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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沙革村的读墨人

一朵用塑料和皱纹纸扎成的白莲花,

一颗明珠躺在花芯,

那是水灯节的第一个愿望。

那年泰历十二月的一天夜里,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小伙子瓜仔推下了美萍河。颇为讽刺的是,瓜仔唯一的愿望竟然就这么实现了。他胡乱挥舞着手臂,搅得河水翻滚打旋。烟花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白上,气泡裹着沉闷的叫声浮上水面,然后悄然破裂: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此刻,一对蜻蜓正在水上相拥飞行,它们唯一的愿望是不要生育后代,好让热恋的舞蹈永远跳下去。它们隐约听到呼救声,却误以为是清晨滴落的露水。这对蜻蜓躁动得连呼吸都乱了,恰在雄蜻蜓射精的瞬间,它们的身体分开了。从此习惯成自然,它们每次交配高潮都会重复这一行为,夙愿竟然就此成真。

但这纯属巧合。故事的重点是,年轻的瓜仔厉声呼救,河水涌入他的肺部,他心中拼命恳求着:不要就这样死去。

要想充分理解眼前这场悲剧,我们必须先回到几天前,看看坐落在这条河畔的雷沙革村。一天傍晚,离晚饭大约还有一小时的时候,大腹便便的除草师大胖冲进寺庙广场。他那肥硕的屁股不仅给他带来了“大胖”的名号,也让他此刻累得气喘吁吁。他在寺外停下脚步,靠着巨大的阳根石柱(此等俗物为佛门圣地所不容,因此立于寺庙外)缓了几口气,然后边喘边吼:“快来看啊,快来看啊!第一个愿望来喽!”

“看着点儿!”臭烘烘的灯罩匠人老龟提醒道,并冲着石柱点了点头。虽然他的脑袋像龟壳,模样也像乌龟,但是这个小名的真正来历其实是他极为结实的体格。

大胖一时头脑发热,完全忘记了村里对那个古老的生殖象征早有规矩。负责给稻米脱壳的农妇颂猜是个不贞的女人,曾经背着丈夫在外面跟三个邻居和邻村一个店铺老板偷情。在那之前,有人看见她在石柱的祭台上抚摸自己的身体,不着寸缕,全身只绑着丝带。事后她遭到了惩罚,被人按在水稻田里,腰部以下完全浸没,好让庄稼吸走她过剩的生育力。自此,大家决定再也不许任何人接触那带有魔力的石柱,只允许过路人朝它点头示意。后来,村民纷纷效仿,导致口交流行起来。(也有传言说石柱其实根本没有魔力,荡妇颂猜只是有暴露癖而已。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大胖闪电般一跃而起,赶紧躲开石柱(可惜已经晚了,第二年他的妻子将生下三胞胎)。他喊道:“大伙儿,都来河边吧!第一个愿望来喽——我亲眼看见啦!”

“这么快?”说话的是端庄的捕蟹姑娘库拉,她挎着篮子,刚从稻田里回来。“我不信。这也太早了。”

受人尊敬的村长在屋里听见骚动,匆忙冲出门来,吓得鸡群四散奔逃。“怎么了?”他大声喊道,“都在吵什么呢?”

“大胖说第一个愿望到了,”库拉皱着鼻子,看上去跟她的温和性格完全不搭,“不过我可不信。”

“真的?”村长问道。

“真的,跟我这人一样真。”大胖非常肯定。他倒确实是个大活人。

“好吧……那你把它收回来了吗?”老龟把灯罩放在脚边,跟着问道。

“当然没有啊,”大胖回答,“我又不会游泳,我太沉了,根本浮不起来。大伙儿快来吧!都来河边吧!”

在喧闹声中,百叶窗纷纷拉开,手机铃声此起彼伏,无数蕉叶羞答答地卷起,朝树干收拢。唯有好奇心,才能动员所有村民一起行动。他们来到河边,果然都亲眼看到了。宁静的河面上有一抹亮光。一朵用塑料和皱纹纸扎成的白莲花。一颗明珠躺在花芯。那是水灯节的第一个愿望。

哲人般的灌溉专家绯红,因出生时浑身是血而得名。他蹚过浅滩,开口问道:“那愿望是祈福,是求爱,是遗愿,还是痴心妄想?”

餐馆老板野羊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他的小名则来自没人记得是怎么回事的某次离奇农牧事故。他举起手中的石杵,指着水中的亮点说:“我们再不动手,它就要直接漂过去了。”

“得来个人把它捞上来!”村长命令道,并示意众人不要喧哗。大男人都在岸边缩手缩脚,小孩子纷纷跑下水,却被母亲唤回来。抓青蛙的瘦子人称“竹竿儿”,他脱掉衣服,一头扎进黛色的水中。

“是什么?第一个愿望是什么?”众人终于等到竹竿儿浮出水面、游向小船,连忙高声发问,“里面写字了吗?”

竹竿儿一面踩着水,一面打开莲花花瓣,拿出一张湿答答的纸条。“等等啊。我看不太清。字都花了。写的是……”片刻激动人心的寂静,连河水也在屏息期待,“‘我的愿望是,我家重病的水牛能好起来——来自桑帕宽乡的老博文。’”

“水灯节开始啦!”村长在广播里宣布。村里的大小新闻通通都是这么公布的。听到他尖厉的嗓音,河岸上的人群欢呼起来。突然,奸诈的和尚老虎放声吟唱起那首传统的水灯之歌。没唱几句,村里的老人便开始跟着拍手,小孩也开始相互泼水。与此同时,在上游数英里以外的清迈城内,人们将成千上万个心愿放入河中。

十二月,满月映,

放水灯哟放水灯。

河水涨,水盈盈,

放水灯哟放水灯。

水灯节来喜盈盈,

手拉手来点水灯,

放水灯,盼光明。

旁边有一棵婀娜的娑罗双树,小伙子瓜仔坐在树冠中,听到了下面的喧哗。他用棉绳在一根垂得吓人的断枝上绕来绕去,想把它吊起来。这棵树在那年夏天遭到了雷劈。尽管瓜仔已经试过用支架、钉子、绳索固定它,也试过把它晃下来,但是那截可恶的死枝仍然连在树上,每天中午前后,它都会随着“咔嚓”一声巨响,往下沉一截,离瓜仔父亲的房子更近一点。每天,瓜仔都会带着新的板子或者绳子爬上树;每天,树上自然产物与人造产物之间的比例都会稍微变化,支撑材料所占的部分会增加一点。他的母亲把小费藏在一口旧锅子里,希望攒够钱请个园艺师来解决后患。瓜仔倒不介意每天做这种苦活。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仿佛是种神圣的仪式。郁郁树冠、葱葱绿叶令他想起潜意识中有关一只挖空的西瓜的记忆,那正是他小名的由来;那西瓜是婴儿瓜仔的摇篮,日日夜夜庇护着他。

“大伙儿都去河边吧!”村长的声音回荡在田野上空,“愿望正等着成真呢!噢,记得要在寺外头的发财树上钉足硬币啊。我们会有更美好的明天的!”

瓜仔从树上爬下来。他在小小的神龛门口停下,供上新鲜的橙子和香烟,然后向娑罗双树精祈祷,感谢它护佑他们,没让头顶的死枝压塌他们家。(瓜仔当然信奉佛祖、教义、轮回什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信奉精灵。话说回来,树精可不是那树枝放过他们的原因,因为那家伙可能早就被雷击吓坏了,逃到别的树里住了。真正的原因是,瓜仔自己有着非同一般的“业”)。

瓜仔来到河岸上,一眼瞅见自己的弟弟纳塔蓬正在沙滩上无聊地挖洞。

“嘿,瓜仔哥。”纳塔蓬打了个招呼。

“你不去看吗?”瓜仔问道,“愿望都来了。”

“算了,没兴趣。我饿着呢。我希望时间过快一点,好让我吃上晚饭。”

“随便你咯。”瓜仔耸耸肩。

瓜仔继续向河边走去。美萍河静谧不再,水花四溅,水流翻腾,好不热闹。他一时兴起,摘下一朵蝴蝶兰。花萼抖动,人眼看不到的细小的花粉粒随之飘起,恰好一阵风过,将它吹向上游。村子里一阵骚动。给稻米脱壳的农人抬起头。情侣突然默不作声。而花粉呢?——刚好落在百无聊赖的小纳塔蓬的鼻孔里。他一吸气,便引发了一种少见的过敏症,令他立刻陷入梦乡。一小时后,他被蟋蟀的叫声唤醒,发现自己的愿望竟然这么快就被满足了,又惊又喜,连忙跑回家填饱咕咕叫的肚子。

然而,这与蜻蜓的故事一样,纯属巧合,不可强加因果。

这时,河面已满是水灯。关于水灯节的由来,有一段悲喜交织的故事,雷沙革村的每个男孩都听过无数次,瓜仔也不例外。因此他很清楚,他称之为家乡的这个小村子,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传说在七百年前的素可泰王国,一位婆罗门祭司的女儿诺帕玛小姐在河岸边嬉戏,突然恒河女神(她碰巧选在同一个地方洗浴)现身,吓得女孩跌入水中,不幸溺死。谁都知道,诺帕玛死后,会用暗淡无光的双眼读出小小莲花灯芯的愿望,并让它们成真。谁都知道,每年雷沙革村都会重演这一幕,借此祭拜恒河女神,而正是雷沙革村的村民,用仪式实现了所有愿望。

水灯节啊,水灯节!在泰国各地,人们都喝便宜的威士忌喝到烂醉,在月光下唱卡拉OK唱到嗓子疼,夜复一夜在烟花和灯笼的光芒中做爱。每个人。每个人都把水灯放入河水里,都把天灯放飞到空中。每个人都许下愿望。

此刻,清迈城内万众欢腾,而雷沙革村的村民工作得热火朝天。犟脾气的收割机司机老螺指导众人在河上拉网拦截水灯。男人划小船在水上往返,女人则在岸边等待接应。焚过的香丢在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上,美妙的香氛犹如窃窃私语,随着湿热的微风弥漫开来。剩下的蜡烛头回炉熔蜡,用作天灯的燃料。献祭给河神的钱币、珠宝等贵重物品都由村长收集起来,挂在寺外阳根石柱旁边的树木支架上,好让慷慨解囊的人们成为大家的榜样。胆敢顺手牵羊的俗人得不到好下场:不仅要在神圣的木荚豆树上倒吊一夜,来生还要沦为伊蚊的幼虫。

“臭贼!”村长会这么咬牙怒骂。

最重要的还是许愿纸条。如果字迹尚算清晰,就会给分到某一叠里——“一生洋溢爱意与幸福”放这边,“给我母亲换个人工髋关节”放那边。有的纸条干脆就是一份列表:1)运气多多;2)20000泰铢(不算过分吧?);3)跟邻家姑娘派琳关系更进一步,不过如果她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刚刚为养鸡专业户鸡公分开了双腿,那这条就作废;4)一扇新纱门,都怪老板强哥太抠门,不肯时不时提携我一把,要不我早就买了;5)弄断强哥的腿;6)……

剩下的许愿纸条因为水路迢迢,墨迹已经洇开了。为此,要请专门的“读墨人”下河。三个和尚老虎、老帽、老螺的任务就是沉入水下,解读流淌的墨痕。整整三天,他们游来游去,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爬上岸,将读到的信息一股脑儿念给岸上的记录员听,然后再度没入水中。如果哪盏水灯里完全没有字条,就要把它送到住持大师能武那里,他会用念力从小船上提取出放灯人的愿望。

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自己曾亲眼看见住持大师冥想。他身子悬浮在礼拜毯上方一点点的位置,手捧一盏水灯,而他高贵的赤足之下,是连绵无尽、堆积成山的水灯。这个段子每个人从小到大都听过太多次,已经彻底相信了它的真实性。然而其实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事情的真相是,大师年高力衰,连读经文都有困难,更重要的是他还经常流口水。他即使以前能够悬浮,自从用上助步器那一天起,也已经把悬浮的方法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村委会经过热烈讨论、投票、唱票、再次唱票,表决认为通灵能力应该比痴呆症更加神通广大,所以不妨相信前者。于是,他们把住持大师嘟嘟囔囔的话都整理出来,在最后一夜的仪式之前,读完泰国北部的每一个愿望。

那些愿望怎么样了呢?

它们实现了。至少,一部分实现了。

因为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长在和尚老虎、老帽的陪同下,开着快散架的皮卡,前往桑帕宽乡。途中,他们看见稻田里有一头神采奕奕的水牛,便把它拐走。老帽守在老博文睡觉的小屋外面放风,另外两个人把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水牛从绳子上放开,拴上他们带来的那头生龙活虎的水牛。他们在村子的下游,把病牛从桥上推到水里。水牛只哞哞叫着露出水面一回,随后除了蝉鸣,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运气真好!”这天天一亮,村长便向大家宣布,“桑帕宽乡的老博文在水灯里放了100泰铢还有他老婆的金戒指,结果他的愿望就实现了!他的水牛像跳鼠一样活蹦乱跳!向他学习,慷慨解囊,佛祖也会听到你的愿望!噢,请在许愿纸条上写清楚你的姓名——要知道,佛祖可不会读心术。”

传言有如野火燎原,通过广播传遍了附近的村子,又传向更远的村子。不久,便有个名叫老博文的家伙亲口证实了这个奇迹。他欣喜若狂,扑在一头雾水的水牛身上,用它的皮毛擦拭自己高兴的泪水。

“怎么回事?”雷沙革村有人纳闷了,“仪式明天晚上才开始。我们还没满足他的愿望呢。”

老虎解释称,仪式本身只具备象征意义,愿望实现是因为人们的“业”(他指的当然是帮人实现愿望的那些人,不过他很狡猾,并没点明那些人究竟是盲目轻信的村民,还是游手好闲的和尚),仅此而已。

于是,新来的水灯里堆了比之前更多的财宝。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寺庙,捐赠钱财。一笔笔钱起初在发财树上显得非常可观(发财树长势喜人),后来转到村长的银行户头上亦显得非常可观(他的家底同样涨势喜人)。寺庙方面连一分钱也没见着。时不时地,村长会拨出一笔少得可怜的款子,用于实现个把愿望,好让传言继续流传下去。住持大师每次都咕哝一句“谢谢”,完全没掺和整个把戏,毕竟,要说有谁不把这老头子当回事,那就是村长了。

不消说,村民也各有各的愿望。不计其数的愿望。五花八门的愿望。在仪式上,天灯将载着愿望飞向天空。按理说,村民既然擅长满足愿望,至少应该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人生,然而每个人都需要有愿望,才能有信仰。

大肚子除草师大胖的愿望是得到爱,不行就换成爱的“感觉”,再不行就换成随便跟谁简单抱一抱。

凄苦的邻居伊斯拉六年来都在祈求收到孙子唵的信。六年前,唵去新加坡学“计算机”,一直没有写信回来。

端庄的捕蟹姑娘库拉想要得到一面锣,原因很简单,她喜欢听它咣咣响。

瓜仔的慈父老瓜企盼子女通通过上好日子,无论是狮子、纳塔蓬、小诺还是瓜仔。

哲人般的灌溉专家绯红的愿望是死。

给稻米脱壳的荡妇颂猜祈求丈夫一振雄风,结婚这么多年,丈夫总该献出处男之身。

就连贪腐成性的和尚老虎都有愿望——他只求看一眼恒河女神,一眼就好,虽然他并不相信她真的存在。

唯独小伙子瓜仔没有心愿。从来没有。“要是我有什么心愿想实现,那该多好!”他时常暗自思忖。他坦诚处世,苦苦追寻值得作为愿望的事物,却始终找不到什么能令他真正动心的事,让他产生欲望。村里其他人在乎的一切,他们的争执与烦恼,他们的犹疑与徒劳,他们的热闹与拥抱……他看在眼里,却从不为之所动。因此,他活在世上,只能忍受一连串没有深意的经历,永远没有出人意料的奇迹。

这年水灯节的第一夜,瓜仔失眠了。他悄悄摸出门。在远处的河上,夜班村民和读墨人依然在干活;而在村里,只有“叽喳”尚未入睡。

瓜仔仰望苍穹。成千上万盏天灯飘浮在夜空中,仿佛一群群发光的水母。愿望漫天飞舞。低空的光点似乎飞得更快,飘向南方,升到高空之后,则会转而飞向西面的山峦。它们要飘去哪儿?瓜仔想知道答案。它们都飘得那么坚定,那么执着,飘向未知的终点。它们飞往宇宙边缘,飞向更远的地方。

第二天,瓜仔天一亮就动身了。他徒步一整天,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金顶双龙寺。寺院坐落在素贴山顶,俯瞰清迈城。住持长老端来一小碗米饭给他吃,然后和他并肩坐在台阶上。

“你为何而来,孩子?”睿智的长老问道。

瓜仔朝清迈城上方泛紫的天空点点头,说:“愿望。我想知道愿望要飘去哪儿。”

话说这住持长老天赋异禀,不管人们问他什么,不管跟佛教有没有关系,他总能化用佛祖的教义来回答。哪怕是看起来几乎无法化解的两难问题,他也能用那句唯一正确的回答以不变应万变,令对方震惊:“按照定义,令人困惑的问题属于无关问题,因为一切宗教生活的目的都是避免困惑。”双龙寺住持之所以是泰国北部最受爱戴的人,原因正在于此:他让一切都显得极简单,极省事。

“噢,没人知道。”住持如此开导道。他抚平僧袍的褶皱,露出和气的笑容。

就这一句?换成别人,可能会恼羞成怒,心想,“我就为了听这一句话,辛辛苦苦爬到该死的山顶?还光着脚!”但瓜仔不会。他凝视清迈城上空斑斓的烟花,遥望夜市里流动的灯光,它们映照在河面上。那条河或许会在次日夺走他的生命,又或许不会。绚烂的水面,呼啸升空、轰然绽放的烟花,狂欢的人群,一片混乱,却混乱得非常一致,反而归于有序。到处都有天灯升起,到处都是。城市仿佛在翻覆的世界里洒落火光之泪。

“清迈,由三重世界组成,”住持解释道,“第一重乃是你眼前所见的世界,欢腾不止,活跃热闹,充满愿望。头顶上是第二重世界,那里安详宁静,人能够脱离凡俗。世人放飞愿望,就是为了抵达更高的那重世界,融入那个境界。这两重世界,一上一下。”

瓜仔凝望着天灯,它们从容飘动在混乱的上空。

“但是,底下还有另一重世界,”长老继续解释,“那里尽是狭路、黑暗、小巷与沉沦。那就是冥界。明白吗?表面一层热闹又明亮,阴暗面在底下一层,顶上才是安宁超脱、慈悲行善的世界。这样看来,就像人一样。清迈,‘北方玫瑰’之城,就是活生生的人啊。”

“这些能怎么回答愿望去哪儿的问题呢?”瓜仔反问。

“咱们的愿望去哪儿,或许并不重要。”住持答道,“或许应该问的是,咱们自己怎么去那儿。看啊。”

他抬手指向两盏飞升得异常快的天灯,它们遥遥领先于其他的天灯。忽然,其中一盏光芒更盛,陡然转向西方,而另一盏灯火闪烁几下,摇曳片刻,黯然熄灭。“你觉得那两个愿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们升高的速度最快?”

“可能是因为那两个愿望非常热烈。”瓜仔猜测道。

“爱情?幸福?金钱?什么愿望值得那样迫切追求呢?”

“想产生欲求的愿望……”

“又或许是想要无欲无求的愿望。”

“可是……”瓜仔心里反驳,“可是……”

“还有,为什么其中一个愿望那么坚定,另一个却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可能第二个愿望是恶毒的愿望,复仇的愿望,求死的愿望……”

“又或许只是燃料不足罢了,”住持耸耸肩,接着笑道,“你该回家了,孩子。你要让父母着急了。”

“那孩子心肠挺好。”住持长老与他道别之后,在心里慈爱地评价道。他叫了辆三轮摩的,让司机在那三百级台阶下面等着瓜仔下山,把他送回家去。睿智的长老右手端着瓜仔用完的空碗,踏进寺内,却突然被僧袍下摆绊倒,趴在地上。饭碗摔得粉碎。他本人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他开始清扫碎片,可没多久便难以抑制长久以来极力克制的欲望——他想尽情挥洒创意,譬如设计精致的马赛克镶嵌画。整整一夜,他都在摆弄碎片,享受久违的快乐。于是,尚不如瓜仔更接近悟道的住持长老,在动手砸碎所有瓷器之后,实现了他最热切的愿望。

但这大概与瓜仔的出现毫无关系。

翌日,雷沙革村每条土路两旁都缀满了一盏盏灯笼。灯笼各色各样,有的悬在树枝上,有的吊在电线上,还有的垂在满地跑的鸡身上。多数灯笼放在墙头和花园里,或者放在寺庙广场四周。大腹便便的除草师大胖待在广场西头,忙着安排座位,好保证他讨厌的人都坐在卡拉OK音响正下方,离他远远的。村民有的忙着准备饭菜,有的忙着整理天灯,以便当晚能同时点亮所有天灯——这项后勤任务极其辛苦,工作量简直吓人。

终于,夜幕降临了。疲惫不堪的读墨人从河边归来,穿着湿答答的袍子,带来最后几个愿望;住持大师在冥想用的毯子上打着盹……这时,雷沙革村的狂欢开始了。众人使劲唱歌,拼命吃喝,就像没有明天一样。男孩纷纷抓来蜥蜴,赌哪只跑得最快。女孩则像放风筝一样,用线牵着颜色鲜亮的皇蛾到处跑。一对对红男绿女纵情扯着对方的衣服与胳臂,他们的头顶就是那有魔力的阳根石柱。

“好,乡亲们,差不多了,”大约到了晚上十点,村长在广播里说道,“仪式开始吧!”

住持大师(他仍在沉睡,自然对他的任务毫无怨言)被连人带座位抬到外面,引领全体村民进入冥想状态。人群笼罩在死寂之中,连稻田蟹都惊讶地抬起眼来。每年只有在这一刻,才能见到所有村民集体闭嘴(因为多数村民就算是晚上也会在梦里喋喋不休)。

然而,瓜仔没有参与这场集体静思,也没有参与之前的集体狂欢。他先用一块新木板加固好娑罗双树的那截死枝,然后躲在寺庙后面的僻静处,背靠着人造河神木像的轮子,坐了好几个小时。在仪式上,人们会把那巨大的恒河女神像推到寺庙广场上。“世人放飞愿望,就是为了抵达更高的那重世界。”瓜仔手臂乱挥着,有种溺水的绝望感。如果释放欲望就是最高的成就,那么他要怎样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呢?

河神像的木制轮轴上,有只鼩鼱正在小睡。这不祥的动物忽然竖起耳朵,不过片刻后便吱吱叫着鼠窜而逃。它好像吓坏了,就像看见老虎似的,瓜仔想。这时,他听见愈来愈近的交谈声。他也忽然感到害怕,因为他不该待在那里。他本能地跟着鼩鼱钻进一片灌木丛,蹲在里面,一声不出。可惜他没发现,自己的右脚正踩在一根即将折断的干树枝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根可恶的树枝同样来自一棵娑罗双树;这棵树比威胁瓜仔父亲家房子的那棵树矮小得多,造成的影响却深远得多。)

他躲在那里偷看,出现的是广受尊敬的村长与和尚老虎、老帽。三人在木制女神像旁边停下脚步,距离瓜仔的藏身之处不过两英尺远。他不敢呼吸。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热烈的争论上,瓜仔只能听见只言片语:“……绝不能引起怀疑……”“……老子可不愿意白白泡在水里……”“……满足了六个愿望,也就是超过……”“行!但是得从你那份里面出……”

脚下那根树枝恰好选择在此时折断,从而决定了泰国北部诸多生命的消亡与诞生。这该怪它吗?无论如何,它断了,断裂声回荡在瓜仔嗡嗡作响的耳中。

“什么动静?”村长叫道。

“看这儿!”老虎得意地回应,一双强有力的手像蛇一样迅疾地探入灌木丛中,揪住瓜仔的后衣领,把他拽了出来。“这家伙在偷听!小骗子,你在这儿干吗?”

“我……没干吗,”瓜仔结巴着回答,“就是……想点事情。”

“在灌木丛里想?”村长质疑道。

老帽不安地环顾四周。“他待这儿多久了?”

“他全听见了。”村长咬牙小声说。

“我……没,真没。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在说啥。”瓜仔一边辩解,一边想抽出自己的胳膊,“我觉得我该回寺庙广场去了,要不我妈就……”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大伙儿,”老虎一面说,一面更使劲地抓着瓜仔的胳膊,“我们得动手。”

“别。我真的不知道你们……”

“骗子!叛徒!”老虎忽然大发脾气,臭烘烘的唾沫星子喷在瓜仔的脸上。

“不能让他有机会毁掉一切。”村长低声宣布了他的决定。这句话比老虎的怒气更加有力地提醒了瓜仔。只听“刺啦”一声,他使劲挣脱出来,一扭身,撒腿就开始不要命地狂奔。

“嘿!”老虎叫道。

“追!”老帽喊道。

“搞定他,”村长厉声命令老虎,“听清楚了吗?我和老帽要开始仪式了,免得他们怀疑我们有什么事。”

瓜仔在黑暗中摸索着狂奔。老虎追在后面。他们冲过寺外蜿蜒的小路,冲过树林,冲过灌木丛。老虎步步紧逼,边跑边像野猫一样吼。在距离他们不到四百码的寺庙广场上,所有许愿天灯都已点燃,广场上渐渐充满热空气。伴着热烈的欢呼声,他们把恒河女神的木像推到了广场上。没有人听到老虎像发疯一样咆哮:“滚回来,死骗子!你小子有完没完?!”

终于,月色下的小道突然明亮开阔起来。瓜仔双脚扑通踩在水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跑到了河边。他回头望向追杀他的人,恰在此时,他的妹妹小诺在寺外舞台上转身望向观众。这一年她被选中扮演诺帕玛。她穿着漂亮的戏服,露出骄傲的笑颜。她一定以为她惦记的大哥就在台下疯狂的人群中间。

“你逃不掉了。”老虎狞笑着蹚水走进浅滩。

“听我解释,”瓜仔边哭边踉踉跄跄往后退,河水已经淹到他的大腿,“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说出去呢?”

“小家伙,”老虎冷笑,“你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他大吼一声,扑向瓜仔,橘黄色的僧袍鼓起,像血泊一样在水面上摊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恒河女神硕大的木制手臂砸向小诺,小姑娘仰望着它倒抽冷气,众人欢呼雀跃,几乎失去理性: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河水翻卷着泡沫盖过瓜仔,火光点亮夜晚,烟花爆裂、飞溅、盘旋,他双腿拼命又踢又蹬,惊走了河底的海星,气泡裹着沉闷的叫声浮上水面,然后悄然破裂:救命,救命,救命,救命。小小的诺帕玛深陷在绸缎里,成千上万盏天灯同时升起,众人跪在地上,含泪仰望这火红的奇迹,愿望缀满夜空,阳根石柱自惭形秽,瓜仔溺水身亡。

他的死,并非无人目击。

因为在近岸背阴处显露出一团巨大无比的身影。那自然是恒河女神。很久以前,她赋予河流生命,此后便留在河底歇息。和尚老虎浑身湿透,筋疲力尽,满脸通红,碰巧扭头一瞥,看见了让他不敢相信的身影,实现了最异想天开的夙愿。第二天,人们在下游发现了他没有手的尸体。他的双手竟一直下落不明。

瓜仔呢?

假如你也在场,定睛端详,你一定会看见一点微光,从河面腾空而起,翩翩飞向夜空,飞过一群惊讶的紫水鸡,飞入天灯群中。在那里,它找到了内心的平和。河水深处,瓜仔无光的眼睛映照出满天的繁星与愿望。一缕缕墨痕在他身侧盘旋涌动,他一一读透。

次日中午时分,只听“咔嚓”一声,娑罗双树上的死枝子又垂下来一截。然而没有人把它固定回去。两天以后,树枝断掉了,不仅砸坏了房子,也砸坏了瓜仔父亲的脑子里管悲伤的部分。从此,老瓜不再因为长子死去而悲痛欲绝,而是活得欣喜若狂,全心全意和妻子一起照料活着的子女。他的妻子虽然忧伤,也只能承认,假装好好活着总比死了强。

这可恶的树枝断裂之后,影响还不止于此。每天上午都有一道特别刺眼、特别烦人的阳光,让看透世事只求一死的灌溉专家绯红饱受折磨,难忍尖叫,睡眠也严重不足。因此,没过多久,他在主干道上开车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撞上一辆往屠宰场运猪的卡车,在地上滚了十四圈,却安然无恙躲过一劫,从此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兴致。那车猪的命运完全相反。事故场面非常惨烈,满地都是一坨坨血淋淋的猪肉,于是新闻传遍了整个东南亚,甚至也传到了新加坡的一家泰式餐馆,唵在那里打了六年工,每月都给他那伤心的祖母写一封电子邮件,尽管她并没有电子邮箱。看到新闻,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奶奶,我很好。我拿到了计算机的博士。我现在挣大钱了。给您寄点儿——”然后他把收到的小费塞进了信封。一周以后,伊斯拉在信箱里看到这封信,竟然高兴得死掉了。

到处都是愿望,愿望,愿望。绯红撞烂的卡车躺在稻田里,端庄的捕蟹姑娘库拉从车里翻出一些废铜烂铁,打造了一面锣。一天晚上,她敲响锣,频率动人心弦,雷沙革村的每个男人都为之深深沉醉,纷纷前往她的小屋。大肚子除草师大胖一看见她,便爱她爱得神魂颠倒。心肠不坏的库拉抱了抱他,至少也给了他爱的感觉。

种种愿望,犹如因果链串起的颗颗珍珠。接连几夜,库拉的锣声响彻稻田,终于在颂猜丈夫疲软雄风的供血系统内引发共振,打通了不畅的血管。与他无缘多年的色欲立即勃发,他飞身扑向妻子肆意索取,性爱的能量一浪接一浪淹没了她,方圆数里都能感受到——甚至远远传到清迈城,那儿的人们双腿被分开,大腿被抚摸,在尖叫中被送上高潮。整个泰国北部,愿望都得以实现。爱情形成羁绊,婴孩来到世间,强哥摔断一条腿。

毕竟人生太多偶然,或许这些也只是巧合而已。

但是,请听我说。有个地方,有一点微光找到了它的集体。它随着集体顺风向西飘荡。一路上许愿,许愿,再许愿。许着愿的微光和它的愿望一起,飞向宇宙边缘,飞向更远的地方。

(诺特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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