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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夜打开窗子……把纸条交给风……”

卓娅·玛日阿罗娃,十二岁。

现在是一名邮局工作人员。

我看见了天使……

他显现了……他来到了我的梦境中,当时我们正被运送到德国去。我们坐在车厢里。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甚至一小块天空也看不见。此时,他来了……

您不怕我吗?不怕我说的这些话吗?我时而听见某种声音,时而看到天使……我现在就开始说吧,不是每个人都想听这么久。人们很少请我去做客,很少请我坐到节日的宴席上,甚至邻居们。我说啊,说啊……可能是上了岁数吧?我不能停下来……

我从最开始讲起吧……战争的第一年,我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我收过庄稼,耕过地,割过草,也打过场。所有的都上缴给了德国人:粮食、土豆、豌豆。秋天他们骑着马来了。挨家挨户搜查,把人们召集到一起……这叫什么来着?我已经忘记这个词了——收租子。我们的伪警察也跟在他们后面晃来晃去,大家都认识他们,是邻村的。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可以说,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对我们说,希特勒已经进攻到了莫斯科,进攻到了斯大林格勒。

深更半夜的时候,游击队员们来了……他们说的一切都正好相反:斯大林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莫斯科。他也不会交出斯大林格勒。

我们呢,还是耕地,收割。休息日或节日的晚上,我们还举行舞会,在街上跳舞。一片和谐的景象。

我记得,这件事发生在复活节前的礼拜天……我们折了柳枝,去了教堂。大家聚集在街道上。等着拉手风琴的人来。突然,来了一队德国人。乘坐着一辆大敞篷汽车,牵着狼狗。包围了我们,命令道:快爬到车厢里去。他们用枪托推搡着我们。有人哭,有人叫……等我们的父母再赶来,我们都已经坐到了车上。坐在粗帆布车篷下。离我们村不远,就是火车站,我们被运送到了那里。那里已经停靠着一列准备好的空车厢。伪警察想把我拽上车厢,而我挣扎着不走。他把我的辫子缠绕到自己的手上:“别喊叫,傻瓜。元首把你们从斯大林的统治下解放了。”

“那把我们弄到外国去干什么?”——这之前,他们就怂恿我们去德国,许诺去那里过幸福的生活。

“要你们帮助德国人民战胜布尔什维克。”

“我想要妈妈。”

“你会住上大瓦房,有巧克力糖果吃。”

“我要找妈妈……”

哎呀呀——!如果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估计他连早晨也活不到。

我们被装上车,运走了。我们走了很久,走了多久,我不知道。在我坐的车厢里,都是我们维捷布斯克州的人,来自不同的村庄,大家都很年少,像我一般的年龄。人们问我:“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从舞会上。”

因为饥饿和恐惧,我失去了知觉。我躺着,闭着眼睛。就是在那一刻……第一次……我看见了天使……很小的天使,他的翅膀也是小小的,就像小鸟的翅膀一样。我看到,他想救我。“他怎么能救我呢?”我心想,“他是那么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干渴极了……我们都被饥渴所折磨,一直想喝水。感觉整个身体内部都干透了,甚至舌头都伸到了外面,不能收回去。白天,就这样伸着舌头,张着大嘴。晚上的时候稍微感觉轻松些。

我会记一百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在我们车厢的角落里放着几只小桶,车在行驶当中,我们都往里面小便。有一个小姑娘……她爬到小桶前,双手抱住一只桶,伏到上面,就开始喝。大口大口地喝……然后,她就开始呕吐……吐完了,又爬到小桶前……再吐……

哎呀呀——!如果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我记住了马格德堡市……在那里,我们都被剃光了头,浑身涂满了白色的药水。据说这是为了预防疾病。这种溶液涂在身体上,皮肤像被烧灼一般,身体就像被点着了,脱了一层皮。千万不要这样啊!我不想活了……我已经谁也不心疼了:不论是自己,还是爸爸和妈妈。你抬起眼睛看看——他们就站在四周,牵着狼狗,狼狗的眼神太可怕了。狗从来不和人的眼睛对视,它会移开视线,可是这些狼狗盯着人,直视着我们的眼睛。我不想活了……和我一起来的,有一位熟悉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妈妈都被抓来了。也许,妈妈追赶她,爬上了汽车……我不知道……

我会记一百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个小姑娘站着哭泣,因为当我们被驱赶着去做疾病预防的时候,她和妈妈失散了。她的妈妈很年轻……一位漂亮的妈妈……可我们永远都是坐在黑漆漆的车厢里:没有人给我们打开车门,运货的车皮,没有窗子。她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妈妈。整整一个月。她站着,哭泣着,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也被剃光了头,向她伸出手,想抚摸她一下。她逃开这个女人,直到女人呼唤她:“女儿啊……”听嗓音她才猜出,这就是她的妈妈。

哎呀呀!如果……如果一个人知道了……

人们都一直饿着肚子走来走去。我想不起来,到过哪里,运往哪里。名称、地点……因为饥饿,我们活着,就像是在梦中……

我记得,我往弹药工厂搬过什么箱子。那里一切都散发着火柴的气味,烟味……没有烟,但是散发着烟味……

我记得,在某个农场挤过牛奶,劈过柴……一天干十二个钟头……

给我们吃的是土豆皮、芜菁和加糖精的茶。我的搭档会把我的茶抢过去。一个乌克兰姑娘。她比我大……长得壮实些……她说:“我得活下去,就我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她在田间唱优美动听的乌克兰歌曲,非常好听。

我……我一次……我一个晚上也说不完。我来不及说完。我的心脏承受不了。

这是哪里?我不记得……但是这已经是在集中营里了……我,很显然,已经落入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在那里,我们从汽车上往下卸死尸,把他们堆成垛,一层层地码起来——一层死尸,一层涂了树脂的枕木,一层,两层……从早到晚,我们准备好了篝火堆。用……堆起的篝火,呶,很显然,用死尸堆起的篝火……在死人中间偶尔还会有活着的,他们想对我们说点什么,想说些什么话。可我们不能在他们身边停留……

哎哟哟!人类的生活……我不知道,是不是比树木,比人驯服的那些活物轻松些。比那些牲畜,那些家禽……但我了解人类的一切……

我想死,我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四处寻找刀子。我的天使飞了过来……这已经不止一次了……我不记得,他用什么样的话语安慰我,但那些话语都很温柔。他劝说了我很久……当我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天使时,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身边早已看不到熟悉的人了,四周都是陌生人,清一色的陌生人,谁也不想和别人结识,因为明天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会死去。为什么要相识呢?但是有一次,我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玛什卡……她皮肤白白的,性格温和。我和她交了一个月的朋友。集中营里的一个月——就是整个人生,这——就是永恒。她第一个走近我:“你有铅笔吗?”

“没有。”

“那一张纸呢?”

“也没有。你要这些干吗?”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想给妈妈写封信。”

在集中营里这都是不该有的——无论是铅笔,还是纸。但是我们给她找到了。所有人都喜欢她——这么小,这么安静,嗓音也是轻轻的。

“你怎么把信寄出去呢?”我问她。

“我深夜打开窗子……把纸条交给风……”

可能,她八岁了,也许,十岁。怎么能凭着骨头架子猜出年龄呢?在那里,不是人在走来走去,而是骷髅……很快她就病倒了,不能起身,不能去干活。我请求她……第一天我甚至把她搀扶到了门前,她扶着门,不能再往前走。她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就来人把她用担架抬走了。集中营就一个出口——穿过烟囱……立刻就上了天……

我会记一百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深夜我和她聊天:“天使飞来找过你吗?”我想给她讲一讲我的天使。

“没有。妈妈来看过我。她永远穿着那件白上衣,我记得她这件绣着蓝色矢车菊的上衣。”

秋天……我活到了秋天。这是怎样的奇迹?我不知道……早晨,我们被驱赶着到田里干活。我们收胡萝卜,砍卷心菜——我喜欢干这种活儿。我已经好久没有到过田野了,好久没看到过绿色了。在集中营里,因为黑烟,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土地。烟囱高高地耸立,黑乎乎的,白天黑夜地往外冒出浓烟……在田野里,我看到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我已经忘记花朵怎么成长了。我抚摸了一下这朵小花……别的女人也都抚摸了一下它。我们知道,从我们的焚化炉里往这里运送来骨灰,每个人都有死去的亲人。有的人是姐妹,有的人是妈妈……对我来说,是我的玛什卡……

假如我知道,我能活下来,我该问一下她妈妈的地址。但是我没有想到……

经历了千百次死亡,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不知道……是我的天使拯救了我,他说服了我。他现在还会出现,他喜欢这样的夜晚,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窗子。白花花的光芒……

您和我聊天不害怕吗?听我说话……

哎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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