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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吧!科幻作家的眼泪

星河

繁华的都市,热闹的街道,喧嚣的人群……但整个背景缺乏阳光,隐没于纸醉金迷的暗夜。在宏伟的楼厦之间,布满了阴郁的角落。一阵微风袭来,凌乱的垃圾盘旋着在空中起舞。在高科技构筑的文明底层,还充斥着极端的暴力与血腥……

这就是眼前这部《流吧!我的眼泪》所表现出的真实场景。

一位蓄着络腮胡子的作家,坐在打字机前勤奋地敲击不止。他的眼神睿智而犀利,但从他紧锁的眉宇间流露出的显然不是希望,倒是绝望成分居多。身旁的脏盘子里,是他刚刚吃剩的马肉杂碎。

这就是眼前这部《流吧!我的眼泪》的作者:菲利普·迪克。

这第二个场景,我们不能十分肯定。这部小说问世于1974年,我们不知道在创作它时,作者是否真的已经蓄有他标志性的大胡子。但对于第一个场景,我们却十分熟悉。

——在电影《全面回忆》中,我们在火星城市中目睹了极为相似的场景。

——在电影《少数派报告》中,我们领略到未来城市中高速飞车的川流不息。

——在电影《银翼杀手》中,这种场面更是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错,上述电影都改编自迪克的作品。《全面回忆》(Total Recall,1990;2012年重拍)改编自科幻短篇“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1966),《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2002)改编自同名科幻短篇(1956),《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改编自科幻作品《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

事实上,近年来影视界改编迪克作品已成风尚,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但迪克创作的科幻毕竟年代久远,而且多为短篇,因而在改编时往往被注入大量现代因素,只留故事内核与原始构思。迪克喜欢在作品中探讨人类生存的意义,思考时间、生命、命运、记忆、幻觉以及人类思维中理性与非理性的冲突。

——《冒名顶替》(Impostor,2002)改编自同名科幻短篇(1953)。主人公在被诬陷为外星间谍后,一边逃亡,一边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发现自己竟然真是外星人的人肉炸弹。

——《尖叫者》(Screamers,1995)改编自科幻短篇《第二代》(“Second Variety”,1953),同样涉及身份困惑与人造生命。

——《预见未来》(Next,2007)改编自科幻短篇《金人》(“The Golden Man”,1954),描写了一位能预见两分钟后未来的魔术师,主题关乎时间。

——《命运规划局》(The Adjustment Bureau,2010)改编自科幻短篇《规划小组》(“Adjustment Team”,1954)。小说中的规划小组试图对所有人的人生作出规划与调整,主题关乎命运。

——《记忆裂痕》(Paycheck,2003)改编自同名科幻短篇《报酬》(“Paycheck”,1952)。主人公的记忆都被抹去,主题关乎记忆。

2004年8月26日,英国《卫报》公布了一项调查报告,由六十位科学家列出一个“科学家最喜爱的科幻电影”排行榜,结果《银翼杀手》名列榜首。截至此时,改编自迪克作品的电影票房收入已累计达到七亿美元!而到2009年,这一数字更是提高到十亿美元!

迪克是一位十分值得研究的科幻作家。他的创作开始于西方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历经整个“新浪潮”运动,并直接影响到后世的“赛伯朋克”流派。

菲利普·K.迪克(Philip K.Dick,1928——1982)1928年12月16日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迪克与他的孪生妹妹珍一起,早产六周降生。迪克的母亲似乎不够称职,双胞胎出生仅三周后,珍便被电热毯严重灼伤,而菲利普则陷于营养不良。在两人被送去医院的途中,珍不幸去世。这一事件对迪克影响极大,他后来在多部作品中不断言说这一“双胞胎”情结。

迪克五岁时父母离婚,他与母亲一起迁居华盛顿。迪克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就读一年后即告辍学。他酷爱音乐,曾在唱片店做过职员,并在电台主持古典音乐节目。但迪克到底不喜束缚,开始创作,并于1952年发表处女作《天外的巫伯》(“Beyond Lies the Wub”),走上职业创作之路。

在创作生涯的前十年里,迪克主要从事短篇创作,上述被改编的作品大多诞生于这一时期。1962年,迪克的科幻长篇《高城堡里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问世,旋即荣获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雨果奖与星云奖是科幻界并列的两项大奖)。这是一部“架空历史”(alternate history)小说,假设第二次世界大战以轴心国而非同盟国获胜而告终。自此,迪克转向科幻长篇创作,接下来二十年一直如此。

除了《高城堡里的人》,迪克一直为评论家津津乐道的作品便是后被改编成电影《银翼杀手》、曾获星云奖提名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银翼杀手》描述了2019年洛杉矶的一场追杀,退休警探受命追查一批被通缉的仿生人。整部影片的基调充满阴郁与灰暗,展现出文明的规则和秩序与人性和情感的冲突。该片公映于迪克离世三个多月后的1982年6月25日,当时遭到极大冷遇——也许是因为影片过于晦涩,也许是因为原作前瞻性太强;与同时代的人相比,迪克总是看得太远。

而原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探讨的主题更为深刻。仿生人算不算人类?他们是人还是工具?何为真实何为虚幻?这些问题拷问着主人公,也拷问着每一名读者。这部作品因其丰富内涵,被“赛博朋克”流派视为开山之作,菲利普·迪克也被尊为该流派的鼻祖。

“赛博朋克”(Cyberpunk)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兴盛的科幻文学流派。信息技术革命、电脑网络的形成以及电子意识出现的可能,使得一批反映现代科技的作品应运而生。新作品在信息化的背景下,对社会文化价值进行戏谑和反思,被标以“Cyberpunk”的标签。该词由“控制论”(cybernetics)和新型反文化生活方式者“朋克”(punk)合成,意指具有超越传统和极端未来主义观念的电脑工程师。在这类作品中,主人公将大脑与网络联通,在高度信息化的网络空间里随意漫游。该流派的特点是:呼唤科幻文学向“硬科幻”回归;引入信息论、控制论、生物工程等高科技内容;在文化价值观上具有反传统性;等等。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加拿大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处女作《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1984)一举轰动科幻界,荣获当年度雨果奖、星云奖以及——需要特别提到的——菲利普·K.迪克纪念奖(Philip K.Dick Award)。菲利普·K.迪克纪念奖自1982年起在美国西北科幻年会(Norwescon)上颁发,由费城科幻协会(Philadelphia Science Fiction Society)资助,以迪克的姓名冠名。

1975年,《流吧!我的眼泪》获得三项科幻大奖提名:雨果奖、星云奖和坎贝尔纪念奖(John W.Campbell Memorial Award),最终只荣获坎贝尔纪念奖最佳长篇小说奖。

与迪克的绝大部分作品一样,《流吧!我的眼泪》描述了未来社会的一种状态,以及“平行世界”的一种可能。主人公在原来的世界里举世瞩目,在“平行世界”里却默默无闻。他试图找回身份,找回自己的一切。整部作品一直在陈述这样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推进节奏不慢,故事线索清晰,但情节依旧零乱琐碎。作品的构思虽然奇妙,但作者却无意为它设置合理化解释,最后结局猝然而至。也许在迪克看来,重要的只是中间那些段落,精细刻画场景的一幅幅画面与一组组镜头:只作描摹,无需构造,与其说是在讲述故事,不如说是在倾诉心声。

“流吧!我的眼泪”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音乐家约翰·道兰(John Dowland)词曲的一首歌名。迪克喜欢约翰·道兰,甚至用杰克·道兰做过笔名。原书题目如果直译,应该是“警察说:流吧!我的眼泪”——充满忧伤,同时又耐人寻味。事实上,“警察”并不是故事的男一号,真正以主视角叙述的主人公应该是那位电视明星,被莫名其妙清除了身份而不断寻找自我的杰森·塔夫纳。“警察”是指追踪他的前警察元帅、现警察将军费利克斯。但值得玩味的是,在“警察说”里作为主语的“警察”,却根本不应该“说”,应该“说”的其实是女性角色艾丽斯,也就是费利克斯的孪生妹妹兼妻子(不错,迪克就是这么“变态”,但我们不妨更注意“孪生妹妹”这一意象)。按照整部小说的设定,所有情节之所以会出现,完全源于艾丽斯吸毒后的极度幻觉,或者说,所有变故都是由艾丽斯的主观感受引起的。由于她喜欢杰森·塔夫纳,希望他出现在身边,于是杰森·塔夫纳被清除身份,并一步步被迫接近她,最终来到她的身边——整个世界的所有故事都是因她而生!仔细想想,这种构思是如此荒诞不经,离奇到让人匪夷所思!难怪有人称迪克的作品反映出他“唯我论”的一面,这部作品就是一个明证。

其实,《流吧!我的眼泪》不过是在延续迪克一贯的思想。他在早期长篇《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1957)中就已经构造过类似的心灵“平行世界”,并同样不加解释。就文学意义而言,小说的目的不仅仅是讲述故事,还要表达作家的内心感觉。无论科幻小说有怎样的独到之处,它毕竟还是小说,所以必须以小说的标准加以要求。在经典的文学评价体系中,科幻文学之所以一直被视为另类,很大程度上不是缘于它的关注对象,而是基于其文学技巧的欠缺。人物描写的苍白,成为科幻作家屡遭诟病的原因之一。而科幻作品的良莠不齐以及众多其他因素,又让一些优秀的科幻作家无力反驳,同时也感到极其愤怒。但愤怒不能解决问题,提高自身水准才能最终获得认可。至少在这点上,迪克做得还算到位。

1988年,《流吧!我的眼泪》被改编为舞台剧,由纽约先锋派公司Mabou Mines率先演出。

随着时代发展,迪克的作品正日益受到重视,然而这于作家本人却没有丝毫意义。迪克的许多小说在他身后才告出版,而他生前却屡遭退稿,可谓贫困交加。最穷的时候他甚至付不起图书馆的逾期罚款,还不得不到宠物店花三十五美分买一磅给狗吃的马肉杂碎充当肉食。

一些作家十分欣赏迪克。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A.Heinlein)曾多次资助迪克,最开始时两人甚至从未谋面。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劳·莱姆(Stanislaw Lem)和美国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Le Guin)也对迪克赏识有加。勒古恩与迪克曾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人的友谊持续终生。勒古恩评价迪克说:迪克的作品中没有英雄,但那些凡人却有诸多英雄事迹。

不错,迪克描写的都是常景与凡人。在穿梭于高楼大厦间的快速飞车下面,是肮脏拥挤的街道;在遮蔽了半个天空的巨幅广告下面,是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凡人也有凡人的典型特征,而迪克总能精确地把这些特征描绘出来,许多感受甚至源自他自身。在《流吧!我的眼泪》以及迪克的其他作品中,有两个因素值得一提: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毒品。

在《流吧!我的眼泪》中,迪克描写了主人公与几名不同性格女人的纠葛,甚至可以说,正是由这些女人串起了整部作品。这也许正是迪克的内心写照。迪克曾结婚五次,育有两女一子,但均以离异告终。迪克的家庭生活显然不能以“幸福”一词来形容。

毒品是迪克的另一个关注点。在《流吧!我的眼泪》和众多其他作品中都有毒品的身影,并成为主要印记。迪克经常描述吸毒,因为他本人就一直吸毒。电影《黑暗扫描仪》(A Scanner Darkly,2006)改编自迪克的同名科幻作品(1977),其中详细描述了有关毒品的种种。影片中对迷幻感觉的描写,大都来自迪克本人吸毒后的真实感受。迪克常因毒品致幻,并怀疑自己已经精神分裂,是以精神病主题也充斥他的作品。《火星时间滑脱》(Martian Time-Slip,1964)的主人公就是一名病愈出院的精神病患者。

我们很难给迪克一个简单明晰的评价。他为社会所不容,但也经常挑战秩序;他为公众所不理解,但也经常鄙视一切;他可怜地进食马肉,但同时也吸食毒品……因此,在开篇的第二个场景里,我们可以把镜头稍微拉远一点。我们可以看到——或许还要加入丰富的想象——在杂乱的图书、文稿、打字机以及马肉盘子旁边,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类毒品,以及迪克五位妻子的照片——这部《流吧!我的眼泪》,就是他送给第五任妻子泰莎的。

1982年3月2日,迪克因反复中风伴随心衰而辞世。据说五天前他已脑死亡,只不过这一天才正式拔管。迪克年迈的父亲把儿子带回女儿的墓地。半个多世纪前,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的珍被安葬后,墓碑上刻下了她与兄长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生日期和珍的死亡日期。现在,迪克的死亡日期也终于被刻上,他安静地躺在孪生妹妹的身边。

自此,菲利普·K.迪克告别了他的写作生涯,告别了他的科幻故事,告别了他的毒品和幻觉,告别了那些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同时也告别了这个令他流泪不止、亦真亦幻的冷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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