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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二十四章 哑巴

从文弱书生,变成一个敢于好勇斗狠的人,是司空炬最大的成就感。但他并非莽撞之徒,并不是每一次冲突中都要亮出杀猪尖刀的。

在逃亡途中,司空炬和颜安格总是租住在价格低廉的拆迁小区,因为这些小区月租低廉,价格不到好房子的三分之一,而且可以一个月一个月地交房租;登记也不严格,不必担心暴露身份。当然,他们同时也要承受环境差、治安不好的恶果。颜安格的衣服,被人半夜从外面伸竹竿进来挑走过;司空炬的破自行车,即使上了锁,只要不放进车棚,上楼取个东西下来就会不见,他曾经创下过一个月内连丢三辆自行车的纪录。有时,还会有喝醉了酒的邻居上门滋事,无缘无故地踢门。这个时候,他们只好锁好门,也闭上嘴,任对方狂踢,在内心祈祷着对方自觉无趣,早些离开。

他们怕警察上门查暂住证,也怕桑中平派来的杀手。因此,租房的时候也总是会考虑,如果有人上门该如何逃走;因此,窗口下方总备着一根粗绳。特别是经历过一次胆战心惊的追杀之后,他俩更加谨慎,甚至都有些神经质了。

固然有快乐的日子,但他们内心也会问自己:难道就这样身披冤屈,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贫穷的生活?这样一个镇一个县地流浪,就能够找到陈亦然吗?

颜安格有时会说,是她害了司空炬,否则,他依然是金领人士、青年才俊,哪儿会沦落到在街头当算命先生。司空炬则说,他不该对颜安格动心,否则,她依然当着她的阔太太、贤妻良母,警察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的,既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也不用因此发现自己丈夫的真面目而伤心欲绝。“丑恶的东西,如果一辈子都不被察觉,那就不算真的丑恶。”司空炬说。

更多的时候,是颜安格发呆,司空炬叹气。但是,将来到底该怎么办,他们都不知道。于是只好麻木着,照旧过着每天的日子。

这天,下午三点不到,司空炬就回来了。看他面露欣喜之色,颜安格问道:“这么高兴,有好事?”

“有好事,我刚刚去了一趟镇上的网吧。”

“查到陈亦然的消息了?”

“没有。王是非给我发了邮件,说在网络上看到我的消息,他愿意帮助我去美国。”

“哪个王是非啊?”

“你不记得了?就是我去Goopple谈融资时遇到的那个怪人,内蒙古知青。”

“哦,是他啊,那个军师。他为什么要请一个犯罪嫌疑人去呢?会不会是桑中平想钓你?”颜安格犹疑地问道,“而且,你没有护照,怎么去?”

“应该不是想钓我。桑中平没接触过军师,还攀不上他。”司空炬道,“军师说,他想请我去开发新的读心技术。护照的事,可以再想办法。我也给他提了条件,说要去可以,但我必须带太太。”

“我现在这副模样能去吗?”颜安格有些不好意思,“何况我跟你还没结婚哩。”

“怎么不能去?结婚是迟早的事,在我心目中你早就是我太太了。”司空炬哈哈笑道,“要说模样,你好歹还是艺术家,比我这个跑江湖的算命先生不是强多了?”

“军师不是拒绝了你的融资吗,说不能搞读心术,怎么现在又要搞了?”

“我也搞不明白这些有钱人的想法。不过,这无论如何算是件好事。即使不搞什么读心术,我们到了美国至少也安全了,就算去中餐馆洗碗、洗盘子,不也比现在担惊受怕强吗?”

“是好事哩,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怀孕了。”

“真的吗?太好了!”司空炬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又惊又喜。颜安格多次对他说,想要一个孩子,但是流浪途中,这个对普通人来说并不难实现的愿望,对他俩却完全是一种奢侈。因此,司空炬总是对她说,等一下,等逃离了危险,洗清了冤屈就生。然而,这个孩子就这么出人意料地来了。如果这消息早来一天,司空炬都会感到不堪重负,但它来得正当其时,有了王是非的邀请,一家人可以在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安置生活了。

在司空炬摆摊算命的日子里,颜安格也没闲着。除了做家务,闲时她还背了一个画夹,在公园里帮人画头像,一天也能挣个五六十元。一般情况下,颜安格收了工,会到街头接司空炬回家。如果有顾客,她就站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等着他。

这天的摊前,围了十多个人,虽然司空炬被挡住了,但他那口若悬河的模样颜安格还是一下子就能想象出来。一个旁观者转过头来,颜安格觉得心头一紧,像是一桶雪水兜头浇了下来。黝黑,瘦削,颧骨高耸,两颊深陷,脸上的线条像是刀砍出来的,尽管带着墨镜,但颜安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流花溪里的哑巴。一定是司空炬释梦的名气太大,暴露了踪迹。哑巴此时不动手,是要跟踪他回到住处,好一网打尽吧。

颜安格掏出手机,拨了110:“青华路街口一个算命摊子前,一个戴墨镜的……是个杀……杀手……没……没动手,但是他身上有枪。我确定。”

十分钟左右,一辆没有拉警笛的桑塔纳警车停在青华路街口的路边,车上下来三个敦敦实实、没穿制服的男子。他们悄悄逼近司空炬的算命摊子,对站在后面的哑巴形成了合围之势。

中间一人走上前去,将右手搭在哑巴的肩膀上,左手拿出证件在他眼前一晃:“警察,请把身份证拿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哑巴伸手抓住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腰一弯,一个过背摔,将警察摔在地上。左右两个人见势不对,扑上来增援,一人抓住一只手,就要往背后扭,只见哑巴双臂一抖,一翻腕,两个抓住他手的警察在空中旋转三百六十度,“啪”的一声,同时摔在地上。

而司空炬听见“警察”两个字,站起来转身就跑,连脚下的那几张一百元也不要了。颜安格刚想叫住他,还没出声,就连人影也见不到了,气得她直跺脚。她正向街对面的出租车招手,却突然觉得嘴巴被一只手捂住了。一辆七座商务车冲到面前,“嘎吱”一声停下,哑巴拉开车门跳下来,将颜安格扔了上去,又拔出枪对天射击,周围的人四下惊恐散开。哑巴跳上车,一边用胶带蒙住颜安格的嘴,捆住她的手,一边冲着司机说道:“动作干净点,别撞死人了。”

原来,他不哑。

摆脱了“警察”的司空炬,一路狂奔,回到了租房的拆迁小区。然而他内心却依然惶恐,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跟踪着自己。不敢直接回出租房,司空炬在那迷宫一般的小区里兜了几个大圈子,确信追踪者被丢掉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租住房,瘫倒在床上。

气息均匀了,才掏出手机给颜安格拨打。听筒里传来一个阴沉的男声:“喂,你在哪里?我们来接你。”司空炬一惊,没有说话,贴着听筒,听到里面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似有人在挣扎,不由得心头一紧,问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电话断了。

司空炬跳起来,冲到颜安格当天卖画的文化公园,卖糖葫芦的小贩说她四点多就收工了。又跑回自己摊摆的地方,那张写有“亚洲第一释梦大师”字样的招牌布还躺在地上,上面有践踏的脚印。一打听,有人说,下午是有个女人,被人塞进汽车里带走了。司空炬立即拨通了110:“我报警……有个女人……今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在青华路街口被绑架了。”

“是一辆什么车?”

“一辆七座的商务车。”

“是什么品牌的?知道车牌号码吗?”

“都没看清楚。”

“请问你是目击者吗?”

“目……目击……”

“我是问,你当时是否在现场?”

“我在现场,但是没有见到。”

“能否解释一下。”

“我是说,当时我在现场,但是没有看到……太复杂了,一时说不清楚。”

“请问被绑架者你认识吗?”

“认识,是我太太。”

“叫什么名字?”

“颜……颜安格。”司空炬略一犹豫,还是说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司空炬挂断了电话。

司空炬不敢再回到出租屋,立即叫了一辆三轮摩托,匆匆离开,好在因为随时准备逃窜,现金、买的假身份证和靠假身份证办的银行卡都在身上,除了几件衣服,那房间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带走的。

上了三轮车,司空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跑了两三个镇,司机说再不停下就没油跑回去了,司空炬惊魂甫定,这才下车,在一个家庭旅馆里租了房间。

坐在旅馆那色泽不明的床单上,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噬咬心头,带来刀割般的疼痛感,司空炬忍不住放声大哭。哭了一阵,稍歇,又走进浴室,衣衫也不脱,直接打开了莲蓬头,让冷水像绝望和悲怆一般,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而下。痛哭声,变成了一阵阵荒原狼般的号叫。

第二日凌晨,司空炬醒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他惊奇地发现,身体变得很轻松,心里也非常踏实,自从逃亡甚至卷入和颜安格的赌局以来,那种轻松和踏实,是从来没有过的。内心只有一个声音,不断蹦出来:“去美国,找军师。”

天一亮,司空炬就穿上还半湿的衣物结账出门了,在街上找了家网吧给王是非发邮件,说自己情况极其危急,希望能尽快到美国。

司空炬用的是Gmail邮箱,有时会打不开,但是为了不泄露行踪,他不敢换用其他邮箱,这个邮箱只有王是非等少数人知道——其他通信方式很可能已经被监控了。

发完邮件,司空炬立即叫了一辆三轮摩托,换了一个小镇继续等待。他每个镇只住一天,三个假身份证轮流换用。有时,Gmail邮箱不能打开,而好不容易打开后,收件箱的未读邮件数字依旧显示为零。

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两次拨打过案发当地的110,查问颜安格的情况。第一次,居然答复他说,当日没查到有类似的绑架案;第二次,说是终于查到了,而且与颜安格联系上了,证明只是一桩家庭纠纷,已经结案了。

颜安格被绑走后的第八天,司空炬终于收到了王是非的回信,只有寥寥数十字——锡林郭勒盟东乌旗乌里雅斯太镇额吉淖尔街北京酒楼,巴雅尔,甚至连电话号码也没有一个。不过,司空炬自己也知道,即便留了电话,自己也未必敢轻易拨打。

司空炬关闭邮箱,立即坐车去了金昌,随即向西北方向,进入腾格里沙漠,再经过内蒙古的巴彦淖尔、呼和浩特和乌兰察布等城市,穿越毛乌素沙漠和浑善达克沙地,到达东乌珠穆沁旗。

大客车穿行在茫茫大漠之中,两千多千米的旅途,花了整整五天。第一次见到这漫无天际的黄沙,司空炬既新奇又兴奋。也不只是黄沙,他还第一次见到如此宽阔的草原。

一边是金黄色的,一边是葱绿色的。一边万物寂灭,一边生意盎然。大巴车沿着高速路,从中间划过。我伸出双手,如翼,左手画出沙漠,右手画出草原。而我飞过,如箭,如光。

颜安格虽然被哑巴绑走了,但桑中平毕竟针对的只是自己,何况跟她还有夫妻情分。前几天打了那个电话,110说那只是家庭纠纷,虽然很可能是桑中平运作的结果,但至少能说明颜安格不存在人身安全问题,这让司空炬安心了不少。

山丘温柔,像女人平放的胸脯,又像蜷伏的小狗。夜色如墨,辨不清覆盖着它们的是黄沙,还是绿草。大巴穿行在东乌旗,这个王是非口中多次提起的边陲小镇。这就是王是非当年受苦受难之地,正因为那些苦难,他否决了我的融资,不愿让读心术来考验本已脆弱又邪恶的人心,而现在却又要重新启动对读心术的研究,是为了什么?

灯光稀疏的城市,一划而过。

当司空炬换乘的出租车抵达里雅斯太镇时,额吉淖尔街上只有数栋建筑还亮着灯,有几道霓虹还在时闪时烁,就是北京酒楼。

巴雅尔正等着他。

“为什么要叫北京酒楼呢?”司空炬其实并不是十分好奇,不过是找不到更贴切的话来攀谈。

“我带你去房间。你洗个澡,早点睡,床上有给你准备的衣服。”巴雅尔答非所问。司空炬留意到,这个体形魁梧、表情憨厚的汉子脸上居然掠过了一丝羞涩,于是,更多的疑问,比如王是非怎么在这地方还有朋友等,也都憋回肚里了。

“谢谢了。”

“你的行李、护照、机票、美元,都准备好了。你还可以睡四五个小时,两点我来叫醒你,开车送你到珠恩嘎达布其。”

“珠恩嘎达布其?”

“嗯。离这里还有六七十千米,是个口岸,对面就是蒙古国了。你从那里过境,到乌兰巴托,坐飞洛杉矶的飞机。”

凌晨两点半,司空炬被巴雅尔从梦中叫醒,穿上给他准备的全套衣服,拎着旅行箱,坐上了巴雅尔的破吉普车。司空炬没再开口说话,在车上也继续迷糊着,直到临别,也只是向巴雅尔伸出了手。

“你会解梦?”巴雅尔突然问道。

“会一点儿。”司空炬十分吃惊,一时还想不明白,这是王是非告诉巴雅尔的,还是自己解梦的声名已经远播到了蒙古国的边境。

“我有一回,梦到自己越变越小,变成了年轻小伙子,又变成了小孩子,最后变成了一个婴儿,回到了娘胎。怀我、生我的,又是个男人。”巴雅尔握住了司空炬的手,十分困惑,“这是什么意思呢?”

“时间太匆忙了。”司空炬道,“如果有一天,我能从美国回来,一定到北京酒楼来找你,好好地帮你解一下这个梦。”

“要记得噢。”

“一定。”

第二天中午,司空炬在乌兰巴托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大韩航空KE8868航班。在抵达韩国首都首尔之前,机舱里一直在放着一首歌:

荒野上飘扬的风

是瘦了累了在歇息

还是听到恋人的对话了

在屏气聆听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

那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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