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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甚至都忘了这个词……”

阿妮娅·古列维奇,两岁。

现在是一名无线电设计师。

不知道是我自己记得,还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

我们走在路上,我们走得很艰难,妈妈生病了,我和姐姐年龄还小:姐姐三岁,我两岁。我们怎么才能得救啊?

妈妈写了张纸条:姓氏、名字、出生日期,放到了我的小口袋中,对我说:“去吧。”她指给我一所房子。孩子们正在那里跑来跑去……她希望我能够转移到后方,和保育院一起撤退,她害怕我们大家都死掉。她想拯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应该一个人走:如果妈妈带我去保育院,人们会把我们两个人都一起赶出来。他们只收养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而我有妈妈。我的命运取决于我不要回头看,否则就不能离开妈妈,就像所有的孩子,搂着妈妈的脖子,哭得涕泗横流,谁也没有逼迫我留在保育院里。这都是我的命啊……

妈妈说:“你走过去,打开那扇门。”我于是就这样做了。但是这所保育院没有来得及撤离……

我记得一个大厅……自己的小床靠着墙壁,那里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小床。我们自己把它们收拾得很整齐,非常认真。枕头应该总是放在一个地方。如果放得不是那样,女教导员会骂的,特别是当那些穿着黑色西服的叔叔们来看的时候。是警察还是德国人,我不知道,在记忆中——他们穿着黑色的西服。打没打过我们,我记不得了,只是心里一直有一种恐惧,就是害怕他们因为什么事会打死我。我也想不起我们玩过什么游戏……给过我们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们运动量很大——打扫卫生,清洗,但这是干活。在记忆中没有儿童的欢乐,欢笑……撒娇……都没有。

从来没有人爱抚过我们,但我没有因想念妈妈而哭过。和我在一起的小朋友们,谁都没有妈妈。我们甚至都想不起这个词,我们都忘了。

我们的伙食是这样的:一整天给我们的是一碗粥和一块面包。我不喜欢喝粥,把自己那一份给了一个小姑娘,而她把自己的那块面包给了我,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友谊。谁对这个都没有注意,大家都挺好,直到我们的交换被一位女教导员发现。她处罚我,让我跪在一个角落里。我一个人在那里跪了很长时间。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甚至后来,每当我听到“粥”这个词,都立刻想哭。等我长大成人后,我都不能明白:究竟是从哪里,究竟是为什么这个词给我带来这种厌恶?我忘记了保育院……

我已经十六岁了,不,也许,是十七岁……我遇到了自己保育院的一位女老师。一位坐在公共汽车上的女人……我看着她,她像磁铁一般吸引着我走到她跟前,我甚至都错过了自己的车站。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不记得她,但是我被她吸引了过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很生自己的气:唉,我怎么会这样?看着她,就像欣赏一幅图画,我什么时候看到过她,但是忘记了,我想再看看。对她有某种亲近的感觉,甚至觉得她就像妈妈……想与妈妈接近,可她是谁呢——我不知道。就是这种恼怒和泪水——瞬间从我的身心里奔涌出来!我转过身,走向出口,站着,哭。

女人看到了这一切,走近我,说:“阿涅奇卡,不要哭。”

我却因为这句话,泪水更加抑制不住。

“我不认识您。”

“你最好看看我!”

“真的,我不认识您。”我哭着说。

她把我带下汽车:“你好好看看我,一切你都会想起来的。我是斯捷帕尼达·伊万诺夫娜……”

而我呆呆地站着:“我不知道您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您。”

“你记得保育院吗?”

“什么保育院?您,大概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

“没有,你想想保育院……我是你的老师。”

“我的爸爸牺牲了,我有妈妈。什么保育院?”

我甚至忘记了保育院,因为我已经和妈妈一起生活了。这位女士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可泪水仍像溪流般流淌不断。于是,她说:

“把我的电话给你吧……如果想了解自己的过去,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清清楚楚记得你。你是我们那里最小的……”

她走了,可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当然,本来我应该追上她去,好好地询问一下,但我没有跑过去,没有追赶她。

为什么我没有这样做?我是个羞怯的人,非常腼腆,对于我来说,人——都是陌生的、危险的,我不会和任何人交谈。一个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自言自语。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恐惧。

妈妈到了1946年才找到我……我当时八岁。她和姐姐被驱赶到了德国,在那里她们勉强幸存了下来。回国后,妈妈找遍了白俄罗斯的所有保育院,对找到我已经快要不抱任何希望了。而我就在不远的地方……明斯克。但是,我丢失了那张纸条,妈妈给我写的那张,他们给我登记的是另外一个姓名。妈妈在明斯克的保育院里查看了所有叫阿妮娅的小姑娘。她确定,我就是她的女儿,根据我的眼睛,还有高高的个头。有一周的时间,她都到这里来看我:她是不是阿涅奇卡呢?我的名字保留了原来的。当我看见妈妈,我的内心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哭了起来。不,这不是对某种熟悉的事物的回忆,是另外一种感受……周围的人都说:“妈妈,这是你的妈妈。”在我面前打开了某个全新的世界——妈妈!一道神奇的大门敞开了……我对那些被称作“爸爸”和“妈妈”的人一无所知。我很害怕,而别的人都很高兴。大家都冲着我微笑。

妈妈招呼来了我们战争前的邻居:“请从里面找出我的阿涅奇卡。”

女邻居立刻就指出了我:“这就是你的阿涅奇卡!不用再怀疑了,领走吧,和你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脸庞……”

傍晚的时候,女保育员找到我说:“明天你就要被领回家了,你就要走啦。”

我感到非常害怕……

早晨,他们给我洗了澡,穿上衣服,我从所有人那里都感受到了温柔。我们爱发火的老保姆也在对我微笑。我明白,这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天了,他们在和我道别。突然我哪里都不想去了。妈妈带来的衣服,都给我换上了:妈妈的皮鞋、妈妈的连衣裙,因为这些,我已经与自己保育院中的朋友们区别开来了……我站在他们中间——就像是陌生人。他们看着我,好像第一次看见我。

在家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是无线电广播。当时还没有收音机,在角落里挂着个黑色的盘子,从那里面发出声音。每分钟我都在盯着它,吃饭的时候,往那边看着,躺下睡觉的时候往那边看着。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怎么挤到里面去的?谁也不能跟我解释,要知道我的性格很孤僻。在保育院,我和托玛奇卡交上了朋友,我喜欢她,她很活泼,经常微笑,而谁也不喜欢我,因为我从来都不笑。我到了十五六岁才开始微笑。在学校里我隐藏起了笑容,为了不让人看到。要是微笑的话,我觉得害羞。我甚至不会和女孩子们交流,她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随便聊天,我却什么都不会说,呆坐着,一言不发。

妈妈从保育院把我接回家,过了两天,是星期日,我和她去市场。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名警察,就歇斯底里地跑开,叫喊着:“妈妈,德国人!”——撒开腿就飞跑。

妈妈追赶着我,人们为我让路,而我全身颤抖地喊叫着:“德国人!”

这之后,我有两天没有到街上去。妈妈跟我解释,说那是警察,他保护我们,维护街上的秩序,却没办法说服我。无论如何都不行……德国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到过我们保育院……真的,当时他们抽了血,他们把我们分别带到单独的房间里,他们穿着白色大褂,但是白大褂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们穿着军装……

在家里,我对姐姐也不习惯。本来应该是亲热的姐妹,可我在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她,她为什么就是我的姐姐呢。妈妈整天上班。早晨我们醒来,她已经不在家了,炉子上放着两只瓦罐,我们自己盛粥喝。一整天我都等着妈妈——就像等待非同寻常的事情,像是等待某种幸福的来临。可她回来得都很晚,我们都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坏了的玩具娃娃,头是玩具娃娃的头。我很喜欢它。这是我的快乐,从早到晚都抱着它。这是我唯一的玩具。我幻想有一个球。我到院子里去,孩子们都有球,用专门的网袋装着,它们就是这样带着网袋卖的。我请求他们,给我玩一会儿。

十八岁的时候,我给自己买了一个球,用自己在钟表厂第一个月的工资,理想实现了。我把球带回家,带着网兜一起挂在格子柜上。我不好意思带着它到院子里去,我已经长大了,我坐在家里,看着它。

过了许多年,我打算去找斯捷帕尼达·伊万诺夫娜。一个人去犹豫不决,但是丈夫支持我:“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你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呢?”

“难道我不想?我是害怕……”

我拨通了她家的电话,听到的回答是:“斯捷帕尼达·伊万诺夫娜·杰久里亚去世了……”

我不能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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