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二十二章 误打误撞
野鸭总是在菲利克斯的头顶飞着。被菲利克斯驱赶时,又躲到了他的身后。菲利克斯仔细张望着,想弄明白野鸭行动的原因。他发现(事实上已经发现一段时间了),附近有一个由水禽组成的绵延的长队,野鸭、家鸭、黑鸭、雷鸟,还有小型的䴙䴘,都向他飞来,随后向西游去。水鸟们一见他,就游到河岸两旁,或者干脆飞起来给他让路。他注意到,岛上的一些小鸟也朝着同一个方向逆风迁徙。鸟儿们不慌不忙地飞驰着,从一个小岛到另一个小岛,从灌木飞到树上,一遍捕食一边叽叽喳喳地闲聊。它们行进的路线的确不同寻常。
麻雀、朱顶雀、乌鸦、画眉鸟、鹪鹩、白候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鸟类,都从他头上和左右身边飞过。菲利克斯对这迁徙更感兴致勃勃了。尤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现在应该是鸟儿孵蛋的季节,这成千上万候鸟的巢里,一定还有不少未孵化的蛋和雏鸟被抛弃了。他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他猜想,可能也有成群的鱼在迁徙。但是水面总有波澜,独木舟也在轻快地滑行,他无法观察水下的情况。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先前观察到的鸟类迁徙大队的队伍戛然而止了。
水上突然不见了水禽,树林中也不见了雀科鸣鸟。鸟儿显然都已经飞过了此处。而这支西迁大军的殿后部队,无疑已经分散各地,以至于菲利克斯在遇见迁徙的鸟类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才起疑心。当他越来越接近迁徙队伍的中心时,鸟群变得更加密集了。从这群鸟儿间穿过时,他发现了一处偏僻幽静的地方。在这里,水草变得越发厚实,证明他正逐渐远离陆地。但四周的小岛看不到任何水禽和鸟类。菲利克斯试图绕过一个较大的岛屿时,突然看见一串好似白浪的东西。但是下一秒,他就发现这白色的物质,其实是一大群燕子和其他燕科小鸟,正掠过水面直飞向他。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燕子的队伍有多长,鸟群就已经呼啸而过了。菲利克斯回头看去,发现鸟群正顶着风,继续向西飞去。
现在,水面如同岛屿和天空一般,毫无鸟类的踪影,连一只燕子看不到。菲利克斯纳闷自己是不是走入了什么未知的危险地带,但是他也感觉不出什么。他唯一能想到的风险,就是水上越来越大的风势,可能演变成飓风,但真来飓风他也不怕,因为此处无数的小岛,足够为他提供避风所了。有些岛屿旁的避风处是如此之好,即使他的帆挂满了风,驶过水面时还是平稳有加,因为水上布满了灌木和垂柳。不论大风吹得舵偏转了多少度,他还是能够找个岸边的避风处休息一下。
天空依旧万里无云,轻微的雾霭时而出现。菲利克斯有时感觉正前方和东面的雾更厚一些。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不适的事情,恰恰相反,他的好奇心活跃了起来,他渴望发现是什么惊动了这些鸟儿。船又开了一阵子,前方水面变得宽阔,沙洲取代了小岛,所以菲利克斯也能目及相当远的距离。在一处波澜不惊的岸边,他发现一股逆流的水波正向自己涌来。隔着不远处,又有两拨水波。虽然菲利克斯看不真切,但他知道,肯定是几群鱼在此经过,搅乱了湖水。
沙洲上的植被看上去棕黄憔悴,更像是在秋天里的模样,而非初夏。鸢尾的尖端呈现棕色,水草也显得稀疏。它们好像失去了生长的能力,只发育到正常高度的一半。低矮的柳树条垂在水上,颜色暗淡,针刺灌木也枯萎了,枝干上覆盖着毛毛虫的硬茧。他划得越远,眼前的境况就越衰败。树木一并没了,就连柳树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粗短。最高的灌木也不过齐胸高。他的船越发暴露在风中,所以能快速地驶过湖岸和离散的岛屿。他注意到,连头上的乌鸦都不见了。翻倒的贻贝壳在阳光下闪烁着,照见乌鸦原来出没的地方,但是现在,菲利克斯连一只也看不见了。
菲利克斯觉得此处的水质不再有先前的澄澈,而是变得浑浊。这很可能是微波在浅滩处搅乱沙子的缘故。在格外厚重的雾气之外,能见度只有不到一英里。雾气遮挡了岛屿和所有的一切。菲利克斯本以为船马上要进入雾中了,但是雾却随着他的前进而退却。他沿着岛屿的湖岸前行,整个岛岸像是污渍一般黑,避风处的水面上浮着渣滓。菲利克斯一看到这些,就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主湖区,进入了湖湾。因为这种渣滓,他只在家附近极偏僻的小溪里见过,那里的水差不多和沼泽一样,是静止的。而英伦湖的水质,素以清澈纯净而著称。
想到了这些,他保持着机警,等待看见小溪或者湖湾尽头的时刻,好准备把帆拉低。风越来越猛烈,直到剧烈地咆哮,但是无数的沙洲分离了波浪的势头,所以航行也未受困扰。一只孤独的海鸥从他头顶的高空滑过,稳健的向西逆风飞去。独木舟前进的比被风刮起的浮渣还快,在水波中上下颠簸。菲利克斯还看见过一块冒着水泡的木板浮出水面。水上的沙洲都高不过水平面一尺。沙洲上荒无一物,只有沙子和碎石。
菲利克斯离前方的雾已近了不少,但他还是感到困惑。雾色呈淡黄,虽然轻薄,却让雾笼罩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雾气之外,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水草。水草漂浮在表面上,激起小小的浪花,泛着苍黄色。菲利克斯犹豫着,是要驶过这些水草,还是将帆拉低稍待。就在他犹豫时,雾霭突然退去,菲利克斯看见一片宽广的水域。举目望去,水草在左右两边绵延不绝,但都只有窄细的一条,所以他不再犹豫,决定穿过水草。在穿越途中,他感到独木舟的船底与水草有一次擦碰。驶出水草丛后,水流就没有了沙洲的牵绊,他隐约看见远处的各个方向,耸立着大型的岛屿。
菲利克斯回望时,看见那淡黄色的雾已经收拢,并且围住了他。大雾有两三百码宽,在强风中丝毫不为所动。突然之间,他感觉独木舟下的水面一片漆黑。舟边流过的细细的浪花是黑色的,时不时飞溅到舟身上的水滴也是黑色的,弄脏了舟板。这种种的黑色使菲利克斯大吃一惊,因为这与他对湖的认识大相径庭。湖一直就被认为是纯净的象征。他靠在舟板上,用掌心接来一点水来观察。水不多的时候,并不显黑,而是一种生锈的黄褐色,泛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尤其令菲利克斯感到恶心的是,这气味就一直留在了他手上,怎么也去不掉。他从未闻过这种气味,闻上去也不像黑沼泽上方的气体。
菲利克斯现在离任何一座岛屿都有相当的距离了。微波渐起,浪花溅上木板,黑色的液体把船上的一切都沾湿了。菲利克斯并没有看到平坦沼泽和湖湾的尽头,相反,这儿的水似乎更深,水面也更开阔了。暴露在骤起的狂风中,菲利克斯不禁担心起逆风返回的困难。他有点不知所措。一面是汹涌黑暗的湖水将他颠来覆去;一面是业已启程的发现之旅。何况现在他已探索到英伦湖的新奇之处,他不愿就此返航。他继续前行,想着赶紧通过这片险恶的水域。
他饿了,而且很渴。因为没有带水桶,他喝不了水。在英伦湖上航行的船都不带水桶,因为干净的水就在弯腰的咫尺之间,但菲利克斯的周围则是一片浑浊的污水。由于蜷坐在独木舟上太久,他还感到有些痉挛。此时,太阳早已西斜,他决定靠岸休息。这样想着,他便把船驶向右侧一个大岛的背风处。岛的面积很大,以至于他无法确定这是大陆的一部分,还是港湾的一侧。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水都极深。但他很快就恼怒地发现,这里的岸滩也是黑的,好像浸在污水里一样。他继续前行,发现了一组矮石参差、延伸到湖里的礁石群。菲利克斯不得不在撞上礁石之前停舟上岸。
起先,他还担心自己会陷入深至膝部的泥淖里。但上岸时,他发现黑湖滩相当坚实,这令他倍感宽慰。湖滩观感欠佳,他没法说服自己坐下。他走向礁石群,想找到一个能坐的地儿。组成礁石群的石头是多层的,他踩着那些石头向上爬,直到他的脚深陷进看上去硬邦邦的石头里。他踢了踢那块石头,石头就像柔软的沙包一样碎开了。爬上礁石是不可能的了。在岛的深处有高地,出于想登高望远的好奇,菲利克斯爬上了岛坡。
然而,坡顶上并不比在岸上看得更远。淡黄色的雾萦绕在他周围,连湖滩上的独木舟也被遮住了。极度荒凉,又黑又贫瘠的土地,引起了菲利克斯深深的反感。岛上寸草不生,生灵不见,连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也没有。他转身下坡,偶然看到太阳被一圈淡蓝色光晕包围着。这显然是黄雾造成的。透过这雾,太阳的刺眼光芒大为减弱,以致菲利克斯能毫不费劲地直视。尽管已近黄昏,但是热气似乎更毒了。
回到独木舟上,菲利克斯高兴地发现风向已明显地改变了。他在船上坐下,吃了些东西。菲利克斯食之无味,因为他没什么喝的。热气也使他疲惫不堪。他脑袋一片空白,倦怠地把独木舟推到了水里。小舟悠然然地漂出了港湾。正当菲利克斯准备扬帆起航时,一阵巨大的风袭来,将他掀翻在座板上,差点将他掀下船去。幸而他在跌倒时抓住了桅杆,不然肯定早就掉进黑色的波涛里了。菲利克斯还没挣扎起身,独木舟就已向礁石群冲去。船头击碎了礁石,碎石纷纷如水,使独木舟得以完好无损地驶过礁石群。
菲利克斯找出一副桨,尽全力控制独木舟航行的方向。然而狂风无可抵挡,他只能顶着风头行驶。几分钟内,他就被狂风拖拽在岛岸边,被迫夹在岛岸和另一块巨大的礁石之间前行。在这里,海浪被击碎,收敛了狂暴之气。他又设法把沉重的独木舟弄上了岸,跳下船,将小舟尽可能地拖上岸。菲利克斯做完这一切时,却惊奇地发现风已经停了。飓风过后,四下一片宁静,汹涌的波涛也失去了翻腾的助力。
菲利克斯松了一口气。他担心再这样下去,独木舟最终会变成一堆碎片。但很快,他开始怀疑这种宁静是否全然有益,因为没有风的话,今晚他就不可能离开这个荒凉的地方。他太累了,没法划得再远。他坐在独木舟上休息,并且——无论是出于疲劳或其他什么原因——睡着了。他的头重重地垂向胸部,好几次惊醒了自己,但他的疲倦战胜了这种不适,让他又昏睡过去。菲利克斯醒来时,只觉头晕眼花,昏昏沉沉,好像刚刚这一觉是一份艰苦的差事一样。他口干舌燥,还被与时剧增的热气折磨着。太阳已经西沉,或者更确切地说,落日如此之低,以至于高地将余晖藏在了菲利克斯的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