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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地球之母亲篇

7、永生

褚文姬在G星人社会中生活近40年,赢得社会的普遍尊重。作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她一般不大发表意见,但只要她发表意见,常常就是会议的定论。她的学生数以十万计,而“嬷嬷”成为她的专有称呼。

不过她的心境并不平静,每年的忌日,她会在亲人的灵前点上一束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也悼念靳逸飞、小罗格和亿万地球人的冤魂。这时,内心深处常常出现一个声音:你以德报怨,帮助双手沾满鲜血的G星人脱离野蛮,进入文明时代;你帮他们避免自相残杀,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脚根。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亿万冤魂吗?

她相信自己做着正确的事,但她无法消除这种自我谴责。

她还常常感到渗入骨髓的孤凄,虽然她桃李遍天下,虽然波波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虽然她与帝皇平桑、帝后果利加、副皇云桑、掌玺令齐格吉、卫队统领刚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这种孤寂之感。毕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而G星人尽管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毕竟他们是外来者,他们身上还带着深深的G星烙印。

她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生活着。不过,她从没懈怠过自己的工作,直到70岁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这个词儿没用错,因为在她去世前,G星社会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轻人衣着入时,弹奏着刘天华、阿炳、施特劳斯、莫扎特、李斯特的琴曲,吟着李白、李贺、苏东坡、济慈、雪莱、泰戈尔、普希金的诗句。沙滩上,女郎们尽情展露她们迷人的曲线,婴儿们趴在母亲的乳房上尽情地吮吸。除了当值的军人,没人再穿那个僵硬的外壳。尤其是,占领地球初期疯狂繁衍的工蜂族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人们全都恢复了自然生殖方式。G星人贪婪地学习地球人的一切知识,当然也包括历史。在G星人的历史书上,坦率地记下那个血腥的时刻,并把它视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们的变化如此之快,他们只不过是向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来的人生之路、回到褚文姬所说的人性善恶的中点罢了——甚至越过了中点,离“善”更近一些。

副皇云桑吉达从不提册立新副后的事。人人知道他为何如此,但他从不在褚文姬面前提及求婚二字。帝皇和帝后劝他选一位新副后,以便遵照耶耶的遗命,延续一支科学家族,但副皇总是笑而不言。

晚年他甚至放弃了副皇的职责,只是悠闲地陪褚文姬聊天,去各地旅游。有时他和褚文姬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院里,笑微微地对视,很久不说一句话。他在59岁那年走到了人生尽头。褚文姬那时已经知道,G星人在母星时的平均寿命只有50岁,大概是因为那时的他们长期处于亢奋状态吧,所以59岁已经是高寿了。他去世前帝皇来看望他,告诉他,因为他没有留下后代,只好用他的细胞克隆一个。因为,延续和保持一个副皇家族是耶耶和妮儿先皇的遗命,平桑帝皇不敢违抗的。副皇笑着,声音微弱地说:

“别费那个事了。是我有意违抗耶耶的遗命,又不是你。何况,”他调侃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保留这个麻烦呢,并非每个副皇都甘居人下的,也并非每个帝皇都像你那样能干。如果一个强势副皇和一个笨蛋帝皇凑到一起,就有麻烦了。算了,索性让副皇家族断根吧。”

这番话肯定对上了帝皇内心深处的想法。他笑笑,不再提副皇继位的事,只是与他回忆往事,让他安心养病,然后告辞离开。副皇让手下唤来了褚文姬,要她陪自己到最后一刻。褚文姬爽快地答应,执着他的手,守在床边。虽然已经交往多年,但这是两人第一次肌肤相接,副皇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已经很虚弱了,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微弱地呼吸着。褚文姬也不说话,静静地守候着。凌晨前他醒来,绽出一丝微笑,低声说:

“好像姬前辈临死前也是这样的……鱼前辈守着他……知道我还缺什么吗?”

褚文姬知道他的意思,微笑着起身吻了他,是一个情人式的长吻。这些年来,虽然已经融入G星人的生活(更准确地说,是她引G星人走进了地球人的生活),但铭刻在心中的血仇仍在活着,使她从生理上厌恶同G星人、尤其是G星男人的身体接触——这样说不准确,她并不排斥与波波的亲昵。所以准确地说,是厌恶与G星男人带有性意味的接触。不过,在副皇平静地迎接死亡时,她也走过了这道心理上的坎。亲吻之后,一波更强的笑意在副皇脸庞上漾开,他说:

“我赚了。”

之后就闭上眼睛,直到停止呼吸。

副皇去世不久,帝后果利加、中书令、掌玺令、侍卫长相继去世,帝皇平桑诺瓦活得长一些,68岁那年去世,51岁的波波继任为平桑六世,那年褚文姬66岁。新皇登基后立即颁布一道诏令,封褚文姬为国母,将千秋万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先贤祠中位列于耶耶和妮儿帝皇之后,而在帝皇平桑诺瓦和副皇云桑吉达之前。她被新地球人认作始祖,是新世纪的女娲。王城中原先建造的那座A型纪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褚文姬的汉白玉塑像。塑像这次不再是3D打印而是手工雕刻,执刀者是一位20岁的雕刻家。

褚文姬70大寿那天,举行了这座塑像的开光典礼。

“嬷嬷,请看。”

波波和吉吉搀扶着褚文姬仰面观看。那幅似乎从天上垂下的红绸徐徐拉脱,露出了塑像的真容。第一印象是它的高大,虽然赶不上此前的A型塔,但观者也必须仰视。雕像是以38年前的褚文姬为模特,也就是波波第一次在湖边见到褚文姬的那个时刻。一尊裸体的女神,乳房饱满,美极了的胴体,遥望着远方,平静的目光中微含凄凉,似乎在召唤远方的孩子。一头青丝其长过膝,垂在身体前面,挡住了她的部分裸体……只有一点与塑像的基调不大符合——她手腕上戴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

雕像的构思是波波拟就的。他想以这种方式表示永远的愧疚。褚文姬能体会到波波的用心,她喃喃地说:

“太奢靡了……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们。”

“不,嬷嬷,是我们该对你感恩。”

褚文姬用目光抚摸着塑像,也可以说是抚摸着38年前的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好啊,有她立在这儿陪你们,我就可以放心地告别人世了。”

吉吉笑着说:“那可不行。波波说他准备再过两岁就退位,到时我俩还要陪着你到处玩玩呢。”

文姬笑笑,没有再说。她刚才说“告别人世”并非开玩笑,近来她感觉很不好,也许大限已经逼近。她太累了,如果离开人世,去寻找另一个世界的丈夫、呱呱和小罗格,其实也不错……波波忽然说:

“嬷嬷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指向,褚文姬和吉吉都发现了地平线上的异常。远处的建筑在变形,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团成了球形。球形正向这边滚动,把前边的建筑或树木团起来,后边的则恢复原形。波波和吉吉非常惊讶,但褚文姬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泡泡,靳逸飞前辈所持有的六维时空泡。褚文姬在这个泡内生活过32年,这样的变形场景她经历过三次,足以在第一时间内认出它。转眼之间,那个无形的泡泡已经飘到跟前,停住了。这儿是空场,所以泡泡的变形作用显示不出来,但能隐约看见一个透明的球体,也许是泡泡内空气的折射作用。波波和吉吉担心这个泡泡内有古怪,立即架上嬷嬷准备逃离。褚文姬止住他们,说:

“用不着。这就是我说过的六维时空泡,甚至可能就是我居住过的那个。它曾与靳前辈固连在一起,宇宙暴胀时期全靠它保护我们。就在你们卑鄙偷袭……就在靳前辈急怒而亡之后,泡泡就消失了,38年来没有任何消息。此刻它怎么会突然出现?莫非靳前辈当时并没有死?……我进去看看吧。”她想了想,对波波和吉吉说,“你们先退后,我一个人进去。”

波波努力劝止,但劝止不住,便遵照嬷嬷的命令,和吉吉一块儿后退了十米。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褚文姬走进泡泡,所以对以下的进程看得非常清楚,却不能理解。泡泡仍是基本透明的,嬷嬷走进球形边界后,进去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形,而边界外的身体保持不变。她的身体全部进去了,也全部有了变形。但就在这时,透明的泡泡忽然变成乳白色,嬷嬷随之不见了!

他们冲上前,焦急地喊:“嬷嬷!嬷嬷!”没有应声。他们不敢贸然进入泡泡。波波拔出佩剑,小心地伸入泡泡内,佩剑进入泡泡的部分逐段消失,直到只剩下剑把。但缓缓抽出佩剑,它仍完好无损。波波考虑片刻,说:

“先不要着急,待在这儿等一会吧。”

他们尽量克制心中的焦灼,在泡泡外等待着。

褚文姬进入泡泡后感受到了异常。当年在乐之友总部,她曾在泡泡内生活了32年,那时除了物体在泡泡内外有变形外,感受不到其它异常。虽然泡泡隔绝了空间暴缩尖脉冲,保护着其中的人,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没什么感觉。此刻,她感觉到某种奇特的“扩散”,似乎她的意识在瞬间飞散,均匀地扩散到整个泡泡内。当然这只是幻觉,她的意识还圈闭在大脑内,在她的头颅内,正在高速运转着,体味着周围的不同。另一个感觉出现了:似乎某种意识(均匀分布在泡泡内的意识)在与她的意识融合。不错,是这样的,一个声音慢慢出现在她脑海里:

褚文姬……是我……我们……泡泡的主人

褚文姬轻声问(在意识中问):“是你吗?靳前辈?”

不……靳耗散了……是我,曾把六维时空泡赠给靳逸飞的人。

一个形体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裸体,光头,面容冷静,双手戴着一副锃亮的手铐。褚文姬瞬间明白了:“你是……神?靳前辈说,赠给他泡泡的神带着手铐。”

对方微微一笑:“这个称呼不妥当,不过,也无所谓。我——怎么说呢,我的主体是诺亚人,是天使、雅典娜、歌利亚、龙儿、凤儿以及他们的冥思伙伴,也是马柳叶、贺梓舟、奥芙拉等老一代……对了,也有你的叔公褚少杰,以及何明、柳卉、苏拉等人。”

单单这些名字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历史架构,显示出时间和空间的深邃,令人震惊和迷茫。但70岁的褚文姬依然思维敏捷,很快把事情的脉络理清了。她喃喃地说:

“你们是诺亚号和烈士号船员,因某种机缘成了神……这个称呼不妥,是成了神级文明,可以在时空中自由穿梭……”

“对。”

“失踪的《烈士号》是你们送到G星的?”

“对。此前它犯了一个错误,撞上了地球,把地球毁灭了。”

褚文姬已经从副皇那里知道这段曾经发生又被抹去的“历史”:“对,我知道。你们返回到它毁灭地球之前,拯救了地球和《烈士号》。”

“对,我们救了地球,然后把《烈士号》送到了G星。”他叹息着,“不该干涉历史进程的,尤其是逆时序的干涉。但那时我们刚被提升,太年轻,容易冲动。”

“我明白了,明白了。随后《烈士号》成了G星的蛋房,护估着G星人,直到十万年后……其它的脉络都能接续上了。可是……你呢?你们呢?在这一段时间,你在哪儿?”

对方微笑着说:“不好让你理解的。我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我是属于宇宙的,不仅仅与地球有关。但我的大思维中有马柳叶、贺梓舟、褚少杰、何明等人的思维团,它们很顽固,竟然至今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凝聚态。由于它们的影响,我免不了要多关注地球。”

褚文姬心酸地说:“原来地球确实曾毁灭过,被你们拯救了……但在G星人灭绝人类时,你们为什么不出手干涉呢?”

对方有点歉疚,为难地说:“对,我知道这些信息,知道地球上的原生民被G星人完全灭绝,只有你和小罗格幸存,你们还殊死反抗过。但——我下面的解释恐怕会让你反感,但我还是直言吧。这次灭绝不像那次的地球毁灭,它只能划入地球人的内战范畴。G星人只是一万年后的地球人,二者并未分流。我不能干涉地球人的内战,否则要干涉的就太多了,像从非洲出来的新智人灭绝了尼安德特人、黄帝族人灭绝蚩尤族人、白人灭绝塔斯马尼亚人,白人几乎灭绝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著人……”

这种解释的确让褚文姬反感,不,这样说太轻了,应该是心中冰凉。但她无法反驳。如果站在神的超然立场,这些理由完全合乎逻辑。想想也是这样的。对方所提及的历史上的大灭绝,对于被害者来说该是多么残烈的经历,但在若干千年后,它们只浓缩为历史书一段平静的叙述,完全不影响历史之河的向前奔流。所以,地球人的最近这次灭绝同样只是历史之河中一小朵浪花而已。但对于褚文姬则是完全不同的——过去读历史书时,她是胜利者的后代。而今天读这段近代史时,她是被灭绝者的后代。身份不同,读来的感受当然不同。这种不同,“神”是无法理解的——他也是胜利者,而且是最成功的胜利者。她冷冷地说:

“你的道理很雄辩,你的决定也很理智,很冷静。既然如此,你这会儿来地球干什么?”

神歉然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对这些话反感的,但我只是如实叙述。至于我这次来,”他苦笑道,“又是某种不该有的冲动。是小罗格自杀那件事把我召来的。”

褚文姬顿时热血冲顶!眼前刹时出现了小罗格的面容。他在与自己第一次云雨之后,发现这具男身并非自己的身体,愤而用意志力切断了大脑同身体的联系……想起他的最后几句话:“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女人,你还是不了解男人啊……我实在太累了……不要抢救……最后的尊严……”70岁的褚文姬也在瞬间回到37岁,那个青春热血尚能沸腾的年龄。她痛极无语,深恨这位“神”再度撕开她心灵的伤口。她没有说话,但“神”能轻易探查她的意识,歉疚地说:

“对不起,再次撕开了你心中的伤口,结疤33年的伤口,不过对我来说仅仅过去了一分钟,冲动之后一分钟的犹豫。但犹豫之后我仍想遵照冲动行事。也就是说,我可以再度干涉的。”

他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但也许是这个喜讯过于惊人,褚文姬过了片刻才理解他的话:“你是说——重新回到G星人灭绝地球人之前?让所有地球人都复活?让我的呱呱、丈夫、靳逸飞等等都复活?”

“是的,不过说‘复活’不准确。如果回到那个时空点,他们并没死。我只是让地球人从那个岔路口起,走另一条路。”

当幸福过于巨大时,它就和惨痛没有什么区别。褚文姬的心灵受到重击,几乎喘不过气,觉得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爆裂了。对方冷静地说:

“我可以干涉的,但事先想征求你,最后一位地球原住民的意见。我说过,有了被干涉经历的地球人虽然算不上是‘复活’,也不能说是原生态。这就像原作和膺品的区别,鲜花和假花的区别。不过,话再说回来,这也算不了什么。严格说的话,你们这一代人已经‘假’过一次了,多一次也无妨。反正你考虑吧。你若同意,我就出手。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干涉过于剧烈,也可来个小规模的定点干涉,比如,单单让你身边的人‘复活’,像小罗格,呱呱,夏天风,靳逸飞等。我都有能力做到。”

褚文姬极度矛盾,她觉得自己被完全撕裂了:肉体被撕裂了,意识被撕裂了,连逻辑也被撕裂了。这会儿她真切体会到当上帝的难处。当你握有随意修改历史的权力时,实际上你无法做出选择,你并不愿握有它(也许这就是这位神带着手铐的隐喻)。现在,她要对历史进行修改吗?改到哪个程度?她并不是担心小罗格(作为丈夫的罗格)和夏天风同时复活后她如何自处,对于经历过大生大死的她来说,这是小而又小的问题。最难的是:如何对付G星人的偷袭?仅仅回到偷袭发生之前肯定不够,那时即使提前知道,地球人也无力回天,因为所有重武器都已经销毁了。那么,回到武器被销毁之前?也不行,那时的地球人已经被和平主义浸透了,依那时的社会潮流走下去,人类还是会把武器销毁的。那么,回到地球人仍保持着强烈的兽性、几万件核武器在天上海里游弋的时代?

……

褚文姬恍然悟到,这并非仅仅是回到哪个时间点的选择,而是更为本元的选择——要不要保持人类本性中的狼性。为了防备外星人的侵略,应该保留人类的狼性。不过,即使回到“兽性蓬勃”的时代也不行,那时,恐怕人类顾不上对付外星人,而首先是自相残杀。说句刻薄话,地球人在用核武器自相残杀之前就遇到外星侵略可以算做是幸事,同样是灭绝,后者至少能让爱心和集体主义辉耀那么一次。如果回到那个兽性时代,比今天这个G星人时代更好吗?既然如此,何如保持不变?宇宙文明史其实就是这样的轮回,野蛮嗜杀者往往更利于占据生存空间,从而使自身繁衍昌盛,然后会变得优雅、仁慈和文弱;直到被另一波野蛮征服,然后野蛮人再次回归善和美……

但如果不修改,那就是她杀了呱呱、丈夫、靳前辈、小罗格,杀了所有地球人……至少是在心中又亲手杀了一次。要她在两难中做出某种选择,就像用大锯锯她的心脏。她在这种地狱的酷刑中挣扎,左冲右突……最终,她喘息着,在心中极度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她摇摇头。

她能明显感到对方欣慰地松一口气(按说神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化反应吧)。神说:

“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也觉得最好还是保持原样。其实我本不该让你再爬一次感情钉板的,都怪马柳叶、褚少杰、何明、贺梓舟那些执拗的思维团……不说了,我要走了。临走前想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就是这个六维时空泡。它就是我赠给靳逸飞的那一个,现在转赠给你,永远同你固连。”

褚文姬想了想。如果没有刚才的思想锯割,她会高兴地接受这个礼物。但现在她不想再当“神”,哪怕是低层级的神。她委婉的拒绝了:

“谢了,但我不想收下。我太老了,也累了,不想再做一个清醒的雁哨。我不是楚天乐那样的伟人,没有他那样坚强的意志。”

“神”点点头。“你说得也对,当你成为世界的良心和眼睛时,会看到太多的丑恶,承受太多的痛苦。那就这样吧,泡泡还是留给你,在你过世之后,它可以把你变成一个活的塑像。你将站在这个基座上,千秋万世地俯瞰着尘世。你仍然活着,但不再有意识,对人世的一切,对历史,都不必承担责任——除非你愿意醒来。这时你就自由了,可以任意选择,甚至可以逆时序改变某个星球的某段历史。收下吧,我冒昧地打扰了你,这算是我的小小赔礼。”

褚文姬仍然没有兴趣。神说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实际并非如此。如果你选择醒来,那你就要承担醒来的责任,准备承受醒来的痛苦;如果你选择永远沉睡,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当然,这件礼物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诱惑力,毕竟这是难得的机遇……神继续说:

“如果你一直不主动醒来,那泡泡将有一个默认程序,在十万年后,也就是下一次宇宙暴缩暴胀期之前,将自动唤醒你。你醒来后何去何从,自己决定吧。”

褚文姬的神经被猛然扎了一下。十万年后,也就是G星人科技飞跃的那个时期。如果能活到那个时间,并且能飞到G星,她能够影响十万年前的历史吗?能够像今天这样以博大的母爱影响G星人、从而制止G星人对地球人的侵略吗?……

逻辑上似乎是可以的,但她凭直觉知道,这种过于博大浩翰的时空魔方已经超过了她的智力,超过了人类的低等智力,她玩不转的。记得年轻时学过一条数学定理:对于无限的自然数列来说,自然数和偶数一样多。她对这个结论从逻辑上能够认可(你列举的任何一个偶数,都可以找到一个自然数与之对应),但从逻辑上又强烈地抵触(明明自然数是偶数的两倍嘛)。所以,任何在有限范围内非常明晰的结论,一旦放到无限中就会发生质变。她刚才那些想法,那些看来明晰而理性的想法,一旦推延到十万年后和数十光年外,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她只是宇宙中一只蚂蚁,只能以上天赐给蚂蚁的小小大脑去思维,去摸索,在那个浩翰博大的时空魔方的表面上盲目爬行,但不要奢望去玩转它,随自己的意愿把它变成清一色的排序……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

“神啊,请告诉我,天、地、人三个船队的命运如何?他们的盲飞结束了吗?”

“应该没有结束,我的信息流中没有它们的信息。我还没有逆时序地观察它们。”神猜测到了褚文姬的话外之意,安慰道,“你放心,他们不大会给地球送来一场新的入侵。G星人船队溅落到十万年前的地球,这是极小的概率;甚至G星人在发展科技时兽性畸形膨胀,也是概率很小的事件,是由一些偶然因素凑成的。最大的可能是:天、地、人船队在发展出神级文明后,将像我一样念念不忘地球,对祖先予以反哺。”

褚文姬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不是理性的决定,而只是一个决定。“对,我相信你说的话。不管怎样,我决定接受你的礼物。谢谢了。”

神似乎对她的决定更为感激。“好!很高兴你做出这个决定。”

“而且,不必等到我过世了,反正有你的礼物,生死的界限已经模糊了。我也累了,现在就把我变成——你说的那种活塑像吧。”

“好的,尊重你的愿望。那么,你是想要哪种形貌,是依你现在的形貌呢,还是依照塑像的形貌?我都能做到的。”

“其实没什么区别,不过,就依塑像的形貌吧,那个更漂亮一些。按说依我现在的心态,容貌已经是身外之物了,但女人爱美的天性实在是顽固。”

她调侃地说。神的心情也轻松了,笑着说:“你年轻时有惊人的美貌,主要是外在的美;而今天你仍有惊人的美貌,主要是内在的美。但我也倾向于选择你年轻时的形貌,这是有历史意义的,对不对?”

褚文姬叹息一声,默认了。她知道神说的“历史意义”是指的什么。没错,当年正是这种“外在的美”打动了波波和吉吉、甚至帝皇和副皇的心,在G星人的兽性社会中首先撬开了一条细缝,而这条细缝最终变为滚滚洪流,成为社会的主流。她把G星人完全变成了地球人,实现了完美的复仇……但这真是成功吗?如果在若干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另一只外星人船队也带着灭绝武器来到地球?那时,沉醉于爱、美、善的地球人能对付吗?

不知道。这也是她接受礼物的原因。她到底做不到心静无波,还想亲眼看到十万年后的世界。接受礼物后到底该怎么用,甚至该不该用,此刻她都不知道。但至少说,当天、地、人船队的队员们回到地球的怀抱时,最好有一个(真正的)地球女人在等候着他们。神说:

“好的,我已经完成了泡泡和你的固连,塑像的手铐仍然保留,因为它象征着新地球人的忏悔,正像我的手铐隐喻着神的无奈。我要走了……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的。我现在无所不能,但也无事可干,反倒很留恋在地球的生活,就像在宝天曼山中的生活。不完美、残缺、有遗憾,但有生气,有滋味……”神突然醒悟,自嘲道,“这会儿又是马柳叶、贺梓舟、褚少杰等人的低等级思维占了上风,这些思维团可真够顽固的。好了,一时的情绪冲动。我要再见了。”

褚文姬同神道了再见。她觉得泡泡内弥漫的意识忽然消失了。然后,她的意识也开始消失。不,说是正在入睡更为合适。这一觉将是以十万年计的,尽可抛开一切意念,抛开忧虑、烦恼、痛苦、愤怒、内疚、留恋、责任感,等等等等,安心地睡下去。她要睡了,忽然听到有人在焦灼地唤她。是波波和吉吉,自己走得太急了,欠他们一个告别的。于是,她在睡梦中低下头,把目光对准他们,笑着道了再见。

波波和吉吉在焦灼中等待着,低声呼唤着。忽然——泡泡消失了,泡泡内的嬷嬷也消失了。两人四顾寻找,轻声唤着“嬷嬷,嬷嬷”,没有回应。他们转为高声的呼喊,仍没有回应。波波很焦灼,准备唤远处的侍从——但即使唤来侍从又该到哪儿寻找?吉吉在大声呼唤,但她忽然噤声,指着基座上的塑像,惊异地说:

“波波你看!”

波波也看到了。仍是那尊裸体的女神,乳房饱满,美极了的青春胴体,手上带着锃亮的手铐……但奇怪的是一头黑发变成了如雪白发。她遥望着远方,平静的目光中微含凄凉,似乎在召唤远方的孩子……这会儿塑像收回了远望的目光,缓缓低下头,目光缓缓地对准了他们,然后,一波笑纹慢慢在她脸上荡漾开来。她被铐着的双手也在动,动作很缓慢,但两人慢慢猜出,那是在向他们招手,道别。

波波和吉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了。反正他们知道,嬷嬷已经和塑像合为一体,变成一尊长生不老的“活塑像”,会永远伴着新地球人,用她缓缓转动的目光凝望着这个世界,任历史的光影在她身边匆匆闪过,这就够了,甚至是更完美的结局。波波和吉吉心情轻松了,伏下身,向嬷嬷虔诚地叩拜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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