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鸟-(1980)-Two Small Birds
(中国)韩松 Han Song——著
韩松(1965——),中国著名科幻作家,多次获得银河奖。韩松曾就读于武汉大学(1984——1991)英文系、新闻系,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及法学硕士学位。随后,他成为《瞭望东方周刊》杂志的编辑和撰稿人。他撰写了很多关于文化和社会动态以及科技方面最新进展的文章,其中一些文章收录于《人造人》(,1997)一书。
韩松第一部引人注目的成功作品——长篇小说《宇宙墓碑》(,1991)发表在中国台湾的《幻象》()杂志上,小说详细地描述了穿越宇宙的宇航员留下的纪念物和手工艺品,以及这些物品对发现它们的那些人所造成的不寻常的影响。
韩松的很多作品都借着充满诗意的风格来平衡其悲观或者掩饰不住的消极论调。他喜欢含糊其词,甚至在叙述宏伟计划时也是如此,比如,在《红色海洋》(,2004)里,有一项计划是要将基因工程人运送到海底,避开陆地上的生态灾难。他的《噶赞寺的转经筒》(《科幻世界》,2002)英译本The Wheel Of Samasara收录于《世界科幻巅峰之作》(),幽默地突出了该故事的灵感源于阿瑟·克拉克的《神的九十亿个名字》(),故事启示录式的结尾也体现了这种致敬。
韩松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一个主题——中国在与西方的竞争中的崛起。在他的小说集《地铁》(,2010)中,各个故事既独立又相互关联,在20世纪70年代,北京地铁系统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大成功之举,也正是这一成功阻碍了其发展,在这部小说中,韩松探讨了北京地铁系统的废墟及其未来,不过韩松重构了一个“卡夫卡式”乌托邦,在这个乌托邦里,中国人漫无目的地尽力赶超西方资本主义的繁忙与活力。
他的这种风格在其他的作品当中也有体现,比如《乘客与创造者》(《科幻世界》,2006;英译名,《译丛》,2012),这是一部超现实小说,在故事中,所有的中国人都被迫生活在一架飘浮在半空中的巨型喷气式飞机上;《火星照耀美国:2066年之西行漫记》(,首次出版于2001年,修订版出版于2012年)聚焦21世纪中叶分裂衰落的美国,描写了一次对纽约世贸中心的恐怖袭击,而在出版若干个月之后,小说中虚构的事件真的发生了。
本书所选《两只小鸟》展现了韩松诗意灵动的想法,并且这些想法往往是以超现实手法表现出来的。尽管《两只小鸟》在本书中篇幅较短,但内涵却极为丰富。
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五彩斑斓的杂志。打开来,照片上的鸟群哗啦啦猛然地扑面飞来。
我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心不在焉地翻看这本鸟类学杂志。几乎没有什么读者,除了两个女人。她们分坐在两端,与我形成三角。
清晨的空气涨潮般涌进。我听见一些鸟在外面叫唤。我抬眼看见它们站在高压电线上。他们管这叫麻雀。
被什么惊动,麻雀忽然飞去了。
年轻的图书管理员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像猎枪枪口。他的全身散发着猫头鹰的夜半腐气。
太阳跃上窗棂的刹那,我看见我的坐姿映在桌面,是一只巨大的鸟。
我忙放下书走出去。
除了图书管理员向我投来奇怪的一瞥,那两个女人纹丝不动,看也不看我,只是专心致志地研读手中的书籍。
外面是沉沉的夜。十万年来我一直那么熟悉。星光有一点没一点地漫射。
我像惯常那样投入,于是也成了一片飞翔的夜色。
我的身影投在灯火渐稀的城市上。它的确是一只猛禽。
城市越来越小,被甩在后面。我激动地鸣叫一声。熊熊燃烧的恒星世界,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我的身影落在宇宙五彩斑斓的背景上。
这个背景就是那本打开的杂志。我确信没有人类能够读懂。
每一个字词和标点符号,都与星云、引力、微量元素对应。段落则构成了数学和物理法则。
奥兹玛每天通过图书馆中的杂志,向我传递宇宙的密码,使我在接近她时,不致陷入迷津。
翻开来的宇宙,在我身后扇动页面。我的翅膀被磁场鼓荡,渐渐成了张开的风帆。
我将回溯到五万年前的那个时空点,不舍昼夜地拨动拯救奥兹玛的机关。
“奥兹玛,你好吗?是我啊。”
我轻轻地降落在无人的荒原,一边想象五万年后这里的情形。这个地方以后叫秘鲁。
我的影子因为能量的聚焦而投射在了大地上,像是人类原住民的图腾,再也抹不去。
人类的后代将为此迷惑,以为是外星宇宙飞船着陆的标志。
我把意识的触觉收回。我感觉到,奥兹玛无所归栖的思想在附近痛苦地喘息。作为形体的奥兹玛已经不存在了。
“奥兹玛,我已工作了十万年。也许你还要等上两千年。你知道还有几条弦的位置我无法确定。只有它们的重组才能让你进入自由时空。”
这一切,奥兹玛全明白。要把她从囚禁点解救出来,只剩下最后一步。因此她也十分配合。
每天,我们都在取得进展。
但今天似乎有哪儿不对劲。往常,心烦意乱的奥兹玛一嗅到我的呼吸,便会乖乖地安静下来。但今天,她却有一种躁动。
她的不安是通过头顶的大麦哲伦星云显现出来的。那星云的一块区域正泡沫般急剧膨胀,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变绿,像夜空中的一个鬼魂。
“奥兹玛,你怎么了?你得配合我的工作啊。”
忽然,五万年后一个图书管理员的眼睛在星云中浮现。我悚然为惧。
但它片刻后便隐去了。
我决定提早终止跟奥兹玛共享思想交流的愉悦。我决定暂时忘却天幕上那恐怖和危险的意象。我把我的场与宇宙场相连。它们再沟通奥兹玛的精神世界——不是通过杂志。这时形成了合力,它一节节地破坏着困阻奥兹玛的囚壁。
然而,今夜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奥兹玛,你要配合。”我的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麦哲伦星云又一次膨胀开来,像一本撕烂的杂志。它展现出各个时空的弦。在某一条上,我看见了本不应出现的事物。
两只鸟正在风中啄食。它们的出现,扰乱了时序,使我不能继续工作。
一个声音传来:“放手吧。”
它犹如深沉的雷电,我被击中。我喃喃说:“奥兹玛,已经五万年了,我一直待你不错。我不会放弃。等着我,我还会回来。”
那两只鸟不见了。这时,群星也哗啦一声如鸟群散去,白昼展翅来临了。
新的一期杂志的封面是一只北美秃鹫。它威武的姿态,像是宇宙的霸主。
我犹豫要不要打开杂志。
昨夜对奥兹玛的许诺浮现在心中。然而,那两只鸟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图书馆阅览大厅被窗外的阴天所影响,桌面上再没有我的投影。那两个女人今天没有来。除我外,厅中只有图书管理员。他正用鸡毛掸子拍打一排书架上的灰尘。
我趁他走到文艺类的后面,把手中的杂志打开。第一篇的题目叫《论鸟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我吃惊地没有在字里行间找到我熟悉的密码。奥兹玛没能送来信息。
冬天来临,候鸟要南徙。文章是这么写的。我读着,汗沁下来。我甚至没合上杂志,便起身离去。
图书管理员挡在我面前。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啊。”
“我有点不舒服。”
“是不舒服吗?要注意啊,冬天来了,谨防感冒。”
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擦过他的身体,欲往外行。
“慢。”
我站住:“什么事?”
“对不起,您违反了阅览规则。”
“从哪儿说起啊?”
“我注意到,您每天读同一种杂志。”
“这也违反规则吗?”
他把杂志取下。在那些关键字句和段落下,我画上了红线。
“对不起,我认罚。”我戒惧地说。
“我担心您受罚不起呢。你为什么要画这些?”
“我是B大学生物系的。我的领域是鸟类的繁殖与迁徙。我做的题目全部与此有关。”
“可是,也与《时空管制法》有关吗?”
“您说什么?”我的腿打起抖来。
我知道他是一个捕猎者。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到我的藏身之处了呢?
对于这些人,反抗是没有用的。
“悉听尊便。”我说。
“您必须立即终止对奥兹玛的援助。您在改变许多人共同制定的秩序。这些秩序已经存在很久了,就像这些书,一旦写成,便白纸黑字。”
“我说了,悉听尊便。只是,太可惜了。奥兹玛不是一艘普通的飞船。她有思想。为这个,你们把她停飞了。”
“我不懂您说的话。您现在跟我走吧。”
在回程中,我向捕猎者暗示,实际上,我已于昨晚放弃了持续十万年的救援工作。因此,今天再来抓我,已没有多大意义。我把那两只来历不明的风中啄食之鸟向他做了说明。
“我怀疑它们代表另一股神秘势力。”
捕猎者听了默默无语。
“但愿它们不是那两个女人。”过了一阵,我听见他的脑波在自言自语。
“您说什么?”我也用脑波传递思想。
他不再回答。心光黯了下去。
他大概是指大厅中那两个阴森的女读者。但我不觉得她们有什么特别。
稀薄的大气使星光显得凄厉。宇宙中的自由意志这时都各归其巢。我预感到,这是脱身的好时机。
十万年来,我有过多次逃匿的经验。
捕猎者有些神不守舍。我猜,由于我说的话,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转移到那两只鸟上面去了。我便悄悄抽身而出,退出这场追捕与禁忌的游戏。
我再次看见我猛禽的身躯超越时空。追捕者正在虫洞的另一端绝望地寻找。他没有料到我会逃亡。
星云和尘埃荡涤着我的脑海和全身。
这时我发现,我的爪中还攥着那本地球人的图书馆里陈列的杂志。
我把它抛掉。它很快分解成了基本粒子。让它追随图书管理员去吧。
这饱含自然界密码的课本,和那文明社会的立法者,形成了同构。可是,那两只小鸟,又象征什么呢?
用地球人的话说,两万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到底还是违背了诺言,没有返回奥兹玛的那个宇宙。因为我开始怀疑,为了一艘产生了思想的宇宙飞船,投入进化的全过程是否值得。
我并没有想出结果,因为,后来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目睹了捕猎者的死亡和星球的死亡。
新诞生的星系中,又产生了新一代追捕者,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相应事物。我对此已不关心。
在这个宇宙中,我的资历已经太老了。
最后,连新诞生的一切又都消失了。热寂就要到来。
我便将身影投在最后一阵汹涌的星光上,旋转着融入下一个纪元。
新创的宇宙初期,是那么寂静。生命要在许多年后才会出现。我感到无比孤独。这是继续存在的代价。
但是,仅仅过了不长一段时间,我便偶然在一个刚凝结成的行星上发现了鸟的脚印。我清楚这不是我留下来的。
那是两只小鸟走过的痕迹,灵气而纤细。行星的婴儿海洋正在涨潮。如果我晚到一会儿,任何足迹都会被潮水冲掉。
我吃惊地嗅到了旧时代的气息。
同时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并不是新时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比一只猛禽要更为低姿态的两只小鸟。
(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