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红色装饰内的十个故事兄弟和姐妹,刽子手、受害者和选民
亚历山大·波尔菲里耶维奇·沙尔皮罗,六十三岁,退休
女邻居玛琳娜·吉洪诺夫娜·伊萨伊齐克讲的故事
陌生的人们,你们想要什么?他们来来往往。嗯,死亡不会没有理由,理由永远都有。死神要为自己寻找理由。
有人在自家黄瓜园里放火。把酒精浇到头上,划着了一根火柴。当时我正坐在家里,电视机开着,我听到了惨叫声。是一个老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似乎是萨沙的声音,还有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我们附近有个理工大学,一个路过的大学生看到有人在自焚。又能说什么啊!赶紧跑过去,那人已经烧黑了。是自焚。当我飞跑到那里时,萨沙已经躺在地上,呻吟着,头变成了黄色……陌生人们,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别人的苦难与你们有关吗?
所有人都愿意观看死亡。唉!一般来说是的……在我们村里,我从小和父母居住的地方,就有这么一个老头,他就是喜欢去看人是怎么死的。女人们看到他就觉得不吉利,总是驱赶他:“走开走开,该死的!”可是他总是坐着不走。他还很长寿。也许他真的是个倒霉鬼!看什么啊?朝哪个方向看?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后都一样挖坑埋了。可是一个活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在小菜园中随风飘来飘去。如果没有灵魂,就没有人,没有土地了。灵魂就是灵魂,剩下的全都是尘土,一切都归于尘土。一个人死在摇篮中,另一个人活到白发苍苍,其实归宿都一样。幸福的人们不想死,还有……还有得到了爱的人也不愿意死,他们是有牵挂的。可是幸福的人们都在哪儿呢?广播中曾经说,战争之后我们都会很幸福。我记得赫鲁晓夫也许愿说,共产主义很快就会到来。戈尔巴乔夫也发誓给人们带来幸福,他说得很漂亮,有条有理。现在又是叶利钦发誓,说人民不幸福他就去卧轨……我一生的好年华都是在等啊等。小时候就等待,长大了还等待,现在都老了……简单说吧,所有人都在撒谎,结果生活变得更糟了。等待加忍耐,又是等待加忍耐……等得我丈夫都死了。他是走在街上忽然倒下的,心脏不跳了。我从来没有任何斤斤计较,没有任何抱怨不满,我们经历了多少痛苦啊。这就是生活。我就是这样活着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儿子在新西伯利亚,女儿的全家留在了里加,现在那里被认为是外国了,是异国他乡。那里的人们已经不说俄语了。
在我家角落里还有个圣像,我还养着一只小狗,为的是可以和它说说话。最后一块炭火到夜里都熄灭了,我还在操劳着。哦,幸好上帝给人类送来了狗和猫、树和鸟,给人类这一切,是让人类欢乐,因为人类的生命不长,生活不能太让人厌烦。我有一件事情永远不会厌烦,就是眼看着麦穗一天天变黄。我对生活总是充满渴望,最喜欢看面包烤熟的过程,看小狗的耳朵摇晃摇晃。这对我来说,就好像你们喜欢博物馆的油画。就是现在我也不去想白馒头,只要有加盐的黑面包和甜茶就是最美味的。等待一下坚持一下,忍耐一下等待一下……我们战胜痛苦的唯一手段就是忍耐。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萨沙也是这样,我们的波尔菲里奇……忍耐,忍耐,最后终于忍受不了,厌倦了人生。最后就这样,身体躺在地上,灵魂出去寻找答案了。(擦眼泪)怎么这样啊!我们都在哭,离开的时候也哭。
人们又开始相信上帝了,因为没有其他的希望。我们上学那会儿,列宁就是上帝,马克思也是上帝。教堂院子里都种了小麦,种了甜菜,那都是在战争之前。战争开始后,斯大林开放了教堂,把祈祷词修改为祈求俄罗斯的武器能打胜仗,并向人民发出请求:“兄弟姐妹们,我的朋友们……”可是在那之前我们又是谁?是人民的敌人……富农和富农的走狗。在我们那儿的农村,一些稳定殷实的家庭,比如说院子里有两匹马和两头牛的,都划为富农了,把他们送到西伯利亚,抛到荒芜的森林中。女人们在那里都会掐死自己的孩子,为了不让他们活着受苦。唉,苦难啊……人的泪水比地上的泉水还多啊。忽然间斯大林来求我们了:“兄弟姐妹们……”我们就相信了他,原谅了他。我们战胜了希特勒!希特勒是开着装甲车来的,是乘着钢铁坦克来的,但我们还是胜利了!现在我又是谁了?我们是谁?成了选民……我看电视不放过任何消息,因为现在我们是选民。我们的事业就是正确地投票,这就足够了。我那次生病了,没去参加地区投票,他们就亲自开车来找我,带着红色的投票箱。只有在这一天他们才想起了我们,就是这样。
我们怎样活着,就怎样死去……我常常去教堂,戴着小十字架,但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幸福感。我不是去寻求幸福,早就不孜孜以求了。只是为了如果我很快就会死,就要去天国,我不想忍受现世了。萨沙就是这样,已经躺在墓地里了,愿他安息。(她画了个十字)我们流着眼泪放着音乐为他送葬,每个人都哭了。那天很多人都哭了,大家都很难过,可是还忏悔什么?死后谁能听到?萨沙只留下了两个小木板房、一个院子、一个菜园子,还有红色证书和“社会主义竞赛胜利者”奖章。我也有这样的小奖章,都放在橱柜里。我曾经是斯达汉诺夫先进分子和人民代表。一日三餐不一定能吃饱,但上级发给了红色证书,还给我们拍照片。在我们这个木板房里有三户家庭,我们年轻时候就来了,原想只住上两年,结果却在这里度过了一生,至死都在木板房里了。有人住了二十年,还有人是三十年。住公寓房也是要排队等候的。现在盖达尔发表演讲,笑着说:“快来买吧。”怎么买?我们的钱都不见了。一次改革,又一次改革,把我们都抢光了!他们把国家都冲进了粪池!每个家庭两个小房间,一个小板棚和一个小菜园。我们全都一样。他们却在赚钱!发财!我们一生都相信会过上好日子。欺骗!大骗局!什么生活……最好还是不去回忆,要忍耐、劳作和吃苦。现在已经不是在生活,只是在度日。
我和萨沙是一个庄的,就在这儿,布列斯特郊外。傍晚我常常和他坐在长凳上回忆往事。关于他,该说什么呢?他是个好人,虽然是孤独一人,但不喝酒,更不是醉鬼。单身男人通常都做些什么?就是喝了睡,睡了喝。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待在那里,一边溜达一边想一个问题:尘世生活不应是一切的终点。死亡为灵魂展开了空间……萨沙在那边会做些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想想他的邻居们?他不会忘记的。破旧的木板房是战争之后盖的,干燥的木头就和纸张一样,只要一着火,就全都烧起来。一瞬间就烧毁了!只要一秒钟!还会烧到草地,烧到沙地……他给几个孩子写了便条:“好好养育孙子们。永别了。”纸条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他就去了自己的园子,自己的菜园……
唉……简而言之……总而言之……急救车来了,人家要把他抬上担架,但是他浑身烧伤却还极力站起来,想自己走。“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萨沙?”我陪他走到汽车。他说:“活着太累了。请打电话给我儿子,让他到医院来。”他还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外套都烧烂了,肩上露出了白色……刺眼的白色。他留下了五千卢布,这在当时可是不少钱!钱是用存折取出来的,放在桌子上,和便条一起。这是他一生的积蓄。在改革之前,这笔钱能够买一辆伏尔加轿车,最昂贵的那种!而现在呢?只够买一双新鞋加上花圈。这就是改革啊!他躺在了担架上,浑身都烧黑了……就在我眼前继续发黑……医生们找来了那个救下萨沙的小伙子,小伙子当时把我晾的湿床单(我白天刚刚洗过)连绳子一起抓下来扔向他。小伙子是外地的,是个大学生。路过这里,看见一个人在自焚!看到他默默地坐在菜园里,弓着腰点燃自己,烧掉自己!这是小伙子后来讲给我们听的:“他一声不响地就点燃了自己。”那是一个大活人啊……他的儿子第二天早上过来敲我的门:“爸爸死了。”萨沙躺在棺材里,胳膊和手都烧毁了,烧成了黑色的,黑色……可是他那双手却是黄金!他什么手艺都有,木匠和泥瓦匠的活都能干。村里每个人都会记住他,因为他们的桌子、书架和物品架都是出自萨沙之手。他生前常常在院子里刨木头到深夜,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刨木头。他喜欢树木,从气味和木屑就能知道都是什么树。他说每一种树都有独特的味道,最浓的气味是松树:“松树的气味闻上去就像上等茶叶,而枫树的气味是愉快爽心的。”他工作到最后一天。谚语说得对:手上有锁链,嘴里才有面包。如今靠退休金是无法过活的。我自己要照顾自己,还要出去为别人的孩子做保姆。他们给的一点儿小钱,我只能买一些糖和博士牌香肠。我们的养老金算什么?只能买面包和牛奶,夏天还不够买一双鞋子。老人们以前坐在院子里长凳上无忧无虑地说闲话,现在不行了。有人满城市里捡空瓶子,有人站在教堂外乞讨,也有人在公共汽车站卖香烟瓜子、伏特加券。我们那儿的都常常泡在酒铺里。伏特加现在比什么都贵,怎么贵?因为要用美元计算。只要你有伏特加,在我们那里就可以买到一切。不用打电话找,水管工自己就会来,电工也会来。总而言之……生命在流失,只有时间是金钱买不到的。在上帝面前,不管你怎样哭怎样求,反正时间是买不到的。我是这样思考的。
萨沙是自己不想活了,拒绝活下去,亲自退票给上帝了……唉,上帝啊!现在警察一次一次地四处开车,到处盘查……(听)嗯……火车鸣笛了,这是莫斯科来往于布列斯特的车次,我连表都不需要看。早上六点钟鸣笛的,就是华沙开来的火车。还有去明斯克的火车,去莫斯科的头班火车。早上和晚上分别发出不同的声响,我已经习惯了,通宵都是火车的声音。垂暮之年,梦飞得很远……我如今能跟谁聊天啊?就独自一人在小店里坐坐。那时我安慰过他:“萨沙,找个好女人,讨个老婆吧。”“丽思卡会回来的。我要等她。”从丽思卡离开后,我都七年没见过她了,她和一个军官好上,就抛弃了萨沙。她年纪轻,比萨沙年轻好多。他太爱她了。她在葬礼上用头撞着萨沙的棺木大哭:“是我毁了萨沙的一生啊!”总而言之……爱情不是头发,不能那么快剪断,爱情也不能靠十字架维系。怎么事后才想起来哭啊?谁能从地底下听到你啊……(沉默)唉,上帝啊!四十岁之前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造孽。四十岁之后就应该忏悔了,上帝还来得及原谅你。
(笑)你都写下来了吗?写吧,写吧。我还要说给你听……我的痛苦可不止一口袋……(她抬起头)哦哦哦,燕子飞来了,天气要转暖了。老实说,已经有记者来找过我一次,他想谈的是战争。院子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就是不懂战争。没有比战争更可怕的了!在德国机枪下我们都挺住了,我们的房屋由于大火而散架。小菜园都烧光了。哦……哦!我和萨沙每天都回忆战争,他父亲失踪了,弟弟在游击队里牺牲。他们把俘虏赶到布列斯特,乌云一般黑压压的队伍!一路就像赶马群一样驱赶俘虏,把他们隔离在围墙内。不断有俘虏死亡,尸体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整个夏天萨沙都和妈妈去那里寻找爸爸。他一说起这事,就停不下来。他们在死人堆里找,在活人群里找。那时候没有人害怕死亡,死亡成了普通的事情。战前人们唱道:“从原始森林到不列颠海/我们的红军天下无敌……”我们唱歌的时候可骄傲了!春天冰雪消融,冰块在河上移动……村庄后面的河流上全都是尸体,赤裸着,全身黑色,只有皮带扣闪着亮光,配着红五星的皮带。没有无水的海洋,却有无血的战争。上帝给了人类生活,又在战争中把许多生命都收回去……(哭)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啊,停不下来。好像萨沙就站在我的背后,我听得到他的声音,但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萨沙,你都做了什么啊?选择这样的罪受!也许,是有一个可能:在人间燃烧了,在天国就免除了苦难,不再受折磨。我们全部的眼泪都会储存在什么地方……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他吗?残疾人在地上爬着,瘫痪者在地上躺着,哑巴一样活着。这不是由我们决定,我们的意志不能决定这些问题……(画十字)
我永远不会忘记战争……德国人开进村庄……他们年轻而愉快。汽车轰鸣!他们乘坐很大很大的汽车,还有三轮摩托车。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三轮摩托车。集体农庄的汽车都是木板边的大货车,车身也很短。可是德国人的汽车啊,跟大房子一样!我还看见了马,那不是马,简直是座高山!他们用油漆在我们学校里写道:“红军抛弃了你们!”德国统治开始了……我们村里住着许多犹太人:奥兰姆、扬克尔、默多克……德国人把他们都抓起来圈在一个地方。他们还随身带着枕头和毛毯,但是德国人把他们都杀了。从各地区搜捕来的犹太人,同一天被枪毙掉,埋到一个坑里,有好几千人,据说血流了三天三夜……大地都在呻吟,土地是有生命的……那个大屠杀的地址,现在是个公园,休养地。棺材里没有发出声音,谁都没有叫喊……就是这样啊,我觉得就是这样……(她哭了)
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找到了她,还是她在森林发现了他们?反正是我们一位女邻居把两个犹太小男孩藏在谷仓里,那两个犹太男孩漂亮极了,天使一样!所有人都被枪杀了,只有他们两人藏了起来,躲过了屠杀。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我的妈妈给他们喝牛奶。妈妈还叮嘱我们:“孩子们,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一句啊。”那个家里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爷爷,他连第一次对德战争都仍然记得。他一边喂两个孩子吃饭,一边哭:“可怜的宝贝,要是他们抓到你们的话,你们就苦了。要是可以,不如我自己杀了你们。”就是这样说的,却被一个魔鬼全听到了……(画十字)三个德国人驾着黑色摩托车,带着一条黑色大狼狗来了。有人告密。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心很黑。他们活着,但没有灵魂,他们只有医学上说的心脏,而不是人类,对任何人都无情。两个犹太小男孩逃到野地,钻进玉米地。德国人放出狼狗搜他们,后来人们找到他们,身体都被撕成碎片了……衣服也成了碎片……都无法埋葬,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是什么。德国人把我们的女邻居绑在摩托车后面,她拼命地跑,一直到心脏迸裂……(她已经不擦眼泪了)在战争中人最害怕的就是人,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外国人。你白天说话鸟儿会听到,夜里说话老鼠会听到,都不怕。妈妈教我们祷告。她说,要是没有上帝,连虫子也会把你吞食。
5月9日是我们的节日。我和萨沙会一起喝上一杯,一起哭一下……泪水止不住。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十年间家里只有他一人,又像父亲又像哥哥。战争结束时我刚满十六岁,在一个水泥厂帮助妈妈干活。我要搬运五十公斤重的水泥袋,要往载重卡车上装沙子、碎石、材料。我很想去上学……人们赶着牛犁地,牛都累得嚎叫了。可是吃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吃的?只能到森林里采橡果和松果。即便那样我也还保持梦想。整个战争中我都有梦想:中学毕业后当个老师。记得战争的最后一天,天气温暖,我和妈妈在田野里。一个骑着战马的警察飞奔过来大喊:“胜利了!德国签字投降了!”他跑遍整个田野,对着人们大声欢呼:“胜利了!胜利了!”人们都逃到乡下了。大家尖叫,哭喊,痛快地大骂,最多还是哭。但第二天,大家就开始发愁了:如何继续生活?小屋子里空空荡荡,谷仓里只有穿堂风。杯子是旧罐头盒子,就这还是德国士兵留下来的……蜡烛台是子弹壳做的。战争中人们已经忘记了盐,到处逃亡,所有人的骨头都劳损了。德军撤退时把我们的种猪都拉走了,我们最后几只母鸡也被抓走了。在此之前,游击队晚上也过来把母牛牵走了……妈妈不让他们牵走母牛,一个游击队员就朝天上开枪,打在屋顶上。他们把缝纫机,还有妈妈的衣服都装到麻袋里。这些是游击队还是土匪啊?他们有武器……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人总是要活吧,即使在战争中也是。在战争中你会了解很多,人比野兽还要坏。是人杀死人,而不是子弹。我亲爱的你啊!
妈妈找来一个女巫,那个女人占卜后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付给她的。妈妈从地窖找到两个桦树盒子,她很高兴,女巫也很高兴。后来正如我梦想的那样,我上了教育学院。入学需要填写表格,我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你或你的亲属是否曾经被俘或者在占领区居住过?我的答案是肯定,当然是。学校校长就把我找到办公室问我:“小姑娘,请拿回你的证件。”他是在前线打过仗的,少了一只胳膊,一只衣袖是空的。这样我才知道,我们……所有在占领区生活过的人……都是不可靠的,都是嫌疑人。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说我们是“兄弟姐妹”了……四十年之后这些问卷才废除。四十年啊!废除这个表格时,我的生命都要结束了。当时我就问道:“是谁把我们丢给德国人的啊?”“小声些,姑娘,安静些……”校长把门关上,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小声些,安静些……”你怎么能绕过命运呢?抽刀哪能断水……萨沙报考军校,也在履历表上写了他们家曾经在占领区,父亲失踪。结果他立刻被开除了……(沉默)我告诉你我的这些事情,讲述我自己的生活,没关系吧?我们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不要因为这些话而把我抓起来。苏维埃政权是否还会存在,或者它就这么完全消失了吧?
在苦难的背后,我忘记说善良了。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我们也曾被爱着。我参加了萨沙的婚礼……他爱的是丽思卡,追了她很久,为她害了相思病!白色婚纱是从明斯克买来的。他领着新娘的手走进木板房……这是我们古老的风俗,新郎必须牵着新娘的手,像孩子一样,为的是不要让门神跟进来,不要让门神盯上。门神不喜欢外人进来,要把不认识的人撵走。他是房子的主人,必须让他喜欢。啊……(她挥挥手)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这种事了,不管是门神还是共产主义。人们没有任何迷信地生活着!不过,爱情还是相信的……“苦啊!苦啊!”我们在萨沙家里围着桌子高叫。那时候喝的算什么酒啊?一张桌子十个人,只有一瓶酒,现在都是每个人一瓶酒。那时候要给儿子或女儿举行婚礼,得卖掉一头牛呢。他很爱丽思卡……但是娶来了人,吸引不到心,就像你不能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跟你走一样。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她总是溜出去,像猫一样。孩子长大后,她就真的离开了他,头也没回。我劝他:“萨沙,找个好女人吧。两人一起喝酒。”“我只喝一小杯,看花样滑冰,然后就是睡觉。”一个人睡觉,被子不暖和,在天堂一个人也苦闷。他喝酒,但从不酗酒。不多喝,不像别人那样酗酒。哦!我们还有个邻居,他把“康乃馨”花露水当酒喝,还喝洗衣液、酒精和洗涤剂,还活着呢!现在的一瓶伏特加价格相当于以前一件外套。小吃?半公斤香肠的钱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退休金。你们去喝自由吧!吃自由吧!把这么一个超级大国都卖了!没有开过一枪……我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人问一声我们?我一生都在建设伟大国家。他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这样向我们保证的。
我曾经去森林伐木,自己把木头拽回家。为了共产主义建设,我和丈夫去了西伯利亚。我记住那里有很多大河:叶尼塞河、比留萨河、马尔哈河……我修建过阿巴坎-泰舍特铁路。把我们用货车皮送到那里:两层铺位,没有床垫,没有衣物,头下枕的就是拳头。在车厢地板上开一个洞当作大便桶(用一张床单遮着)。列车停在野地里,我们都下去收割干草,铺我们的床!车厢里面没有灯光,整个行程中,我们就高唱《共青团之歌》,喉咙都唱哑了!车整整开了七天,终于到了!茂密的原始森林,积雪和人一样高。马上每个人都开始生坏血病,牙齿松动,长虱子。但是劳动定额很高!只有当男人们去狩猎,到森林里去打熊时,我们锅里才会有肉,不然就总是喝粥。我还记得看到过一只被打瞎眼睛的熊。所有人都住在工棚里,没有淋浴也没有澡盆。只有夏天才去城市洗温泉。(笑)你想继续听的话,我再补充……
我忘了讲我怎么嫁人的故事了……那年我十八岁,已经在砖厂工作了。水泥工厂关闭了,我就去了砖厂。先是做黏土工。那个时候都是人工铲挖泥土。我们卸下车,把土在院子里铺平等它“成熟”。经过半年,我已经能够把原料从载重车上送到烘炉中。炉子里是灰色的砖,然后烘焙加热。我们自己把砖从炉里取出来……疯狂的高温!每一班要出产四千到六千块砖,最多有二十吨。这些工作都是女人干,还有小姑娘。也有小伙子,但是男人主要开机器,开车。有个小伙子开始追求我……走过来,朝我笑,他把手放在我肩上……他开口说:“跟我一起出去吧?”“好啊。”我甚至没有问过去哪里。我们就是这样被招募到西伯利亚建设共产主义的!(沉默)要是在现在……哼!……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全都是白干了,白白受了折磨。想承认这一点很难,那样日子更难熬。我们做了这么多的工作!就是这样建设国家的。全凭一双手。严酷的时代!我在砖厂工作的时候,有一次睡过头了。战后上班迟到可是要受重罚的,迟到十分钟就要进监狱。幸好队长救了我:“就说我派你去工作了。”那时候要是有谁告密,他就得被审判。1953年之后迟到已经不惩罚了。斯大林死后人们才开始有了笑容,之前的生活都是人人谨小慎微,从没有过笑容。
啊……现在还记得什么?在一场火灾的废墟中收集钉子。全部都烧毁了,我们整个生活,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们建设啊,建设啊,萨沙去垦荒了。他也在建设共产主义!建设光明的未来。他说冬天在帐篷里睡觉,没有睡袋,只是蜷缩在自己的衣服里。他的手冻伤了,但还是感到自豪!“一条道路漫长无尽,祝福你,处女地!”他已经有了党证,那是一个有列宁像的小红本,他无比珍视。和我一样,他也是先进工作者和人民代表。生活就这样飞一般地过去了。毫无痕迹,无法追寻……昨天我花了三小时排队买牛奶,这对我不算多。他们曾经给我带来德国的包裹作为礼物,有麦片、巧克力、肥皂……战败者赠送战胜者的。我不需要德国的包裹。不要,不去拿。(画十字)德国人总是带着狼狗,狗毛闪闪发光……他们在森林围剿,我们陷入沼泽,水都漫到脖子以上。女人和孩子们,还有牲畜都和人在一起,都不出声音。牛和人一样沉默,它们也明白一切。所以我不想要德国的糖果,德国的饼干!可是我的呢?我们的劳动成果呢?我们这么相信,相信有一天会有好生活。我们耐心等待……是的,等待,坚持……一生都是在军营、集体宿舍和木板工房里度过的。
你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如此……什么都可以经历,除了死亡。你不必经历死亡。萨沙干了三十年的家具厂,不让他再工作了。他累得腰都弯了,一年前退休,上级送了一块手表作为礼物。但是没有工作他不行,人们拿着订单走来走去,这样子才行。反正退休他就不愉快了,苦闷了,不剃胡须了。三十年都在一家工厂,可以说是半辈子了!那里的人已经成了亲人。他所在的工厂为他做了一口棺材。豪华棺材!金光闪闪,里面是天鹅绒的。如今只有给匪帮和将军们送葬才有这种规格。所有人都用手摸摸,很羡慕!当棺木从木板房里抬出来时,人们把米撒在门前。这样做是为了生者更容易生活,是传统的习俗。人们把棺材摆在院子里,他的亲戚中有人出来祷告:“请宽恕善良的人们吧。”“上帝宽恕了。”大家都简单地答道。宽恕什么呢?他生前和任何人都和睦得像一家人。你没有的我给你,我没有的你送来。我们都喜欢过节。我们一起建设了社会主义,可是现在广播上却说社会主义结束了,而我们还停留在这里……
火车一趟一趟地敲打地面,敲打地面,陌生的人们,你想要什么?什么?没有相同的死亡……我的大儿子出生在西伯利亚,白喉病杀死了他。而我还活着。昨天夜晚我跑到萨沙坟上,和他坐了一会儿,给他讲了丽思卡如何为他痛哭,用头撞棺木。爱情不相信岁月……
我们都将死去,但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