造或砖砌的建筑,而且像刚才说的,地势多是斜面及坡道,因此一旦地震,很容易马上发生土崩或山崩。而且繁茂的树木使得大火蔓延得很快,因为那时正好在白天,随便哪家的厨房炉子里都烧着煤炭。和往小炉子里放炭火的日式厨房不同,那些人家里,在厨炉破裂的同时,煤炭的火立即就燃成猛烈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围卷起来,把整条街都烧成一片。不过,这是后话。奥尔洛夫夫人住在那个峭壁山丘的上面,是幢可开阔地环视远处风景的两层大公寓。那幢建筑在我出生时就有了,虽然宽敞,却是煞风景的木造楼房,以前大概是天主教会的学校,或者寄宿宿舍,或者圣克拉拉医院之类的吧。因为我是在她入住之后才进到里面,所以对于那里以前的情况不了解。但是现在,外面的油漆都已剥落,里面也严重荒废了。租房的人都没钱又被原有的西洋人嫌弃,是些住不起普通酒店及租赁房的家伙——也就是亡命而来的俄国人等的巢穴。但是只有奥尔洛夫夫人是特别的,也不知是否一开始便是这样的,反正从我们出入那里开始,她就在这种肮脏的巢穴中却过着外面的家伙无法相比的奢侈生活。爬上有古老中转梯的楼梯,进入到肮脏阴暗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出租用的房间,走到尽头就是她租的房间。一踏入屋内,没人会不惊讶,在这个阴郁的公寓楼里居然有如此华丽的房间。一般的俄国人,一家五六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但是她岂止是一个人悠悠地独占了两间相邻的房间,而且连家具及装饰品等都是极为讲究的东西。其中一个房间有一个大壁炉,是可称之为沙龙的大厅。另一间比较舒适,里面有简单的厨房、化妆室及浴室,所以那里也作为寝室用。她巧妙地收服了看门的一对夫妇,有事就把他们叫到房间,让他们做跑腿及业余的活。所以,虽说是一个人生活,但这样反而更方便,没有任何的不自由。
“然后,那个九月一日的早上,正好是地震前的一个小时,我在她的寝室里。因为她会睡懒觉,所以一般都要下午去拜访。不过那天是星期天,我想邀她去镰仓住一晚,所以上午就去她那了。不过那时,她似乎是刚刚起来,在泡早上的澡。我一到寝室,就听到浴室里传来她的声音:‘啊,迪克,你今天这么早啊,我马上起来,你稍等一下啊。’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个妖艳的身影,刚出浴的肌肤上裹着宽松的日本和服。像这样,我会在她入浴的时候进到她房间,她会以这样放浪形骸的身姿来接待,虽说就两人的关系而言,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那个时候,她对我献媚的那种方式,譬如随意的表情或动作举止,她的所作所为,都已经和娼妇的技巧别无两样。关于那天早上的事,我现在仍然能记清那种美,被浴汤濡湿的红头发,恰如一条缎子似的紧紧贴在头脑的肌肤上。她打开电风扇吹头发,仰身横卧到床上,然后拿出一根烟卷,一边向天井吐着烟圈,一边让我坐到她的脚边。然后我说去镰仓吧,不知为何她没接话,而是□□□□□□□□□□□□□□□□□□□□□□□□□□□□□□□□□□□□□□□□□□□□□□□□□□□□㊟。‘哎,迪克,你若是想带我去镰仓,就先给我买前段时间说的戒指。现在马上去买。因为是这样约定好的,所以你不买来,我可不去。’她抓着我的脖子,一边摇晃一边说。越是摇晃得厉害,越是□□□□□□□□□□□□□□□。——□□□□□□□□□□□□□□,□□□□□□□,□□□□□□□□□□□。□□□□□□□□□□□□,□□□□□□□□□□□□□□□□□□□□□□□□,不搁置不夺取我的回答。我说:‘那么我给你买,但是现在马上买,也太强人所难了吧。是不是啊,卡汀卡?’——卡汀卡是奥洛尔夫夫人的名字。‘让我待到十二点,等下午了,我一定给你买来。’‘好的,你真是个好孩子。那么十二点前,就由我来保护你哦。’卡汀卡说着,心情愉快地笑起来,□□□□□□□□□□□□□□□□,□□□□□□□□□□□。‘可以吧?迪克,作为交换,就在十二点整为止哦,下午后你暂时回去,四点还是五点的时候再来。因为白天去镰仓太热了。而且那时一定要带来那个戒指。不然,你就别来见我了。’
“然后过了二三十分钟,两人正沉溺于甜蜜恋爱的快乐中时,那个恐怖的剧烈震动降临了。我啊的一声,拉着卡汀卡的手,像弹起般爬了起来。爬是爬起来了,但是我们正要跳下床时,相反,地板突然从下面翘了起来,把我们狠狠地推回到床上。人在那种时候大概会有幻觉吧,又或者事实上晃动就是那么厉害,那时我觉得眼前的四面墙壁都倾斜了九十度,头顶的天井变成侧面,而且床从笔直立起来的地板上滑落,向之前的墙壁那边迅速地翻倒。那期间,我和卡汀卡就像坐在受惊的马背上那样剧烈地上下晃动,那时残留在我视觉里的,就像从飞驰的火车车窗眺望近处的景象那样,完全只有万花筒般混乱的线条与形状。我只模糊地、而且是带着异常恐惧的感觉记得的,是大厅壁炉的烟囱发出轰隆的声响,然后变成砖瓦之雨从上而下崩塌成粉尘的光景。两人听着那声音,闭着眼睛紧紧抱在一起,幸好没有掉到寝室这边,而是崩塌在大厅那边。‘迪克,迪克,快帮我把衣服拿来,把我放在衣柜里的衣服……’那时终于听到她这尖叫的声音。因为我只是脱了西装外套,只要让她穿好衣服,两人逃跑应该不难。但是大地的震动却一刻不停地持续着——虽然有人说,那时一开始有很大的晃动,然后间隔一下,来了第二、第三波晃动。但是在我的感觉里,那是一个漫长的、没有间断的、连续起伏的震动。并且,像刚才说的,因为地板已经严重地倾斜向一边,所以我好不容易下床站起来,才要走动时,脚就被困在半路,突然一阵摇摇欲坠的眩晕感袭来,我被甩出了六尺远。然后我就趴着,沿着地板的斜面向衣柜的方向,踉踉跄跄地爬下去。途中发现,那个结实的、门上带有镜子的七八尺高的衣柜,正不停地左右晃动着。衣柜虽然就在我眼前,我却什么事也做不了,自己也一起左右摇晃。但是这也没持续多久,不久我就看到衣柜摇晃得更加厉害,突然就像大石块般向我的脑袋落下来。我只记得背脊被猛地撞到,嗯地呻吟了一声,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迪克,醒醒,我是杰克。……迪克,迪克,你哪都没受伤!给我振作点……’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这样的声音,然后发觉我被杰克抱起来,头正靠在他的膝盖上。杰克蹲在我的身边,拿白兰地对着我的嘴让我喝。我混乱的头脑一时不明白为什么被杰克抱着,而且这里又是哪里呢。‘噢,迪克,注意到我了嘛。因为你只是后背被撞到,所以哪里都没有受伤。来,振作点,坐起来看看。你看,这里有蝙蝠伞,用这个做拐杖走走看。你必须快点,尽快地逃出这里。磨磨蹭蹭的话,就会被烧死。整个横滨,现在都烧成一片火海了。’听到这样说,我才意识到衣柜现在仍倒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仍然在卡汀卡的寝室里,在方才衣柜下面地板的地方,只是杰克不知为何来到了这里。‘杰克——’我说道,‘你什么时候、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在地震发生的一刹那,正走在下面的坡道上,然后就径直来到这里了,为了救出卡汀卡。’‘卡汀卡没事吧,那个女人没受伤吧?’我这么发问时,杰克疯狂地大笑起来,然后指向后面,‘没事的,你看那,卡汀卡在那里。’我定了定还有些轻微眩晕的眼睛向杰克指的方向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内像是被巨人的脚胡乱践踏过的混乱景象,然后,我渐渐明白了刚才的地震到底造成了多么惨烈的破坏。一直到刚才,都让我沉溺在恋爱欢乐中的房间,一瞬间就成了废墟,很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了‘房间’的形状。大厅和寝室之间的墙壁,在烟囱崩坏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洞,在洞的对面,砖瓦堆积如山,钢琴从角落游到了正中央,仆倒在地上。地板不仅剧烈地倾斜了,而且每一块木板都被撕裂,翘起,那里还赫然撕开着一个大口。本来靠着墙壁的匾额、架子,没有一个还在原来的位置,陶器、玻璃及酒坛都散落一地,椅子、桌子、化妆台等本来立着的东西,全都翻倒着。我刚才感觉床从地板上滑落般落去,这也是有道理的,现在看来,是沿着斜面往相反的墙壁那边落去,正像表现主义的舞台装置什么的那样扭曲着。而卡汀卡靠着那张床的柱子,傻傻地呆立在那里,脸色铁青,和瞳孔的颜色一样的铁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以为她只是站在那里,这是我的视觉错误。她其实是双手被往后绑在床柱上,两只脚也被残忍地绑缚着。‘噢,卡汀卡,这是怎么了?’我这么说时,她不知是因难以忍受这被绳绑着的屈辱,还是因为时刻迫近的危险,失神地望着我,那比千言万语都有力量的幽深眼眸,如今几乎只是毫无表情地睁开着。‘杰克,你想把卡汀卡怎么样,你不是说要救出她的吗?’我发疯般地叫道,不觉忘了阵阵疼痛而马上站了起来。‘等下,迪克,不必吵闹,我已经放弃救这个女人了。’杰克扶稳我仍踉跄的身体说道,‘你听清楚了,我要绑着这个女人,烧死她。不过绝非只杀死一个人,我也要在这里一起烧死。好了,迪克,你什么也别说,赶紧逃出去吧。’‘不!’我甩开杰克的手腕说道,‘我要解开那条绳子,不管你怎么阻拦,我都一定要救她。’‘说什么蠢话。’杰克像是嘲讽似的说道,然后紧紧抱着我,对着我的耳边,这次是平静但是告诫似的继续说道,‘迪克,你这身体不是才刚被我好不容易给救出来吗?无论你怎么反抗,你都不可能赢我。而且那样做的话,你也会一起烧死。火已经烧到那里了。你看,看那窗外,看四面八方涌起的烟,那烟很快也会弥漫到这里。没必要连你都为这个女人去死。我并不想把你牵连进来,所以才忠告你。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杰克,你卑鄙!因为输了恋爱,就要杀了那个女人。’杰克把发疯般狂暴的我拽到窗那边,按住我的后颈,让我不能动弹分毫。‘我因为要死了,所以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你刚才气绝倒地的时候,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吗?我跑进来的时候,那个女人没救你,而是正把无数最重要的宝石往身上装。如果我没移除那个衣柜,卡汀卡就对你见死不救了。所以,迪克,对那样的女人,有什么输赢可言?你和我都被骗了。不过我为了那个女人误了终生,已经犯下了不能在这片土地上再待下去的过错。虽然也约定了说一起逃往国外,但是,爱上这样薄情的女人,也是应有的报应。所以我放弃了,我决定和那家伙结伴而死。你不值得为对自己见死不救的女人去死。让我们恢复昔日的友情,和我爽快地握手,然后老实地退下去吧。你以后帮我转告,没能见到鲍勃很遗憾。’杰克气势汹汹,仿佛我要敢说‘不’的话他就会把我扔出窗外。但我又如何能抛下比我性命都重要的女人而独自逃掉呢?这个女人对我见死不救,而且对我、杰克,恐怕也肯定对鲍勃许了下结婚的约定。这么想的话,这确实是很可恨的女人。但是我也和杰克一样,爱上这个女人,是应有的报应。‘杰克,我很能理解你的善意。但是,我也和这个女人有约定,我也有为这个女人舍弃生命的权利。’我这样说道,‘我要是从这里退下去,那等同于输了这场爱。事已至此,我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认输。你若也念及昔日的友情,那就让我们和她一起去死吧。我虽然不会反抗你,但是一步也不会退缩。而且,要跑也已经没有时间了。’我这样说后,暂时有段时间,大家陷入深深的沉默中。杰克一双燃着猛烈的嫉妒之火的眼睛,悲痛地盯着我的脸看,但是不一会儿就放开按我的手,愤然站起,在变成斜坡的地板上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窗外靠近檐头的地方,不时升起蒙蒙的浓烟。这幢公寓里的人,要么全都死了,要么就是逃出去了,不管是在走廊还是哪里,都完全没有人的踪影。虽然能听到远方东西爆破的声音,木材噼啪噼啪烧落的响动,以及凄惨的骚乱之声,不过,这却更加突显了充斥在这个房间中的异样的沉默。在这期间,杰克似乎终于压制住燃起的嫉妒心,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悲壮地说道:‘迪克,强迫你逃走,是我不好。像你说的,已经没有逃的时间了。不管是你还是我,在这场爱的决斗中都不相上下。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和好,然后,给卡汀卡最后的亲吻吧。’他久久地握住我的手,然后径直向卡汀卡走去。‘卡汀卡,’他对着被绑着的女人说道,‘虽然我想给你解开绳子,但那样的话,你肯定会挣扎吧。在火烧得更近、烟卷到这个房间之前,我是不会给你解绳的。虽然很可怜,但请你做好已经行将末路的准备吧。一切都如你刚听到的,迪克和我都要一起死。你就把一直被两人深爱的事,当作在这世间的消遣吧。’在杰克像是为安抚女神之怒火、如祈拜偶像般跪在她脚下的一刹那,卡汀卡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恶意的微笑,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下。‘杰克,你们两人和我一起死,鲍勃可能会在后面怨恨的。你把鲍勃带到这里来。’她用郑重的语气说道,在死神来临前的这一刻,仅耸了下肩,仿佛在做最后的抵抗。‘嗯,不能见到鲍勃,我也很遗憾。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不,不是没办法,你现在马上就能把鲍勃带来。’听到这句谜一样的话,杰克和我对视一眼,像是哀怜地偷看了眼卡汀卡。‘卡汀卡,你是疯了啊,真是可怜。我到哪把鲍勃带来!’‘疯了的不是我,你让人遭遇可怕的事,是你疯了。鲍勃在我脚下,在我站着的这个地板下面……’那个声音很平静,藏有一种可憎的、让我们浑身战栗的东西,‘鲍勃被困在这下面的房间里。如果活着的话会来救我,所以可能是比你们先死了。杰克,你快点把这地板掀开,把鲍勃带到这里,带到我的面前。我要给比谁都先死的可怜的男人一个亲吻。’被这样告知时,我才注意到,这家的一楼已经溃塌,二楼则掉到地面上了。但是,即使如此,说鲍勃在楼下——卡汀卡是打算把杰克赶到地板下面,趁机说服我帮她逃走吧?杰克也抱着同样的怀疑,对这意外的话犹豫不决。‘杰克,死前我就告诉你吧。’卡汀卡放肆地冷笑道,‘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被我骗到什么程度了。为什么鲍勃会在楼下?因为我为了玩弄你们三个人,在一楼也租了个房间。’
“对于这个女人的大胆坦白,虽然我之前也有所怀疑,但是在这个时候,真是狠狠地打击到我和杰克了。杰克拳头握得发青颤抖,像是要打她,但是最终却对我说了句‘迪克,这个女人就拜托你了,别解开绳子’,然后就立即把地板上的洞口嘎吱嘎吱地破坏得更大,从那里钻了进去。同时,恐怖的旋风带着火点从窗口席卷而来,其中也掉落在了她的脸上、头上,艳红的头发现在真是要变成真的火焰般在风中蹂躏,这个被捆绑着像雕像般立着的卡汀卡——有谁在这世间见过如此恐怖又如此美丽的光景?‘迪克,迪克,趁着现在——’她在烟熏里鼓励我道,‘尽量带我逃出去,杰克来了,就用手枪射他!’我听到手枪这个词,突然有些惊讶,不由问道:‘那个手枪在哪里?’‘在那个化妆台的抽屉里。’我像是被恶魔附体般,在难以抵抗的力量驱使下,在烟雾中匍匐寻找,终于拿到了手枪。但是正好在那个时候,杰克从下面爬了上来。而且在他的背上,背着鲍勃已经变冷的尸体,其中耳根已被打碎,并且额头上还有一道黑色的血线……
“啊,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现在说也觉得恐怖。我对杰克说:‘杰克,你和我仍然是敌人,和我在这里决斗吧。我赢的话就解开绳子,尽量冲出火墙。’‘可以,那我先射。’杰克说着,就拿去了那把枪。我刚以为他要瞄准我,他突然把枪口朝向卡汀卡,连续地乱射一通。我这膝盖上受的子弹,就是那时想为她遮挡而被射的……
“您问我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杰克在杀了女人后,一边叫着‘我赢了’,一边射穿了自己的胸膛倒下了。四人之中唯一剩下的我,突然珍惜起性命。我拿出正好随身带着的小刀,割下卡汀卡的一绺头发。然后把它贴身放好,拖着受伤的腿,从火中逃了出来。那时竟然平安地活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迪克说着,把手伸进上衣的里兜,“你看,我到现在都还珍重地带着这头发。看啊,这美丽的,如丝织般红艳的东西。”他打开四方形的信封口,把一绺头发倒在手掌上。
我看了眼迪克的手心,那毛发的红艳,似乎还映着当时的火焰。我突然感到一种透心的寒气,不由弯腰向火炉那边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