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香港,他心通全球首发。并没有排队购买的长龙,偌大的体验店内店员比顾客还多。第一位购买者是个时髦的白领女孩,她掏出了信用卡。他心通定价两万八千港币一台,这是基础价,还不带插件。她选用了一款“情人心”插件,还得另加五千港币。总共的价钱,已经是她月薪的两倍了。女孩子没有那么多的现金,她用信用卡刷卡购了一部,准备在半年内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还清。
女孩购机出来,坐上港岛线,不到十分钟就到了MCL Cinema(JP广场店),她跟男朋友有约,要在这里看一场电影。女孩到达影院时,同样年轻的男孩已经买好了爆米花和可乐,正等着她。刚接过爆米花,男友又变戏法般将一个哈根达斯递到了眼前。女孩又惊又喜,凑上去,在男友腮上留下了一个吻印。
看的是侯孝贤导演的《刺客聂隐娘》,影厅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不到十个人。影片调子有些沉闷,不是女孩喜欢的类型,她研究了一下舒淇的衣服和张震的发型,就搬起座椅之前的扶手,斜靠在男孩肩上,玩起了刚买的他心通。男孩却对电影有极大的兴趣,有时甚至忘记了把停在嘴边的爆米花送入口中。他一直以为女孩在玩手机,并没有在意。
“你爱我吗,老公?”女孩突然问道。
“当然。”男孩答道,没回头。
“那你爱舒淇吗?”
“嗯,我一直就挺喜欢她的。”男孩依然没回头,眼睛盯着屏幕上的舒淇。
“我觉得你不爱我。”女孩的语气已有些不快了。
“怎么啦?”
“你看着屏幕上舒淇的大嘴,心中却想着亲吻它。”
“你不要冤枉我。”男孩有些吃惊,回头看着女孩。
“我问你,你们公司里的那个大胸女是怎么回事?”
“啊——”男孩没有回答,脸红了,虽然在夜色里看不到,但他知道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女友刚提到的那个大胸女,是公司里刚来的前台。前几天,几个男同事在私下开玩笑,怂恿他去追,而自己的确有些心动。他嘴上说自己有女朋友了,同事却说拿下做个炮友有什么大不了,弄得他着实有些心动。但是,这种小范围的戏谑和自己心中隐秘的想法,女友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喜欢她,想去追她是不是?”见男孩沉默着,女孩又追问道。
“没有的事。”男孩嘴硬。他记得朋友间曾讨论过,要是劈腿被老婆或女友发现了,一定不能承认,就算在床上被抓了现行,也要说只是在聊天,什么也没发生。
“你早就有其他想法了。”女孩子不依不饶。
“没有啊。我都有你了,还能有什么想法?”
“我问你,你昨天拿了三万块钱的提成,为什么只跟我说拿了一万?”
“好啊,你查我的银行账户,去公司里打听我,还……”男孩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还……胡乱猜测我的想法。”
“我没查,也没去你们公司。”
“那你怎么知道的?”
“他心通告诉我的。”
“他心通,什么破玩意儿?”男孩站起来,“我受不了你了,分手!”
男孩拂袖而去,剩下女孩子一个人在座位上抽泣。
刚上市的他心通,开发有数种插件。除了用于侦察情侣是否真心的“情侣心”,还有用于家庭的“孝顺心”,用于商业的“诚实心”和用于职场的“忠诚心”。
“孝顺心”,是父母用来考察儿女是否孝敬的,看他们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就忘记了原生家庭。特别是让老妈用来想明白那个终极问题:在自己跟儿媳同时落水时,儿子会先救谁?
“诚实心”,用来考察谈判对手是否靠谱。在你想谋算对方利息的时候,看看对方是不是想连你的本钱也吞了。而对同一家公司的股东来说,至少可以保证你被其他股东卖了的时候,不会帮着别人数钱。
“忠诚心”,是用来考察下属到底忠于哪个上司的。
“每一个跋扈的将军,都统领着一些深怀野心的士兵。”作为一家跨国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马Sir非常赞同这句话。马Sir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了这家公司,从一个普通的HR爬到现在的职位,花了他差不多十年时间。公司内部,中国人与鬼佬,中国人与中国人,鬼佬与鬼佬之间的纵横捭阖、合纵连横、楼起楼塌,这十年他见了无数。那些鼻孔朝天、翘着尾巴进来,却哭丧着脸、拖着尾巴出去的名校毕业生,他也见了无数。开局、过程和结束都一样,走马灯般在眼前晃动的,只是不同的面孔而已。
初入职场的菜鸟。总是在下班之后捧着《杜拉拉升职记》,恨不得从一到四都能背下来。这些家伙,以为精读了这套职场小说,就能够像杜拉拉一样做各种EXCEL、各种PPT,像她那样拼死拼活不分昼夜地干,像她那样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再加上点小计谋,就可以畅行无阻了。马Sir早年也奉杜拉拉为神明,在职场待的时间久了,也就觉得她那一套稀松平常,没抓到职场要义,甚至根本就没入门。再听到刚进公司的人谈论杜拉拉,他就忍不住要在心里发出冷笑。以马Sir这十年的人事经历,升职的秘诀无非三条:第一是跟对人,第二是跟对人,第三还是跟对人。跟对了人,就能得到公司各种资源的倾斜,再做出点小业绩就能升职;没跟对人,就要被挑剔,被边缘化,甚至被扫地出门。
什么叫跟对人?对员工们来说,自己效忠的上司不倒台就算跟对了人。而对马Sir这样的人力资源总监来说,下属跟上司能否契合,有没有相同的价值观,相同的话题,近似或能互补的气质和性格,才是能否跟对人的基本要素。忠诚重不重要,当然重要,而且是最核心的。但是,忠诚不是从天而降的,所有的利益结盟都是可以被瓦解的,只有具备了那些基础要素,从内心对上司认同甚而敬佩,忠诚才不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比如说,如果部门经理小肚鸡肠,马Sir就得在简历中找出一个谨慎小心的家伙,来给他当下属任主管。反之亦然。
再比如说,马Sir多年来爱读《论语》,受了些“刚毅木讷”的教诲,再加上这些年的历练,越发显得大智若愚。如果把爱说、爱动、爱激动的杜拉拉本人派给他当人事经理,他一定会天天担心她会不会随时给自己捅个漏洞。最终的结局一定是,杜拉拉即使再能干,但过不了试用期,就会被自己找个借口踢出门。
下属跟上司对不对路,关马Sir什么事?当然关他的事,一言以蔽之:每一个员工被扫地出门,都算马Sir一份失职;而每一个员工升职,马Sir在公司内部都多了一份奥援。
因此,对公司里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操碎了心的马Sir,在得知他心通这种产品的第一时间,就立即入手了一台。每次跟招聘对象面谈,马Sir总会根据他心通的产品特性设计问题,并依据其判断结果进行取舍。
效果果然不错,马Sir很快就要升为主管人事和后勤的副总经理了。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要是应聘者也揣着一台他心通来见他,该怎么办?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他心通。
有的人,靠它做成了大生意。
有的人,靠它找到了心灵契合的终身伴侣。
有的人,靠它避免了难以承受的重大损失。
每个使用者都觉得它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人们已经不需要开口说话了,因为他心通已经帮他们实现了语言不可能实现的高度沟通。
接着,一个令人恐慌的时代来临了。
首先是猎头公司倒闭了,因为包装的简历再也骗不了拥有他心通的人事经理。
房屋中介也倒闭了,租房不再需要中介,因为用他心通就可以直接找到业主或房客。
优秀的销售人员一批一批失业,因为不能说谎他们就失去了利器。只有那些最木讷、最愚笨的销售员才能生存。
骗子抓狂了,从最原始的金元宝骗局、健力宝骗局到最复杂的理财陷阱,都没有人理睬了。所有的骗子都转战到了他心通不能发挥效力的互联网上,现实生活中那些表情最生动、言语最甜蜜的老千,开始了艰难的转型。
股东们提前翻脸了,因为他们现在总算明白了:只要有利益就不可能做朋友。
医生的检查单和药方开不出去了,因为病人已经用他心通读出了这张检查单或处方的回扣是多少。
大学里,最先关闭的是跟语言相关的院系。不管是母语还是外国语,都不需要了,直接心灵沟通。翻译人员自然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政府不开招商会了。
总统选举不必演讲了,选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然后不必选举总统了,因为谁都不合格。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折冲樽俎免去了,合纵连横术已毫无存在价值。战争代替了谈判,要么瓦全,要么玉碎。干脆。
友谊这个词从字典中消失了,因为谁都难容忍和心思如此肮脏的人做朋友。大家都只跟他心通存在友谊,因为它帮自己认清楚了身边人的真面目。如果人与人之间还有友情的话,也只存在于互联网和移动客户端上的社交媒体里。
爱情,甚至比友谊消失得还要早很多,因为它更脆弱。很少有人结婚了,性工作者生意一天比一天火,因为单纯的做爱不需要心灵沟通。人们甚至懒得开口,直接就用他心通谈好了交易价格和地点。而越来越多的失业者,加入了性工作者的大军。
开始,心理医生的诊所客满了,但后来就没人再去了,被他心通变成病人的那些人,很快就知道那些医生其实什么也不懂,只晓得从弗洛伊德、荣格和阿德勒著作中弄些名词来吓唬人。
政府开始立法,禁止读心术的开发和他心通的生产。
一开始,只是在重要的政治会议上增设了对他心通的安全检查,后来,几乎所有的行政会议和商业会议也禁止他心通入内了。
城市正在死去,往昔的繁华都化作了沉默和冷漠。人类最具有活力的地方,是辽阔的、人烟稀少的农村、草原、高山,甚至沙漠和冰川。
很多和尚尼姑还俗了,因为没有了香火。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信仰宗教,因为如果放下了他心通,就只有《圣经》《金刚经》《古兰经》《道德经》能让他们心安了。而信了宗教的人,则开始祈祷上帝、佛祖、安拉、老子、孔子、孟子,毁灭他心通。
所幸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王是非用读心第三定律,为读心术这个潘多拉盒子加了一把坚固的大锁,而拿着钥匙的司空炬,没有再去打开它。甚至,他连钥匙都扔了,扔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了。
李巡洋中校多次找到司空炬,希望在原半边寺实验室的旧址上重建读心术实验基地,交由司空炬主持。但是,国家利益和个人前途的说辞都没能打动司空炬。
司空炬不仅销毁了读心术所有的数据,也用超级大脑芯片远程格式化了被黑桃J带回V国的相关资料。然后,他再一次动了外科手术,取出了大脑里的芯片。
颜安格和桑中平死后,司空炬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青池山,请了两个保姆来照顾他们。当年,他就是从这里起步,开始研发读心术的。这三个孩子,一个是蛋蛋妹,她的母亲但蒙死于乳腺癌,司空炬将她从儿童福利院里领了出来;一个是弟弟,经过司空炬的治疗,他已经能开口说话,只是语速很慢,很多时候是一字一顿的,他不是真的自闭症患者,只是曾经用沉默把自己锁闭在安全的黑暗里;最小的那个,是司空炬背着颜安格的尸身进了镇医院,从已经死亡的颜安格腹中抢救出来的,一个男婴。司空炬没带男婴去做亲子鉴定,始终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自己还是桑中平。颜安格的死,让司空炬开始相信“难得糊涂”“水至清则无鱼”这些祖宗遗训的正确性了。
司空炬希望一直住在青池山,与树、与花为伴,跟它们交流。因为树不会猜疑另一棵树,花也不会算计另一朵花。但是,他最终还是搬回了市区,因为三个孩子需要上学。虽然司空炬最初想自己教他们,但孩子需要跟人交流,需要生活在社会中。当然,假期他也会带孩子们上青池山。到了暑假,有了更长的时间,他也会带孩子们到洛杉矶附近王是非留下的那栋别墅里度假。
每隔上三个月,司空炬还会单独带上蛋蛋妹去监狱探望陈亦然。他这位老同学和曾经的合伙人,因间谍罪、危害国家安全罪、盗窃公司机密罪,被判处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