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没有修饰的十个故事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
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下士警员,二十八岁
母亲的故事
我很快就会因为说出这些事情而死掉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讲?您什么都帮不了我。只是写了书,出了书,好人也只是读过之后痛哭一场,至于坏人,那些大人物,他们连读都不会读。他们为什么要读?
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讲过很多次了。
那是在2006年11月23日,电视上播出了,邻居们全都知道了,全城都传开了……
我和外孙女纳斯佳两个人待在家里。我家电视机已经打不开了,早就由于老旧而坏掉了。我们期待着:“奥列西雅就快回来了,我们会买一部新电视机。”我们打扫卫生,洗衣服。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我们特别开心,笑个不停。我的妈妈也来了……就是老外婆……她在菜园里大声说:“哦,姑娘们,你们怎么这么开心啊?瞧你们,好像从来都不会哭似的。”听了这话,我的心却沉了下去,奥列西雅那边怎么样了?昨天是警察日,我们刚刚给她打过电话:她被授予“内务部杰出警官”徽章,我们向她表示祝贺。她说:“哦啊,我爱你们大家,我就盼着赶快回家乡看看。”我的退休金一半都花在了电话费上,我只有听到她的声音,才能继续熬过两三天,直到下一次通电话……她安慰我说:“妈妈,你不要哭。我随身携带着武器,但没有开过枪。虽然这里有战争,但也有安定的环境。早晨我听过毛拉唱诗,这就是他们的祈祷。这里的大山都好像是活的,不是死的,连最高的山顶上都有花草树木。”还有一次她告诉我:“妈妈,车臣土地好像是泡在石油里。随便在哪个花园里挖一下,都能打出石油。”
为什么他们要被送到那里去?他们不是为保卫祖国而作战,而是为了保护石油开发。一滴油现在值一滴血……
我的一个邻居跑出去了,过了一小时又一个邻居跑出去了。我还在想:“她们为什么要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像没事一样跑了回来,但是没坐多久又走了。电视上已经播过好几次了……
整整一夜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儿子早上打来了电话:“妈妈,你上午在家里吧?”“你要干啥?我正准备要去商店。”“你等等我。等你送纳斯佳到学校,我就过来。”“就让她留在家里吧。她今天有点儿咳嗽。”“如果她不发烧,还是送她去学校吧。”我心里一沉,好像全身都被刺了一下。趁纳斯佳跑开,我走到了阳台上。我看到:儿子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他媳妇一起。我不能再等了,再过两分钟我就会跳下去!我跳到楼梯口对着下面大喊:“奥列西雅在哪里啊?”显然我叫得太猛,声音都嘶哑了……他们也大声回答我:“妈妈!妈妈!”他们走出电梯就站住了,不发一语。“她是……在医院吗?”“不是。”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后来我就垮掉了,什么都记不住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很多人,所有的邻居都打开了门,把我从水泥地上扶起来,大家都在劝我。我趴在地板上,抓住他们的脚和鞋子亲吻:“善良的人啊,亲爱的……她不能抛下纳斯佳啊,那是她的小太阳,是照进她窗口的阳光啊……亲爱的——人们——啊……”我不断用额头撞着地。最初几分钟内,我就是怎么都不相信,完全不能接受,双手在空气中乱抓。我的女儿她不会死的,就是残废了也会回来的。失去双腿或者双目失明都没有关系,我和纳斯佳会牵着她的手走路的。只要活着回来就行!我想要找个什么人问问这件事,我跪着乞求他们……
来了很多人,房间里全是陌生人。他们给我灌了药,我躺在那儿,已经清醒过来,他们又叫来了救护车。战争就在我家里发生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理解别人的悲伤,只有上帝能理解。呜呜呜……每个人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躺在那里听着一切。我好痛苦啊,非常痛苦……
“我有两个儿子,都还在学校上学。我要攒钱去收买当官的,让他们逃过当兵……”
“我们的人民有足够的耐心,这是肯定的。战争就是工作……”
“欧式装修花去了我们最后一分钱。好在我们在通货膨胀前就买好了意大利瓷砖,还是以前的价格。我们安装了塑料窗、防盗门……”
“孩子们都长大了,还是他们小时候叫人开心……”
“那里在打仗,这里也在打仗。每天都有枪击和爆炸。我们都害怕坐公交车,不敢坐地铁……”
“邻居的儿子失业了,整日喝酒。后来做了承包商,一年后从车臣带了一箱子钱回来,买了汽车,还给妻子买了裘皮大衣和金戒指。全家一起去埃及度假……如今这年头,要是没有钱,你就什么都不是。但是,从哪里挣来那么多钱呢?”
“都是偷来的……他们撕碎了俄罗斯,分了大蛋糕!”
这场战争是肮脏的!它本来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很远……但是却来到了我家。我还给奥列西雅挂上了小十字架……但也没有保佑住她。(哭)
过了一天,她的遗体送回来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棺木湿淋淋的,人们用毛巾擦拭着棺木。当官的不断催促:快点,快点,尽快下葬,还要求我们“不要打开”,说“里面冻住了”。但我们还是打开了棺木,仍然希望一切都是个误会,希望里面躺的不是她。电视上说: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二十一岁,年龄就不对。也许这是另外一个奥列西雅?不是我们的。“里面冻住了……”他们送来的通知书上写道:“……有预谋的自杀,用工作配枪从头部右侧射入……”一张纸对我算什么!我必须亲眼看到她,亲手触碰到她。棺材打开了:面孔跟活着时一样,还是那么好看……头的左侧有一个小孔,非常小,几乎看不见……就好像是被铅笔尖扎了一下。除了新闻报道的年龄外,还有一个谬误之处:弹孔是在左侧,而不是他们写的那样在右边。她是和来自梁赞州各地的警察一起编队去车臣的,但是来帮助我们安葬她的,却是她工作的警察分局的同志们。他们也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是自杀?这不是自杀,是从大约两三米外开的枪……莫非是他杀?!领导们显得很匆忙,他们的帮助其实就是督促。奥列西雅是头一天深夜被送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就埋葬了,前后不到十二小时。我在墓地里痛哭……呜呜呜……但是我浑身都是力气……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气……他们把棺材盖钉死了,我又给打开了。我用牙齿也能咬开钉子。墓地里没有当官的,所有人也都避开了我们。国家利益第一,连教堂都不愿意为我们举行安魂仪式:她是个罪人,神不会接纳有罪的灵魂……因为……怎么会这样呢?现在我还是经常去教堂,为她点上一根蜡烛。有一次我问牧师:“难道上帝只爱无罪的灵魂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在那里做什么?”我把一切都告诉了牧师,这件事我已经讲过太多次了……(沉默)我们那座教堂的牧师很年轻,他听了也哭了:“您怎么还活着,而没有被送到疯人院?主啊,赐福她的女儿去天国吧。”他为我的女儿做了祷告。人们常说:只要有男人在,女人是不用开枪的。这都是醉话。每个人都知道,人们在那里总是喝得不省人事,有男人也有女人。悲哀已经攫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咙……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烂一切,撕烂一切。我咬伤了自己的手,哪怕双手被扎起来。我无法入睡,全身的骨头像断掉一般疼,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我没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梦境,永恒的冰雪,永恒的冬天。整个天地都是银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纳斯佳一起行走,出没于水中,但总是不能到达岸边。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纳斯佳,但奥列西雅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她……虽然这是在梦里,但我吓坏了。“奥列西雅!奥列西雅!”我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现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张照片……在她头部的左侧有块瘀青,就是子弹穿过的地方……(沉默)而她还在收拾行李箱……“妈妈,我要走了。我已经写了报告。”“你是在单身抚养这个孩子,他们没有权力让你去。”“妈妈,如果我不去,我会被解雇的。你知道,我们都是强制性的志愿者。但是你不要哭……那里已经不再有人开枪,人们在搞建设了。我是去维护治安的。我也是去挣钱的,和别人一样。”连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说应该一切正常了。
“我要陪你去埃及,一起去看金字塔。”——女儿一直有这个梦想。她想让我开心高兴,我们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要是你到城市里去,广告无处不在:买车吧,贷款吧,买吧!拿去吧!在所有商店里,大厅中央都摆着一张甚至两张负责贷款的桌子,桌前总是排着队。人们已经厌倦了贫困,都希望过上好生活。但是土豆和通心粉吃完以后,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去,连无轨电车车票钱都不够。技校毕业后,奥列西雅又考进了教育学院学习心理学,但入学一年后就没有钱支付学费了,只能中途辍学。我妈妈的退休金折合成美元只有一百块,我也只有一百元。上层的人们都在经营石油和天然气,但是美元不是流向我们俄罗斯老百姓,而是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逛商店只能看看,就好像是在参观博物馆一样。电台里说,有些蓄意的破坏行为,就是为了激怒人民。他们说,去爱有钱人吧,富人会救助我们,他们会提供就业机会……电视上总是播放富人是如何度假出行,他们带游泳池的房子、园丁、厨师,就好像沙皇时代的地主……晚上的电视节目都那么恶心,还不如去睡觉。以前很多人投票支持亚夫林斯基㊟和涅姆佐夫,我曾经是一名社会工作者,曾经为选举而奔波。我那时是个爱国者!我喜欢年轻英俊的涅姆佐夫。但后来我们看清了一切:民主派也想自己过好日子,把我们老百姓都忘记了。普通人不过是一粒沙子,一点尘埃……于是人们又转向了共产党,在共产党领导下是没有亿万富翁的,所有人的钱都不多,但也够花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人人平等。
我是苏维埃人,我妈妈也是苏维埃人。我们建设过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我们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以做买卖为耻,有钱并不等于幸福。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把生命献给祖国,这才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为自己是苏联人感到自豪,可是现在这些反倒成了羞耻,好像你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过去我们有共产主义理想,而现在推崇资本主义的理想。“我们无法怜惜任何人,因为我们自己也不被怜惜。”奥列西雅曾经对我说:“妈妈,你生活的那个国家早就不存在了。你是怎么样都帮不到我的。”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她停下)我想跟你说的话很多!太多了!但重点是什么?对了,奥列西雅死后,我在她中学的笔记本里找到了她的一些话:“生命是什么?”“我要为自己描绘出生活的理想……”她这样写道,“生活的目的,就是要提升自己,成为最高尚的人……”这都是我教给她的……(呜咽)她去战场了,其实她连老鼠都没杀死过……一切都没有像应该的那样,但应该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向我隐瞒实情……(大哭)我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绝不能这样!伟大卫国战争期间,我的妈妈才十二岁,他们被疏散到西伯利亚。他们都是孩子,在那里每天要在工厂工作十六个小时,像大人一样。他们要凭餐券进食堂吃饭,领一小碗面条和一片面包。那哪儿能叫面包啊!他们要为前线生产炮弹。有些孩子就累死在机器边,因为他们太小了。为什么那时候人们要互相残杀,她后来才知道。但是现在为什么还要杀人,她不明白了。没有人能明白。这场战争是肮脏的!阿尔贡、古杰尔梅斯、汉卡拉……这些车臣的地名我都听够了,干脆关掉电视……
我拿起那张通知书:“……故意……用工作配枪射入……”她把纳斯佳留给了我,纳斯佳只有九岁……我是又做外婆又做母亲。我全身都是病,动过三次外科手术,已经没有健全的身体了,又怎么会有呢?我在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长大。那里有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我们住在木板房里。橙子和香蕉我们只在照片里看到过。我们只能吃到面食,干奶粉和面条……偶尔才能吃到肉罐头。妈妈是战争结束后应征去远东的,当时号召年轻人去开发北方、征服北方,就像号召上前线一样。像我们一样衣衫褴褛的穷苦人都去参加伟大建设了。人人都是一贫如洗,就像歌里唱的:“在迷雾的后面,是原始森林的气息”,书中也是这样写的。我们饿得全身浮肿,但饥饿驱使我们去建功立业。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也投入到建设中,和妈妈一起参加了贝加尔-阿穆尔大铁路建设。我得到一枚“贝阿铁路建设”奖章,还有一大摞奖状。(沉默)严冬气温降到零下五十摄氏度,地面都冰冻三尺。白皑皑的山峦,下雪过后,即便天气好的时候也是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我爱上了这片山峦。每个人都有一个大祖国和小故乡,那儿就是我的小故乡。薄板搭建的简易房,厕所都在室外……但那是青春岁月!我们相信未来,一直都相信……我们相信生活将年年改善:那时候没有电视机,谁都没有!突然间它们就出现了。过去人们都住薄板房,突然开始提供独立公寓了。领导人还承诺:“这一代苏联人将生活在共产主义制度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我将要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了?!(笑)我进入大学函授部,成为了一个经济师。那时候上学不用花钱,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有谁会教我啊?为此,我要感谢苏维埃政权。我曾在边疆区党委财务部工作。我给自己买了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和一条上好的披肩,冬天就把自己裹在里面,只把鼻子露在外面。我到各个集体农庄去检查工作,集体农庄都养殖黑貂、狐狸、水貂。我们的生活都很不错。我也为母亲买了一件皮大衣……他们突然向我们宣布搞资本主义了……他们承诺说共产党离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我们人民不相信,我们是吃过苦头的。人们立即跑去买盐、买火柴。“改革”听起来像“战争”,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人们开始掠夺集体农庄的财产、洗劫工厂,然后他们用一点点小钱就算把它们买下了。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建设出来的一切,只卖了几个小钱。他们给人民发认购股权证,都是骗人的,那些认股证现在还躺在我的柜子里呢。奥列西雅的死亡通知书也在柜子里……就是几张纸而已,现在这就是资本主义了?对这些俄国资本家我已经看够了,他们不全是俄罗斯人,还有亚美尼亚人、乌克兰人。他们从国家大量贷款,但没有钱还。这些人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就像罪犯一样。我对这种目光非常熟悉。以前在边疆,到处都是劳改营和铁丝网。是谁开发了北方?是囚犯和我们这些穷人,是无产阶级。但是我们倒并不觉得自己是无产阶级……
我的妈妈决定一个人离开,回到了梁赞,我们的故乡。窗外已有枪声响起,苏联在分裂。偷盗,抢夺,匪帮成为主人,有智慧的人倒成了傻瓜。我们创造了一切,但是这些都给了强盗……怎么会是这样?我们两手空空而去,只带着自己破破烂烂的杂物,而把工厂都留给了他们,还有矿山……我们坐火车走了半个月,带着冰箱、书籍、家具、绞肉机……就是这样……两个星期里我一直望着车窗外:俄罗斯大地没有尽头,没有边际。俄罗斯母亲太伟大、太富饶了,但是内部必须建立起秩序。那是在1994年,已经是叶利钦时代了。家里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在故乡,教师们在阿塞拜疆人的售货亭卖水果,卖饺子,挣些小钱。从火车站到克里姆林宫,莫斯科也是个大市场,到处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乞丐。我们都是苏联人!苏联人!每个人都感到羞愧,尴尬。
在城镇市场上,我跟一个车臣人聊天……十五年了,他们家乡战争不断,他们跑到这里避难。他们散布在俄罗斯各个角落,但也像战争一样,俄罗斯在与他们作战……“专项行动”,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一个年轻车臣人说:“大妈,我不想打仗啊,我妻子是俄罗斯人。”我还听过一个故事,可以讲给您听。一个车臣女孩爱上了俄罗斯飞行员。男孩很帅。他们私下约定,男孩把姑娘从她父母身边偷偷带走,私奔到了俄罗斯。他们顺利结婚生子。但她总是哭啊哭啊,觉得对不起父母亲。小两口就写了一封信给父母:请原谅我们,但我们是彼此相爱的……还转达了俄罗斯亲家母的问候。可是这些年来,这个车臣姑娘的哥哥们一直在四处找她,想要杀死她,因为觉得她令全家人蒙受耻辱——嫁了一个俄罗斯人,不仅如此,他又是俄罗斯飞行员,还轰炸过他们,杀过车臣人。他们根据信封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她家……最先赶到的哥哥把她杀死了,第二个赶到的哥哥,却是想带她回家的。(沉默)这是一场肮脏的战争,这场灾难也降临到了我家……现在我在收集各种信息,我读了能够找到的关于车臣战争的一切消息。我到处打听,甚至想亲自去一趟车臣,就让他们在那儿打死我吧(哭),就是死在车臣我也是幸福的。这是作为母亲的幸福。我还认识一个女人,她连儿子的一只鞋子都没有找到,一颗炮弹直接击中了他。她对我说:“只要他能长眠在家乡的土地上,哪怕只有他的碎片,我都会感到幸福……”可是她连这样的幸福都没有……“大妈,你有儿子吗?”“我是有一个儿子,但我女儿是在车臣丧生的。”“俄罗斯人啊,我想问问你们,这场战争到底为什么?你们杀死我们,打残我们,又在医院里治疗我们。抢劫了我们的家园,之后又来建设。你们总是劝说我们,俄罗斯是我们的家,可是我每天都因为我的车臣人外貌要向警察送钱,好让他们不要打死我,不要抢劫我。我向他们保证,我来这里不是杀人的,我不想偷盗他们的家。他们既然可以在格罗兹尼杀死我,就能在这里杀死我……”
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绝望)我就要继续找我的女儿。我想知道我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任何人。
她打开橱柜门,里面的水晶酒杯旁放着一些文件和照片。她拿出它们摆放在桌子上。
我的女儿很漂亮。上学的时候她喜欢滑冰。学习成绩中等……算是良好吧……十年级时,她爱上了罗姆卡。我当然反对,他比她大七岁。“妈妈,如果这是爱情呢?”嗯,爱情是没有理智的,但是他从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她只是单相思……“为什么总是你打电话给他?”“妈妈,如果这是爱情呢?”罗姆卡是她唯一看得上的人。她爱得把自己妈妈都忘了。毕业舞会的第二天,他们就登记结婚了,因为已经有了宝宝。罗姆卡喜欢喝酒打架,她就只能哭。我很恨罗姆卡。他们这样生活了一年。他的嫉妒心很强,把她的好东西都剪碎了。他抓着她的头发,绕在手上,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她默默忍受着一切……谁叫她不听妈妈的话呢。只要……反正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最后她终于离他而去。去哪儿啊?回到妈妈身边来……“妈妈,救救我!”可是他也带着东西到我们家来一起住了。那天睡到半夜,我醒过来,听到隔壁有抽泣声……我打开浴室,看到他正踩在她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刀子。我冲上去抢过刀子,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还有一次,他弄到了一支手枪,我想,这大概是气枪不是真枪吧。我把奥列西雅从他身边拉开,他就把枪对着我说:“你给我闭嘴!”她一直哭啊哭啊,直到他们彻底分开。是我把他赶出去的……(沉默)又过了……嗯,过了不到半年时间,女儿下班回家告诉我说:“罗姆卡结婚了。”“你从哪儿知道的?”“他在城里送我走了一段。”“怎么回事?”“没什么。”他很快就结婚了,而她依然保持着对爱情的天真,总是忘不掉他。(她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张)法医是这样写的:头部右侧中弹,但是弹孔却是在左侧。很小的小孔,也许法医根本就没有见过她的尸体?他只是被命令这样写的,他们一定给了他很多钱。
我希望……我盼望她那支部队回来,我要好好问问他们,我要还原当时的真实情况……我需要知道为什么弹孔在左边,他们写的却是右边。已经是冬天了,下雪了。我以前很喜欢雪。我的奥列西雅也喜欢下雪,她总是提前就拿出溜冰鞋,抹上润滑油。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向窗外望去,人们正准备过圣诞节,四处去买礼物、玩具,往家里拉圣诞树。而我厨房里的收音机一直开着。我在听我们的电台广播,听地方新闻。我在等待。最后终于等到了消息:“梁赞的警察部队完成执勤任务,已从车臣返回”,“我们梁赞人光荣地完成了军人的职责”,“没有给我们丢脸”……他们在火车站受到了隆重迎接。乐队加鲜花,还颁发奖状和贵重奖品。有人得到了电视机,有人得到了手表……他们是英雄……英雄回来了!但是关于奥列西雅没有任何人提及一句,没有人再想起她……我仍然在等待,我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听……他们应该会想起来的!开始播广告了,洗衣粉广告……(哭)我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有了。这不行!我的奥列西雅,她是第一个……这座城市里第一个“车臣”棺材……一个月后又运来了两具棺材:一名年纪大些的警察,另一个是年轻人。人们在叶赛宁市立大剧院为他们举行告别仪式。全副武装的仪仗队,市民和市长献花圈,各界讲话。他们被安葬在英雄林荫道上,这里长眠着“阿富汗英雄”,现在又安葬了“车臣英雄”……我们这座城市的墓地中有两条林荫道,一条叫英雄路,还有一条,人们叫它土匪路。埋的是土匪内讧火并时死于枪战中的人。改革就是枪战。㊟匪帮墓地的位置是最好的。棺材都是红木镶嵌金边,就像一个电冰箱。没有纪念碑,却有显赫的墓基。而英雄的纪念碑是国家建的。当然,士兵的纪念碑比较低矮,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雇佣军是没有的。我知道有个雇佣兵的母亲为这事找到兵役办公室去,遭到了拒绝:“你儿子是为了钱去打仗的。”而我的奥列西雅,她躺在远离所有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自杀者……呜呜呜……(她说不下去了)我们纳斯佳,政府给她的补贴只有每月一千五百卢布——差不多五十美元。真相在何处?正义在何方?补贴金这么少,就因为她的妈妈不是英雄!如果她的妈妈杀过人,用手榴弹炸死过人,那就算是英雄了……但她妈妈是杀死了自己,没有杀别人,那就不是英雄了!这怎么解释给孩子听?我该怎么告诉她?有人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据说是奥列西雅的话:“我的女儿不会为我而羞愧……”那是在安葬后的最初几天,纳斯佳呆呆坐着,好像明白妈妈没有了,或者是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你的妈妈,我们的奥列西雅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好像没听到我说话,我哭了,但她没有哭。后来,我回忆奥列西雅的事情……她好像也不听。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让我发怒了。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正常孩子,但是受到了强烈的惊吓。我们又去她爸爸那儿。我问他:“你想带走自己的孩子吗?”“我带她去哪儿呢?”他已经有另一个家庭,又有了孩子了。“那么你就是拒绝了。”“在我年老的时候,突然有事情找我了。我哪儿有钱啊……”就是这样一个爸爸,指望不上。奥列西雅的朋友们会来探望我们,纳斯佳过生日的时候,她们总是凑一点儿钱送来。她们还给孩子买了电脑。朋友们都还记得她。
我一直在等一个电话,等了很长时间。部队回来了,指挥官和奥列西雅的同事们都回来了。他们会打电话来的,一定会!但是电话铃一直没有响……我开始自己寻找他们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部队的指挥官是克里姆金,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还有事迹!所有报纸都说他们是俄罗斯的英雄,梁赞的勇士!甚至一份报纸还刊登了他的文章,说他感谢部队出色完成任务,部队光荣履行了责任……一再提到荣誉……我打电话给他工作的警察局:“请找克里姆金少校。”“请问是谁找他?”“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尼古拉耶娃,奥列西雅·尼古拉耶娃的母亲……”“他不在办公室。”“他很忙。”“他外出了。”你是指挥官,你本应该自己来找我,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来安慰我、感谢我才是。其实我这就明白了……(她哭了)我哭了,但我流的是愤怒的泪水……我当时不放奥列西雅走,恳求她不要去,但是我的妈妈说:“既然需要,就让她去吧。”需要!现在我痛恨这个词!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凭什么就得去爱祖国?我们得到过承诺,民主会让所有人过好日子,到处都是正义、公平和真诚。这一切都是谎言……人只是一粒灰尘、一粒尘埃……的确,现在商店里应有尽有。挑吧!拣吧!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是从没有过的。当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苏联女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听我说话了,因为我没有钱。如果我有钱,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他们就会害怕我,那些浑蛋领导们,现在就是金钱统治一切……
奥列西雅临走时高兴地告诉我:“我是和克尔姆恰一起去。”她们两个女人在同一部队。奥尔加·克尔姆恰……在火车站告别时我见过她。奥列西雅对她说:“这是我的妈妈。”……那仅仅是很短的一次见面……也许现在对我很重要了。那天告别后,汽车开动了,开始演奏国歌,所有人都哭了。我本来站在马路的一边,又横跨过去跑到另一边,奥列西雅透过窗户在喊我,我知道这是他们要转弯了。我又穿过马路,想再看她一眼,挥挥手。但他们直接开走了,我再也没有看到她。我的心好疼。在最后一刻,她的书包的提手还断了……也许,这是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解开的心结,我的亲骨肉啊……(哭)我按照电话号码指南找到了克尔姆恰,打电话过去:“我是奥列西雅的妈妈,我想和您见个面。”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带着委屈,也带着一种愤懑说:“我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还是让我把这些都甩掉吧!”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又打过去:“求您了!我需要知道……我求求您。”“我已经被折磨够了!”我再一次打电话过去,大概是一个月后……是她妈妈接的电话:“我女儿不在家,她去车臣了。”又去车臣了?!您知道,在战争中有些人是可能得益的,有些人很走运……有的人不去考虑死,死亡今天很可怕,有时候却又无所谓。他们在那里工作六个月,就可以得到六万卢布,足够买辆二手车了,家里这边的工资还能被保留。奥列西雅在出发前,贷款买了一台洗衣机,还有手机……“都让我来付。”她当时说。可是现在我们必须还贷款了。靠什么还?账单不断地来,我们拼命还债……纳斯佳有一双旧运动鞋,已经小了,她从学校回来总是哭,因为脚趾挤得很痛。我们要还债,用妈妈自己的退休金还债,我们精打细算,到了月底还是什么都剩不下来。你又不能够向死人求救……
我找到了奥列西雅最后时刻和她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是两个证人。检查站的岗哨亭有两米到两米半见方。那天是夜班。他们一共三个人。第一个人在电话中对我说:“是的,她来了之后,我们交谈了两三分钟……”之后他离开了,要么是出去解手,要么是有人喊他。再后来,他就听到门后啪的一声,他甚至起初没有想到那会是枪声。他回来后,看到她已经躺在地上了。情绪呢?她当时情绪如何?情绪很好,和往常一样正常……“你好。”“你好。”他们还互相笑着打过招呼,嘻嘻哈哈一番……第二个证人,我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他没有来和我单独见面,他们也不让我和他接触……她开枪时,他就在旁边,但就在那最关键的一刻,好像他转过身去了,就是那一秒钟……岗哨亭就两米多见方那么大点的地方,但是他说什么都没有看到。您会相信吗?我恳求他们:请告诉我吧,我需要知道,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求您了!他们都像被烫到一样避开了我。是上级命令他们保持沉默。他们要保住肩章,或者是美元封住了他们的嘴巴……(呜咽)从一开始她去当警察时,我就不喜欢:我的奥列西雅去当警察?我可不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喜欢,是啊……她受的教育是技术学校,还上过一年大学,可是一直没分到工作。警方倒是马上录用了她。我很害怕……警察,这是一门生意,就像黑手党……人人都害怕警察,每个家庭都有人受过警察的害。在我们的警察局一直有拷打和残害事件。人们怕警察就像怕匪徒。上帝保佑!在报纸上你会读到:这些人叫作“戴肩章的恶狼”,警察局里既有强奸又有杀人,在苏联时代就是这样……您惊讶吗?就算是这样,其实很多人都不会去说,不会去写……这样我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被保护的人。(思索)也有一半的警察打过仗,或者在阿富汗,或者在车臣。他们杀过人,他们的内心也恐惧不安。他们在那里其实是与平民作战。现在的战争都是这样:不仅仅是士兵之间开战,还与平民开战,与普通百姓开战。对他们来说,所有人都是敌人:男人、女人、儿童。在这里,他们要是在自己的家乡杀人,事后还要假装震惊,还得做出解释,在车臣就没有必要解释……“妈妈,”奥列西雅和我争论过,“你错了。一切都取决于具体的人。女警员是很美丽的,穿着蓝色衬衫,戴着肩章。”
临出发的那个晚上,朋友们都来和她告别。直到现在我还全都记得,他们聊了一整夜:
“俄罗斯是个伟大的国家,不是一个带开关的燃气管道。”
“克里米亚没有了,给了别人。车臣在打仗,鞑靼斯坦蠢蠢欲动……我想生活在一个大国。我们米格战机应该飞到里加去……”
“车臣匪帮成了英雄,人权何在?!在车臣,他们带着冲锋枪闯到俄罗斯人的家里——要么我们杀你们,要么你们滚开。先说‘滚出去!’然后再杀人,还算是好车臣人。坏车臣人是上来就杀人。三步走:旅行箱,火车站,俄罗斯。围墙上写着:‘请不要向俄国熊买公寓,那些房子迟早将是我们的’,‘俄国人,不要走,我们也需要奴隶。’”
“俄罗斯士兵和军官在车臣被俘虏以后,士兵都要被斩首,军官却被放掉:‘你走出去,也就疯了!’我还看过一些录像,俄罗斯俘虏被囚禁在地下室,他们会切掉俘虏的耳朵和手指……畜生!”
“我要去车臣!我需要钱来办婚礼。我想结婚。那是个漂亮姑娘,她不会等我太久……”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曾一起在部队服役。他住在格罗兹尼,邻居是车臣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车臣朋友对他说:‘我求你,快搬走吧!’‘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人很快就要来杀你们了。’他们只好搬出那个两居室公寓,现在住在萨拉托夫的集体宿舍里。不许他们带走任何东西:‘就让俄罗斯给你们全都买新的吧,这些都是我们的了!’车臣人大喊。”
“俄罗斯跪倒在地,但是并没有被打败。我们是俄罗斯爱国者!必须向祖国效忠!有一个笑话:士兵和军官同志们,如果你们在车臣表现良好,祖国将把你送到南斯拉夫‘休假’㊟。要去欧洲……他妈的!”
儿子一再忍耐,又忍耐,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开始斥责我说:“妈妈,除了中风,你是什么都做不到的。”他把我送进了疗养院。可以说我还拼了老命大吵大闹了一番。在疗养院里,我结识了一个好女人,她的女儿死于流产,我们相拥而泣,成了好朋友。最近我打电话给她,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知道她是忧郁而死…………我为什么没有死?死亡会使我感到幸福,但我没死。(流泪)
从疗养院回来后,我妈妈的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孩子,你会被送进监狱的。他们不会让你查到真相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原来……我刚刚离开家去疗养院时,警察就给她打来了电话:“二十四小时内这个人要出现在小屋子里,届时不到,将予以惩处……拘留十五天……”妈妈本来就是个被恐吓坏了的人,我们那儿的人全都被恐吓坏了。偏偏我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来盘问我的邻居,问我们是什么人,平时都干什么,还调查关于奥列西雅的事:是不是有人看到过她喝醉?或者吸食毒品……还向诊所要我们的医疗卡,要检查我们家有没有人在精神病院登记过。我的精神受到了极大侮辱!我愤怒了!我拿起电话报警:“有人在威胁我妈妈……,你们有什么问题非要骚扰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不可?”过了一天,他们给我发了一份传票,算是了结此事:“请至此处接受调查,某某某调查员……”妈妈泪流满面:“他们要抓你去坐牢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呸!应该让斯大林从坟墓中复活!我希望他从坟墓中爬起来!这是我的祈祷……他随便就可以把我们现在这些当官的铐起来拉去枪毙。轻而易举!我不会可怜他们。我想看到他们痛哭流涕的可怜相!(哭泣)我来到一间小屋子,那个调查员叫费丁。我站在门口尖刻地问他:“您想拿我怎么样?把我的女儿装进了湿棺材还不够吗?”“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还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在这里,要提问的是我们……”起初,他是一个人,后来把奥列西雅的领导克里姆金也找来了。我终于见到他了!他一进门,我就上前质问:“是谁杀了我的女儿?告诉我真相。”“您的女儿是个傻瓜,她疯了!”啊,我不能听这种话!绝不能……我全身热血都涌了上来……他一边大叫还一边跺着脚。这下可好!他们激怒了我,逼得我像猫一般尖叫着扑上去抓他们。就是说我疯了,反正我女儿也疯了。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闭嘴,呜呜呜……
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会寻找真相。我不怕任何人!我可不是擦地板的破布,也不是小虫子,你又不可能把我关回到小盒子里。你们是用潮湿的棺材把女儿送回给我的……
有一次我乘坐郊区电气火车,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哦,大妈,我们一起乘车?让我们认识一下吧……”他自我介绍说,“我以前是官员、独立企业家、苹果党员,现在是失业者。”我总是在别人没有问什么之前,就自我介绍了:“我有个女儿死在车臣,是个下士警员……”他说:“都告诉我吧……”我已经给人讲过很多次了,现在又讲给他听。(沉默)听过之后,他开始说起他自己……
“我也去过车臣。回来后,我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不能再把自己塞进这个框架中了。他们不愿意给我工作:‘啊,啊,啊……是车臣回来的啊?’我不愿意和其他人往来,其他人都令我恶心。只有见到在车臣打过仗的,才感觉到兄弟一般……
“一位车臣老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满车的退伍军人。他一边看一边想这些正常的俄罗斯小伙子,都是刚刚才当过冲锋枪手、机枪手、狙击手的人……我们身上穿着新夹克衫和牛仔裤。都是怎么买的?因为在车臣赚到了钱。工作是什么?就是打仗、射击,那儿还有儿童和美女。但是只要拿走士兵的武器,他们马上就成了平民,成为拖拉机手、公交车司机、大学生……
“我们生活在铁丝网里面,周围都是瞭望哨和雷区,那是一个紧紧封闭的世界。一个禁区。不能出去,否则会被打死。侵略者必死!所有人都喝酒,都喝到畜生一般。一天又一天,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房屋,看到东西怎样被拉走,人们怎么被杀死。你的内心会突然产生一种快感!它不断在扩展,只要你有能力,就可以让自己得到很多……你,只是一个醉醺醺的畜生,手上握有武器。在你的头脑里,其实只有一颗精子。
“这是刽子手的工作,我们在为黑手党卖命,他们却还没有给我们报酬。他们欺骗了我们。我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大街上杀人,而是在战争中杀人。我看到过一个被这些野狗强奸过的俄罗斯姑娘。他们用燃烧的香烟烧她的乳房,就是为了听她更凄惨的呻吟……
“带回了钱,和朋友一起喝伏特加,买了一辆二手‘梅赛德斯’……”
(已经不擦眼泪)这就是我的奥列西雅曾经待过的地方,她去过的地方……这场肮脏的战争……它曾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却就在我家里。两年来,我敲过很多门,去过各级机关。我写信给检察院,从地区的到州的检察院,一直到联邦总检察长……(指给我看一摞信函)这是我收到的回执——回执都堆成山了!“根据您女儿死亡的事实,我们通知您……”所有人都在说谎:说她死于11月13日,事实上是11日;她的血型是A,却写成了AB;时而说她穿军装,时而说她穿便装;弹孔明明是在左侧太阳穴附近,他们写的却是在右侧……我还写了请愿信给我们地区的国家杜马议员,我曾经选过他,为他投过一票。我相信我们的政府!我去过他的接待处。当我站在国家杜马大厦第一层,我的一双眼睛好像拳头一样有力!我看到了一个装饰品摊位:镶有钻石的金戒指,黄金和白银复活节彩蛋,还有项链吊坠……我一辈子也赚不够钱买一颗最小的钻石和一枚小小的戒指……我们的议员们,人民的代表们,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我和妈妈只有诚实工作换来的一摞奖状,他们却有俄罗斯天然气公司的股票。我们只有一些纸,他们却有大把钞票。(愤怒地沉默)我徒劳无功地去找他们,在那里多次枉然痛哭……还是把斯大林找回来吧,人们期待斯大林!他们夺走了我的女儿,只运回一口棺材,一口湿棺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母亲说几句话……(哭泣)
我现在都能做警察局的工作了……调查事故现场,给犯人做笔录。如果这是自杀,那么枪上应该有血迹,手上应该有火药味,这些我都懂了……我不喜欢看电视新闻,全都是谎言!日日有凶杀……天天有侦破……这些就是一切,我却丝毫没有放松。每到早晨,我常常手脚发麻,无法起身,应该就躺在床上。但一想起我的奥列西雅,我还是要起来,要出去……
我搜集蛛丝马迹,只言片语……终于有人醉酒走漏了消息。当时有七十多人在场,难免有人窃窃私语。我们的城市不是莫斯科,地方不大,什么事都传得快。今天我已经能还原出当时情景和事情发生的过程……就在警察日那天,他们搞了一次大规模狂饮聚会。大家全都喝得烂醉,搞到酒气熏天,混乱不堪。要是奥列西雅和自己部门同事一起去车臣,一切就会不同,可那是一个混编部队,都是陌生人……她被分到了交通警察部门。交通警察就是国王,口袋里装满金钱。他们带着冲锋枪横在路上,随意索贿,所有人都要付钱给他们。那是个黄金岗位!男孩子们爱胡闹,杀人、醉酒、搞破坏,是战争中的三大乐事。他们喝高了,就像嗑了药,眼睛里布满了带刺的铁丝网,兽性大发……像是要强奸那里所有的姑娘,还有他们的女战友。奥列西雅要么就是没有服从,要么就是后来威胁过他们:“我会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于是他们没有放走她。
还有人说过另一个版本……他们在哨位上放行车辆。所有人都忙前忙后,四处奔走,好像出了什么事,其实都是在赚钱,以任何手段赚快钱。有人运送走私品,货从哪里来的我不说,我不会说谎。反正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要给钱就放行。那是一辆尼瓦牌越野车,所有人都记得有辆“尼瓦”不要碰……但是这辆车被奥列西雅碰上了,不知为什么她就没有放过这辆车,他们就向她开了枪……她偏偏就没放过这辆车,于是他们就向她开了枪……她拦下过很多黑钱,得罪了某些人物。好像此事还涉及高级官员……
连我妈妈在梦中也看到过这辆“尼瓦”。我去找过一个通灵女巫,把这张照片放在桌子上。(她指给我看)女巫说:“我看到了,这就是那辆尼瓦车……”
我和一个女人交谈过……她现在是一个护士。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去车臣是做什么,反正当时可能很快乐,如今她却很凶恶,和我一样很凶恶。有很多受过伤害的人,至今都保持着沉默,但是内心怨恨很深刻。人人都想成为新生活的赢家,但这就像是买彩票,赢家毕竟很少……又没有人愿意沉沦到最底层。所以现在人们都怨气冲天,很多人怀恨在心。(沉默)也许奥列西雅会以另外的身份回来,但我一定不认识她了……呜呜……(沉默)最后,这个女人对我袒露了心中的秘密:
“我是去追求浪漫的!所以人在我上面笑个不停。而且说实话,正是爱情不如意,我才抛弃家中一切出走的。对我反正都一样,要么车臣人开枪打死我,要么我自己无聊至死。”
“……没有撞上过大堆尸体的人,都以为尸体是沉静不语,默不作声的。其实在那里总是有些什么在发出声音。要么是尸体内的空气出来,要么是尸体里骨骼破裂,咔咔作响。简直能让人疯掉……”
“我在那里没见过不喝酒不开枪的男人,他们喝醉了就开枪,随便朝哪儿开枪。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人能回答。”
“他是个外科医生,我还以为我们是相爱的。但是在离开战场回家前,他对我说:‘不要打电话给我,也不要写信来。如果我回到家乡和一个漂亮女人约会,被妻子撞见,就太尴尬了。’我倒不是美女,但是我和他在手术室里站了三天三夜。这样的一种感觉,比爱情还强烈……”
“我现在很害怕男人,更绝不能和那些从战场回来的人相处……他们都是公羊!全都是公羊!准备回家前,我总要想带些什么,比如录音机、地毯……一个医院院长说:‘我要把全部东西丢在这里,我不想把战争带回家。’我们虽然没有把物质的战争带回来,在灵魂中却带回了战争……”
他们把奥列西雅的东西转交给我:上装、裙子、金耳环和项链。衣服口袋里还有花生和两个小巧克力棒。显然是她准备的圣诞节礼物,想让谁把东西带回家。我的心好痛,很痛苦……
好,好吧,您就写出真相吧,有谁会对此害怕?是政府,现在无人可及的政府……我们还有一件难题:武器和罢工。人们卧在铁轨上,只是没有领导者……人们早就想造反,可惜没有普加乔夫!我已经知道,如果我得到一支枪……(向我展示一份报纸)读过吗?有个旅游团参观车臣。他们在军用直升机上参观被摧毁的格罗兹尼、被烧毁的村庄。在那里,战争与建设同时进行。一边开枪,一边建设,一边展示给游人看。我们又要哭了,有人已经在出售我们的眼泪,还有我们的恐惧,就像出售石油一样。
几天之后,我们又见了面。
早先我理解我们的生活,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可是现在我不理解………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