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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光明

阿拉亚·唐·约翰逊

阿拉亚·唐·约翰逊出生于华盛顿特区,在纽约市居住。她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专业,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并进入图书出版业。她曾周游日本。2005年她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她的最新作品是出版于2013年的青少年小说《夏日王子》。《第三日光明》开篇带有奇幻文学色彩,渐渐发展为科幻小说,采用了利·布拉克特和迈克尔·穆考克“星际冒险”的写作手法。本作描写了遥远的未来,人类摧毁各个星系,耗尽其能量,为一项庞大的后人类计划提供能源。

雾浓得像凝住的奶油,沙子里的蛆虫发出明亮的光,光芒穿透了浓雾。穿越这浓雾而来的,还有我三十个周期以来的第一个恳求者。不过据我所知,几乎每一个不幸在雾中游荡的生物都逃不脱这雾的罗网。我的恳求者骑在一头黑鹿身上,那是蝴蝶人最好的几头鹿之一,黑鹿挥动着巨大的鹿角向我打招呼。恳求者在黑色沙子的衬托下显得得肤色苍白,一双眼睛有如碎玉般清透、明亮。他头皮上覆着一层细密的灰白色绒毛,好像人类的婴儿。他饱满的双唇紧紧抿着,颧骨凸出。他的鼻梁断过几次,而且大得不合比例,耳朵从脑袋上微微隆起。

他太美了,美到我无法相信。哦,我在游历中的确见到过魅力远胜于他的男子。无论我选择以何种面目出现,他们都急切地接受了我,也确曾让我感受到片刻欢愉。但我从未见过这种美,这种像玉石般线条刚毅,又像玉片般晶莹剔透的美。他苦涩地掌控自己的力量,带着一晕光彩,又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却无法言说的悲痛。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这是个值得尊敬的男子,一个或许能了解我内心孤独的男人——尽管我有家人陪伴。或许,在我经过了如此多周期之后,这个男人……

但我离开主树干之后还能活这么久,可不是靠相信这些。

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我,他摸了一下黑鹿的脖子,黑鹿屈膝让他下来。他赤裸的双脚本该在踏上沙地数秒之后就被冻硬,然后蛆虫就该开始贪婪地吞食他冰冷的肉体,可他却轻松自若地站在我的楼梯前。在散发着恶意的浓雾中,无数的手和嘴交织成一张大网努力扑向他,但碰不到他分毫。

于是我知道他不是人类。

我饶有兴趣地期待着他开口的那一刻,他会让我把他捎带到这片荒漠的另一边。但他只是看着我,我在瞪视回去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知道我是什么。他知道我是谁。那时我以为这意味着他已老到无法记清年龄。现在,我不再这么肯定。

“你为何站在我门前?告诉我你的目的。”

他自然继续沉默。他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丝起伏,然而,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亦或略显紊乱的呼吸,让我有种感觉——他在嘲笑我。

我已经很久没受过嘲笑了,哪怕是含蓄的嘲笑。没多少人愿意嘲笑这片焦土荒漠之上的恶魔。我在打开屋门前选了一套令人望而生畏的装束。我的皮肤像沙地一般漆黑,我裸露的躯体看不出性别,上面还遍布着成千上万个小触角,我看向哪里,它们就朝那个方向转动。这些触角是查姆的主意,就是他灌多了盐水之后出的那类主意。应他要求,每逢这种场合——即每个周期我接受恳求者的那一日,我都穿着它们。我原以为自己的外表令人畏惧,然而从这个算不上人类的男人的目光里,我发现他并未产生畏惧感。我用咆哮声掩饰自己的不安——这到底是什么生物?

我怒气冲冲地返身回屋,浑身皮肤裂出一道道口子,从里面冒出缕缕含硫气体。浓雾一挨到我就哀鸣着退开。我不必回头便知道那男的没有动。进屋关上门,我又变了个样子。这次我变成了怪兽,一头生着四颗脑袋的蓝色海怪,还长出十六只难对付的手臂。我挨个晃动自己的手腕,人类牙齿串成的手链哗啦哗啦作响,在我城堡的墙壁上反射出不祥的回音。

我心想,怎么样,这下子总该吓得你脸抽筋了吧。

我迈步向前再次拉开房门,马希的脸出现在我脚踩的地面上,以二维式的无精打采扯出一个笑容。

“你样子挺带劲的。”他说,“外面来了什么傲慢鬼吗?把他丢给魔口,内韦。她肯定有日子没好好吃一顿了。”

魔口是马希的母亲,但她抛弃了这个儿子,因为他只能在二维世界活动。她觉得他先天不足,但我发现他的不足有时候非常有用。马希发泄愤怒的方式是建议我把每个穿过焦土荒漠的恳求者都丢到他母亲的嘴里。差不多三百个周期以前我这么干过一次,只为了让他开心,但我们一连数日都能听到她的咀嚼声、交配声以及带着某种神秘狂喜的尖叫声。

我的两张脸朝他哼了一声,有一张脸转开了,第四张脸叹气道:“也许吧。”魔口一直守在荒漠东边,但那一天她的尖叫声穿过了沙漠,就像她把自己的叫声当作礼物送进我们的耳朵,我觉得这大概是沙子的某种特质。我和查姆、托普差点要疯了,可马希似乎乐在其中。比起主树干,我跟家人的关系要更亲密一些,但关于他们之前的经历,除了他们愿意告诉我的那些,其余我一概不知。我时常猜想马希在魔口身体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马希在地板上消失了,去了某个我看不到的二维方向。我走到屋外。

那男人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尽管他周边的浓雾已彻底失去控制,拼命地要缠住他。我再次陷入不安:他是什么生物?他看到我时瞪大了双眼,然而我知道,除此之外他的肌肉没有一丝起伏。哦,真够节省表情的。我的身体极易变化,但即便我变出一百种姿态,也传递不出他仅仅收缩一下眼部肌肉就表达出的这种开心、理解以及谨慎的欣赏。他没被我吓到。

“你是谁?”我最小的那颗脑袋向他发问,剩下几颗脑袋转向不同方向,他的影像在四双眼睛中变得异常集中,令人不安。他没回答。“你到底是什么?”

我扭头看向静卧在他身旁的黑鹿,用蝴蝶人的语言问道:“尊者,你为什么带他来?”

黑鹿抬起头,紫色的眸子可爱极了,足以打动次级生物的心灵。如果没见过这个男人,我一定会说只有恶魔和蝴蝶人才能神智清醒地与一头鹿对视。

黑鹿说:“因为他要求我。”它说得优雅、坦率,却令人气愤。

我转身回屋。想到最多只剩一次摆脱他的机会,我气到一踏进走廊就尖叫着念起召唤咒,召来什么都丢到墙上。托普以她惯有的镇静吸收了它们,还将墙壁调成闪光橙——我最喜欢的颜色。查姆在屋顶附近某处尖叫起来,他本来想在那儿休息。我怎么就不能忍着不乱发脾气?我皱着眉头完成变形,重新变回只有一对眼睛的样子,这令我放松下来。有些恶魔享受三头六臂的多重性,但我一向觉得那很伤神。托普把一片墙变成一面镜子,让我能看到自己的手艺。

“非常漂亮。”她说。墙里伸出来一只手,递给我一条长长的绣花布。我把绣花布围在腰间,将光环稍微调大了点,向门口走去。

这次看到我时,他的嘴角居然扬了起来,而他眼神里表达出的理解令我心痛。我之前不相信他会理解我,然而我现在相信了。我走近他,顽强地扭动着我红褐色的臀部,抬起手臂甩动手腕,那上面仍套着人牙手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我看出他的皮肤光滑得不自然——这是他外表上并非人类的唯一迹象。

“来,”我压低声音,用人类那种带着喘息的诱人声音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旅人,我就让你进来。”

我靠近他,我们的鼻子几乎要挨到一起。“来,”我轻声道,“告诉我。”

他的唇角又扬了起来。沮丧和愤怒的胆汁呛住了我太像人类的喉咙,我又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力。我可以感到身体正变回我平凡的样子,片刻之后我放弃了抵抗。我的皮肤从发着光的红褐色变成乏味的深蓝色,头发也成了一蓬红色的乱发,我第一对手臂下面迅速长出第二对手臂,我的光环也缩小了。

挫败感和极端恐惧令我的皮肤开始刺痛,但当我匆匆瞥了一眼他的目光时,我决定决不表现出来,也不需要任何家人来援助。这里没有胜利,我甚至无法放松下来。

我走上楼梯,没听到他的脚步跟过来。

“好吧。”我伸出两只左手招呼他,“你来吗?”

男人上了一级台阶,然后又上了一级,他仿佛已筋疲力尽,或者蛆虫和浓雾中蕴含的寒意在不知不觉中还是侵害了他。

“回家去。”他对起身随行的黑鹿说,“我会想办法的,等我离开这里时就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

他的声音像音乐般悦耳,好似天降甘露,令我想失声大哭,哭到查姆都会在我脚下起舞。虽然透着股绝不妥协的坚强,可他说起话来又总是充满温柔,仿佛他经历过太多,必须对所有人温柔以待。

别信这些,我告诉自己,但我早已输掉这场战斗。

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情绪的迫使下,我装出冷酷高傲的样子,又说了一遍:“你来吗?”

“好。”他平静地说。如果这所有意外的温柔都突然冲我而来,我怕自己难以承受,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望着浓雾中黑鹿早已消失的方向。

“你叫什么名字?”再次拉开房门前我问道。当然,这是徒劳的,但我必须试试。

他眼里突然又现笑意。“我叫伊斯拉斐尔。”

马希已在门前摆出他最棒的三维形象。他几乎成功了,只要你的眼光不太挑剔,也不要从动态角度看他。如果从斜角看过去,他的样子会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消失。他的外表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我更容易变化。这次他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奇装异服的人类,我们有时会在旅途中遇到这种人。他全身上下覆满了橘黄色和淡黄色的变色羽毛,羽毛上点缀着玻璃珠,在假想的阳光里闪烁。

“你居然让他进来?”马希尖叫道,调门比平常高了好几个八度。这时常令我惊叹:一个二维生物是怎么样在一个多维世界里发出如此惊人响亮的声音的。

伊斯拉斐尔的风采姿态散发着魅力,虽然我仔细地观察他,但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他的表情仍然带着礼貌性的关心。

“你是魔口唯一的儿子,我猜?我听说她抛弃了你,不过……这算件光彩的事。”

马希哼了一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身份他很不爽。他爹起羽毛:“对,好吧。一张二维的嘴对三维食物不太管用是吧?”他转向我,一张人类形状的嘴张得老大,每次他受了伤或者生气时总是这样。如果他的嘴继续扩大,就会定型成一个连我看了都会感到不安的形状。马希到底是焦土荒漠中最可怕的生物的儿子。他残忍地咧嘴一笑,露出几排牙齿,看上去像无数古代生物默默哭泣的头颅。

“你让我很惊讶,内韦。”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说,“被一个讨厌的人类迷惑住了?你乱了阵脚了,是不是?”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揣测他是不是故意装傻。“他不是人类,马希。”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会儿马希整张脸几乎只剩一张丑陋的大嘴,但他仍努力做沉思状。“不是吧……他不是人类,啊?好吧,我相信你很快会摆脱他。”他将自己折叠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然后似乎消失了。

伊斯拉斐尔转身看着我。他笑了,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变成了色调更阴郁的深蓝色。有那么片刻,他的眼睛透明得像窗玻璃,蕴含着兴味和魅力,还有一丝好奇……

以主树干之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温柔至极地问道:“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内韦?”我转过身,一路摸索着走进一个大厅——片刻前那儿还没有大厅。我没回头看,但我知道他跟着我。

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后背上,发射出同情和镇静。纯粹出于厌烦,我微微变了变形,一只巨大的紫色眼睛在我后背上慵懒地眨动,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期待着他的反应,或许是惊声尖叫,但他只是礼貌而理解地点头致意,转开了视线。他的目光聚焦在靛蓝色的墙壁上,突然惊得全身一震,尽管动作幅度非常轻微。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有一张马希那么大、那么凶残的嘴,好冲着他嗤笑。我知道他是注意到了托普平滑肌的轻微起伏。伊斯拉斐尔突然看向我后背,但第三只眼睛已开始令我眩晕,我只好将它收回身体里。没用,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我伸手在托普靛蓝色的内脏上默默画下一个符号,说明我想去的地方。墙壁微微颤抖了一下,托普很惊讶,离我上一次去那儿已有近百个周期了。没办法,我需要迅速摆脱这个“非人”,而我最绝妙的、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存放在托普的第二个阑尾里。即使是伊斯拉斐尔,哪怕他拥有难得的智慧以及一双通晓一切的翠绿色眼睛,都无法解决那些难题。

在我们前方几英尺处,一张淡蓝色的膜突然封在走廊上,挡住了去路。几秒钟后,蓝膜后传来一阵难以辨别的轰鸣声,带着一股刚消化完线虫和独眼鸟的味道,那是托普的粪便。托普已经尽力克制了,但到了肠道这么深的地方,她很难保持干净。托普排空剩下的粪便,马上撤掉蓝膜,我们继续前进。我偷偷瞟了一眼伊斯拉斐尔,他的表情十分平淡。是不是太平淡了?我不太确定。托普又分流了几次粪便后,我们到了她第二个阑尾的入口。这儿的空气闻起来很奇特,不是很臭,但依然有一股浓浓的腐烂味堵着我们嗓子眼。

“你确定要这样吗,内韦?”托普在打开蓝膜大门前问道,“绕开你们分流那些消化物太费力气了。现在维持屋内的一切都很吃力。查姆抱怨说他的床睡起来像软骨。”

“查姆总在抱怨。让我们进去吧。”

蓝膜打开后,伊斯拉斐尔在门前停了一下。“你来自焦土荒漠?”他对着墙壁发问,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我看得出托普跟我一样被他的眼睛迷住了。她一向喜欢眼睛——大多是为了吃掉。一旦他任务失败,我也许会用他的眼睛款待她——一想到这里,我竟意外地觉得不适。

“不。”托普开口道,“我是内韦的第一个家庭成员。她在另一个世界发现了我。”

伊斯拉斐尔皱起眉头,托普的用词如此新奇,产生了激情演讲般的震撼力。“另一个星系?”他问。

“我不知道,那都是好些个三元组之前的事情了。你的眼睛挺漂亮。”

伊斯拉斐尔一定听出了这个食肉动物的弦外之音,但他只是笑了笑,向她道了谢。我带着莫名的恼怒踏过入口进入室内。伊斯拉斐尔跟着我,先扫了一眼搏动着的黄色墙壁,然后看向满屋子乱丢的一大堆杂物。有些东西在这儿已经放了无数个周期,其中就包括我那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所有东西全都一尘不染。灰尘是托普最喜欢的食物之一,这也是她能成为一座优秀城堡的众多原因之一。

我开始召唤一件东西。那是一件奇妙、神秘的小玩意,我在旅行中发现了它,便留下以备应付这类紧急情况。在房间最远的角落,有东西落到地板上,我召唤的东西开始缓慢、笨拙、吃力地朝我们移动。不管我是在哪儿发现的它,当地人设计东西显然都不考虑召唤使用。它战战兢兢地挪动着,仿佛粗短的木头腿会摔断似的,又像怕自己宽宽的黑色玻璃屏幕有打破的危险。它生了条黑棕色的尾巴,尾端分叉,好像是用某种光滑而闪亮的奇怪材料制成的。

我原本就是想打破他的从容镇静,然而我没料到,当他看到那东西吃力地朝自己挪动时,居然会作出如此反应。他笑得左摇右晃,双手不断一开一合,好像极其渴望抓住什么。他笑得很开心,可他的眼神却几乎灼痛我的心。托普发出一声笑叹,令墙壁震动了一下。难道是他眼底潜藏的痛苦令这双眼睛如此美丽?可现在那痛苦不再隐藏,它如洪水般铺天盖地喷涌出来,几乎要淹没我们俩。我扭过头,我又能怎么办?

他的笑声几乎是一下子止住的,一如突然开始。他猛地扭过脖子,低声问:“你在哪儿找到这个的?”它已经来到他脚下,颤抖着慢慢停住。

“我记不大清了。某个人类地区吧。”

他转头冲我一笑。我咳嗽了一声。他说:“第一个人类地区。”我努力掩饰内心的震惊,问道:“你认得它?”从技术角度而言,我的任务并没有哪一个是不能完成的,但我曾希望这个是我所有任务里最难的。

“嗯,它们本来不长这样,当时……是的,我认得它。”

“它是什么?”我问道,连我自己都感到好奇。

“TV、电视机、テレビ。它有许多称呼,在许多种已死的语言里。好了,你要给我安排什么任务,焦土荒漠的恶魔?”他的声音略带嘲讽,但袒露出真实情感,仿佛尚未完全从震惊中恢复。

“你得修好它。”我说。

我们沿着托普的肠道往回走,他一路小心翼翼,几乎是爱怜地把它抱在怀里,我想人类就是这样抱着他们的婴儿的。我时常同情人类,同情他们无法变化的身体和那一对完全不够用的手臂。但伊斯拉斐尔没要我帮忙,我也没提出来。他虽然狼狈,但仍努力维持高贵的姿态。

我们走到托普肠道尽头时,她已经设法重新装饰了前厅。我对这些变动并不能说完全满意:天花板上垂下深浅不一的绿色薄纱,精致的绿纱随着一阵无形的微风轻轻飘动。地面虽是坚实的,但看上去仿佛是一片湖面,折射出一个未知世界的天空,那天空是翠绿色的,就像伊斯拉斐尔的眼睛。

要不是城堡这种生物出了名的难杀死,我真想宰了托普。我觉得自己的皮肤泛起红色,一如我的发色。

伊斯拉斐尔轻手轻脚地将电视放在碧波荡漾的地面上,沉思着环顾四周。

“相当不错。”他冲着天花板说,“我要谢谢你。”

托普心知肚明我有多生气,所以她只敢带点儿伤感似的回了句“祝你好运”。这句话弄得我整个人变得更红了。我家人怎么这样!

或许,他们还是想要个……

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你的时限是第一日天明。”我简短地说完,径直走进旁边的墙壁里。

几个小时后,暮色沉入焦土荒漠,蛆虫开始往沙子深处钻,演出了它们的告别灯光秀,查姆在此时找到了我。我之所以知道他来了,是因为在城堡如此高处,竟有股异味飘进我鼻子。这股刺鼻的鲜盐水味只能说明一件事,查姆又喝多了。

“那哥们儿挺有意思的。”查姆故意慢吞吞地说。

“你注意到了?”我召唤来几颗球,用复杂的手法抛耍起来——我一紧张就会这样。

“他不是真正的人类,可是……我是说,他闻起来不像人类,他闻起来跟我遇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可他感觉上是人类,他样子也像人类。你注意到他盯着你那个电视的眼神了吗?很人类。”

我差点失手把球掉在地上,只得再长出一只手以继续抛球。“那么他会成功了?他能修好它?”

“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儿。不过……他有些地方实在太妙喽。他很强大,这是显而易见的。”查姆顿了一下,过了几分钟后又说,“马希正在生闷气。”

我嗤笑一声:“一贯如此。他真以为我会让这个人成功吗?”

“我不知道,你会吗?”

我彻底搞乱了抛球的顺序,朝查姆的方向望去——即使他不想藏起来,这都不是件容易事。

“别傻了。”我说道,球丁零当啷地落到地上又反弹起来,“我都活了这么久,也没一个……为什么我现在会需要他?”

查姆笑了,一股浓浓的盐水味扑鼻而来。“是啊,为什么呢?不过托普已经告诉我了,你迷恋着他的眼睛、他的破鼻子……”

“我迷恋着……”

“你骗不了我们,内韦。我们是你的家人。否则你以为马希为什么在生闷气?也许你太孤独了。”

“可我已经有你们了。”

“不是这种孤独,母亲。”我感到他靠近了,近到他的呼吸弄得我耳朵发痒,“马希和我永远都过不了第三个测试。”他低沉的耳语听来比地震还要响亮,“但他可以。”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他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渐渐消失——每次消失一部分。

他的声音是最后离开的。“你孤独吗,内韦?”

我僵坐在自己城堡的顶端,凝视着那片黑色沙漠,看着那些颤动着的、发出柔光的沙子。几分钟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我召唤出伊斯拉斐尔的图像。

他仍坐在我离开他时的那个客厅里,电视在几英尺远处。他正凝眉沉思,偶尔伸手抚摸那怪物分了叉的尾巴。我望着他,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我不知道到底多久。他一直纹丝不动,但在那个漫长的夜晚,他曾低声叫过某个名字。我听不大清楚,但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然后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痛苦。

我孤独吗?

我等待着黎明。

第一日,天亮了。马希将我从恍惚中唤醒,他伸出二维舌头,唰的一下抹掉了伊斯拉斐尔的残影。这天早上他叨叨个没完,从他那堆多到荒唐的牙齿中挤出一首刺耳的晨间咏叹调。我觉得这对于他可能是愉快的,毕竟他的母亲是一个能在大嚼中得到性高潮的生物。

“你看着挺开心嘛。查姆跟我说你在生闷气。”

“我为什么要生闷气?咱们的绿眼睛闯入者已经失败啦!”

我坐直身子盯着他:“失败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咯咯地笑得像只喜鹊,牙齿咯吱作响,连我听了都心生怯意。“他一直没动过,就在那儿干坐了一夜,那个电视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你下去自己看看吧。”

他缩成一条线,绕着我飞快旋转,边转边笑——虽然他的牙齿发出了冤魂一样的哀号。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他通过的,内韦。”马希再次将自己展平,“你来吗?我想看见你把他丢出去。”

我的喉咙像被人点了把火。“马上就去。”我声音沙哑地说。

马希离开后,我转身凝视那片沙漠。蛆虫已经迅速从沙子里钻出,那噼里啪啦的动静就像骨头慢慢被碾碎的声音。空气刚刚形成就迅速变浓,光线在浓稠的空气中变了形。就从蛆虫出沙的这阵低沉而清脆的声音中,我听出这一季已经到了季末。也许两天之后,这片沙漠将迎来它的光明。我记不起上一次在这儿看到光明是什么时候,我突然产生了憧憬,却又有一丝恐惧。

如果马希如我所料——所希望?——地错了,那么两天后我们见到的将不止是光明。

我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齐了,他们无声地看着伊斯拉斐尔,他也无声地回望他们。连托普都临时为自己搞了个身体。她化身成一个诱人的、有着棕色皮肤的人类,一根橙色的脐带将她连接在墙上。伊斯拉斐尔仍然坐在地上,电视的尾巴在他指尖上得到了平衡。看样子马希讲的是真的,他没修好它。这东西看着跟昨天没任何区别。我压下心中一阵强烈的失望。可是,我为什么要失望?我的生活里又少了个麻烦而已。我仍可以留下来观赏光明,只要我乐意。

我一出现,伊斯拉斐尔立即抬起头,微微一笑,紧抿的嘴唇舒展开来。我的乳头硬了,我能感到查姆几乎无声地笑着从我胸前掠了过去。

“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伊斯拉斐尔说。一夜过去,他多了两个黑眼圈。虽然十分疲惫,但他仍维持着高贵的姿态,令他十足像个人类。

我还没作出回应,他就说:“我已经完成这项任务了。”

马希傻笑起来,托普瞥了他一眼,他闭上嘴。“你完成了?”我走近他,“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看着。”他说。电视机的黑色玻璃先是闪烁了片刻,然后似乎苏醒了过来。盒子里突然出现了奇怪的影像,而且它们还在动。几秒之后我意识到这些影像是人,奇怪的是他们的样子更像马希,而不像我以往遇到的任一个人类。

马希尖叫着冲到黑色玻璃前:“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电视机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失真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啊?”我看出其中一个平面人在说话。

“是看木偶剧《胡迪·都迪》的时间!”更小的平面人一起尖锐刺耳地喊道。

我转向伊斯拉斐尔,他的皮肤隐隐闪着汗水的光泽。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伊斯拉斐尔不及回答,马希就再次尖叫起来,很可能是开心的尖叫,不过在电视声音的干扰下很难分辨。马希想方设法地要进入画面。

伊斯拉斐尔专注而入迷地看着那些平面人尖叫、哭闹,在马希的大嘴下渐渐消散。马希血红色的舌头只一扫就卷起三个小小的逃散者,然后将他们碾碎在齿间。其实看起来更像是马希的牙齿吞噬了二维人,当牙齿完成咀嚼工作后,再将嚼碎的肉泥吐入深不见底的喉咙。

他撕裂了这些平面人,一边尖叫一边吃掉了他们,就像他的母亲在许多个周期之前的所为,他还对这些人脸上的恐惧报以嘲笑。我好像还听见他说:“你们现在全都跟我一样了。”但我不太确定,因为他嘴里塞满了尖叫的人类。

“难以置信。”身旁的查姆说,“我从来不知道这孩子还有这一面。”

几分钟后,屏幕上一个人都不剩了。马希已松懈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其实更像是长了腿和胳膊的一张巨口,他斜倚着一桶热气腾腾的血水,里面还漂浮着仍在抽搐的残肢。马希咯咯地笑着将血泼到屏幕上。

“更多……还要更多。”他含糊不清地说,仿佛陶醉于这场杀戮,“再多来些。”说着他又傻笑起来。

“好奇怪。”伊斯拉斐尔小声说,“一定是这个星系的特性之一。”

“内韦。”托普说道,听上去她不知是该厌恶还是羡慕,“让马希离开那儿。一次吃这么多人对身体不好。”

我问伊斯拉斐尔:“你能办到吗?”

他耸耸肩,松开电视分叉的尾巴,屏幕随即恢复漆黑,马希立刻冲了出来。我以为他会哀号和大发脾气,但他却出奇安静地将嘴对向我。

“留下他。”马希说完落在地上,直接流进了地板。

伊斯拉斐尔小心地站起身,一副腰酸背痛的样子。他说:“看样子我已经通过了初试。”

我害怕到不敢开口,只点了点头。他刚刚完成的创举吓坏了我。

“那么第二个测试是?”他极度温柔地问道,仿佛感知到我的恐惧,希望能安慰我。

“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儿?”

伊斯拉斐尔满脸惊诧,连我自己也有些惊奇,这令我感到一丝变态的乐趣。为什么我会安排一个如此简单的任务?但从他脸上流露的情感迹象来看,我意识到自己或许在偶然间终于发现了一个合适的任务。他不想告诉我答案,但是如果他想留下,他就得说。

“托普,查姆。”我突然说,“请离开。”他们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因为反正我也不能阻止他们偷听。

我微笑着在湖水般微波荡漾的地板上坐下,伊斯拉斐尔无声地望着我。

我说:“看样子你不想告诉我。”

“你不会想听到答案的。”

“我等着。”我说,“你的时限是第二日天明。”

时间在沉默中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我自娱自乐,将身体变成各种幻想中的极端丑陋的形状。我肚子上出现了两张血盆大口,我尽力让它们像马希的嘴一样大。两张嘴一边发出咆哮,一边伸出肥厚的舌头在地上扫来扫去。伊斯拉斐尔异常专心地盯着我身后的墙壁,连一丝畏缩之意都没有。我扭头去看身后,想看看到底什么如此有趣,墙上当然什么都没有。如果说那天晚上伊斯拉斐尔看到了什么恐惧的景象,那也只来自于他的想象。我的脸上长出一千条细小的手臂,震耳发聩的响指声充斥了整个房间。至少他对此作出了反应,他的嘴唇微微向上抽动了一下。

这一夜过得很慢。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保持沉默,不知道他是否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揭露自己的身份。其中的深义从多个层面上干扰着我,没有哪一个层面是我愿意深究的。

地板看起来依然像一片湖水,而且很可能已经是湖水了,因为各种动物在我们身下游来游去。一条跟我身躯一般大的鱼从我脚下游过,停在伊斯拉斐尔身前,它的颜色像晾了好多天的粪便。它的唇间龇出锯齿状的牙齿,额头上长着一个奇怪的触角,发出空灵的亮光,在黑暗中照亮了我们的脸。

“漂亮吧?”我言不由衷地说。

他转身看我,我在他的注视下畏缩了。“漂亮?我想,在它的世界里确实漂亮,但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也许它来自托普的世界?”

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暗指什么。“不……它来自你的世界,来自人类世界。”他仍旧沉默不语,而我却忍不住吐露真情。“我们这个星系的时间很诡异,可我知道,当你旅行到这儿时,你的人类世界早已荡然无存。所以,你怎么会认得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里的生物?除非……你也是那些人里的一个?那些在这片荒漠另一头重生的人?”我的想法简直滑稽可笑。那些人甚至无法看到这片荒漠,遑论穿越它。

大鱼减弱了它的光,游走了,我们再次回到昏暗中。

“内韦,你会死吗?”他问。

我哼了一声:“我现在不是活着吗?”

“可是岁月不能杀死你。疾病也不能,或许连原子弹都无法杀死你。”

“我不是人类,为什么要以人类的方式死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以至我开始感到皮肤在颤抖、发光。要不是他的表情如此严肃而莫名悲伤,我会以为他正向我求爱。这种眼神我之前只见过一次,从一个想要与我交配的第三性恶魔的眼睛里。

“你觉得当你死去时会发生什么?”

“我的身体会完成最后一次旅行,回到主树干那儿。树干会碾碎我的骨头,我的兄弟姐妹会嚼烂我的肉体,我的样子将蚀刻在树皮上,从此被大家铭记。”

他眯起眼,我尽力阻止皮肤变成杂糅渐变的赭色与金色。性爱应该是令人欢愉而短暂的,但我知道,他带来的性爱将不止这些。我承受不了泄露欲望的后果。

“那种场面难道不会吓坏你?”他说道,好像他肯定会被吓到,“那来世呢?”

我露出怀疑的微笑。“来世?你的意思是,我们死后还有某种类似灵魂的东西继续在某个地方活着?除了人类还有谁信这个?不过,”我沉吟道,“我觉得你们人类可能有点儿道理。无论你们来自何方,总有一些人类在这儿重生。也许这就是你的来世?”

伊斯拉斐尔双手攥紧,紧到我能听到他的血液放慢流速,在血管里怦怦回响。“那些在这儿重生的人又如何呢?他们的孩子又如何呢?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老死的,但他们可以被杀死。内韦,等你在自己的来世死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放弃了,我让皮肤爆发成色彩斑斓的旋涡和色团。随着光线变亮,我才看到之前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痛,现在已扭曲了他的面部。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猜想那些蛆虫以重生的人类为食,就像我们这些生物一样。我们到底在谈什么,伊斯拉斐尔?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他眼睛闭了片刻,再次睁开时,脸上几乎已看不到痛苦的神色。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内韦,关于一个人类男孩成为后人类,接着又成为神的故事。”

我好奇地看着他。“这个人就是你吗?”

他耸耸肩。“是我又何妨,也可以是一个天使,或许一个巨人?”他苦笑了一下,仿佛想到了某个私人笑话。“我出生在第一个人类世界,当时那儿被称作地球——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命名。我出生时人类已去过太空,但离我们真正殖民太空还有很久。我种植玫瑰,它们跟这个世界的玫瑰一样,只不过地球玫瑰的刺不能用来当刺桩。我有过一个妻子,她喜欢写关于怪物和死亡的故事。”

“你结婚了?那你不能……”

他突然充满敌意地瞪着我,令我打断了自己的话。“她死了。”他简单地说道,“当时她三十五岁。很久很久以后,我发现她曾重生到这儿,然后又死在这儿——就在一个三元组以前,按你们的计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了我想问却尚未问出口的问题。“她曾试图穿越这片荒漠。”

“所以你才来这儿?”

“是。不,不完全是。”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

“为了找回最后的人类。我们花了几个世纪寻找这些人,直到我们发现这个奇怪的口袋星系。你知道这在统计学上有多不可思议吗?宇宙中竟然存在这样一个星系,跟以往任何星系都不同。我们甚至没意识到它的存在,直到电脑显示需找回人口的预测数字和实际数字之间存在千亿分之一的差异。可我早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因为没人能找回我妻子。于是我来到这里,然后发现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而如果他们根本不存在,是不可能被找回的。”

我一生都在各个星系间旅行,然而伊斯拉斐尔的话还是令我一时难以理解。在他的时代人类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这种找回……你的意思是,你正努力复活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人类?”

“以及每一个可能存在过的人,这点比较容易,这么做只是出于道义责任。”

“但……这必须得……真的存在那么大的数字吗?你能在哪儿找到资源呢?”

他的眼睛看上去冷酷无情,最后一丝性兴奋颤抖着离开了我的皮肤。“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说,“你不知道还能更轻松些。”

“或者是你不想告诉我。”

他撞上了我的视线,但目光闪烁,仿佛他渴望转移视线。他正被某种奇怪的情绪撕扯着,我从他的姿势看得出来,可是,是什么样的情绪呢?“其他星系。”他声音沙哑地说,“我们拆解其他星系,然后将之转化成能量来源,等它们被耗尽后,我们再寻找其他星系。”

好了。现在我明白那种难以捉摸的情绪是什么了:内疚。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我说。盛怒之下,我的眼睛渐渐透明如玻璃,又变成岩浆一样的金黄色。“为了拯救所有人类,就要毁掉这个星系,还有里面每一个生物吗?那又该怎么样拯救我们呢?你们的道义责任难道仅适用于你们自己吗?”

他扭过头盯着湖水一样的地面。“人类照顾人类,这是一项永恒的任务。”这话听起来像句口头禅,就是那种为了招架怀疑或推理而频繁引用的东西。

我忿忿地哼了一声,先前把他想得太好了。“我敢肯定是人类劝你相信这些的。你们居然称我们为恶魔,而你们是如此自私……我估计你来这儿恳求我,就是为了利用我的力量去寻找你计划里的漏网之鱼,对吧?”我笑了,笑声尖利刺耳。我以为自己已经老到感受不到如此苦涩的失望了。

我伸长左下臂,逼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看上去饱受折磨,这正合我意。“你还会杀了我,是不是?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先利用我,然后拆解这个星系,连我一起杀了。”

他表情痛苦,粗鲁地拨开我的手。“我会找到方法拯救你……”

“那我的家人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我叹了口气,温柔地说:“救不了,当然是救不了。好在……”我探身靠近,他在我灼热的目光下畏缩了。“我们很幸运,你不会成功的。”

“内韦……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知道我已经过了第二关。你不能违背自己立下的规矩。”

我笑了。“你想接受第三个任务,人类?你首先要告诉我,你希望成为我家庭的一员。你希望是哪一员呢?我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你想成为我第四个孩子吗?还是其他身份?”

他说:“其他身份。”

轮到我了:“什么身份呢?”

他的笑容里突然有了怜悯之情,令我觉得自己的皮肤被撕裂开来。“你的丈夫。”他说。

我探身靠近他,近到我们的鼻子碰到一起。“那你的任务就是取悦我。”

还未等我抽身,我的视线就被他的目光俘获,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唇线。

我突然站起身,颤抖着说:“你得多卖些力气。”我转身背对他,朝最近的一条走廊走去。

“不要让他离开。”我对托普说。尽管墙壁已经在我身后凝固,我仍能感到那高深莫测的目光落在我背上,令我毛骨悚然。

我躺在屋顶,浑身颤抖,贪婪地吞食着几片掺杂了黑色沙砾的树皮。这么做通常能安慰我,让我想起童年时光,但今天这么做只是加深了我的孤独。哦,我有个家庭,但我仍是孤独的。伊斯拉斐尔的出现让我意识到这一点,而我愚蠢地希望他会安慰我。谁都看得出,他也是孤独的,但他选择面对孤独的方式,是用一项使命为自己洗脑,而这项使命的最终结果是非人类星系的彻底灭绝。

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开始啜泣,然后睡去。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蛆虫已将自己埋在沙里,等待夜幕降临,但它们在变形最后阶段发出的明亮光芒,即使隔着沙子也看得到。沙漠现在看起来像一张巨型黑豹的毛皮。

伊斯拉斐尔一旦成功,蛆虫也都会死去。

查姆轻轻拂过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满罐盐水。我礼貌性地喝了一大口,盐水对我产生不了同样的作用。他接回水壶,在他喝水的时候,我短暂地看到他蹲着的身体和长脖子的轮廓。他头一回恳求我时,我曾猜测他的脸长什么样,或者他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现在我估计他不知道——不然他为什么喝那么多盐水呢?

“沙漠真漂亮。”他说,“我想它们今天早上就要变形了。已经有一阵子了,是不是?”

“是的。”我说,“我记得……我从主树干上分离那天正赶上它们变形……我当时以为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美丽。”

那个年轻的恶魔爬出她的液囊,身上满是羊水,她看着那团飘动的光,欢喜得如痴如醉……很难相信当年的她和如今的我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会摧毁这一切吗?”查姆问。

“今天早上我就杀了他,不过还会有其他人来。我想他们的人可能非常多。”

查姆从壶里喝了一大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盐水吗?它的味道像泪水。我尝过一点儿你的泪水,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希望你别介意。”

我摇摇头,问:“尝起来什么味道?”

“苦的,就像绝望的味道,就像失恋的味道。我认为你不该杀了他。”

“我还能怎么办?让他杀了我们所有人?”

“他在下面不停地问一个问题。托普不想打扰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问,‘来这儿的人类知道沙漠会杀死他们吗?’”

我嘲讽地看着他——至少是看着他的盐水瓶。“人类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还知道跳下悬崖就会死。这算哪门子问题?”

查姆的呼吸拂过我的耳朵。“内韦,想想他的妻子。”

我站起身,跑下了楼梯。

看到我冲进房间,伊斯拉斐尔一脸震惊,几乎是恐惧。“过来。”我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拖到前门,伸出两只右手打开大门。我们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站到沙地上,埋在沙土里的蛆虫蠕动着从我们脚下移开。我弯腰将一只蛆虫从它的藏身之所拽了出来,将这只扭动的虫子举到我俩之间——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样本:多汁、肥美而且亮到足以让他眯起眼。我的身体左侧长出第三条手臂,它泛着红褐色的光,就像我在第一天尝试诱惑伊斯拉斐尔却遭失败的那具人类身体。

“这是一只人类的手。”我说,“好好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狠狠心,将蛆虫放到我新长出的左手上。它立即开始向我肉里钻,以蛆虫大小的体积,大块大块吞食着我的皮和血。它毫无节制地咬穿了我的骨头,我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等到它结束了狼吞虎咽,蜷缩在我血肉模糊的手掌内,我那只手已几乎要脱落。

“你看到了吗?”我咬紧牙道。我需要收回神经末梢,但要在伊斯拉斐尔理解这一切之后。“这仅仅是一条蛆虫,你不用丢掉性命就能发现它的能力。只要是在沙漠旁边生活的生物都知道它们会干什么。我曾听说人类有时甚至会为他们的农场采集蛆虫。他们全都知道蛆虫会干什么。你妻子去沙漠之前在这儿待了多久?”

他缓慢地咽下唾液,仿佛缩紧的喉咙让他很痛苦:“按照你们的计时……十七个三元组。”

“她比我还老……足够老死了。”

他哭了,那是满腔愤怒的眼泪,我知道最好不要去碰他。“如果她不知道呢?如果她住得离这沙漠很远,而当她来到这里时没人告诉她……”

我拎起那只蛆,它现在几乎跟我的手掌一样大,我将蛆虫举到他面前。“你看!她一定知道,她比我还老,伊斯拉斐尔,而我已经非常老了。她一定知道。”我把蛆虫扔回沙子里,将残掌收回到身体里。

他蹲了下去。我屈膝跪下,面对着他的脸。“你知道恶魔是怎么死的吗?”我温柔地问。

他摇摇头。

“随我们选择。”我说,“如果我们不想死的话,我们可以永生。可是,每一个恶魔都会死去,不过有些死得早些,有的晚些,但我们最终都会做出这一选择。死亡吓不到我,伊斯拉斐尔,但永生令我害怕。十七个三元组是一段太久的时间。”

“我们本来可以永远在一起。”他说。

“没人想要永远,哪怕他们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我想你的计划运行得还不够久,你尚未发现这一点,但这是真的……生命之所以美妙,正因为生命是有限的。难道你真的想永生?”

他看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挤出一个痛苦的笑容。我的皮肤又开始感到阵阵刺痛。“不。”他说。

大地开始摇晃,起初很轻微,后来变成了猛烈的震动。然后传来了我熟悉的声音,一阵低沉的嗡鸣声钻入我的耳朵,令我脊背颤动。沙子下的光越来越亮。伊斯拉斐尔环视四周——出于好奇和谨慎,但绝不是害怕。对于一个打算跟我共同生活的人来说,这种心态很不错。我开始笑起来,先是低声傻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躺在沙子里,好离嗡鸣声更近些。我感到伊斯拉斐尔在抚摸我的脸颊,我笑得更加欢畅,我伸出四只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上。

“这是什么?”他问。

“光明!”我解释得似乎再清楚不过了。在我大笑的时候,他慢慢地吻着我——先是我的眼睛、我的嘴,然后是我的乳头。我达到高潮时,蛆虫轰然冲出沙子,它们从肥小的蠕虫变形成发光的巨蛾。它们盘旋在我们四周,降在我的头发上,落到伊斯拉斐尔头顶的绒毛上。

“我要抗击你,伊斯拉斐尔。”我说,“我不会因为你完成了第三项任务就让你摧毁我的星系。”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就像光芒出现前那阵嗡鸣。他说:“我本来也没期待你会有别的反应。”

我们拥抱着在沙地上翻滚,发光的飞蛾从各个方向攻击我们。那条吃掉我手掌的蛆虫也变形了,现在正扇动着它巨大的翅膀猛扑向我们的脸,仿佛要在飞走前跟我们打个招呼。

“你死后会发生什么,内韦?”伊斯拉斐尔温柔地问道,仿佛没指望得到答案。

“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回答。

然后我们大笑着站起身,我与自己的丈夫在光明中翩翩起舞。

乐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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