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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本周晚些时候,他们要他去一趟巫师会。罗杰知道他会数着时间。等待真难熬啊。

弗吉尼亚还是老样子,语气严厉,一本正经,直到她和司机准备动身时,这种态度才有了改变。

站在门口,她几乎有点难为情的开了口:“上个星期我读了你写的《安娜·波利恩》……写得挺好的。”

“听上去你好像有点意外似的。”

“不不。嗯,我是说,是的。可能是有点出乎意料。说实话,我读了好几次,都是用的安娜这个角色。我觉得你写的比我从前读的所有读者参与游戏更有深度。我有个感觉,如果更聪明点儿,说不定哪天我真会保住自己的脑袋,阻止亨利的阴谋。”

事实上,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变成一个挺不错的人。

但当他转身回屋时,弗吉尼亚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将重返巫师会!

浓雾深重,寒意袭人。雾浓得几乎成了细雨,吹过山坡。远处景物全都笼罩在迷雾中,只有当雾气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个影子。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城堡看上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实、更阴暗。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肩上蹲着的牛蛙仿佛感应到他的不安,爪子将他的皮夹克抓得更紧了。它黄色的泡泡眼转来转去,把周围一切记录在案。(总的来看,这只牛蛙的本事大大长进了,现在几乎已经超出业余水平。)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战后十周时间,巫师会对陷阱所作的改变之多,甚于过去两年间所作的调整。

他时不时摇晃摇晃脸,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细的朝某一丛灌木或路旁哪块大石头张望。他走得很慢,绕来绕去,不时比划或说出一道符咒。

总算来到城堡瞭望塔前。岩浆翻腾的护城壕里爬出一头黑色怪兽,红光闪烁的眼睛瞪着他。

连阿兰的模样都变了:那件石棉T恤没有了,盘问来客时也没有过去的幽默感。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他那颗其大无比的头颅。

怪兽将熔岩泼向他们时,牛蛙吓得在他脖子与衣领间来回乱窜,它的皮肤贴在他身上,又冷又黏。口令不一样了,问题中的敌意更重,但滑溜先生还是应付裕如。

几分钟后,阿兰愠怒的回到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吊桥放了下来。

大厅和过去没多大区别,或许更干燥了些,更亮堂了些。人却比从前多得多。

滑溜先生来到门口时,所有人都抬头盯着他。他将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递给一个穿制服的仆役,步下石阶,一面辨认大厅里的人,一面心里嘀咕:气氛怎么如此紧张、满怀敌意?

“黏糊!”英国佬走出人群,蓄着络腮胡的脸上展开一个熟悉的笑容。

“老滑!真是你吗?”(在某些环境中,这句话并不单纯起修饰作用。)

滑溜先生点了点头,稍过片刻,对方也点点头。

英国佬几乎跑过两人中间的空地,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对方肩膀。“来呀,来呀,咱们可有不少话得好好聊聊。”

其他人好像接到暗号似的,回头继续方才的交谈,不再理会这一对朋友。两人走进大厅外一间起居室。

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个人毕业十年后重回母校:过去的熟人再也不可能融入这里。只过了十个星期啊,不是十年。

黏糊英国佬关上厚重的大门,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着调制饮料。

“外头全是模拟器,对不对?”老滑轻声问。

“嗯?”英国佬不聊闲天了,闷闷不乐的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招了四五个徒弟,尽力让这个地方有点人气,看上去旺一点。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们的安全措施作了不少改进。”

“看上去更强,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里没什么大变。”

黏糊耸耸肩,“本来也不指望蒙过你这种高手。”

滑溜先生倾过身子,“黏糊,老伙计里还剩下谁?”

“唐不见了,邮件人也不见了。杂种威利·J一个月来上一两次,也不像从前爱逗乐了。我想埃莉斯琳娜还在系统里,但没上这儿来。要不是这会儿,我还当你也不见了呢。”

“罗宾汉呢?”

“没影儿啦。”

顶尖高手就这几个人。

那只牛蛙,弗吉尼亚,他原本以为不逼他出卖巫师会是她大大退让了一步,看来她其实没作出多少实质性的让步。牛蛙脸上凝固着一个看不见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洋洋得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您老还没注意到吧,现实世界里经济大萧条,人人都把责任推到我们网络破坏分子头上。”

“——我也知道,单是这一点只能解释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罗宾汉居然也不在了。老滑,照我看,咱们那帮老伙计要不然死了——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吓坏了,担心只要一回另一层面,他们也会落个真正死亡的下场。”

这些话听起来真是耳熟,历史好像重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英国佬靠得更拢,“老滑,政府明显在大萧条的原因上撒了谎。他们说是一系列程序错误,加上破坏分子的活动,两者共同引发网络故障。真实情况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咱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哪个寻常破坏分子能引起这种大崩溃。就在大崩溃前一刻,我看了当时政府还剩下的数据库。干出这种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坏分子大多了。我还问过威利,或许该用审讯这个词儿。我认为,发生的是一场该死的大战,现实世界的现状、在这个层面的现状,都是这场大战造成的后果。”

“战争?谁跟谁打?”

“远超过我的人之间打,超过我的程度就跟我超过黑猩猩的程度一样。这些人物,按我们的叫法,是: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这个可能……滑溜先生。”

“我?”老滑紧张起来,对面的人是个潜在对手。

他当即放出侦测程序,探查对方的通讯线路。他眼下的力量虽说受到政府限制,仍远高于任何普通的大巫,理当轻易测出对方有多大能量。但英国佬的力量却像云雾般弥散开来,揣摩不透。滑溜先生说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属一个量级,事实上,他对英国佬的能量一无所知。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英国佬好像没注意他的侦察。“我是这么想来着。但现在又说不准了。我敢肯定你被参战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许还有唐一样。我现在才知道,你被某个人攥在手掌心里了。”他伸出手指一捅蹲在滑溜先生肩头的黄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溅上那东西的脸。

弗吉尼亚——或者别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这才回过神来,喷出一小股火苗。

英国佬大笑起来,“控制你的人没多大本事啊。我猜是政府。怎么回事?他们查出你的真名实姓?还是你把自个儿卖给他们了?”

“这东西是我的一个熟人,黏糊。跟你一样,我也有几个徒弟。要是你怀疑我跟政府一头儿的,为什么还要放我们进来?”

另一个人耸耸肩,“因为敌人的种类很多,老滑。从前我们管政府叫死对头、大敌。现在嘛,我得说,政府只是一帮小坏蛋中的一个。经过那场大崩溃之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更坚强了,也比从前大气多了。再也不把这些事当成恶作剧了。我们现在招的门徒更有组织性,比起从前当然没那么好玩了。现在的巫师会里,说到叛徒,我们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关的背叛行为。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们小人物不保卫自己,就会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别的东西吞掉。”

牛蛙焦躁的在滑溜先生肩膀上动来动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亚肯定已经准备好大发演讲,高谈阔论一番只有人民遵纪守法社会才能长保太平的大道理。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里疙瘩的后背,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老滑,这个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就算你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还是不会把你彻底看作敌人。你和你的……朋友当然会对我们这个集体有某种特别兴趣。这儿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的话。我现在帮助你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同样会帮助我。”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对他的限制放松了些。弗吉尼亚准是说服她的上级,说这样做有好处。

“好吧,你说得对。确实有一场战争,敌人是邮件人。他打输了,我们正着手恢复。”

“嘿,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老伙计。我不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承认,在政府所有程序空间里,邮件人的组件已经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但有的东西还活着,跟他差不多的某种东西。”他从滑溜先生脸上看出不相信的表情,“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比我们中间任何人都更有威力。但我们人数更多,我指的不仅是巫师会,过去十周里我们发现了不少事情。迹象是有的,很小的迹象,照你们的话说只有一星半点。但就是这些迹象告诉我们,有某种跟邮件人相似的东西还活着。结构跟邮件人不太一样,但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我能感觉得到。”

滑溜先生点点头。他不需要别人向他具体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该死!如果政府没有把我拘得这么紧,我准能早在几周前就自己瞧出来了,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让别人告诉,捡这种二手资料。)

他的思绪又回到他们由上帝重堕凡间的最后几分钟,心中掠过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问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对方的回答和他猜想的一样。他必须想个办法不让弗吉尼亚听到英国佬的回答。风险很大,但他还有几个安全署不知道的绝招。他沿着通向阿凯德和华盛顿特区的通讯链接一路摸索,感应着一个个互联网络、一次次冗余核查。走运的话,下面几秒钟的信息他只消改动几百比特,监控者接到的将是动过手脚的信息。“照你看,这个活着东西,是谁在背后主使?”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可能是你。现在咱们既然见了面,我又,唔,作了点测试。我知道你比以前强大得多,可能比我现在还强大,但还没有强到超人的地步。”

“说不定我伪装得好呢?”

“有这个可能,但我不大相信。”

英国佬即将吐出那几个最关键的字眼,滑溜先生必须对这些话做手脚。他开始改动通过牛蛙传输的信号中的冗余比特,如果监控者没有察觉这个骗术,他就能修改英国佬所说的关键字眼的前后记录。

“不是你。我所说的这个东西有些地方很眼熟,让我想起咱们的老朋友罗-埃莉斯-宾-琳娜-汉。”

他说出口的名字,也是滑溜先生听到的名字,是“埃莉斯琳娜”。而他神不知鬼不觉插进了几百比特,牛蛙听到的、上报的名字变成了“罗宾汉”。

“唔,有可能。他对权力一向很热衷。”这个“他”字让英国佬的眉毛微微一挑,再说,罗宾汉热衷的是网络破坏,而不是权力。

黏糊的眼睛朝牛蛙方向眨巴一下,滑溜先生不由得祈祷上帝,但愿黏糊配合点儿。“你当真认为他有邮件人那么危险?”

“谁说得准?那东西的分布不像邮件人那么广,自打大崩溃之后,咱们中间再也没有别人失踪。还有,我也吃不准这类东西是不是只剩下……他,说不定邮件人的原始版本还在。”

(我想蒙骗的是谁,这你同样吃不准。对不对?)

交谈又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是一场奇特的三方交锋,实际的参与者只有两个人。一方面,他和英国佬极力绕过牛蛙交换意见。另一方面,英国佬不断试图作出判断,说不定滑溜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敌人,而牛蛙则是自己潜在的盟友。见他的鬼,滑溜先生自己都无力解开这个谜团。

黏糊陪着他走向吊桥。两人站在铺着雕花地砖的壕沟旁又谈了一会儿。

脚下的壕沟里,阿兰来回扑腾,提心吊胆望着他们俩。浓雾已化为细雨,护城河的熔浆里不时发出咝咝咝咝的喷气声。

黏糊英国佬点着头。滑溜先生盼望他明白了自己传出的信息:他将单枪匹马和埃莉一较高下。

“那好吧,希望这一次不是永别,老伙计。”

老滑向山坡走去,感到身后的英国佬目送自己远去,目光中带着同情。

怎么找到她?

怎么才能跟她交谈?并且从中全身而退。

弗吉尼亚毫不含糊的用死亡作为威胁,严禁他与埃莉在这个层面碰头。就算他成功的做到与埃莉交谈,他仍然是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埃莉拖后那几分钟里做了些什么?

她为什么骗他,让他先她一步返回尘世?

当时他还以为她背叛了,此后又将这个谜置诸脑后。现在,他再一次怀疑起来。发生在那几分钟的事太复杂了,他无法理解。也许搏斗开始时她的力量受到重大削弱,这才把他骗回凡间?

又或许她当时的力量还不够大,不够夺权?

这可能吗?

现在她又在缓慢的、秘密的蓄积力量,和当初邮件人的举动一样?

他不愿意相信,他也知道,一旦弗吉尼亚知道他的疑虑,政府会当即下手,杀死她。绝不会有审判,甚至不会进行深入调查。

他一定得想个办法绕开弗吉尼亚,和埃莉面对面交锋——只要发现她成了新的邮件人,他会当场杀死她。(确实有个办法!)他差一点大笑起来。

太简单了,简单到荒唐的地步。而且只有这个办法才行得通。各方面都把眼睛注视着另一层面,注视着这个人人都手握魔法、手握权力的地方。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从下面动手,在没什么魔法的现实世界里动手!

他还要最后使一招法术以绕过弗吉尼亚。为了在现实世界与埃莉斯琳娜会面,这个法术绝对是必需的。

他登上山脊,开始循路而下,走向沼泽地。虽说心里有事,他的一举一动还是无懈可击。在这里守卫的精灵对离开城堡的人远没有对来的人警觉。来到那一簇湿漉漉的灌木丛,熟悉的红黑蜘蛛——也许是原来那只的表亲——荡了下来。

“小心,小心。”细细的声音道。从它腹部的金色斑点上,他看得出正确的处置方法:抬起左手,将蜘蛛弹开。滑溜先生没有这样做,他抬起右手,砸向蜘蛛。

蜘蛛一荡,向上升起,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接着向下一坠扑向滑溜先生的脖子。不偏不倚,正落在牛蛙身上。两只动物顾不上别的,在他颈背抓咬起来。一个喷烟吐火,一个毒液四溅,乱纷纷打成一团。

滑溜先生一面伸手援救牛蛙,一面分出部分注意力,切进一条为蒙特利尔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提供服务的数据线。

商店里多了一份订单。当天晚些时候,一个十分特别的包裹将邮到波士顿国际铁路车站。

滑溜先生经过一番表演,赶走蜘蛛。牛蛙再度在他肩头蹲好。

从牛蛙的模样看,他可能骗过了弗吉尼亚。这个结果不出他的意料,但要骗过埃莉却将困难得多,也危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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