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中的凸镜
我啊,不太喜欢历史。
你看,以前人做过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但是呢,我想,再有趣点是不是更好呀。
历史当中全都是奇妙的故事,不是吗?
人类无法正确、完整地理解历史。
在试图理解的时候,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新的事件。
所有事件全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相互作用着。
要将它们一个不漏地考虑在内,根本做不到。
连这一刹那都是如此,更不用说历史长河中发生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历史还是可以学习的。
在人类被赋予的有限的智慧范围内,理解历史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作为有趣的故事去理解,
另一种是作为引导自己的科学去理解。
科学适合现在的你,
以史为鉴,思考将来该做的事。
我当然知道科学的重要。
但是,我现在想听故事,
不可思议的故事。
哎呀、哎呀,
拗不过你。
那么我就讲几个故事吧,
你很喜欢的故事。
奇妙世界的居民的故事,
被迫流浪的人们的故事。
“大家小心!风力变强了!”少年大声呼喊。
所有人都紧张地跑动起来。
一排直径大约1厘米的小石块飘浮在半空,每颗石块之间大约都有10厘米的距离。当然,这些石块不可能悬在半空静止不动,它们都受到重力的影响,正一点点落向地面。不过因为一直有风在吹,重力的影响表现得不太明显。
有一百多人裹着各种颜色的袍子,和羊群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队伍最前面是一个稚气未脱的13岁少年。少年的任务是观测前方道路上的风力变化——也就是说,他的任务就是要时刻监视前方石块群的动静。
一开始,少年看到前方大约1公里的石块群有点奇怪的动静,他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在那么远的地方,石块群看上去就像淡淡的烟雾一样,被风力搅得左右晃动。但是,紧接着几秒钟过后,少年便清楚意识到那绝不是错觉。
一股青黑色的龙卷风出现在眼前,背后是须弥山耸立的绿色断崖。目测龙卷风的风速约为每秒10米。放在平原上,这点风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在昆仑山顶,这种风可不是小事。因为在这儿,它能卷起来的可不仅仅是尘土。
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都在随风运动——如果只有一两颗石块也就罢了,至少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可如果成千上万的石块都随风砸过来,那后果无疑将是致命的。
“所有人集合!把儿童和羊围在中间!准备盾牌抵挡石块!”少年一边喊,一边举起自己的盾牌奔跑。
所有人都迅速行动起来,但是还未凑拢成密集队形,龙卷风已席卷而来。刹那之间,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每秒钟都有数以百计的石块撞在人们的盾牌上。刹那间,人群的尖叫和羊群的悲鸣在昆仑山上响起。
少年大声叫喊,试图让大家俯下身子把盾牌盖在身上,但是那点微弱的声音被巨大的风声彻底掩盖,连少年自己都听不到。
万幸的是,没有人员在龙卷风的袭击中死亡。但是,近千只羊死了约有一半,剩下的羊当中也有一百头左右失去了活动能力,还有大约一百五十头虽然可以行走,但是受伤比较严重,估计不可能走出低重力区域了——也就是说,整个部族的财产一下子只剩了1/4。
按照经验来说,假如不需要保护羊群,只要保证人身安全,那只需要背对风往回跑,石块的撞击显然可以减弱许多。但是一开始人们都想连羊群一起保护,只是后来风力越来越强,人们越来越受不住石块的撞击,到最后只能逃跑。跑不快的小孩都由大人背着。回想起来,当时其实也可以背着羊跑,但是事发突然,根本没人能想到这个办法。而且这里的重力虽然很小,但是一个人最多也只能背一头羊。就算有人想到背羊的办法,大家都照着做了,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族长,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一个高个男子朝少年怒吼。和少年的白袍不同,他全身裹在黑色的长袍里。“眼下的局面显然是由于你的判断失误造成的。你也太小看昆仑山上的大风了吧?”
全体族人都集中在巨大的帐篷里。帐篷中央,一个男子和一个少年在对峙。男子挺胸站立,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年抱着膝盖垂头看着地面。部族里的其他人都站在周围,把两个人围在了中间。帐篷用木头和皮革做过强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帐篷内部一根支柱都没有。
“我们本来应该建造风船把羊全都装进去,那样的话,损失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了。”高个男子与其说是在对少年说话,不如说是在对周围的听众说话。
“科学主任,展开风船的帆需要好几分钟,没办法应对这种突发事件。”被喊作族长的少年慢慢抬起头,小声辩解说,“如果我们为了防备突发事件,始终保持船帆展开,风船就会因为空气阻力过大而不能移动。退一万步说,就算能动,遇到这么大的风,风里夹带的石块也会在帆上穿出洞……不管怎么说,这场灾难无法避免……当然,我也知道,如果能够预先掌握昆仑山的气象变化,也不是不能避开龙卷风的袭击。但你如果想以这个理由赶我下台,自己来做族长,那你首先要证明你比我更善于处理这种事态。换句话说,你必须证明你能在灾难发生之前预测到龙卷风的袭击。你能证明吗?”
显然这是证明不了的。即使科学主任能够证明自己事先预测到了,那么紧接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把这一点告知族长?
少年瞥了一眼观众。围观的人密密麻麻,后排的人完全被前面挡住,必须跳到半空才能看到中间的两个人。好在昆仑山顶的重力很小,即使足尖轻轻一点也能跳上好几米高,倒不是什么大问题。飞起来的人身上的袍子在空中飘扬,慢慢向地面落回去。大家脸上并没有愤怒或是绝望的表情,多数都显得很好奇。两个人的争论结果已经成为众人兴趣的焦点了。年轻的族长究竟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地位,会不会科学主任那个老奸巨猾的野心家夺走?
“唔……”科学主任对少年的反击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说,“确实,把这次事件的责任全算在你身上,道理上说不过去,所以这一次就算了。但是,现在部族面临很严重的问题。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境,我就等着见识你的本事了。”科学主任说完,迅速转过身,用脚尖轻轻地在地上一点,噌地向观众围成的圈子外面跳去。
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大家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时候,少年突然喊道:“等一下,科学主任!”听到族长的声音,人群又开始安静下来。
“什么事?”科学主任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到底还是觉得担子太重了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问问,对于目前的局面,你有什么好的对策吗?如果有的话,我倒确实想听一听。”
听众们纷纷扭过头去,看着圈外的高个男子。
“当然,当然。”科学主任回答说,“族员本来就有义务向族长发表自己的看法。对于目前的局面,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立刻带领全族人员返回到平原去。把所有无法活动的羊都杀掉,用羊肉去和其他的游牧民交换完好的活羊。这样做虽然会有损失,但没有更好的办法。无论如何,只要忍耐两三年,羊的数目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科学主任,你的意见我知道了。谢谢。”裹在白色长袍里的少年族长再一次把头埋在了两膝之间。
科学主任慢慢走出了帐篷,脸上又一次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围观群众看见一场好戏居然就这样落幕了,不禁大失所望,于是陆续散开了。
最后,帐篷里只剩下少年和一个全身裹着殷红色长袍的年轻女子。
“这样好吗?”女子像是从空中飘来似的,靠近族长身边。
“你想说什么,外交主任?”族长猛地站起身,但是起来的势头太猛,身体一下子脱离了地面。族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慌了手脚,身体在空中翻转,头朝下撞上了地面。
“唔,实在不习惯这样的低重力啊……”族长难为情地揉着脑袋撞到的地方。
“在低重力区域已经旅行了一年多,还没习惯?”
“最近这些日子特别不习惯,虽然动植物什么的和平原地区是相似的种类,但是一阵微风就能把石头吹起来这种事情,直到半年前还没见过。”
“昆仑山这里的‘生存者’也和平原上一样呀。”
“你是说那种四肢退化、长出蝙蝠一样翼手的狼吗?还有那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植物?分不出它们哪儿是树根、哪儿是树枝,还会捕食动物……”
“那些都是为了适应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变异。我想昆仑山的生物本质上应该还是平原生物的分支吧。”年轻女子在半空中摆出盘腿而坐的造型。
“这么说的话,人类会不会也慢慢适应这边的环境?”少年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女子缓缓飘落的身影。火一样殷红的袍子在空中飞舞。
“当然,人类也会适应的。但是,未必会反映到遗传基因的层面……”整整用了4秒钟的时间,红衣女子才落回到地上,然后又被弹了起来。
“什么意思?”
“不明白?科学主任一下就能理解吧。”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家伙。”族长有些不高兴。
“不能不提哦。我刚刚就想说了,在这种时候还要抱着族长的位置不放,不见得是上策。”
“你是让我把族长的位置让给那个家伙?”少年气鼓鼓地说。他倒立着,脑袋顶着地面。反正这里是昆仑山的低重力区域,这种古怪的姿势也不太难受。
“这条路其实不错。”
“那就对不起了,我怎么都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我们正面临着部族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严峻局面。在这样的形势下,不管谁做族长,最终都有可能失败,所以我很不理解你和科学主任为什么要争这样的烫手山芋。反过来说,如果现在把族长的位置让给科学主任,你就可以把所有的麻烦一股脑儿都推给他。就算他能带领族人顺利通过昆仑山,可后面还有混沌谷和须弥山,肯定会遇上难以预料的事情。到那个时候,责任肯定是由他来承担,他的参政权就会被彻底剥夺,下半辈子都只能从事第三等级的工作。”
“真要发展成那样,他肯定会下台。可是,他下台之后呢?谁来做新的族长?”
“到时候就要看情况而定了。就目前来说,保安主任最合适。”
“他不做的话,下一个人选就是你了。”族长伸手抓住地面,试着慢慢地把脚放下来。他发现一直倒立着和红衣女子说话有点不够严肃,想把身子正过来。
“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就算大家真选我,我也会拒绝的。”
“为什么?难道你没有野心?”
“野心当然人人都有,但是我的野心不在这儿。我想要的不是当上族长,而是更加美妙的命运。”
“唔……你的想法真够浪漫的。不过,要是你不感兴趣,我就更不能放弃族长的位置了。”少年试图直立起来的努力失败了,身子又开始倒转回去。
“为什么呢?要知道,如果你在位的时候事情搞砸了,那你就会被剥夺参政权,再也不可能重新当上族长了。反过来说,如果你现在把族长的位置让出来,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重新当上族长。”
“也许吧。但是我想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不管怎么说,现在把族长的位置让给他肯定是下下策。因为从他刚刚讲的话看,那家伙根本不打算穿越混沌谷,也就是说,他可能就打算停在类圆筒世界里了。果真这样的话,就没有让他下台的理由了。”
“全体族人绝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从我们部族诞生之日开始,穿越混沌谷、进入椭圆体世界,就已经成为不可违抗的律令了。”
“是的,这律令非常非常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据说这是为了从‘造物者’和‘守护者’手里解放所有‘生存者’——也包括我们人类——而必须去做的事。这是至善之举,既然是为了拯救全人类,所以由一小部分人冒一点风险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自己不是这一小部分就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想说全体族员……”
“情况肯定会变成那样。”少年的旋转慢慢停了下来,又回到头下脚上的状态,“只要他这么说,大家都会同意。”
“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背叛最初的计划。毕竟到今天已经有几十代人为此努力了。”
“那家伙当然不会说自己要中止整个计划。他只会这么说:‘穿越混沌谷确实非常重要,但是,有必要马上穿越吗?如果用一两代人的时间做准备,成功的可能性是不是会更大呢?’”
“大家不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欺骗的。”
“他当然不会这么直接了当地说。但是,如果用词巧妙一点, 再挑选最恰当的时间、地点,把这种想法一点一点地灌输给大家呢?说不定人们就会以为这个想法是从自己头脑里产生的,根本意识不到是他的诡计。”
“你想得太多了。”外交主任叹了一口气。
“多想总比少想好。”族长沉默了。
“好吧,我明白了。”红衣女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这是我最后一次试图劝你了。唔,反正我的本意也不是真的希望你放弃族长的位置。不过,在你带领族人继续前进之前,请无论如何等我半年……我刚刚从保安主任那里得到消息,据说负责监视西面状况的侦察员发现了其他部族,而且好像不是游牧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就是说,在类圆筒世界中,无论哪里都有人类居住——即使是在昆仑山顶。”
“这是当然的,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能在这里生活,那他们肯定已经适应了这种低重力状态。”
少年的眼睛一亮。
“是的。”外交主任轻轻点头,“从这里继续南下,重力还会越来越小,飘浮的石头也会越来越大。如果前面得到的消息正确,混沌谷里飘的就都是直径几十米的岩石。如果还像现在这样去穿越,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但是,那里却有其他的部族生活,他们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环境……”
“所以去联系他们,说不定就能知道一些穿越混沌谷的方法。所以,无论如何请等我半年吧。”
“明白了。但是我恐怕只能等你三个月时间,再长就很困难了。科学主任一直盼着我犯错,他不会老老实实地等。如果我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恐怕大家都会被他煽动。”
“好吧,我尽力。”女子纵身跳起,向直径30米的半球状帐篷的天窗飘去。只要习惯了,就会觉得天窗比地上的出入口方便。
红色的长袍在空中飞舞。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空中的女子,两颊不禁变得通红。
在少年出生之前,旅行就已经开始了。少年所在的部族本来就是游牧民。传说中,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还在作为生存者故乡的行星上时就已经开始游牧生活了,只不过那时他们都在一定的区域里放牧,以维持全体族人的生计。而在这里,他们的目的则是沿南北方向中线穿越类圆筒世界抵达昆仑山,然后从昆仑山穿越混沌谷,再翻过须弥山,接着前往椭圆体世界的北极。
在最久远的记忆里,少年记得自己曾经趴在祖父的背上眺望天空。在他头顶的正上方,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光柱笔直贯穿了整个天空。光柱熠熠生辉的时候就是白天,光柱暗淡无光的时候就是夜晚。除了光柱之外,其他可以看见的天体,就只有椭圆体世界和他们行走其上的类圆筒世界了。
类圆筒世界就是一个环绕着光柱的圆筒,生存者们都居住在它的内侧表面上。因此,每当抬头去看天空的时候,不管朝哪个方向看,差不多都能看到类圆筒世界的一部分。白天,透过蓝色的天空,隐约可以看见对面像是蒙着一层白雾般的大地。不过在少年的眼里,那湛蓝的天空就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屏幕,对面的大地就像是一些参差错落的图案,直接印在这块巨大的屏幕上。
那边同样也有海洋、大陆、河流、山峦、沙漠,到处都能看见人、动物,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部族里的人们按照各自的形状给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诸如“大熊大陆”“蝎海”“海蛇河”“哥斯拉山”“伊塔卡㊟雪原”等等,都是用神话传说中的生物命名的,而且也常常会用这些地方的气象状况来占卜自己的行动。少年在懂事以前,一直都以为那些地形是画在天上的。后来当他听大人说那些地方都实际存在的时候,心中确实感到无比惊讶。
还有一件让人奇怪的事情:在类圆筒世界里,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地平线。
在东西方向上,随着大地的延伸,大地本身的高度会逐渐增加,最后同天空交汇在一起。
在正北方向上,大地几乎一直都是水平的。但是随着大地的延伸,地面会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抵达极远处。在那里,有一个极大的黑色圆盘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天空,大地就消失在那个黑色的圆盘里。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盯着那个黑色圆盘,就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祖父说,那个黑色圆盘是“终点”,然后又解释说,所谓“终点”并不是说那里有一个叫“终点”的东西,而是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对于少年来说,这种解释非但没有让他明白,反而把他搞得更糊涂了。
而在遥远的南方,可以看见5000千米高的昆仑山。祖父说,昆仑山是一条巨大的山脉。在昆仑山顶看到的景象,应该比在山脚下透过厚厚的大气层看到的更加清楚,因为在那里看到的光线都是穿过了近乎真空的空间而来的,不会由于空气折射而产生偏差。在昆仑山顶,只有正南方向的地面比人的眼睛高出约6度,而其他方向的地面都比山顶的高度低。昆仑山的棱线从正南方向左右两边展开,起初是一条平缓的曲线,然后随着上升高度的增加,曲率也逐渐变大,最后在偏出正南方大约15度的地方几乎变成两条垂直线。在那之后,棱线从垂直的地方开始向内翻转,重新变成曲线。随着左右两边棱线的再次上升,它们逐渐向正南方延伸,并最终在比出发点高出约15度的地方再度汇合到一起——也就是说,昆仑山的棱线在南边的天空中划出了一个横30度、纵15度的巨大椭圆。
椭圆体世界,正如这个名字所表现的那样,是镶嵌在昆仑山所构成的椭圆里的椭圆体。虽然椭圆体世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椭圆,不过人人都这么称呼。椭圆体世界与昆仑山相接的部分被称作“须弥山”——为什么称之为“山”,少年因为年纪太小,理解起来很困难。昆仑山也好,椭圆体世界也好,它们都和类圆筒世界的平原部分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地形。然而奇异的是,昆仑山的中心有一大片海洋,海面居然和山的斜面保持着同样的斜度——水平面怎么会和斜面保持一致?少年曾经问过祖父,祖父笑着说:这是因为世界上的力不止一种。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类圆筒世界是圆筒内侧的世界,椭圆体世界则是椭圆体外侧的世界。在椭圆体世界,生存者都在外侧表面生活。”
“但这很奇怪啊。住在外侧表面的话,不是会掉出去吗?”
“当然不会。离中心越远,向外的力就越大;离中心越近,向内的力就越大。类圆筒世界距离中心远,所以受向外的力支配;而椭圆体世界距离中心近,所以受向内的力支配。”
“那么,昆仑山和须弥山呢?”
“昆仑山和须弥山分别是类圆筒世界和椭圆体世界的最高点。不管从哪一边开始攀登,只要离顶点越来越近,原先的力就会越来越弱,而另一方的力则会越来越强。所以,在位于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的混沌谷,两种力量相互抵消,天地也随之逆转了。你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景象吗?”
“唔……”
“哈哈哈,想不出也没关系。其实我也想象不出。”少年族长的祖父和蔼地笑起来,“你说说看,光柱是从哪里产生的?又是在哪里消失的?”
“光柱是在椭圆体世界上的一点产生的,消失的地方应该是‘终点’吧。”
“光柱是从椭圆体世界的北极发出来的。”
“北极?类圆筒世界里没有北极啊。”
“是的。类圆筒世界里没有北极,但却有赤道。混沌谷所在的地方就是赤道。”
“那么,赤道是两个世界共有的?”
“对,你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回到光柱的问题上来——我们的科学家们认为,光柱不是由物质构成的,但它却是两个世界的能量来源。它的能量供给每天都会有周期性变化,而每一年也会有一个更大范围的周期性变化。除此而外,我们的科学家还认为,这个光柱的存在,确保了整个世界不会发生物理上的崩溃。显然,普通的物质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功能,至少以生存者的科学技术做不到这一点。”
“不是由物质构成,那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不知道,大概是某种力场之类的东西吧。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再过几十年就知道了。”
“为什么再过几十年就会知道呢?”
“为什么?哈哈哈,你问为什么啊……因为我们的部族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找出光柱的秘密,才会一直不停地旅行啊。”
“情况不妙。”穿着绿袍的产业主任苦着脸报告说,“就是因为我们一直待在这里,结果今年一头正常的小羊都没有生下来。”
独自躲在帐篷的一角、沉浸在幼年时光回忆里的少年一瞬间被拉回到现实当中。
“怎么回事?”年轻族长的脸色都变了,“不是说低重力对羊的生产不会有很大影响的吗?”
“不是低重力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羊和这里的野生种群交配了。很多野生羊趁看守不注意,偷偷和我们的羊交配。”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少年试着像前些时候看到的外交主任那样在空中盘腿坐下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本来不就是盼望能和野生种群交配吗?正好由此引入新的遗传基因,产下的后代对环境的适应力也会增强啊。”
“可是,事情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和我们的羊进行交配的都是被称作‘蝙蝠羊’的野生种群。”
族长在下落的途中慌乱想要站起来,结果使自己的身体朝相反的方向射出去了。
低重力环境下,步行变得很困难,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会飞到半空。然后必须等待好几十秒,让身体从几百米高的地方慢慢落回到地面,否则什么都做不了。人类相对还比较容易适应,而羊群永远都只会焦虑地挣扎,所以族员大半的工作就是忙着每天把飘散在空中的羊想办法抓回来。由于这两个原因,部族在低重力地区的前进速度只有平原地区的1/10左右。
在这样的环境里,差不多大部分哺乳动物都进化出了翼,也有一些种群进化出尖锐的爪子,行走的时候可以牢牢抓住地面,不过那些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所谓“蝙蝠羊”就是适应了昆仑山顶的低重力环境的一种羊。这种羊的后肢退化,前肢演变成蝙蝠一样的翼,可以展开成皮膜,在空中飞行。
“难道不能再和普通的羊交配了吗?”族长焦急地问。这又是个未曾想到的问题。说不定正像外交主任说的,把族长的位置让出去是个明智的选择。
“按照科学主任的看法,恐怕不可能。”
糟糕,太糟糕了。生下的小羊应该会继承父母双方的特性,可是继承了蝙蝠羊特性的羊只能生存在低重力环境,在通常的重力环境下怎么可能生存下去呢?
少年的脑海中想象着这样一幅场景:一群怪异的羊拼命拍动着皮膜,在草地上匍匐前进,皮膜和身子总是被草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头划破,弄得浑身血迹斑斑。而且最糟糕的是科学主任在全体族员面前说过要返回平原。如果不能把羊群一起带入椭圆体世界,可以说远征计划就此失败了。科学主任很可能会说,要是按照他当初的提议马上返回平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大家认同这种说法,那少年的族长身份就会被剥夺,科学主任就会成为新一任族长了。
“无论如何,先把羊群集中到一个地方!”
“我们已经集中过了,但是一集中就又散开了。”
“那么就赶到帐篷里来。”
“呃?赶到这里来?那草料怎么办?”
“所有人都去割草喂羊。反正都是浮游草,也不费什么工夫。”
“嘴上说说倒是很简单,可大家会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受了伤的羊反正带不出低重力区域了,也就不用赶到帐篷里来;还有公羊也不用赶,所以实际上要赶进来的数量不会很多。无论如何,在羊的发情期结束之前,大家都辛苦一下吧。”
两年半前,少年还不是族长。非但如此,他连成人的准备都还没做好。那时候的他只不过是个喜欢看着天空发出惊叹的小孩子罢了。
那时候,随着部族不断往南方前进,椭圆体世界也逐渐变大。少年一直觉得昆仑山也应该变高才对,可是昆仑山的高度没有一点变化。于是有一天傍晚,少年气馁地向祖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的‘越靠近物体,物体看上去就应该越大’的推测很正确。”祖父回答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椭圆体世界就是这样。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高了,还差20度就到天顶了。”
“但是,昆仑山的高度只比我们目前的高度高出8度而已啊。”
“哈哈哈,当然是这样啊。不管多高的山,攀登的时候都会变低的——你明白吗,我们已经开始攀登昆仑山了啊。”
“可是这也很奇怪呀,道路根本不像向上攀登的样子。”少年仍旧满脑袋的疑问。
他们一行人穿越草原、沙漠和海洋的时候,常常会和其他的游牧民族、定居民族——让人吃惊的是居然还有建造了都市的民族——进行交流。但是那一路上都是很平稳的。少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走过陡峭的山路。
“你注意到北方有山出现了吗?”祖父突然转移了话题。
“唔,注意到了,看起来是比昆仑山还要高的山。”
“那不是真的山,而是我们曾经走过的平原。”祖父这么说着,开始颠覆少年心中的世界观。“平原也好,山地也好,只要观察者所处的位置变了,它们之间也就随之发生了转换。世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立的水平基准。即使是在平坦的平原上,如果把水平基准倾斜过来,平原也就变成了斜面;反过来说,山地也是一样的情况。从生活在平原上的人看来,我们在攀登约有12度倾斜的昆仑山。但是在我们自己看来,几千公里高的昆仑山,从山脚到山顶,都是平坦的道路。”
那时候的少年理解不了祖父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更显迷惑。
祖父看着少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祖父过世了。
一般情况下,族长的职务都是世袭的,只有在没有继承者或者全体族员认为继承者不合格的时候,才会从与老族长有血缘关系的其他人当中选择新一任族长。当然,族长自己也可以事先指定非亲属作为继承人。采用这种制度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排除无意义的权力斗争,免得大家把精力耗费在争夺族长的地位上。
少年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就过世了,所以按顺序来排,少年就应该是下一任的族长。但是,祖父的去世有点太早了。那一年,少年才刚满11岁。通常来说,如果继承者过于年幼,族长都会事先指定其他人作为下任族长,所以这回非常特殊。
部族里的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召开紧急会议。
有人认为,这一次应该视为一个特例,从有资格的人里选举出一个新的族长;也有人认为,应该趁这个机会废除族长制,转而实行由全体主任投票表决的合议制。
第一项提案,是以族长的孙子年龄过小为理由,认为少年没有资格继承族长,所以需要另选人选。但这种理由显然是不公平的,而且这样的先例很容易成为滋生权力斗争的温床,所以,第一项提案不被接受。
至于第二项提案,现在的族长制度本来就是全体族员合议之后形成的制度,其目的是为了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能迅速做出决定;如果改作主任合议制,那么“迅速做出决定”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所以,第二项提案也没有被接受。
最终结果,由于没有替代方案,只有由少年接任族长职位。
从那时开始到现在过了两年,少年终于要开始担任实质性的族长工作,也要开始承担作为族长的责任。
深夜里,少年一个人偷偷从帐篷里溜了出来。
大部分母羊都已经怀孕,可是生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平原羊还是蝙蝠羊?没有人知道。
少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类圆筒世界的平原。现在的平原已经变成了30度高的山脉。而即使不回头,少年也知道,在目前自己所站的地方,已经看不见椭圆体世界的全貌了。这里只能看到椭圆体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是须弥山的断面。那断面从南面的天空伸展出来,越过少年的头顶,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天空。
伸展出的断面上也有平原、海洋、山峦和沙漠。显然,椭圆体世界和类圆筒世界的地形地貌应该没有多大差别。不过从目前的地方看,类圆筒世界全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毕竟已经离开2万多公里了,而且那里的天与地都与身边百十公里范围内的世界完全相反,所以看上去所有的东西就像是垂在天上、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
少年的视线又转向了南面。昆仑山的地面从自己的脚下开始,逐渐和须弥山的断面交汇到一起。但是两者的交汇部分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当中——那里,就是部族将要面对的混沌谷。少年知道,混沌谷应该在水平面上延伸,不过站在目前的位置上,刚好被须弥山挡住,看不见混沌谷的两边。
须弥山——也就是椭圆体世界的一个片断,从类圆筒世界背后浮上来。它的轮廓线放出模模糊糊的青色光芒,就像是类圆筒世界里没有的地平线。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少年身后响起。听到这声音,少年忽然变得很开心。
她回来了!
族长回过头,眼前正是披着殷红长袍的外交主任。让少年惊讶的是,外交主任身边还站着一个衣着异样、手脚颀长的男子。这个男子的皮肤发青,和少年暗红的肤色截然不同。他的衣服只遮住身子,手臂和腿都裸露在外面,手臂上戴着许多金属质地的圆环。
少年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看到外交主任满脸是笑,于是也向异族人露出了笑脸。
人与人之间基本都以笑脸作为表示友好的信号——不过这首先也得假定对方是人类。
族长的反应看来是正确的,对方也回以笑脸。不过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双方的笑脸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难道就一直面对面这么傻笑着?
“族长,请容许我为您介绍,”年轻的外交主任轻笑着说,“这一位是‘无恙迎送民’的‘喜悦迎宾士’。”
族长不知所措的时候,外交主任和喜悦迎宾士用异族的语言说了些什么。
“喜悦迎宾士说,他对我们部族的领袖这么年轻而感到十分惊讶。”
“我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族长满心疑惑地打量着喜悦迎宾士,小声地问外交主任,“首先,你为什么对我用敬语?”好不容易再次见面,说起话来却变得这么陌生,好像以前认识的那个女子已经一去不返似的。
“因为他是无恙迎送民的正式使节,说话不能太随便。你是我们部族的代表,不威严一点可不行。”外交主任淘气地向少年眨了眨眼。
“好吧……那么,‘无恙迎送民’大概是他们部族的名称吧。可是所谓的‘喜悦迎宾士’又是什么?是相当于外交主任的一种职务,还是一种称号?或者是这个人的名字?”
“‘喜悦迎宾士’是这个人唯一的称呼。职务也好,人名也好,在无恙迎送民看来,这些都没有区别。”就这样,女子开始依次回答少年的问题,“无恙迎送民的人口分布在昆仑山和须弥山两侧,合计约有一万人。许多部族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为了实现这些使命,他们必须穿越混沌谷——从类圆筒世界进入椭圆体世界,或者是从同一个世界的北侧前往南侧等等,而无恙迎送民的使命就是帮助这些部族安然无恙地穿越混沌谷。也是这个原因,无恙迎送民都精通许多部族的语言。相比之下,我们部族只通晓两三种异族语言,数量上要比他们少很多。不过根据比较的结果,许多部族的语法和词汇比较相似,所以交流起来也不算太困难。无恙迎送民可以帮助我们部族安全到达须弥山,作为交换,他们需要我们部族提供新的文化和遗传基因。另外,那些受伤的羊,也可以交换他们的羊。不能动的羊他们当然只能吃掉,而那些只能在低重力区域活动的羊,对于定居在昆仑山和须弥山的他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而且这么一来还能为他们的羊群引入新的遗传基因,这也恰好是他们所盼望的。至于交换比例,商定是1:5。”
“等一下,他们的羊是不是蝙蝠羊?”
“蝙蝠羊?是说那种前肢完全变成翼、后肢完全退化的种类吗?不是那个。无恙迎送民养的羊和平原上的品种差不多,不过它们的前肢和后肢之间都长着皮膜,无恙迎送民把那些叫作‘鼹羊’。皮膜可以用来在低重力区域滑翔,如果到了高重力区域,就可以把皮膜直接切除掉。另外,鼹羊也可以和平原羊交配。当然,为了让这些鼹羊适应高重力区域,有必要慢慢前进,不能一下就进入高重力区域……对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蝙蝠羊的问题?”
少年把情况告诉了外交主任。部族具有的母羊有很多都和野生的蝙蝠羊交配了,生下的小羊都带着不少蝙蝠羊的特征,很难带着它们前往高重力地域;而且即使外观没有什么变化,可能到了高重力地域就会表现出不适应。
外交主任秀丽的双眉皱了起来。不过,在和异族人说过几句话之后,她又展开了美丽的笑容。“喜悦迎宾士说,如果可以在昆仑山住上一段时间等小羊生下来,那么这些小羊不管有没有蝙蝠羊的特征,都可以和他们交换鼹羊。其实只要连续几代都和正常的羊交配,就会重新恢复到纯粹的平原羊状态了。”
“这可太好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担心的问题,鼹羊的遗传基因里会不会也混入蝙蝠羊的特征了呢?”
外交主任又开始和喜悦迎宾士说了起来。看见两个人边笑边说的样子,族长不禁有点焦躁不安。
“据说至今都没有发现两边杂交的现象。”
“真的?公的蝙蝠羊好像是不挑剔,你们昆仑山的生存者也都是那样的吗?”少年的话有点不客气。
“嗯,公羊大概是那样。”外交主任还是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但是,母羊一次只能生育一头小羊,所以会尽量避免同其他的亚种混血;但是呢,因为公羊还是要尽可能散播自己的精子,这样在战略上会比较有利。有时候杂交的结果会产生出意想不到的优秀后代……您认为呢?”外交主任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加上了敬语的结尾。
“那么,责任都在我们母羊身上——因为她们没能保住贞操?”
“责怪母羊也太过分了。她们就算拼命想要从公蝙蝠羊身边逃开,能做的也只有在空中乱蹬腿而已。”
苦闷的族长抱起了胳膊。
应该接受异族的帮助吗?这项交易的内容看起来对自己这一边比较有利。不过,对方部族的规模比自己这边大出百十倍,这种程度的交易对他们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如果他们的使命本来就是为游牧民服务的话,那么交易的不平衡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了。我们的部族不也是为了自己的使命去做一些毫无益处的事情吗?
但是,万一他们是在欺骗我们呢?如果鼹羊适应不了高重力地域,或者被蝙蝠羊的遗传基因污染了呢?不过,即使这样,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假如不接受他们的帮助,返回到平原去,羊群的大半都损失了,而且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有出生的小羊可能带有蝙蝠羊血统的风险。显然,这种羊也没办法拿去交换。到那时连一族的人口都没有办法维持,作为族长的自己当然也就彻底失败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能重新回到这里,那么整个部族前往椭圆体世界的使命都不得不放弃了。
既然如此,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明白了。我决定接受他们——无恙迎送民的帮助。稍后我会在部族会议中宣布这件事,到时候还要请你和喜悦迎宾士说明一下整个计划的详细情况。”族长字斟句酌地说。
但是,外交主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努力,一听到族长的决定,就露出满脸笑容,和异族人互相凝视,用族长听不懂的语言开始了长谈。
长谈一定是他们的习惯吧。要不就是一些冗长的外交辞令。
被冷落在一旁的少年族长心里嘀咕着。
巨大的岩石块贴着地面摇摇晃晃飞行。
“竟然可以利用蒸汽装置飞行。”科学主任禁不住赞叹。
“风力再小也能飞起来。”族长尽力保持镇静的样子,“我们太死板了,居然想不到制作自主飞行器。”
被无恙迎送民称作“飞行岩”的飞行器是一个直径3米的半球,外壳由几十厘米厚的石头用强力胶粘在一起制成。族长、科学主任和无恙迎送民的技师“飞岩驾驶女”一共三个人坐在这台机器里面。巨大的蒸汽装置占据了内部空间的大半,三个人挤在里面几乎动都动不了。而且飞岩驾驶女的身高比科学主任还要高出一头,这更增强了闭塞感。说起来,她们部族里的人好像全是这种极高的身材。
“不过运载量太小也是个问题啊。”族长苦着脸说,“要是能做个更大的,一次能装下一百多人就好了。”
“那样行不通。”飞岩驾驶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做得比目前这个更大,就需要更多的材料,整体质量就会变得过大。虽然这在混沌谷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在实际使用的时候,由于惯性的作用,质量过大的物体很难控制,容易和其他岩石发生碰撞。”
“无恙迎送民一共有三十台飞行岩,听说可以给我们用其中的二十台。”科学主任的口气像在教导族长,“按照每台一头羊、一天一来回计算,大约需要两个月才能运完。”
虽然科学主任一副居高临下的臭脸让人看着就生气,但是他说的都是实情,没办法反驳他。族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听说要交换的羊都留在昆仑山这一侧,只有你们没受伤的羊才需要运输。这样的话只要半个月就行了。”飞岩驾驶女插进来说。
她把瞭望窗的装甲板打开向外看了一下,立刻又关上了。如果一直开着,弄不好会有石块从外面飞进来。
“再过一会儿就会进入微重力区域,那时候就可以打开舱口让你们看了。”
在昆仑山和须弥山的山顶,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以容纳空气通过,所以混沌谷里常有极猛烈的狂风。也因为这个原因,混沌谷里的小砂石都被吹散了,空气中基本上没有砂石残留,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直径从一米到几十米不等的巨大岩石。岩石一旦被风吹出混沌谷,就会在昆仑山或者须弥山的斜面上慢慢落下;等到反方向的风吹起来,又会被吹回到混沌谷里。岩石之间的间隔从几十米到几百米不等,风一吹,全都一起摇摇晃晃地飘起来。
昆仑山与须弥山相对的顶点间大约有600米的空间,那就是混沌谷。它沿着两个世界共同的赤道延伸开来。因为谷外都是砂石,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像笼罩着一层烟雾似的,但是进入混沌谷之后就安静了。
“科学主任,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族长说。
“什么问题,说说看。”科学主任还是一副臭脸。
“为什么会把这里叫作‘谷’呢?”
“嘿,你连这都不明白吗?山与山之间的地方不就是叫作‘谷’么?”科学主任故意用鼻子哼了一声。
“但是,这个解释没有说服力啊。山谷应该是山脚与山脚之间的部分,可现在是山顶上。不管怎么说,这山谷的两边,一边是我们脚下的昆仑山,另一边是在我们头顶上倒悬的须弥山啊。”族长反驳道。
不对,不应该说“上”与“下”。族长突然意识到,在微重力环境下,上与下的概念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由于蒸汽飞行装置的惯性,倒是产生了一点像是重力的感觉。
但是科学主任什么都没有说。难道是对现在的状况太兴奋了吗?
“可以了,请打开舱门看吧。这儿就是混沌谷。”飞岩驾驶女切断了推进力,一股不舒服的下落感向两个人袭来。这就是所谓的微重力吧。
族长和科学主任争着从舱门望出去。舱门本来是为单人出入设计的,两个人一起显得很挤。不过,能够看到混沌谷不同寻常的景色,也可以弥补挤在一起的痛苦。
无论上下左右,所有的方向都飘浮着无数的岩石。所有的岩石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所以各自之间的相对速度为0。只有在风向突然变化的时候,岩石的运动才会变得混乱。那种情景就像是从混沌谷的外侧一点开始、逐渐波及全谷的波浪一样。不过,用不了多久,当岩石的运动再次稳定之后,混沌谷里便又会重新恢复整齐的秩序。
昆仑山和须弥山的顶上覆着一层飘浮的岩石。
“混沌谷的边界非常模糊。”飞岩驾驶女说,“现在因为有一些微风,岩石都飘着;如果没有风,大部分岩石都会落下来,山也会因此变得稍高一点,混沌谷的地域也就相应地缩小了。相反,如果风力很强,现在落在山顶上的石头也会被吹起来,混沌谷的范围就跟着变大。”
族长眺望的时候,也观察到好几块岩石摇摇晃晃地飘到混沌谷的外侧,然后被山体吸了过去。像鸟的羽毛一样轻轻飘落的岩石,比它们飘浮在空中的情景看起来更加奇异。
“在混沌谷里,保持不动是非常危险的。凭我们现有的技术,不可能承受直径几十米的岩石以每秒好几米速度产生的撞击。为了防止这一点,只能让物体本身也跟着一起飘浮。飞行岩就是根据这一概念而设计的移动装置。不过由于飞行岩的密度比天然岩石低,所以对风速和风向的变化更加敏感。当风力突然变化的时候,还是有可能和其他的岩石发生碰撞,而且如果遇到风速特别快的情况就会非常危险。当然,只要足够小心,基本上还是没有问题的。”
像是要验证飞岩驾驶女的话一样,周围的岩石当中有了奇妙的动静。这次的飞行表演一共出动了十台飞行岩,每台飞行岩都比一般岩石的速度快,里头都搭乘着部族的主任,每一台的舱盖依次打开,出现了五颜六色的长袍,人们也乱哄哄地把头探了出来。
飞行岩的操纵者们全都叫一样的名字吗?女子都叫“飞岩驾驶女”,男子都叫“飞岩驾驶男”?族长正要提出自己疑问的时候,突然在视野的最远处发现了一点红色。
那里距离大概有100多米。裹在红色长袍里的美丽女子好像也看见了,正在朝这里招手。可是,她的肩膀正被喜悦迎宾士长长的胳膊环绕着。
女子不久前辞去了外交主任的职务,为了遗传基因和文化交流,留在了无恙迎送民当中。
是因为她爱上了喜悦迎宾士,才会决定留在这里吗?或者是因为她身为外交主任,有责任保证与对方交涉成功,所以不得不接受结婚作为交换条件?
结婚对象未必要自己中意的人,而族长盼望她的决定是排除了感情因素、出于牺牲精神考虑的结果。
少年十分清楚,站在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盼望根本是在胡闹。但是,自己的心是真的。对自己无法撒谎。而且她不是也说过吗,母羊对于生下什么样的小羊是没有选择权的。
但是,少年微弱的盼望刹那间被打碎了。那是怎么回事啊?她捧起异族人的脸颊,和他接吻。不管在谁看来,他们都是一对情侣……不,绝对不是,她一定是在演戏。
但是,演这出戏是要骗谁呢?
唔……不是要骗我们,就是要骗无恙迎送民吧。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这时候,族长忽然注意到,自己身边裹着黑袍的科学主任也和自己一样紧盯着前外交主任与喜悦迎宾士的亲昵动作。
原来如此!
自己原来一直讨厌这个家伙,现在发现在这件事上竟然相互也有共同点,少年心中顿时涌出了对他的亲近感。
科学主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被13岁的小孩发现了,禁不住双颊通红。
“看看吧,这里就是把世界分为南北两个部分的疆界。”科学主任突然说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啊,这里确实就是分割世界的疆界。无论向北、向南,天空中都可以看见“终点”。在疆界的外侧,就是少年刚刚攀登过的昆仑山;而内侧则是他们将要攀登的须弥山。两边山脉的棱线在南北方向上以大约120度的角度交汇在一起。
昆仑山一侧的斜面迅速缓和下来,同类圆筒世界的平原连在一起,而类圆筒世界的平原则由南向北延伸,直到“终点”。
而在须弥山的两端可以看到像椭圆一样的轮廓线,那就是地平线。椭圆体世界是具有正曲率的世界,所以有地平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椭圆体世界的大部分都被须弥山遮住了,看不见整体的模样。
站在昆仑山顶看类圆筒世界,可以发现那里是具有负曲率的世界,所以没有地平线。唯一的例外是昆仑山的棱线。
当然,即使在混沌谷,其实也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只能看见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因为人们从重力的束缚下解放了出来,类圆筒世界也好,椭圆体世界也好,昆仑山也好,须弥山也好,不需要利用其中的任何一个作为立足点,所以可以看到两个世界的真实景象。
这两个世界的真实景象,就像是沙漏和镶嵌在沙漏正中狭窄部分的凸镜。
被称作椭圆体世界的部分,严格来说并不是真正的椭圆体,它的边缘是不可微分的棱线,所以还是说成凸镜比较恰当。凸镜的边缘接触着沙漏的内侧表面。凸镜的直径大约是其厚度的1.5倍。沙漏狭窄部分的直径当然和凸镜的直径相等。沙漏内侧表面离凸镜越远,沙漏的形状就越接近于圆筒。这个圆筒的直径是沙漏狭窄部分直径的1.7倍。凸透镜的外侧表面与沙漏的内侧表面构成了一组连续的重力位势面。尽管从位置上看有高低的差异,但是,两个世界不管哪个地点的重力位势都是相同的。
整个世界是戴森天体㊟的一种变体结构。
“造物者和守护者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形状?”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说不定这是它们为了把我们关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精心设计的一种结构。反正如果真要做到这一点的话,目前的形状就是半径最小的解。”
“真的是为了把我们关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
“可能是为了把我们保护起来?”
“像保护珍稀物种一样?”
“也许它们的宇宙对我们来说太过狂暴了。”
“照你这么说,逃脱计划的意义何在呢?”
“逃脱计划真的能发挥作用吗?”
“只要各个单位都能严守自己的使命,就可以齐心协力去完成这个目标。至少现在,我们和无恙迎送民都在坚守着自己的使命。”
“唔……那么,现在可以看见那道闪光吗?”
“这世界无论哪里都可以看见。”
“那闪光是不是核爆呢?”
“不知道。”
“计划至今都在正常进行吗?”
“不知道。”
就是这样。计划是否仍旧像预定那样正常进行,游牧民的族长和科学主任无从知晓。但是,使命不可放弃。如果主动放弃了使命,那么整个计划只会失败。
此外,还有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对于整个宇宙而言,生存者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如此辛苦地想要逃出去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为什么不能在这个世界里安定快乐地生活下去呢?整个部族为什么不能就在这里中止一直以来的旅程呢?真的不能中止吗?
少年不再思考。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世界是广阔而又永恒的,人生则是渺小而又短暂的。尽管如此——啊,不,应该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不去考虑自己的行动对于全世界乃至全宇宙的意义。他们马上就要穿越混沌谷,进入椭圆体世界了。但这并不是最终目的地,甚至连旅途的终点在哪里都看不到。但是,他们终究是在一步步脚踏实地地接近最终目标。
从部族最初降临的米尤伊大陆㊟开始,到北极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于路线——可以渡过东北方向的海洋,沿着亚欧大陆的海岸线北上;也可以渡过西北面的海洋,进入日本列岛然后继续向北。
不。现在就决定前进路线未免太早了。没有可供判断的资料。无论如何,椭圆体世界还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在决定路线之前,必须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情况。
风力变强了,飞行岩在龙卷风中滴溜溜地旋转起来。游牧民都露出畏惧的神色,而无恙迎送民则显得很平静。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大概就是喝茶吃饭一样的日常小事吧。红袍女子和她的恋人一直都在凝望着彼此,即使风力变强了也毫不在意。
少年移开了视线。
我是英雄,我一定会在部族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13岁时便带领一族人跨入椭圆体世界——这难道不是很伟大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可是,我却再也握不到她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