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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饭店里人声鼎沸,于平宁独自倚在窗前,把赊店大曲一杯一杯往肚里灌。工作期间他是从不喝酒的,因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剂”。但在休假期间,他需要酒精来麻醉自己,冲淡对妻女的刻骨思恋。

已经三年了。

酒店依水而建,一带白水在这里迂回宛转,汇成一块水面宽阔的小湖,这就是李白歌曰“白水弄素月”,“江天涵清虚”的白河,水波潋滟,柳丝依依,时有空明的笛声滚过水面。

于平宁今年35岁,身材颀长,肩膀宽阔,面部棱角分明,鬓边有一绺十分耀眼的白发,五官端庄威严,但额角直到鼻梁有一条很显眼的伤痕破坏了它。穿一件半旧的灰色茄克衫,敞着领口。三年前他参加世界刑警组织西安“反K星间谍局”(圈内人常简称反K局),已从一名无军衔的民航驾驶员晋升为上校。每逢短暂的休假,他都要回到家乡古宛城。这儿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常常独自到那些烟雾腾腾、酒气汗臭混杂的小酒馆里打发时光,寻找一些儿时的记忆,把“自我”再描涂一遍。

反K局严酷的工作已使他逐渐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赊店大曲灌完时,腰间的可视电话响了,是局秘书新田鹤子的头象。这个漂亮的日本女子三年来一直痴狂地爱着他,如果不是妻女在心中留下的阴影,他也许早就接受鹤子的爱了。鹤子恭恭敬敬行着鞠躬礼,说:

“于平宁君,你好。”

于平宁仍沉津在对妻女的思念中,不愿鹤子在这时插进来,他低声喝道:“休假期间不要打扰我!”

鹤子在屏幕上连连鞠躬,就象阿拉伯魔瓶里关着的小精灵,她焦急地说:“请不要关机,是伊老板找你!”

伊老板是指反K局局长伊凡诺夫将军。这个俄国佬古板严历,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但他为人刚正,处事公平。于平宁自参加反K局以来一直在他的手下,两人私交很好。这次伊老板亲自来通话,看来确实有急事,他的休假要结束了。

屏幕上出现了便装的伊凡诺夫将军。他难得地微笑着,用流利的中国话说:

“很抱歉打扰了你的休假,请你尽早返回。”

又一群顾客进入酒馆,是一群现代嬉皮士,火红的头发,皮肤上刺青,边走边旁若无人地吼着歌。酒店的人多见不怪,仍自顾猜拳行令。女侍们穿着超短裙,嵴背裸露,在人群中穿行着。有时一个酒鬼在她们身上捞摸一把,激起一声笑骂。窗外,月亮岛上的激光广告异彩纷呈,一忽儿打出一幅:

“你想永远靓丽性感吗,请服多尔液!”

那位性感的女性头象刚消失,又换成一个粗犷的西部牛仔:

“拥有壮阳春,天天好男人!”

于平宁忧郁地看着这一群芸芸众生,他多少有些羡慕。这些人无忧无虑,不知道人类与K星人的战争已迫在眉睫。从三年前,K星人就对地球展开了间谍战,并且越演越烈,这预示着战争之神马尔斯已经日益逼近了。但世界政府对此一直严格保密,他们怕造成全球性的恐慌。

这种担心并不是多虑。试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级、同事、甚至父母、妻子、儿女都有可能是K星人制造的复制人,他们与原型一模一样,与你融洽相处,卿卿我我,但却伺机想咬断你的喉咙。那时,你对这个世界的信念还能保持么?

全世界只有数百人了解真情,他们都是神经最坚强的人,守口如瓶,默默扛着这付极为沉重的枷锁,这付本该50亿人共同扛负的枷锁。于平宁就是其中之一。

不是胜利,就是死亡,或者……疯狂。

于平宁结了帐,给女侍塞了100元人民币作小费,步履踉跄地出了酒馆。门外的凉风使他清醒了,他在停车坪中找到了自己的风神700,用遥控打开车门,在拥挤的车辆中艰难地倒出去,便直奔宁西高速公路。

风神700是十堰汽车有限公司2035年的新产品,高能电池的电力驱动,时速400公里,续行里程1500公里,有自动导航和防撞功能。不过他没有使用自动导航档。从中学起直到当了民航驾驶员,他一直酷爱运动,拳击、冲浪、攀岩、散打……样样精通,手动驾驶时速400公里的汽车更是一种挑战。

沿着宁西高速公路一路西行,过了西峡、西坪、商南,路边是逶迤的秦岭山脉,很快出现了巨大的公路隧道。他的记忆深处又开始尖锐地刺疼起来。

已经三年了,但每当走到这里时,他仍感到啃啮心肺的剧痛。三年前,他是中国民航的一名驾驶员,假期中带着妻子何青云和女儿青青去西安游玩。他是从家乡出发的,行到此处已近黄昏,血色残阳渐隐于群山,路灯已经闪亮。忽然前边山口处的天空上出现一个光洞,洞中一道青色光柱套着一个个光环,七彩闪烁,十分迷人。后座上的妻子和女儿兴奋得欢唿起来。他立时想到新闻界炒得沸沸扬扬的“不明飞船抵达水星”的消息,常看科幻影片的青青唱歌似地喊:

“这是飞碟,不,是宇宙虫洞,是E·T外星人!爸爸,快去看看!”

她拍着小手在座位上窜跳,妻子笑着按住她,为她拴好安全带。于平宁在后视镜上看到了这一幕,妻女的这帧遗照从此永留心中。一分钟之后,路灯突然熄灭,汽车也突然失控。他赶紧切换到手动档,但他随之觉得天旋地转,陷于半昏迷状态,失去操纵的汽车冲过护栏,撞在隧道口。

在这场车祸中,只有于平宁检了一条命,但身上、脸上留下十几道伤痕。妻女火化前,浑身缠满绷带的于平宁不顾医生劝阻,来到停尸房,在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前守了一夜。那焦黑的干缩的身体,就是笑语盈盈的妻子和妙语解人的女儿吗?……第二天早上,同事们拉走了石像般的于平宁,发现他额边新添了一绺耀眼的白发。

世界政府非常重视这件事,派了一个精干的班子来处理,由一个俄国人伊凡诺夫带队。伊凡诺夫测试了他的神经系统,发现他的意志十分坚强,观察力很敏锐,便祥细记录了他的证言。他告诉于平宁,K星人是一星期前抵达水星的,他们看来并没有打算正正当当地拜访地球。不久前曾在几处发现飞碟,行迹飘忽鬼祟。由于它们对雷达基本是隐形的,所以极难发现。这是首次发现他们通过时空虫洞来劫持地球人,虽然没有成功。

伊凡诺夫苦笑着说:“地球政府确曾准备欢迎外星文明使者的光临呢,但显然他们不是来做客的。”

在那之后,新闻界关于K星飞船的报道迅速降温了。几天后,反K星间谍局匆匆成立,隶属于世界刑警组织。伊凡诺夫打电话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于平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舍弃了待遇优厚的驾驶员工作,只带着盥洗用具向反K局报到。

酒劲开始上涌,是一种舒适的疲倦感。今天喝得太过量了,如果知道要赶长路,他不会这么放任自己的。他长舒懒腰,迅速抓握手指,让骨节啪啪脆响。这是他的习惯,是消除疲劳的一种办法。他揉揉眼睛,知道今天不能再坚持了,便把档位切换到自动导航档,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车便根据卫星信号自动行驶。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车流如潮,大灯和尾灯组成一白一红、逆向行驶的两条河流。于平宁把驾驶椅放倒,扎牢睡眠安全带,很快进入梦乡。他梦见了妻女,她们在欢快地叫喊,一道光柱穿着七彩光环向她们压来,漂亮的光环在梦中显得怪异可怕,就象一条窥伺猎物的金环蛇。他想冲出去拯救妻女,手脚却不能动弹,直到光柱把他吞没……

醒来时已到临潼了,路旁的广告牌向游人介绍这个旅游胜地,“华清池的温泉能洗去你的千里风尘”!睡了这一觉,他觉得精神发焕发,有一种勃勃的新鲜感。但他随即回想起那个梦境,目光顿时阴沉下来。

那个梦境似乎隐喻了他们的处境。在K星人的高科技间谍手段下,地球人几乎是无能为力的,就象手握砍砸石器的尼安德特人同坦克作战。反K局只有以十倍的果决,百倍的献身,才能勉强维持一种苟安局面。

有时于平宁不无悲伤地想,反K局简直就象二次大战中的神风特攻队,是一群只问奋争不问成功的自杀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残忍,无法无天,也就可以原谅了。

他在晚上12点赶到位于西安西北阿房宫遗址的反K局办事处,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换乘直升机直飞西南。反K局总部和特别行动处设在一起,也是位于一座掏空了的山腹,离太白山不远。警卫对于平宁作了严格的安全检查,说:

“欢迎上校同志,局长在办公室等你。”

新田鹤子一看见于平宁,立刻惊喜地站起来。她身材娇小,眼睛很大,月牙眉,似乎永远带着笑容。她以情人的敏锐发现,今天于平宁肤色光鲜、眼睛熠熠有神,这使她十分欣喜。她向于鞠了一躬,低声说:

“局长在屋里,一直在盼着你呢。”

于平宁从她的殷殷目光中读出了期盼。他揽过鹤子,在她额上印了一吻,鹤子脸红了,心中甜丝丝的。

伊凡诺夫是个大块头,头发已经花白,但脸色红润,手掌坚硬有力。他在给小于回礼时颇感欣慰,这次于平宁气色很好,象“新摘的葡萄一样新鲜”。往常可不是这样,在酒缸里泡了一星期后,他总是显得烦燥颓唐,要两天后才能恢复。反K局超强度的、生死不容一发的工作,使所有人都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他们只有在短暂的假期里喘口气,在海滨、滑雪场和女人胸脯上得到松弛。只有这个于平宁,每逢假期就把自己禁锢在对妻女的怀念中,他的思恋历三年而不稍衰。伊凡诺夫也是一个老派的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对于平宁的假期酗酒从不多指责。

于平宁的工作也的确无可指责,在假期中积聚的对妻女的思念和对K星人的仇恨,会转化成无穷无尽的工作动力。

屋内还有一个人,便装,黑发,身材颀长,个头和他差不多,肩膀宽阔,衣着整洁合体,正含笑看着他。于平宁走上去,亲切地捶捶李剑的肩窝。反K局有三个大的下属单位,所谓鼎足三立。一是特别行动处,由于平宁负责;二是01基地,安全工作由李剑负责;三是快速反应太空舰队,由祖马廖夫负责,那儿有十艘太空飞船,可以在10分钟点火升空,飞向水星执行攻击行动。在发现了K星人的狼子之心后,地球政府曾组织了一次偷袭,但全军复没。此后地球政府又装备了这种更先进的KG型飞船,做好一切准备,但始终按兵不动。

囿于严格的保密限制,三个单位互相之间的接触不多,但“三剑客”互相都很了解,是神交已久的朋友。将军说:“事态紧急,李剑上校开始介绍吧。”

李剑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事情经过,讲了1分48秒的雷达盲区;讲了驾驶员手表正好是1分48秒的迟慢;还有目击者描绘的光洞。伊凡诺夫插话说:

“又有3名猎人和旅游者提供了证词。他们没看见我们的飞碟,但看到了那个光洞,他们的描绘与司马先生的描述一模一样。所以,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了。”

李剑说:“几点异常加在一块儿,促使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所以将军把你召回来。我已暂停了01基地的试验,遁词是接到了不利于实验的情报,要进行一次安全检查。”

于平宁怀疑地说:“K星人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他们难道独独忘记把驾驶员的手表拨快1分48秒,以补回时空隧道中的时间缺损?”

李剑苦笑道:“我和你有同样的怀疑,但01基地的重要性不容我们有丝毫侥幸之心。从另一方面看,K星人偶尔的疏忽也并非不可能,尽管他们的文明高得不可思议。人类在管理猴群时不是也会忘记锁笼门?当然,也可以假设只有驾驶员被吸进时空隧道,但我想不大可能。K星人不会放过六名杰出科学家而去劫持一名普通驾驶员的。那么,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况:K星人劫持了全部的7个人,但实际目标是6个,于是他们恰恰忘了把第7个人的手表拨快。”

于平宁把他的话又梳了一遍。李剑的推理还不圆满,有一些环节比较牵强,但1分48秒的巧合及多个证人证实的时空虫洞都是难以忽视的疑点。在他的第六感官上,一个警告灯开始急促闪亮,告诫他危险已经临近,而他的直觉向来是准确的。他说:

“好吧,我来问几个问题。第一点,你们怀疑‘天使长’号飞碟上的7人被掉包?或其中一部分被掉包?”

伊凡诺夫和李剑互相看看,坚决地说:“我们是这样认为。”

“第二点,你们为什么不把6个人或7个人隔离开来作严格的审查?我们已发展了新式测谎仪,对K星复制人的心理也有了深入研究。”

李剑再次苦笑:

“你的问题表明你对K星人的最新生物间谍技术还不了解。将军阁下,”他不满地说,“我早说过,反K局内部过于严格的保密制度只能蒙住自己的双眼。我介绍一点内情吧,尽管这多少泄露了01基地的研究方向。K星人过去劫持地球人后,送回来的是一个模样相同但内心不同的假冒者。如你所说,咱们辩认这种白皮黑心的间谍已经不困难了,也果决地处死了一批。看来K星人改变了策略,我们后来发现,他们送回来的是白皮白心的真人,与原型一模一样:外貌一样,包括指纹、声纹、脑纹、体臭等;内心一样,包括童年的隐秘记忆,对亲人的挚爱以及对K星人的仇恨等。”

“当然,如果真的相同,K星人就不会这么费心费力了。复制的生物机器人在意识深处藏有一个指令,也就是K星人要达到的某个目标——比如说,窃取01基地的成果并摧毁这个基地,这样,复制人就能锲而不舍地朝这个方向前行。但是,”他阴郁地强调,“这个目的是潜意识的,复制人本人并不知道。就象中华鲟和大麻哈鱼按照冥冥中的指令本能地向生殖区域回游,就象一个蒙懂婴儿知道摄取食物来求取生存。而且,当复制人执行这条指令时,会找出种种理由,找出他作为地球人认为正当的种种理由。因此,即使把他们送入最先进的测谎器下考验,也不会露出破绽。只有在造成既成事实后,这个间谍才可能暴露,不过对我们来说为时已晚。对此我们暂时还无能为力,我们只知道某处有炸弹,却连定时器的嚓嚓声都听不到。”

他描绘的阴森图景令人不寒而栗。三个人都面色阴沉。于平宁苦笑着说:

“你的话几乎让我同情这些第二代复制人。他们在为K星人毁灭地球,但至死还认为自己是为地球尽忠。”

伊凡诺夫阴沉地说:“没错。但愈是这样才更危险。”

“第三点,让我干什么?”

李剑看看将军。伊凡诺夫简单地说:“你去找到他们,尽量加以甄别,然后把复制人就地处决。”

那条环节怪异的光蛇,杀死他们!……于平宁冷笑道:“让我一个人去区别真假猴王?我是地藏王脚下的灵兽‘谛听?’你们把这颗热栗子推给我,叫我承担误杀好人的罪责。”

伊凡诺夫冷冷地说:

“罪责由我承担好了。我们既无法准确区别,又没有理由关押他们。但是,一旦某个复制人混入01基地,他就能轻而易举地破坏它。要知道,从种种迹象看,K星人发动一场战争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了,而在01基地的研究成功之前我们只有狠下心肠。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在反K局里不适用,我们是采取有罪推定——对可能是K星间谍的人,只要找不到可靠的豁免证明,就一律秘密处决。”他对于平宁闷声说:

“我可以下一个处决7人的手令。这样你就没有责任了,相反,只要你能区别出一个无辜者,就算是你的功德。这种方法你是否觉得心理上比较安宁?”

于平宁不再说话。他知道老伊凡诺夫从本质上讲并不是残忍嗜杀者,是严酷的事态逼迫他违犯本性。那些怪异的光环在眼前飞舞撞击,一片惨绿的光雾,仇恨在于平宁心里逐渐膨胀。杀死他们!……于平宁闷声说:

“驾驶员我不管。”杀死一个普通的驾驶员绝不在我的使命之内。

伊凡诺夫望望李剑,颌首道:“好吧。他的身份不一样,可以长期关押。”

“六个人都在基地吗?”

李剑说:“不,在基地里处决他们震动太大。将军和我商定,给六个人一个短暂假期,借口是基地要做一次安全检查。这是六个人的国籍,家庭电话,地址,还有照片。”

于平宁接过纸条,上面有五男一女,其中一个亚美尼亚人,一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一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我先从美国人开始,最后解决国内,让自己的同胞多活两天。你们不会反对我的这点私心吧。”他苦涩地开着玩笑。

三个人又商议了一些具体事项。李剑告诉他,01基地的科学家都有一个护身符,是圆形的微型电子装置,可以用卫星定位系统寻踪持有者,持有者也可向卫星求援。“这个小圆片向来是形影不离身的,所以你的追踪十分容易。”李剑苦笑道,“这件事实在具有讽刺意义,它本来是保护科学家安全的器具,现在反过来使用了。”

伊凡诺夫说,这次行动代号为“核桃”,除了世界政府的少数知情人外,对各国政府保密,“因此,你不能指望各国情报部门的配合。相反,还要时时提防他们,提防新闻记者。另外,你不能携带武器通过各国的入境检查,只能就地解决了。”

“没有问题,我对黑社会十分熟悉。”

伊凡诺夫给了他5000美元、5000元世界共同货币的现金,又给他一个信用卡:“这个信用卡可在任何银行兑换现金,金额没有限制。”

于平宁接过现金和信用卡,问道:“如果六个人都是复制人——我是说假如,假如六个人都被处决,难道不会影响01基地的研究?”

李剑苦笑道:“哪能不影响?但总比混进一个K星间谍好。01基地早就为这几个科学家配了B角,正是防备不测事故。再说,那项研究已经接近成功了,所以影响不是太大。”

临分手时李剑紧紧握着于平宁的手说:

“将军对你评价极高。我真心希望你用非凡的直觉,从6个待决犯中甄别出几个无辜者来,多少减轻我的自责。当然,甄别结果要绝对可靠。”他随即补充道:

“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要把我的话看成要求。我只是在淌几滴鳄鱼的眼泪。”

他的声音沉闷,忧伤和自责十分真诚。于平宁没有说什么,同他再次握手。将军送他到门口,打开那扇沉重的栎木门时,老人微带伤感地说:

“小于,我快要退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我的思维已经迟钝,不能胜任这项工作了。小于,好好干。”

他没有说他已经建议上司破格提升于平宁,接任他的位置。于平宁把感动藏在心底,默然同老人握手,拉开房门。

走出房门,他就把在屋中的苦涩沉闷收藏起来,他只能让下属看到一个冷静自信的于平宁。将军的机要秘书刘若红正在与新田鹤子闲聊,两人在咯咯地笑,看见于平宁出来,刘若红眼睛一亮,问:“上校阁下,你回来了?这里有人想疯啦!”她看看鹤子,大笑起来,随后又关心地问:“又要出去?”

于平宁含混地说:“一个短差,很快就回来的。”

刘抿嘴一笑:“好,不打扰了,我要给将军送文件呢。”

现在,鹤子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于平宁每次出去都是和死神搏斗,他笑容轻松地从这里走出去,很可能就不会再回来,所以她的羞怯中多了一些母爱的情感。于平宁把她揽过来,准备象往常那样同她吻别,但鹤子推开他,突兀地说:“你还从来没有请我去作客呢。”

于平宁略有些吃惊,随即笑起来,知道自己这回不能再逃避了。他从钥匙串上取下公寓的房门钥匙,递给鹤子:

“呶,给你。你先去吧,我处理一些公务后才能回去。”

等于平宁回家时,小小的公寓已经变了。他素来有洁癖,清洁女工把他的公寓整理得一尘不染。但一个男人的房间未免刻板沉闷。鹤子只是给屋里加了一些小小的点缀,这儿吊一串风铃,那儿设一盘吊兰,桌上放一盘疏密相宜,苍翠淡雅的文竹,配着紫色砂盆,屋里的气氛顿添几许温馨。

鹤子正在厨房里忙碌,说:“你不用进来了,饭菜马上就好!”于平宁便在厅内踱步,欣赏着鹤子的匠心。他忽然看见君子兰下多了一幅镜框,是妻子和女儿早年的照片,女儿刚过周岁,憨态可掬。妻子斜着身子望她,目光中尽是爱意。他不由得捧起镜框,为鹤子的用心细密而感动。

鹤子已在餐厅摆好饭菜,出来唤他。于平宁笑着问:“你从哪儿弄的照片?”

鹤子笑道:“女人只要有心,没有办不到的事。吃饭吧,我做了两个日本菜,两个中国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饭桌上,于平宁对生鱼片、虾子冬笋、麻辣豆腐及寿司米饭赞不绝口。鹤子不怎么动箸,只是含笑看着他,加一句“承蒙夸奖”。她新浴过后,云鬓蓬松,酡颜晕红,于平宁有些不能自持了,他忽然发现:

“怎么没拿酒呢?”

“不,我不想让你喝酒。于君,”她一字一顿地说,“希望你能从丧妻失女的哀痛中解脱出来。找到新的爱情是对尊夫人的最大安慰,相信她的在天之灵肯定会赞成我的话。”

于平宁领会到鹤子的拳拳爱心,他推开饭碗,把鹤子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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