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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牙牙学语

吃完早饭已是9点钟,黑蛋很自来熟地说:“蛟哥,曼姐,午饭我们还在这儿吃啊,我们要好好陪龙崽玩一天。”何曼笑道:“行啊行啊,龙崽太孤单了,巴不得你们陪它玩。”

英子说:“曼姐,干脆把龙崽带回村,行不?我们保证让它玩得舒舒服服,吃得肚胞肠圆。”黑蛋说:“对,我给它摸螃蟹,逮小鱼,让它改改口味。”我说:“我给它讲故事,从古到今有关龙的传说,像大禹治水啦,柳毅传书啦,秃尾巴老李啦(注:这是一则原汁原味的汉族民间传说。一条白龙生于姓李的农家,出生后被其父当成妖怪剁掉尾巴,但其母偷偷把它养大。白龙上天后十分顾恤百姓,被乡亲昵称为秃尾巴老李。后来为保护百姓而与整个神界搏斗,壮烈牺牲),西游记上的白龙马啦。它一定爱听。”

两人只是笑,蛟哥说:“我们十分感激你们对龙崽的情意。不过现在还不是它向外界露面的时候。咱们若想把潜龙山渲染成尼斯湖那样的神秘之地,就得让龙崽保持一定程度的神秘性。所以,我们一般只让它夜里出去。”

英子不满地说:“那龙崽白天不成一个囚犯啦?多可怜呀。”曼姐解释说:“白天我们也要带它出去玩的,但一般都在深山密林中,我们要造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和龙崽玩吧。龙崽和我们已经十分熟稔,就如多年的好友。不过它最亲近的是花脸。也许,尽管龙崽有很高的智慧,它在内心里还是把自己定位为动物,与花脸有天然的亲近感。它俩无时无刻不厮混在一块儿,一会儿互相舔着,脖颈绕着脖颈;一会儿在打闹,花脸呲牙裂嘴地咬龙崽的尾巴,龙崽把尾巴摆到这边,它跳到这边咬;摆到那边,它跳到那边咬。龙崽调皮地一甩尾,把花脸甩个四脚朝天。花脸的自尊心受到打击,爬起来生气地吠叫着,龙崽赶快去舔舔它,两位又和好了。

我忽然想起那个疑问,问:“蛟哥,龙崽是雌龙还是雄龙?是小男孩还是小姑娘?”

“你们猜猜看。”

我们仍然各自坚持原来的理由,我说,看它的调皮劲儿和它爱动爱玩的性格,还有它的一对大角,像是个小男孩。英子说,它那么漂亮温顺,像是个女孩。蛟哥问黑蛋,黑蛋抓了半天后脑勺,也没得出确定的意见。最后蛟哥说:

“英子猜对了,它是个小女孩,是一条又调皮又温顺的小雌龙,按说该叫它龙囡的。但它刚诞生时我们不能确定它的性别,就喊它龙崽,叫顺了,也就这样一直叫下来。”

黑蛋说:“这就好了,这就好区分了。蛟哥你知道不,我们原来一直为两人重名而头疼呢。现在,你,”他指指我,“就叫男龙崽,而你,”他指指龙崽,“就叫女龙崽。你说行不行?”

他问龙崽。那位女龙崽好像真的认可他的说法,向他点头,把我们都逗笑了。

中午,两位主人到洞的后部(那是他们的厨房)做饭,英子去帮忙,被两人赶回来:“去去,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你抓紧时间陪龙崽玩吧。”英子回来后小声说:厨房里食物很少,为了招待咱们,他们恐怕要罄其所有了。想想也不奇怪,这儿太偏僻,老乡也不多,他们又没有冰箱,采购食物一定很困难的。我溜到后边看看,他们正在盘点自己的库存:有3个咸鸭蛋,够孩子们吃了,有半箱可乐,再炒两个山野菜……我悄悄离开,回到前边,黑蛋英子看着我说:要不,咱们就别在这儿吃饭了。我想想,说:“不,现在离开很不礼貌,中午咱们尽管放开肚子吃好啦,明天咱们给他们送点给养,家里没有,我可以让爹到镇里买。”

“对,不愧是大学生,办事有板眼。就这么办!”

午饭是米饭,两盘山野菜,一个盘里放着3个咸鸡蛋。“你们吃吧,我和你蛟哥嫌它太咸。”曼姐说。我们装着煳涂问:“是不是只剩下这3个了?”

“哪里哪里,食品柜里好多呢,不信你去看。”

我笑着说:“不用去验证了。吃吧,不要亏了主人的一片心意。”黑蛋和英子明白我的意思,每人不客气地拿了一个,我把自己的那个递给龙崽:“龙崽,我在神龙庙见过你剥鸡蛋,再来一次让我看看。”

龙崽用它坚硬的鹰爪艰难地抓牢鸡蛋,在地上磕着,又用爪尖剥蛋壳。它的动作仍十分笨拙,但不管怎样,它到底把鸡蛋剥出来了。我们三人一齐拍手叫好。龙崽把鸡蛋举到嘴边,想了想,又送给花脸,花脸却一点不知道谦让,一口吞下,满意地哼哼着。

我们笑着指责花脸:“贪馋鬼!比比龙崽,看你多没家教!”花脸听不懂我们的批评,仰着脸看龙崽,它还想再吃一个呢。于是黑蛋和英子都把已经剥好的鸡蛋塞给龙崽,龙崽给花脸一个,自己留一个,两位都吃得十分香甜。

喝可乐时,我还让龙崽表演了开瓶,它用坚硬的右爪努力抓牢可乐瓶,用左爪的一个指尖艰难地勾住拉环,用力一拉,拉开了,我们三人又是一阵鼓掌。别看它笨手笨脚,可它是动物呀,如果让花脸学开可乐,保准一辈子也学不会。龙崽把可乐倒在盘子里,不过花脸不喜欢这玩艺儿,舔了一口,立即喷着鼻子躲开了。

看着龙崽的举止,我很难克服自己的错觉:它完全是一个人,是一个好心眼的小姐姐,只不过披了一张龙的外衣。它的智慧绝对已经超出动物的范畴,虽然它和花脸很亲密,但两者的智慧根本不在同一个数量级。

我不由叹息一声。陈蛟笑着问:“叹息什么,饭菜不如意吗?”

“不是。我喜欢龙崽,也可怜它。它这么聪明,可惜没有爹妈——你们最多只能算作它的半个父母吧。也没有兄弟姊妹,在这个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将来到哪里去找配偶呢。”

陈蛟和何曼互相看看,笑道:“放心吧,它很快就会有兄弟姊妹,将来也不愁没有配偶。至于父母,这点没法子可想,它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父母,我们就权当它的父母吧。”

我点点头,心中仍然愀然不乐。为什么不高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的直觉感受到一些深层次的矛盾,但我中学生的逻辑能力不足以把它明朗化、条理化。我只是觉得,龙崽,这个自然界中第一次出现的生物,它的生命之路中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它将生活在什么地方,在深山密林,在动物园,还是人类家庭中?以它的智慧,让它按动物的层次生活,未免太狠心,可是让它作为人类的一分子,似乎也不可能……

我摇摇头,摆脱这些缠人的思绪。总有办法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上帝创造了万物,但上帝已退休了,现在,人类已造出无数自然界没有的生物或生命形式:骡子,金鱼,虎狮、克隆羊,试管婴儿,克隆人……所有这些,总归要找到自己在自然界的合适位置。

下午四点,蛟哥催我们回家,说,还有这么远的山路,再不走就要赶夜路了。我们恋恋不舍地同龙崽告别,蛟哥嘱咐:“记着,回村后尽管为龙崽扬名,越轰动越好。只是不要说龙崽的来源,不要透露我们这个住处。”

我说:“你尽管放心吧,这是黑蛋的强项,没有的事他都能吹出来,何况是真有其事呢。他一定能考证出龙崽是应龙的几十代玄孙,还会发誓说他亲眼见过神龙腾云驾雾,耕云布雨。在黑蛋心里,神龙本来就该是法力无边的,龙崽这么平常,他早就觉得不过瘾了。”

黑蛋嘿嘿地笑着,并不反驳。蛟哥和曼姐说:适当的夸张是必要的,尤其是在目前的造势阶段。但也不能太离谱。说到底,我们是科学家和有知识的学生,不是靠装神弄鬼唬钱的巫婆神汉。我们笑着答应了。

七扯八扯,太阳已在西边的山尖沉落,我们告别这三位,走过山凹。回头望去,蛟哥曼姐还在向我们招手,龙崽用后腿蹲坐在地上,就像一只守门的石狮。花脸特别地恋恋不舍,朝着那三个黑影响亮地吠着,我们听到龙崽也在“莽哈莽哈”地回应。

我们赶到村口,暮色苍茫中,看见几个女人在路边闲聊,一边探着脑袋张望。是我娘、黑蛋娘和英子娘。看见我们,我娘高兴地说:

“跑哪儿野去了?你个小鳖羔子,还有你俩小鳖羔子,两天不见你们的人影!”又转回头对另外两人说,“没事吧,我说过没事的。都是大孩子了,办事会有分寸的。”

我把黑蛋推到前边,小声说:去吧,该你唱主角了。黑蛋毫不谦让,走上前清清嗓子说:“娘,两位婶婶,我们是去龙穴探险,我们见到神龙了!”

“真的?真的?”三个大人都很激动,尽管两个月来关于神龙的传说早已流传遐迩,但真正见过的人并不多,她们三个就没亲眼见过。她们七嘴八舌地问:“真的见到了?陈老三说的话都是真的?”

“对,亲眼见到了,绝对没假。不过这条神龙并不是应龙本人,是它的20代玄孙(我立即在心中推算,6000年前的应龙,20代玄孙,每一代有300年,龙的寿命是比人长多了),是一条可爱的小龙崽。我们和它玩了很长时间,还摸了它的脑袋……”

英子娘担心地问:“摸它的脑袋?黑蛋,你可不要以下犯上。虽说它是条小龙崽,也是神哪。”

黑蛋嘻嘻地说:“没事,我们摸它它还很乐意呢。我们还喂它吃了五香牛肉和烙饼……”

黑蛋娘生气地说:“黑蛋,不许没大没小!对神龙怎么能说‘喂’呢,只能说你向它上贡,它享用了。”

我惊奇地看看黑蛋娘,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山村农妇竟然知道周公之礼,真令人佩服!黑蛋很随和地说:“行,那就说是我们向它上了贡,它享用了。这位神龙很现代很前卫的,什么现代食品都吃,五香牛肉,可口可乐,咸鸭蛋……它喝可乐会拉开盖上的铝环,吃鸡蛋还会剥皮呢。这些都是我们亲眼见的。”

“哟,陈老三真的没说谎,真的没说谎!龙崽娘,你们当家的冤枉他了嘛。”

我娘有点难为情,低声咕哝道:“他是当干部的,党员,不兴信这一套的……我回去数落他。”

三个当娘的分别领着自己的儿女回家。爹正趴在电脑前学打字,手忙脚乱的,比龙崽的鹰爪还笨。见我回来,随意撂一句:“这两天野哪儿了?赶紧吃饭,吃完教我打电脑。”

我在厨房吃饭,听堂屋里娘叽里古鲁地讲着神龙的事,还听她埋怨爹:“那么多人都见了神龙,连咱家龙崽都见了,你还不信吗?乡亲们都迷信,就你能?”少顷,爹满脸疑惑地过来,噼头就问:

“你真的见到了神龙?摸过它,喂过它?”

我知道对爹不能像黑蛋那样吹牛,笑着说:“爹,别着急,坐下听我慢慢说。没错,龙崽我们是亲眼见了,也摸了,也喂了。不过,它不是神龙,不会唿风唤雨,腾云驾雾,也不是什么应龙的20代玄孙。它——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动物,但它是世界上唯一的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龙,这点儿没假。”

爹怀疑地说:“不是一条恐龙吧。”

“不是,绝对不是。它是一条中国龙,模样与九龙壁上的龙完全一样。”

爹大惑不解,喃喃自语:“这就怪了,这就怪了。按说,龙只是神话……”

我心里想,爹呀,对不起了,为了我们和蛟哥曼姐的计划,只能瞒你几天。我说:“爹,先不管这条龙的来历,既然它来到潜龙山,对我们是大大的好事呀。你想,如果全世界都知道这儿有一条真正的中国龙……”我把我们的设想尽情吹嘘一番。“潜龙山以后就要靠旅游吃饭了。你没忘吧,上次何叔也建议你发展旅游呢。”

爹迟疑地说:“那敢情好,只是……”

爹没说出他的担心,不过我知道他是怕迷信之风也会随之高涨。其后的事应验了他的担心。我们三个的宣传给村民带来极大的震动,即使原来对陈老三抱着怀疑的,这会也都信了,全村掀起一股空前的“神龙热”。陈老三对我们感激涕零,逢人便说:

“我说我亲眼见过神龙!我说我亲眼见过神龙剥鸡蛋皮!有人偏说我造谣,如今你们问问黑蛋、英子和龙崽,我到底是不是造谣!龙崽还是大学生哩,还是贾村长的儿子哩。”

路上与陈老三见面,他对我特别客气,特别尊敬,说话时垂着手,半侧着身子。我在心中揶揄道:看来我们都沾了龙崽的光,也都成半仙之体啦!

向黑龙庙进香的人潮水一般,其中有百里之外的人。后来我去黑龙庙看过,祭坛上的贡品比前几天丰富多了,有真空包装的南京板鸭,道口烧鸡,咸鸭蛋,山核桃,板栗,五香猪手,银鱼罐头,可口可乐(人们肯定听说了龙崽爱喝美国可乐的嗜好)……对乡亲们这些破费,我们倒没有于心不安,这是让龙崽吃的呀。多可爱的龙崽,即使乡亲们将来知道真相——知道它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龙,也会心甘情愿把好东西给它吃的。

至于乡亲们的磕头礼拜、虔诚许愿,我心里不是滋味。中国老百姓的膝盖怎么这么容易弯呢,他们干嘛非要臆造出某个供他们跪拜的神物呢。不过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有关神龙的盖子不会捂得太久,只要我们把龙崽的身世一公开,看陈老三该多狼狈吧。那时乡亲们就不会相信神灵而信仰科学了。

在对神龙的崇拜潮中,只有我爹不跟风。他总是恼火地看着进香的人流。他无法阻止和批评他们,现在还会有谁信他的话?连他儿子都证实了神龙的存在。而且,以我爹的知识水平,他又不可能猜到龙崽的生命来源于科学,来源于基因技术。但尽管这样,他坚决不参加到这个潮流中,暗地里坚持着自己对“神龙”的怀疑。说实话,我对爹开始有点儿佩服了。

两天后,我们给蛟哥他们一家三口送给养:一箱桐蛋,一箱龙须面,一件非常可乐,是我爹从镇上买的。我、黑蛋和英子每人扛一箱,连花脸的脖子上也吊着一袋牛奶软糖。既然它是龙崽的好朋友,它也该出点力么。山路不好走,尤其是过阎王背,我们是爬过去的,三个都气喘吁吁。马上就到那个洞口了,花脸急不可耐地冲过去,我们也加快脚步。三天没见到龙崽,我们已经想得不行了。

栅栏门虚掩着,花脸用嘴巴推开门进去,欢快地唤着。可是它很快就满脸懊丧地返回了。很遗憾,三位朋友都不在家,看来陈蛟夫妇带龙崽出去放风了。我们把食物放到厨房里,发现他们也新购了一批食物,这是他们去镇上买的,还是什么人送来的?

不见龙崽就走,未免心有不甘。我们等了很久,他们还是没回来,我们只好怏怏地离开。花脸还是像上次那样,时时扭回头,对后面的洞口恋恋不舍地吠叫着,直到夜色渐渐把洞口淹没。

此后两天我们没再去那儿。黑蛋和英子开始忙起来,我也想趁这几天把暑假作业赶完,这是我的老习惯,赶完作业,以后玩起来就没有负担了。爹的小竹编厂就在屋后不远,依着山坡建一个工棚。闲暇时我也常去帮他们干活。黑蛋正在破蔑丝,动作十分潇洒,一把蔑刀从容地前进着,长长的蔑丝在他身后飘动,就如一条夭矫多变的青龙。我夸他能干,黑蛋老老实实地说,其实他只是干粗活的,只能破蔑丝和编个背篓簸箕。英子才是干细活的,编一些鱼啦虾啦小松鼠啦,编什么像什么,你爹开给她的工资比我高多啦(这句话是贴着耳朵说的)。不过黑蛋大度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嫉妒,谁让咱艺不如人呢。

我去看英子干活,她正在编一只小松鼠,灵巧的十指疾速地翻飞着,蔑丝在她手里变成有生命的东西,慢慢地,小松鼠的脑袋定型了,身体出来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伸出来。我真心称赞着:

“英子,你真巧!上学时没发现你有这种天才呀。”

英子微微笑着,把最后的蔑丝头插进去:“给,这个给你吧。”

我接过来,向她建议,你照我家花脸的模样编出一条狗,送给龙崽做礼物,它不是最喜欢花脸嘛。英子答应了。

工棚里的根柱伯告诉我,他昨天去神龙庙上了贡,不过没见着龙崽。根柱伯问我,神龙什么时候驾临庙里?我说,一般是晚上两点到三点。如果你想见到它,就得守上一夜。根柱伯说:行,明天就守一夜,我真想亲眼见见神龙是什么样子。他又问:

“这么说,老神龙——就是黄帝手下的应龙——真的不在了?”

黑蛋抢着说:“当然不在了,龙的寿命虽然长,也就是500年,并不能长生不老呀。长生不老的龙是不存在的。”

根柱伯有点儿失望,但也表示信服。这两天,黑蛋成了龙专家,有关龙的一切没有他不知道的。像什么龙的心是凉的,人的心是热的;龙能活500年,人能活100年(以上资料实际来源于一则神话故事:龙女与三郎)。还有,凡龙要想成仙,必须揭去龙鳞,但揭龙鳞可是一道生死关,就看这条龙有没有勇气和福份了。还有什么渭龙清,泾龙浊,洞庭龙宽慈,钱塘龙性如烈火,等等。我知道他是尽量为“神龙出山”造势,但有时我不得不抢白他。我说你消停一点吧,你的那些知识都是垃圾,自相矛盾,胡吹冒撂。再沿这条路滑下去,得先拿你开刀,破除迷信啦。黑蛋嘿嘿地笑着说,你别介意,自从见到龙崽后,我已经知道龙不存在,咱们小学的那次争论确实是我输了。我吹这些,是和那些还相信神龙的乡亲们开个玩笑。

我们商定第二天再去山洞一趟,算算已经有6天没见我们的龙崽,再不去,我们(包括花脸)就要得相思病了。

晚上爹不在家,又出山去联系业务。我想还是应该利用现代化工具,就把竹编厂的生产品种、价格、交货期、我家电话等编成一条消息,在网上发出去。我还准备哪天去找蛟哥,让他把这些资料翻译成英文,发布到国外。对了,蛟哥说要在网上把神龙的消息发到国外,不知道发了没有?后来我睡了,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事后想起来都脸红。我敢说,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些坏念头,它们怎么会进入我的梦景呢?我想都是怪黑蛋,是他那些乌七八糟的“龙知识”影响了我。

我梦见自己变成王三郎,就是神话传说“龙女与三郎”中的主人公,带着花脸来到龙宫,给美丽的龙女吹笛子。龙王发现龙女喜欢上三郎(就是我),勃然大怒,说,用我的龙须把穷光蛋的嘴巴缝上,看他还能不能吹笛子!龙女的保姆墨鱼精劝龙女:别跟那个凡人啦,龙的心是凉的,凡人的心是热的;龙能活500年,凡人只能活100年。龙女说,再不救他,他连三天都活不了啦,还说什么100年500年!……龙女派墨鱼精保姆把我救出来,抽掉我嘴上的龙须,然后龙女(她长得像英子)温柔地吻我,花脸高兴地乱吠……

确实有谁在吻我,我醒了,一条大舌头轻轻舔着我的脸,一只枝枝桠桠的大脑袋映着门洞里射进来的月光。是龙崽!花脸乐疯了,前前后后地窜着跳着吠着。我一下子抱住它的脖子,惊喜地喊:龙崽!龙崽!你怎么来了?蛟哥曼姐不是不让你出山吗?他俩也来了吗?

娘从门外探进脑袋,她一定是听见了这屋里的动静。我喊,娘,这就是龙崽,它来咱家串门哩。娘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大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它。龙崽很有礼貌地对女主人莽哈一声。娘紧张地小声问我:用不用磕头?见神龙该磕头的呀。我恼火地说:磕什么头呀,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像是你的侄女,它该对你磕头才是。你只用把好吃的东西拿来就行了。娘忙去搜罗一堆,都是原来给我准备的,有萨其玛、怪味豆、五香驴肉等,放到龙崽面前。龙崽的大眼睛闪动着,再次很有礼貌地叫一声。

娘在龙崽面前还是很紧张,要知道,这可是山民们世世代代朝拜的神龙啊。而现在,这条神龙正同儿子和猎犬亲昵。她立在门口,仍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只好说:“娘,你去睡吧,我和龙崽玩一会儿。”娘松口气,忙退出我们的房间。我接着问龙崽:

“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知道吗,三天前我给你们送去很多好吃的东西,黑蛋英子和花脸都去了,可惜你们不在家。今天晚上我们刚商量好要去看你呢。我真想你,你想我们不?”

在我连珠炮的追问中,龙崽只是安静地吃着食物,只是时时伸出舌头舔我一下。我叹道:“聪明伶俐的龙崽呀,可惜你不会说话,要能说话该多好。”

这时龙崽的表情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它停止咀嚼,定定地看我,看得我心里纳闷。我耐心地说:“龙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龙崽看着我,嘴巴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三个音节。再看看我,把这三音节重复一遍。等到它重复第三遍时我恍然大悟——我的心怦怦跳着,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小心地问:

“龙崽,你是在同我说话,对不对?”

龙崽点点头。

“你再说一遍,慢慢说,不要急。好吗?”

龙崽再次重复一遍,这次我完全听清了,它是在说:“我说话。”喉音很重,音节单调,辨听起来比较困难,但我想自己没有听错。我问:“你是说,我——说——话,对不?”

龙崽眼睛中亮光闪烁,高兴地点头。

“你说‘我说话’,是说你要说话,还是说你已经会说话?”

龙崽的回答仍是三个音节:“我说话。”

我不再追究,也许它还不能领会精微的字义,现在最重要的是它会说话!虽然语言能力还很差,像一个两岁的人类孩子,但这已经很伟大了!我耐心地教它:

“我再教你说别的话,好吗?来,先说你的名字:龙崽。”

“龙——崽。”

“再说我的名字:龙崽。”

“龙——崽。”它又加一句,“两个龙崽。”

我笑了:“对,两个龙崽,咱们很有缘份,对不对?再说你的父母的名字——至少他们算是你的半个父母吧:陈蛟,何曼。”

“陈蛟,何曼。”

这两次它的发音很准,估计蛟哥曼姐对这些名字已经进行多次训练。我指指在它旁边撒欢的花脸,“再说它的名字,花脸。”

“花——脸。”它想想又补充一句,“我最好的朋友。”

“你说什么?”

“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让我吃醋了:“最好的朋友?那我呢,黑蛋英子呢?”

龙崽难为情地看着我,瞪大眼睛思考着,最后赧然低下头。我笑着拍拍它的头,不再难为它。其实我知道它的意思,它的智慧已经接近于人类,但它还是把自己归于动物一类,放在人类之下。这样,它看我们时带着仰视的目光,所以没把我们归入“朋友”一类。这种想法比较纡曲,别说它的小脑瓜了,就是我也不一定能表达清楚。我说:

“行啦行啦,花脸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龙崽喜悦地点点头。

我们的对话已超过花脸的理解力,它这会儿一动不动,尾巴高高翘着,仔细辨听我们的谈话。龙崽嘴里发出“花脸”这个词时,它习惯性地摇摇尾巴,但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主人在召唤,而是一个动物同类发出的声音,于是疑惑地盯着龙崽的嘴。龙崽调皮地唤一声,再唤一声,花脸的尾巴摇个不停,它的狗眼也越来越惊异。我想,也许花脸正在对“龙崽说人话”这件不合常规的事进行认真的思索,不过,看来,以它的智力不可能得出答案了。

龙崽用它聪慧的大眼睛看着我。它会说话,我们能在更高的层次上互相理解了,我真想这会儿就把黑蛋和英子喊来,让他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我开始穿衣下床,娘听到动静,过来问清我想干啥,说:

“你这孩子,不看看几点了?深更半夜的,搅得全村不安生。明天再去吧,明天吧。”

我兴奋地说:“你不知道,龙崽会说话!”

没想到娘一点儿也不惊奇,咕哝道:“有啥奇怪?仙家哪有不会说话的,龙要是不会说话,柳毅和龙女咋谈情说爱?”

原来在她的心目中,龙崽仍是个法力无边的神龙,是仙家。当龙崽一直用仰视的目光看人类时,我娘(及许多乡亲)却在用仰视的目光看龙崽。娘对龙崽非常敬畏,连带地对龙崽的同伴——她儿子——也多了份敬重。她轻声细语地劝我睡觉,然后轻轻拉上门走了。

龙崽和花脸安静地卧在我床下,我和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慢慢进入蒙胧。我想蛟哥和曼姐太不仗义,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如果潜龙山出了条真龙,还是一条会说话的龙,那不是更轰动吗?我还要教它说外语,等外国大鼻子来参观时,龙崽会说:“古的拜!”“莎扬娜拉(日语再见)!”“达斯维达尼亚!(俄语再见)”

可他们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呢?我们在他家玩了一整天,龙崽没有露出一句人话,可见他们事先下过禁令,不过到我家后,龙崽把禁令忘了——它毕竟是个孩子嘛。为什么蛟哥要隐瞒呢?在半睡半醒的蒙胧中,我忽然猜到一个原因,我想这个原因不会错的:

龙崽是用多种动物的基因拼成的,但如果想让它有语言能力,则这些基因中必然包含一种特定生物的基因:人。人是这个星球上唯一进化到具有语言能力的动物。而且,恐怕不仅仅牵涉到声带,语言是由人脑中一个特定区域管理的,这么说,龙崽的脑基因中可能也含有人类基因……

而蛟哥和曼姐一直说,为了避免引起社会的反对,他们一直没有使用人类基因。

我想起他们讲过的那个悖论:人类和动物基因的混合并不是大逆不道的事,因为人类本来就来源于动物,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高达98%。但“人兽杂交”确实又是个令人恐怖的字眼,因为,若对此没一点儿限制,迟早会出现狼人、鳄鱼人等怪胎。这是个两难的问题,现今人类的智慧还回答不了,只有等历史来裁定了。

我听这番话时煳里煳涂,这会儿回想起来,对它的理解又加深一层。但不管怎样,看来蛟哥和曼姐已悄悄越过这道界限,非常小心非常谨慎,但毕竟是迈过去了。只是,他们对外面一直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个秘密沤到肚里,谁也不说,对黑蛋和英子也不说。他们都是龙崽的铁杆朋友,但他俩不一定能理解这些深层次的观点。我不想让蛟哥和曼姐再应对更大的外界压力。

对,就这样。我伸手拍拍龙崽的脑袋,拍了个空,它已经走了。隔着窗户,我看见一龙一犬的身影在院外的山坡上依偎着。少顷,花脸轻快地跑回来,没再到我屋里,径自回它的狗窝里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黑蛋和英子从床上拽起来。我敲黑蛋脑袋时,他恼火地说:“现在才几点?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别忘了我是工人阶级了,今天还要上班呢。”我说,我要宣布和龙崽有关的一条重大消息,你爱来不来。很快,黑蛋和英子睡眼惺松地出来了,英子还没梳妆,头发乱蓬蓬的,见我在看它,难为情地用五齿梳(手指)在头上胡乱梳了梳。我说,你们二位去溪边洗洗脸,清醒清醒,我真的有大消息。

一会儿两人过来了,急切地望着我。我不会把“人类基因”的秘密泄露给他们,但“龙崽会说话”这件事是瞒不了人的,我也不想瞒。我说:“第一条消息,龙崽昨晚到我家串门了,今早才走。”

两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等确定我不是开玩笑,立时像热油锅撒了一把盐粒,两人嚷起来:“为啥不喊我去!”“蛟哥和曼姐不是不许它出来吗?”“哼,它为啥上你家不上我家,龙崽偏心眼!”

我笑着说:“关于这点请不必吃醋,龙崽来我家是冲着花脸的,它亲口告诉我,花脸是它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们也是它的朋友啦,但档次是排在花脸之后的。”

“它亲口告诉你?”

“对,这正是我要宣布的第二项重大消息,龙崽会说话!”

这次,那两双眼睛眨巴得更快,随之的爆炸也更猛烈:“真的?”“它真的会说话?”“你一定是开玩笑!”

我把昨晚的情形复述一遍,他们马上相信了。黑蛋说:“对,它当然会说话,它多聪明啊,光那双大眼就会说话。”

英子说:“我想起来了,在神龙庙第一次碰上它,咱们喂它吃五香牛肉时,它就曾经呜里哇啦说过一阵,肯定那时它就在说话,可惜咱没听懂。”

黑蛋越想越生气:“龙崽,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昨晚不喊我们?”

我歉然说:“我确实打算去叫你们的,被我娘拦住了。”

“它今晚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我想——它还会来吧。”

“那好,今晚咱们守它一夜,我要亲耳听它说话。”

英子说:“还要给它带好吃的东西。”

“好吧,晚上10点聚到我家等它。”

晚上,两人早早来到我家,每人拎一大包小吃,他们一定把家里打牙祭的东西全搜罗来了。我们围坐在床上聊天,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花脸卧在床下,也常常突然抬头倾听着,它也在等候着自己的朋友。闲谈中黑蛋一个劲儿追问:龙崽怎么会说话,它有人的声带还是鹦鹉的舌头?我知道再往下追一步,他也会怀疑到龙崽身上是否掺杂了人类基因,忙把话头扯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英子也着急了,不停地喃喃自语:“它今晚会来吗?会来吗?”我心里也没一点数,因为龙崽昨晚走时并没有同我约定。

月影在窗台上悄悄移动,皂角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我们的眼皮已经变涩了,忽然花脸跳起来,喉咙里狂喜地唧唧着,向门外冲去。片刻之后一个硕大的龙头出现在门扇的光影中,我们一跃而起,团团围住龙崽:

“龙崽,你可来了!”

“龙崽,我们给你带来很多小吃!”

“龙崽你会说话?说一句让我听听!”

龙崽用脑袋把我们挨个蹭一遍,笑眯眯地说:“都是好朋友。”它想了想,又加一句:“最好的。”

它的话仍然哇里哇啦的,像是爪哇话。不过,不用我翻译,黑蛋和英子都听懂了,乐得不知高低。我说怎么样,我没吹牛吧。黑蛋英子都说:是真的,它真的会说话!让它再说几句,说呀。娘听到这边的动静,悄悄过来,手扶门框看了一会儿,又悄悄退回去。闹腾一阵,我说:“好,静一静,不要七嘴八舌地吵。龙崽会说话,但它说得还不好,咱们得教它。你说对不对,龙崽?”

龙崽使劲点头。我们公推英子做教师,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最好。英子问:“龙崽,你叫什么名字?”

黑蛋说:“你这不是废话嘛,它当然叫龙崽啦。”

英子说:“不,我是想问它的大名。”

龙崽迷惑地看着她,看来它不知道什么是“大名”。它老老实实地说:“我叫龙崽。”

“你几岁啦?”

黑蛋忙解释:“知道什么叫‘岁数’吗?就是说你打生下来到现在,一共活了几年。”

“我懂。我两岁。”

“才两岁!两岁就长这么大的个子,懂这么多的事。真不简单!你家在哪里?”

龙崽想了想:“一栋大楼,好多的水。”

“好多的水……你是住在一个岛上?”

龙崽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岛。”

“那儿有你的兄弟姊妹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改变了它的情绪,它难过地低下头,不作回答。我小声埋怨英子不该问这个问题:“它当然没有兄弟姊妹,它多难过呀。”

我们赶紧把话头扯开,教它说别的话:在岛上是谁教你学说话?是谁教你算算术,、敲键盘?你会唱歌吗……那时我们都没想到,龙崽刚才的难过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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