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
没有疯狂性格的人,绝没有庞大的天才。
——亚里士多德
第一章 闹市怪室
1
程学南拿着刚写好的论文,怀着激动的心情,向着导师的办公室走去。
作为打小就志在成为一名心理学专家的人,在那篇论文里,他有一个十分大胆的观点,历史上,所有那些想去探究人心奥秘,能够直观人心奥秘的家伙,下场都不大乐观。他据此提出假设,人心是无法直观的,因为一旦人类打开那个观测的阀门,将会有不尽其数的信息涌向我们的大脑,致使大脑崩溃。
头顶上的星光闪烁,好像是来自星空深处的猎人们,拿着一根根手电筒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宇宙寻找着什么。而月光淡红,照在他锃亮的外套上,竟使他的运动,看起来像是黑夜露出它锋利的牙齿,在一张一合。“今晚约了导师,希望他会为我这篇论文感到震撼。”
话虽如此,朦胧的夜色里,他已经勾勒出年纪一大把的导师兴奋不已地拿着他的论文,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嘴里连连夸赞的画面。越是想到这一幕,程学南越是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心跟着也飘忽起来,脚下的步伐迈得更快更急了。
孰料,正在他自鸣得意之际,一辆马力十足的越野车猛地从他的身后冲到了正前方。它的速度不慢,一下子恶狠狠地停住,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好似一头突然跳出来的拦路虎。他的心一惊,赶紧收住脚步。
“我靠,赶着投胎去?”程学南从自鸣得意中被拉了回来,愤愤地骂了一句,暗道自己这一个不留神就差点撞上去英年早逝。
他怒气冲冲,正要上前理论,只见从那车上窜下来两个人。乍一看,这两人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一脸漠然得吓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快速向着他走来,恶意昭彰。到得近旁,他正要分辩,他们却二话不说,直接抬起了他们钢钳一样有力的双手,奋力地卡上他的胳膊。
程学南大感错愕,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当即一甩,全力挣脱开一人。可没等回过神,来人中一个动作更加迅猛的,已经拿出一块沾满药水的布捂上他的口鼻。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他连叫喊都来不及,一下子就陷入到昏迷的境地。
紧接着,他们借助那辆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越野车作掩护,迅速抬起已经不醒人事的他,干脆利落地上了车,三人扬长而去。夜色茫茫,一切突如其来,路过的学生没有谁来得及留意到这一幕。
直到第二天,程学南才微微睁开眼。他方一醒来,只觉头昏脑胀,更见一道刺眼的光芒通过一处小孔穿射而入,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双眼之上,叫他无法适应,他想拿手臂遮挡亮光,却发现整条手臂已被固定。再一细瞧,全身上下竟已都被锁住,而那篇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心理学发展的重磅论文也下落不明了。
“我在哪里?有人吗?”程学南下意识地张口发问,安静的枷锁里只有自己无助的回声。
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透过眼睛处的那两方小孔,他惊讶地发现面前是一排排熟悉的衣服,不时地有人打眼前晃悠而过。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这是身置何方了,头皮立刻好一通发麻,脊梁骨跟着阵阵发凉。
“敢情我是被锁在了服装店的一具衣服模特里?我的天啊,”他的嘴巴微张,瞳孔放大,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前头依旧人来人往,偶尔有几个好奇的顾客优哉游哉地路过,那是他唯一可以获得外界信息的地方了。他们不时地拿眼盯住他的眼睛,像在看一双塑料做的眼睛。
粗重的呼吸声加剧着,程学南打起全部的精神,思考着从昨夜遇上那两个怪人开始,到现在陷入了这模具枷锁遭遇的种种怪事,暗暗道:“莫非人心果然是无法直观的?并不仅仅是因为疯狂涌入的信息有可能会撑爆有限记忆能力的大脑?莫非,我那篇论文已经无意中窥视到了什么?才需要大动干戈地来对付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还有这个人体模特的设计者,心思怎能缜密到这种地步,小孔所用的玻璃充分利用光学原理,使我能清晰地看到外面,外面的世界却对我浑然不觉,真尼玛变态啊。”
他们无一例外对他视而不见,最多拉扯几把衣服,紧接着便意兴阑珊地走开,全不顾他在里面如何绝望地挣扎呐喊。
“老板,这件衣服多少?”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视野里突然冒出一张文质彬彬的脸蛋,那上面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他边说边扯了扯这具枷锁上的衣服,感受了下那上面的质地,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藏身其中的他。
“我看下。”是如清泉般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难忘,程学南一颗热烈的心险些从锁具里蹦出去。
那正是苏雅意的声音,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便又竖起耳朵,只听她继续介绍道:“原价288元,打八折的话……”
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人,幽静冰冷的枷锁里,往事在一瞬间像决堤的河流涌入程学南的脑海。他清楚地记得,她和他不再理会对方已快有两年,还是大一暑假即将到来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们原来商量好了要一起去旅行。谁曾想暑假一开始,她就提出了分手,并且无论他再怎么挽留,她对他都视而不见,只用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对付他。这两年,他只以为,她是见惯了大学里的花花世界,心里装上了别人,就都没再有联系,哪里料想得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她要做什么?”程学南的心底翻江倒海。
2
苏雅意在店里忙活着,心思却和程学南的截然不同。
两年前,逛完街,她独自乘坐上一辆出租车回校,哪知司机没有向着学校的方向去,而是把车开到了僻静的荒野处。她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的情景,还在车上,她就闻到一种发散着强烈刺激性味道的药物,当下惊慌不已。可还没等自己叫喊求救,那种药物的作用就越来越强,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自己浑身乏力起来。紧接着,自己失去了清醒的意识。也是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那一次的昏迷竟达整整两周。她不知道在那一段时日里,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只是醒来之后,已经莫名其妙地坐在学校里那间明亮宽敞的教室里照常上课了。那时的自己,身体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依然是自己的,可是,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听从自己的指挥了。
在一种自己完全不知情,完全无法抗争的情况下,自己加入了这个名为柏拉图协会的神秘组织。
从那时开始,她就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条命已不再由自己做主了。也是在那时,她和程学南分手了。她就像是坐在电影院里观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大屏幕上上演着别样的人生。它们的一切故事全部都出自自己的身体力行,却全部都已与己无关。这两年来,她恐惧过,愤怒过,迷惑过,求解过,然而无济于事。
在这个神秘协会里待的时日越久,她渐渐发现,像她这样经过特殊手术的改造,专门服务于一个机构,和各式各样的男人发生恋情的女生还有不少,她们以各种各样的身份藏匿于这个社会的各个阶层,为了一个连她们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目标奋斗着。她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由的意志,但却都已没有了任何主观行动的能力。
“他们应该是对那些男生在做某种心理层面上的改造,这种改造依赖于女生们和男生们建立起来的情侣关系。”苏雅意从未放弃过求索发生在自个儿身上诡异之事的答案,此时她继续心思细微地思考起这个名为柏拉图协会的组织的来历,以期待有朝一日能够逃离他们的魔爪。就在这时,幕后那双看不见的黑手再一次打断她的纷繁思绪,将她木偶一般提到店里那副金属制造而出的模具枷锁前,让她认认真真地整理起了枷锁上的那件深蓝色T恤。
“不买,还拿污手扯衣服,现在的顾客真拿自己当上帝,以为衣服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了。”言语间带着几分刻薄的抱怨,完了后,这双无时不在的手又让她含情脉脉地向那件衣服道具的塑料眼睛望了一下。
她不解自己这一行为的意义,她早习惯了自己的所思和所做的不一样,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但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会儿,自己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正对上了模具枷锁之内刚刚冷静下来没多久的程学南的双眼。她没有发现他,他却看到了她。
她的这一望,像极了当年有些腼腆的他绞尽脑汁地去追求她,最终她答应他之后的那一望。这一瞬间,程学南感到自己已经快要无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各种情感再一次激荡起来,他把全身的肌肉磕得生疼,却徒劳无功,苏雅意浑然不觉。
几乎与此同时,模具枷锁里响起一个金属般冷酷生硬的声音,道:“程学南同学,您好。很抱歉把您抓来扣到此处,您大概很想知道我是谁?这一切又究竟然怎么一回事吧?呵呵,我不想故弄玄虚的,告诉你也无妨,以便我们把接下来的事儿做好。我呢,是一名心理医生。虽然某种程度上,从头到尾对你做这样的事主要为的是自己的科学研究,但更为重要的却是,我见不得你曾经的心上人苏雅意,她那样一条美丽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殒,撒手人寰。”
“怎么回事?”程学南心一提,梳理着他的话。
“你可知,你们两年前为什么会分开?”金属质感的声音没等他作出回答,就径自道:“并不是像她一开始说的那样不爱你了,而是她太爱你,爱到不想去拖累你,不想去伤害你,这才离开的。你应该是不知道的,两年多前,苏雅意得了一种十分严重的怪病,是精神方面的,随着逐步的恶化,会进一步影响到身体方面,总的存活期难以超过五年。算下来,她应该还有三年的活命。她不肯拖累你,耽误你一生的幸福,所以就提出和你分手,选择默默离开了。”
程学南担忧着苏雅意,一时之间,对他的话竟然没有太多的怀疑,只听他继续躲于暗处道:“不过,虽然她的病比较棘手,你其实也不必太过于担忧,情况还没那么糟糕啦。通过使用一种叫情欲通道的东西探入她的内心世界,她的病,我是自有办法根治。把你抓来扣在此处,为的就是如此。”
他振振有词,“心病还需心药医。但,因为这种精神治疗的方法副作用极大,会损及你的生命健康,一直忘不掉你的雅意自然更见不得你为她这样,所以我要偷偷摸摸地进行这样的操作,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弄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让苏雅意到此。我知道自己这样做违法犯罪,不过为科学献身,为一个可爱姑娘的生命铤而走险,我一点都不后悔。”
程学南屏住呼吸倾听,思绪渐渐沉浸到他所编织的童话里,倒并没有太多的怀疑。他于是越发起劲了,话里更是带上了几分哀求,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未经你同意,擅自把你丢进这房间是我的不对,是我的错,你只管恨我。不过雅意是无辜的,她完全不知情。求求你,帮帮她,她真的快要死了。”
曾经心爱的姑娘得了重病,却眼睁睁看着旁人来向自己苦苦哀求着救她,程学南的自尊心很受打击;曾经的分手,叫他撕心裂肺得一再痛恨这个女人,发誓再也不会去和她有半点瓜葛。可当他知道她原来是有苦衷,她生了病,正需要自己,他心中的情感又怎能不被唤醒?
一时之间,他居然已顾不得盘问具体细节以推测真假,也顾不得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慌忙道:“你刚刚说的什么情欲通道?我要怎么做?”
“情欲通道是我自创的一个名词,它指的其实是一小股一小股爱情的思念而已,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肉眼是看不到的,需要借助另外一种感知能力才能一窥其貌。咱们言归正传吧,想要把情欲通道探入苏雅意的精神世界,其关键之处在于要能直观心灵。我看了下您最近写的那篇论文,您的论据虽然乏力,不过观点却还可圈可点。那种直观心灵的能力,在一些低等动物的身上经常可以找到印证,它们通常由于自身语言器官的缺陷,无法通过声音、姿势、表情等来进行交流,不过却能感知到同类所要表达的一些简单的意思。这是一种尚待人类探索的感知能力,在发生大灾难的地方,如地震、海啸,有许多可信的记载都表明了一些动物提前几天会有异常反应,有不少科学家认为正得益于它们的这种特殊的感知能力。只是后来自然界生物的这种能力普遍退化了,仅存在于极少数低等动物身上。退化原因,我想,大概就可以用您论文中的部分观点来阐述:一旦可以直观心灵,心灵本身所包含的那些庞杂的信息将会把有限记忆能力的大脑给撑爆。
“六千万年前的恐龙灭绝至今依然是一个谜,而在我看来,非常有可能就是死于它们那种直观心灵的能力。当它们进化得越是高等,心灵自身也就会变得越为丰富了,它们能够直观到的东西因而也就越多,大脑又跟不上,只有灭亡了。当然,六千万年前的事,谁知道呢?这么长久的岁月,地球上有过数次物种大灭绝,生物学上对这些事的解释至今同样众说纷纭,要我说,可能就和物种自身直观精神世界的东西相关。人类的大脑进化到了这种地步,无法直观自身,或他人的精神世界,依我看来,却恰恰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不过,衍生而来的问题却是人类对精神世界的极度无知,精神一旦发生疾病,往往就无药可医。”
“我该怎么做?”对方的专业直叫程学南心下暗生佩服,不过,他现在可不大愿意跟他探讨得太过深入,按这心理医生的话,救雅意应当更为紧急。
“你身上与生俱来的会抑制自身直观心灵能力的因素,我有办法帮你暂时消除掉,只是很有可能会失败,到时你会很受苦,成为疯子,更或者丢掉性命,你愿意吗?”金属声音的口吻里竟似有了几分为他着想的担忧,“如果你不愿意,我自然也不会勉强的,只是苏雅意的性命可能就要保不住了。”
“你大概还没有太了解我对雅意的感情。”程学南轻声慢语,每一个字却又透着不低的力量。
在感情的问题上,他一向认真审慎,一直警惕着自己对一个女生产生感觉,也不会轻易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回首刚来大学的那会儿,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要在大学校园里找个女友,从小就志在成为一名心理学专家的他,哪怕是来到了大学这种相对宽松的学习环境,也一直告诉自己要以学业为重——刚开学那会儿,他就打算全身心扑在学习上了。直到大概三年前的一个绚丽的早晨,第一眼见到苏雅意,他一下子就被她给吸引住,一下子就打开了心扉,把自己原来制定的各种轰轰烈烈的学习计划统统打了个粉碎。
用心理系做问卷调查这种得天独厚的方式去接近她,认识了以后,又每天冥思苦想着一切能够想得到的恋爱技巧,更还不耻下问地前去各种贴吧论坛跟群年纪不大,却已经看破红尘的中小学生拜师学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好不容易才和她走到了一起。这时,他深知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继续开足马力,终至于在这段感情上越陷越深。可半年以后,就在他们彼此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对方的另一半,就是对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她却冷不丁地前来提出分手了。他措手不及,不无受伤,极力挽留,却无济于事,便也就守住了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没有再去求她,而是撂下一句狠话,道:“苏雅意,你给我记着,今天是我程学南要跟你分手,不是你要跟我分手,以后别来找我了。”
这两年,他虽然表面上乐观开朗,却已是把自己的心紧紧锁起来,他不去接近任何女生,也刻意回避着主动靠近自己的每一个女生。他变了,变得对任何有关谈情说爱的事情都一副厌倦疲惫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落了单的受了伤的狼,就要躲到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静静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仿佛只有这样才会感觉好点。
这两年,他经常会想起她。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破了红尘。
这副模具枷锁由协会为了这样一个筹备多时的项目专门制造而出,技术格外的先进。这三两个小时之间,和程学南商定完毕,依然躲于暗处的心理医生也不再多言,他说干就干,直接遥控着打开了模具枷锁里靠近程学南嘴巴处的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弹出里头的一颗胶囊药丸。而后,他再让这架机器伸出一根汤匙一样的器件,打一点水,和着药灌进他的口中。
忙活半个多小时,吃了那种可以消除对直观心灵因素抑制的药物,程学南立时像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闭上眼,却分明可以感受到自身心灵大概为球体,其表面凹凸不平,沟壑万千,有各种无以名状的东西严丝合缝地构成表层。深入球体内部,乃为中空。而内部表面,不时地总要延伸出三两条纤细的管道,它们不时地产生和消失。
这三两条管道各有差异,粗细,长短尽皆有所不同,表面的沟壑尤其千差万别。
它们朝着他自身精神世界的内部延伸,撑不破自己的内心。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损耗,直至消散殆尽,融入这一整个沟壑万千,信息量庞杂的封闭心灵,成为其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些形状纤细的管道,程学南稍加用些心思查探就立马得出,它们有的是亲情里对人的思念,有的则是朋友之间的那种思念,它们随着这会儿他有意无意的想念而出现或者消失。而那条心理医生口中的与众不同的向外延伸的管道,就是爱情方面的思念了,每当他对苏雅意有了思念,它就会出现,它根据思念的强弱,呈现出几何上正相关的强弱的变化。
3
“你所要做的就是,把那条向外延伸的管道探入苏雅意的精神世界,就像用线头穿过针孔。想必你刚刚也感受到了,每个人的心灵表面沟壑万千,它无时无刻不处于极速的变化之中,随着想法、心情的变化而变化着。而我们的心灵看起来虽是密封而极度排斥外界的东西,但只要我们找到其十分薄弱的一个点,情欲通道再准确地延伸入那个点,即可陷入其中了。然后,我就可以通过这本身也是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来为苏雅意进行精神的治疗了。严格说起来,如果没有那种直观心灵的药物,要找到那个点实在是太难了,甚至可以说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其情形大概如同闭着双眼,还要用弓箭射中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啤酒瓶盖儿。而这种药物,对于绝大多数人却是致命的毒药,人对它是会产生十分严重的过敏反应的,不过好比有的人打得青霉素,有的人则不行,根据我多年来的研究发现,您是非常少见的能够适应这种药物的。但即便这样,服用它后,对心灵的损伤仍然不小,仍然会让人感到极其的难受,为了苏雅意,您可要撑过去。”
程学南觉得匪夷所思,陡然自问,这不会是个圈套吧?对方难道打算让自己的情欲通道伸入雅意的精神世界,以此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他为什么不先来和自己商量,反而要在学校里用那种非法的手段把自己给绑了?而且,他那么厉害,可以让人直观精神世界的存在,在心理学的领域可真真算是取得了巨大的研究成果,作为心理学专业的学生,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好像不怎么科学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但那明显更加的不科学。
他嘀咕之际,苏雅意却已经踱步来到了模具枷锁的身旁。只见她神色有些许苍白,精致打扮的面容略带着几分忧郁,像是个喜欢对着花草诉说心事的容易伤感的小女生,趁着店里四下无人,对着那副模具枷锁喃喃道:“我这病啊,看来是好不了了。听说,他们可以帮我找到一个人,让他用一种叫情欲通道的东西深入我的心,但那就得首先吃一种能够打开直观精神世界能力的药物。不过,那种药吃下去后,副作用极大,对人非常的不好,而且那种药打开直观心灵能力的时间非常的有限,也绝不是一下子就能够找到我心灵之上可进入之处的,药不能停,要反复吃。试问,我怎能去祸害那些真正爱我真正会来思念我的男生呢?更何况,我这辈子只会爱学南一个,不会再找其他人来思念我了。”
实际上,她这两年来都是在那双手的帮助之下,去找能够探入她自身精神世界的人——先挑逗起他们的爱,再让他们以各种充满着爱情色彩的思念探入自己的心灵世界,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们无一例外都像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用完即死。程学南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只是他们没有那么快出手而已,他们非常清楚他对她的感情,以及他对那种药物的适应性,深切地了解到他成功的概率更大,所以他们等一切准备就绪,等到了今时今天才真正开始。
说完了这一番话,苏雅意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立刻,她的眼神里似有一股焦灼不安盯向模具枷锁,心里则在急切地呼喊道:“不会的,他不可能也在这里面的。”
而置身枷锁之内,正无所适从的程学南听了她哀愁伤感的话,刚刚好不容易才产生的一些疑惑一下子全给打消了,他怎么都料想不到苏雅意的行为实际上已经受到了控制,转而道:“她是真的遇到困难了,可笑我刚刚还以为他们是在骗我,也许是我怕那种药物会给我带来极端不好的感受,因而在给自己找借口吧?呵呵,都说真正的爱情,要经受得住考验,雅意当年既然可以为了不连累我而选择离开,我又怎么不能为她忍受哪怕一些苦楚呢?这些都不算什么的。”
自嘲一番,他随即调整好自己,不再有更多的疑虑,专心致志要按那心理医生的话去做了。
程学南一整天都在研究怎么把情欲通道探入苏雅意的精神世界,而随着深入去了解这一整桩事,他更发现这个枷锁内大有千秋,它的底下实际上连接着一间设备齐全的单身公寓。只要自己按动枷锁内的一个按钮,就能到那下面去,他倒不用担心自己各方面的生理需求。
苏雅意一边兼职,一边为他揪心不已,同样的心力憔悴。下了班,出了商店的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却早有个男生恭候多时了。
这人叫林索夏,他和苏雅意就读于同一所大学,腿长身高,最吸引人的还要数他那一双极富柔情的眼睛,女生们只要经过他深情的一望,内心底鲜有不起涟漪的。其人非但又高又帅,家境也是相当殷实,整个儿活脱脱地从黄金档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一个人美貌,就不会再给其智慧,给了一个人财富,就不会再给其健康。林索夏却是个例外,他不但以优异的成绩考进这所名牌大学,在学校各方面的表现同样是出类拔萃。
他偏偏又不是世俗眼中学习成绩好,老实本分的乖乖学生,他的风流成性众所周知。
早在一个月前,初次见到苏雅意,他就非常为她的样子着迷,当下就向人要到她的个人信息,开始了短信、情书和礼物的密集轰炸。用他的话讲,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他这些糖衣炮弹的轰击,这所学校,甚至这座城市,没有他林索夏拿不下来的女人,只要他出手,那就像是老鹰捉小鸡般的出手,绝对不会失手,不出一个礼拜,她就会沦陷。不过他失败了,用尽心思投放的糖衣炮弹不是成了哑弹,就是被退了回来。两个星期过去,苏雅意并未把他放在心上,还对他的无礼发火:“不要打扰我,请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他依旧死缠烂打,坚持所爱。往日所向披靡的这一招,换来的只是苏雅意更加冰冷而犀利的反击。他哪里知道他精心准备的一切甜言蜜语,传达给的是另外的一个人,那个驾驭着苏雅意的人。
十几年前,社会上曾经传出过有关换头术的流言,人们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以延长自己的生命。不过,换头术对于那时的人类来说终究只能是奢望,虽然人类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可以进行心脏的移植手术。但奈何神经系统实在过于复杂,人类在它的面前犹如一岁小孩一样无知。所以苏雅意自始而终都弄不明白,驾驭着自己的这双幕后黑手,居然可以把她几乎所有的器官组织都像心脏移植一样,一一移植替换掉,并且他们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像遥控一个器件一样,遥控这些移植进来的器官组织。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科学研究机构,竟取得了这样耸人听闻的科技进步,他们又有着怎样恐怖的意图,他们搭建那条情欲通道的目的又何在。每天下了班,意识稍微放松了些许,她都会想一想这些注定没有人会来告诉她答案的问题。但她依然喜欢思考它们,依然会找准空闲去琢磨它们,如此时一样。也因为她无比清楚,惟有让自己的脑子里塞满这些怎么去琢磨也都琢磨不明白的问题,才不会因为发生在身上的恐怖事情而发疯。
夜色里,路灯下,林索夏开着豪车等候着。这会儿,他见她魂不守舍地走过来,就从一旁叫了她一下。
苏雅意听得他的声音,意识到了,却继续跟没看见一样,兀自走自己的路。他感到一种被冷落的不快,又赶紧凑了上去,而幕后那双驾驭着她的黑手则继续让她依然没有给出好脸色,尖刻道:“请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呃,怎么不是一路的?我刚好也要去学校的,顺路啊,做个朋友,怎么说也是校友啊不是?”
“呵呵,我们不合适。”苏雅意皮笑肉不笑了下,远远地看到前方来了辆出租车,就挥了手把它拦住,搭上车,向着学校的方向去了。靠在车上那张还算柔软的沙发座椅上,她在心底暗暗道:“林索夏这个人,必有来头,不然瞧这天天要往火坑里跳的精神,早该中招了吧。”
对于林索夏的殷勤,她只能一笑置之,早在两年多前,她的心里已经装上了程学南,很难再容下其他人,他终究晚了一步。当然,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祸害他的好。
可苏雅意到底还是太小看了他,大概因为他从小到大没怎么遭人拒绝过,情场上自负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受到挫折竟反觉新鲜,竟越挫越勇。这会儿,看着她高傲冷淡离去的模样,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不叫她喜欢上自己就誓不为人。
“所有的女人到最后都是要身为人母的。苏雅意,你丫不喜欢我,敢于拒绝我,就好比是一座不可攀登的雪山,但你丫就是喜马拉雅山,咱也得征服你。想来,我林索夏绝对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小屁孩喊你妈。这是这学期的任务了,必须完成,不然就当考试不及格处理自己。”望着心上人搭了那辆蓝绿色的出租车扬长而去,林索夏理了理再一次被拒绝带来的不快。随即,他在心底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决定继续出发。
4
虽然程学南可以借助柏拉图协会的药物看到苏雅意心灵的大体面貌,却依然无法解读她的心思。只知道形状,可这种形状本身所隐含的意思,他无法获取对照的模板进行准确的翻译。
更何况,人心的绝大部分实际上并未向他展露,那双幕后黑手并不敢完完全全地打开他直观精神世界的能力,只是取其所需。否则,即使程学男抗药物过敏的能力强悍,也定会因为那些大量信息的疯狂涌入而立即死亡。
逝者如斯,进入此间已有一个月二十多天。程学南历经一次次失败的洗礼,忍受着那一次次药物的使用给心灵带来的诡异体验:它们有时候让他感到极度的悲观,悲观得恨不能立刻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却又让他感到极度的快活,快活得直想找堵墙去撞个头破血流,以给自己那些异常舒适的感受找点痛感平衡平衡。
每一天,各种异常的体验都如一阵接着一阵的台风在他的心之大陆上席卷,把他那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的肌肉席卷得直掉了四五圈。这短短的一个多月,他瘦了十几斤,连讲话都有些变了腔调。但好歹算是撑了过来,忍受住了一切——每一次,一想到心中的姑娘可以得救,一想到苏雅意的病即将好起来,他和她就此可以幸福地开心地生活下去,他就觉得自己这一切的忍受都是值得的。
今天,一大清早,阳光透着淡红的血色,程学南自我感觉差不多可以了。于是早早地就跟心理医生约好,待会儿,他要用那发自于自己心间的思念,那只有借助于药物才能直观到的情欲通道给苏雅意的心灵来上奋力的一击。
他不乏信心,静静地等候着,想尽量让大脑一片空白,以让自己能够尽量放松心情,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往日和苏雅意在学校里,在山顶上,在春游的小溪边,那些在一起的时光。那一点一滴都并不闪耀,它们平凡简单,但再一次回味起来,他仍然有着难以言说的幸福快乐。
一个不经意间,苏雅意推门而入。
程学南方才回过神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的身上,喜悦中带着几分黯然道:“要开始了,但愿等下我不会疯掉。”
等到苏雅意靠近,他铆起股劲儿,对她的万千思念如清泉般流淌而去。
这种随时随地调动起内心深处去思念一个心上人的做法,对于常人可有着不低的难度,现实生活中,思念不思念一个人并不尽由一个人的主观意志控制。不过,有了这一个多月那手法高明的心理医生的训练,程学南做起这种事来虽还不能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的地步,倒也勉强掌握了一些技巧,能够适时地调动起这种本就会经常在自己心间出现的情感。
情欲通道只会向着思念的目标而去,它沿直线行走,直到碰上苏雅意那对于常人来说毫无踪迹的心灵世界,速度才减到最慢。这时,它既不向左右偏移,看起来也好像不再前进,它几乎停滞了。而程学南跟着停了停,缓了缓,眼睛却依然紧闭着,只是拿起手指去招呼了下心理医生,让他给弹出来颗胶囊药丸。就在嘴边,他迅速吃了一颗,接着,就以更为清晰的视角直观起了自己和苏雅意的这一整个精神世界,进行起那更加精确的操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心理医生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他屏住呼吸,抓住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趁着此时程学南遇到困难之际,推波助澜,更用机器散发出一些药物、声音和图像的信息,在这局促狭窄的模具枷锁里将他逼到那极端孤独的绝境。
极端的孤独感常常可以催生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思念,以此保证情欲通道不至于在空中保持了一阵子便溃散掉,那些源源不断的思念也就大可以维持通道的样貌了。
每一秒钟的过去对程学南都无异于一次崭新的考验,有濒临崩溃之感。而苏雅意早就受到控制,要全力配合。这会儿,本就在周围不到两米远的她迈开了脚步,更靠近了枷锁一步。然后,她深情地往那模具枷锁中一望,好似睹物思人,道:“这些年来一直都忘不了学南,真希望他此刻也能像这枷锁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那该有多好。这些年,雅意真的很想他。”话里虽有矫揉造作之气,到底糅合着真情的流露,充满了对程学南的想念。
这两年,苏雅意置身那令人极端窒息的境地里,对于他的思念,没有哪一天停止过。程学南是她还拥有“自由”的时候,真切地产生过情感的人,她多么希望他能知道这两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一切。
他听了她的话,看见始于她心间的情欲通道也在朝着自己的心灵而来,知道她的心里也有他,此时此刻也正在思念着他。欣喜之下,更加的奋不顾身了。
他极速地分析着她那瞬息万变的心灵世界,忍受着各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强大不快,长久地搜寻起来。大约一个小时过后,他的眼前忽然一亮,终于发现了那个目标之地——一处相对脆弱的却可以容让情欲通道探入的地方。他大喜过望,更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情欲通道,让它探进目标的所在。随即,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声极其微弱的人耳听不到的“叨”响起,他的情欲通道终于陷入她的整个精神世界。
“呀,雅意,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在模具枷锁这暗无天日的五十多天,程学南吃尽苦头。此时,见得自己终于把那条被一直不肯露面的心理医生命名为情欲通道的东西探入苏雅意的内心,高兴得快要叫不出声,“你能得救了,你终于能得救了。雅意,我们以后可以好好在一起了。”
在此刹那间,苏雅意的情欲通道和产自程学南的那条融汇到了一处,它们剧烈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反应,两人陡地都有一股异样之感。这种感受越来越强,她终于因为承受不住而昏死过去。
程学南这一下用力太大,刚刚全力进攻,尚未察觉。此时见得成功拯救心爱之人,兴奋过后,便松懈下来,心灵受到的伤害于是不可估量地发作起来,不好的感觉前所未有,他连挣扎都再没有力气,眼泪缓缓流下。
心理医生看出他的难受,操作起机器将他麻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