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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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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是在288年前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发生的。那时,拉姆斯菲尔正指挥着俄亥俄级奇顿号战略导弹核潜艇做一次例行的巡航。他们从美国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潜艇基地出发前往南中国海,那个新崛起的国家是参谋长联席会议所拟的重点防范国家名单上的第一名。10天以后,潜艇行至太平洋中部海域里,这儿离中途岛不远。

这艘潜艇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生畏的武器。虽然自从1991年布什总统下令后,核潜艇巡航时一般不再装上全配置的核武器,但奇顿号上仍保持着最低强度的核威慑力。它载有两枚带核弹头的海神C3型多弹头导弹,四枚带W-80(20万吨级小型核弹头)的巡航导弹,这6件武器足以把1000万人送入核火焰的地狱。如此可怕的武器掌握在一个37岁青年的手里,使他有一种上帝般的满足感和责任感。他总是庆幸,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掌握在民主政体的手里,而不是掌握在狂热的教旨主义者、独裁者和狂人手里。这是文明社会的幸运,是人类的幸运。不要忘了,历史上有太多的反面例子,盛极一时的文明国度却亡于野蛮部族的手中,像古埃及、古希腊、古巴比仑、宋朝和明朝的中华帝国,等等,举不胜举。

6月21号——人类历史的钟表在这儿停摆——他像往常一样,在潜艇里进行巡视。艇里非常安静,士官们见到他,都只点点头,至多低声交谈一句。核潜艇的最大威力是它的寂静,是它的隐蔽性和突然性。而潜艇的安静除了由机械上的高科技措施作保证外,也要靠艇员的训练有素,所有艇员们无论是吃饭还是放大便器盖,都是轻手轻脚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达到美国潜艇的寂静水准,冷战期间,一艘美国核潜艇与苏俄的核潜艇相遇,为了取得尽可能多的敌方资料,美国潜艇悄悄跟在苏俄潜艇之后行驶了很久,甚至在它的上部和下部空间穿行,对方竟然一直未能发现,这次成功在军界被传为美谈。

巡视完毕,他回到艇长室,这是潜艇上最“豪华”的地方,实际上是只容一人的狭小房间。桌子和抽屉占了大部分空间,一张可折叠小桌,两把椅子,一张单人床(这是全艇唯一没有上下铺的床了),桌上放着和全艇联络的通讯工具,最重要的工具是一个多功能显示器,可以随时显示船位、航向、速率和潜深,以便他夜间醒来可以不开灯就了解全艇的情况。睡觉前,他拿起一本克莱西的小说《追杀红色十月号》看了一会儿。这个作者称得上是一个怪才,他完全没有潜艇生活的经历和背景,仅仅通过公开渠道搜集资料,但这些资料竟然十分翔实,有关潜艇的战例写得基本合榫合卯,令人惊奇。当然,这是对外行而言,作为一个潜艇艇长来看这本小说,他会时不时地作者的一些虚构感到好笑。他看累了,同值更官、副艇长乔塔斯少校通个话,乔塔斯说一切正常,他拧灭台灯睡了。

两个小时后,朦胧中感到潜艇在上浮。这是潜艇的例行日程。潜艇的定位是靠两种装置,一种是在艇内使用的惯性导航装置,可以依已知的潜艇位置描出一段时期内的轨迹,定位精度稍差一些。一种是海事卫星定位装置,利用24个低轨道卫星发来的信号定位,定位精度很高,可以把潜艇的位置误差控制在3米之内。但第二种方法的缺点是,使用时必须把天线(它装在潜艇的18号潜望镜上)伸出水面去接受信号,这时潜艇最容易被敌方发现。实际操作中是两种装置结合使用的,这会儿该使用后者了。

潜艇以一个小角度上浮,然后转为水平。他知道潜艇这会儿已经到了“潜望镜高度”,即水下60英尺,18号潜望镜此刻正在伸出水面。一切正常,他翻个身继续睡觉。就在这当儿,紧急通话器忽然响了,是副艇长的声音:

“艇长,紧急情况!”

乔塔斯少校也是位经验老到的指挥官,他的声音里没有惊慌,但声调非常急迫,显然是遇到了十分紧急的局面。拉姆斯菲尔答应一声,立即跑到控制室。控制室的所有人,乔塔斯少校,潜航官,值更上士,平衡翼操作手和舵手,全都面色凝重。他首先扫了一眼声纳显示屏,上面的黑色竖纹表示附近并没有水面舰只或潜艇,18号潜望镜已经升起来了,镜头内的海面空阔而平静。乔塔斯简短地向他解释:

“收不到卫星的定位信号。”

拉姆斯菲尔的第一反应是:潜艇的信号接收装置是否出了故障,但他知道,乔塔斯肯定已经做过这些检查了。乔塔斯补充一句:“收不到任何信号,这片空域是是无线电波的真空。”

拉姆斯菲尔打了一个寒颤。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那除非是……有人按照一个精心布置的计划,击毁了地球上空的所有通讯卫星,甚至对这一片海域进行了无线电屏蔽。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但如果它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全球性的战争。拉姆斯菲尔没有犹豫,没有心存侥幸,凭着军人的本能,立即下了一连串命令:

“急速下潜到极限深度,然后左满舵,速度前进四。”

潜航官打开压载柜的管路,海水涌进压载柜,潜艇以极限下潜角度迅速下潜,在逐渐增加的海水重压下,潜艇的钢铁外壳噼噼啪啪地爆响着。潜艇下潜至水下430米,然后改变航向,全速离开这片海域。拉姆斯菲尔又下达了后续指令:

“做好海神(导弹)的发射准备,带核弹头,目标……”他咬着牙说,“暂时锁定在北京、上海、东京和大坂。”

这种导弹的射程是2500海里,以潜艇目前的位置,只有中国和日本在射程之内。全艇的131名官兵从这些命令中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有条不紊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乔塔斯没有干扰他的命令,但此刻正疑虑重重地看着他。拉姆斯菲尔苦笑着,他也不相信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历史上有多次不宣而战的战例,但任何突然的战争都有它的前兆。依目前的国际形势来看,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发生世界大战的可能。美国的军力超过了世界上其后六个军事强国的总和,即使这六个国家订立了一个卑鄙的协定,他们也不敢对美国宣战啊,何况这六个国家中大多是美国坚强的盟国。

一句话,他绝不相信战争会突然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地球上空的24个低轨道卫星和其它卫星绝不会同时出现故障,全球范围内的无线电静默更是一个极为不祥的征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某个国家发明了能在瞬间破坏全球通讯的秘密武器,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于是它相信可以在一场不宣而战的突然袭击中获胜。乔塔斯一直沉默着,这会儿突然说:

“艇长阁下,请慎重行事。”

潜艇是一个特殊的封闭环境,在这儿,官兵的等级关系不像其它兵种那样森严,此前乔塔斯和他一直以名字相称。所以,单从乔塔斯的称唿中就能感觉到他的话的分量。拉姆斯菲尔知道,只要他下达发射指令,地狱之火就会狂扫这几个大都市,上千万人会在瞬间死亡,死神不会区分白发老人或是正蹒跚学步的幼童,是杀人狂魔还是吃斋念佛的善士。熔融的墙壁上会留下人的身影,烧融的柏油路嵌着没有了主人的高跟鞋……他庄重地说:

“放心,我会慎重行事,这些命令仅仅是预防万一。现在,等总统的命令吧。”

潜艇已经很好地隐蔽了行踪,现在,他们等着从低频通讯中传来的总统的命令。极低频和超低频通讯依靠海水做媒介,不容易被干扰。艇尾装备有TB-16和TB-23型拖曳式声纳,有几千码长,就是用来做超低频和极低频通讯的。但这两种通讯方式非常低效,超低频通讯平均30秒才能传过来一个字母,极低频好一些,勉强可以用来做电传通讯。平时,这两种方式都是辅助的,只用来指示他们升起潜望镜,接收中短波范围的通讯。

在如此严重的全球性的事变中,按说上级的指令会立即下达,但这次他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这个长时间的空白让他们心中的不祥感越来越浓。在灼人的焦虑中,低频通讯终于有了信号。其中极低频通讯的质量太差,打出来的传真难以辨认。他们只好耐心地等着超低频接收机上蹦出的一个个字母:

“潜……艇……立……即……下……潜……至……极……限……深……度。”

乔塔斯钦佩地看看艇长,看来艇长的决策是正确的,他至今不知道事变的真相,但凭直觉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基地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指令?真的发生了世界大战?他们焦灼地看着接收器。又过了很久,接收器上蹦出这样的字符:

“不……是……战……争。重……复,不……是……战……争。”

两个艇长都吁出一口气。他们不用按下导弹的发射按钮了,不用为上千万人的死亡而受良心谴责了。但下面的字符把他们抛入更深的恐惧中:

“天文灾变。近距离超新星爆发。宇宙射线暴和紫外线暴。地磁场消失,电离层消失。臭氧层消失。超剂量幅射,地面上所有人和动物将在几天内死亡。潜艇停留在极限深度待机。”

最后一句话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军事通讯中的:“上……帝……保……佑……你……们。”

两个艇长抬起目光看着对方,他们的脸色都像死人一样惨白。

其后,极低频通讯的质量改善了,一份份文传为他们描绘出了更详细的图景。是一颗近在咫尺的新星爆发,距地球只有八光年,以天文学的标准来讲,可以说是地球的隔壁邻居了。但由于在这个方向上恰巧有浓厚的宇宙尘埃,天文学家们一直没发现这颗隐藏在卧榻旁的灾星。在死亡中挣扎的天文学家们都表示出深重的负罪感,是他们的失职和无能造成了人类目前的悲剧。只有一位美国的天文学家斯蒂夫在临死时说,他曾怀疑这片宇宙尘中有隐藏的星体,但要想研究它需要更强大的望远镜,而他申请的建造经费多次被否决,理由是资金紧张。“其实,裁下一艘核潜艇上12枚导弹的费用就足够用了。”他说,“一直到21世纪,人类还每年花费上万亿美元来制造杀人工具,各个国家你追我赶,乐此不疲。从这点上说,人类的灭亡真的是咎由自取。”

艇上的132名官兵更关心的是亲人的生死。但文传中说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希望。生活在地面的人,以及动物,都接受了超过4000拉德的幅射,甚至高达7000拉德,他(它)们都会在几小时内或几天内死亡,只有某些低级动物和植物的抵抗力强一些,但对于这些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研究了。人类存续的唯一希望,是那些此刻在几百米的岩下、水下的人。也许岩体和水体能起足够的屏蔽作用。这一点没人敢完全确认,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所有潜艇官兵、煤矿工人和中微子观测站人员,此刻都要原地不动,等着这阵射线暴过去后再返回地面。

拉姆斯菲尔下达了新的命令:取消导弹的发射准备,潜艇以35节的最高速度向圣地亚哥基地返回,但要随时保持在430米的极限潜深。潜艇在漆黑的海水里向东驶回,与基地的低频通讯一直保持着畅通,这是132名官兵的唯一安慰。三天后的电传中说,宇宙射线的强度已经迅速回落,但由于地磁场已经消失,失去了对宇宙射线的屏蔽作用,所以,即使来自死星的射线暴完全消失,地球上的宇宙射线也不可能降到安全程度。还有,臭氧层消失,大气被加热后部分逃逸,地球上的大气压已经降低30%。这些都导致过量的紫外线幅射,尤其是高能量波段的C紫外线。一句话,在至少数百年内地球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至少陆地上不适合人类居住。至于地球环境将来能否自愈,在多长时间后才能自愈,现在没人能断定。

这些消息使艇内的气氛日益绝望。在战争中,潜艇部队是所有兵种中伤损率最高的,所以,只要一走进潜艇,你就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时他们至少知道为什么而死!他们的死是为了亲人能活下去。而现在,他们活着,而亲人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挣扎。而他们却只能呆在400米深的漆黑的水下,呆在这个封闭的钢铁棺材里,这是比死亡更难忍受的痛苦。拉姆斯菲尔尽力保持着自己的镇静,比平常更频繁地在艇内走动,与士兵们交谈,尽量安慰他们,以自己的平静来化解他们的绝望。但他知道,这种深重的绝望不是几句话就能释解的。

尽管文传中的消息越来越使人悲观,他们仍如饥似渴地盯着低频接收器。拉姆斯菲尔十分敬佩通讯器那边的基地工作人员,他们的亲人也都是同样的境遇吧,他们本人这会儿可能已经脱发、呕吐、浑身溃烂……不能进食、没有一点力气,但他们仍在自己的岗位旁坚持着。

6天后,潜艇到达了美国西海岸的大陆架,再往前,海水就没有400米深了。拉姆斯菲尔命令暂时在此停泊,等候进一步的指示。艇内一切保持着表面上的正常,作息仍按18小时的节律(潜艇上一向是工作6小时,休息12小时),厨师仍为他们准备着豆类沙拉、牛排和蟹脚。430米的水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声纳显示仍有大群的海洋生物在照常活动,它们的生活节律没有改变,这对于潜艇中的人员多少是一个安慰。

不久,上士巴斯多和下士考普勒找到他:“艇长,请你同意我们回到陆地上去侦察。”

拉姆斯菲尔看看他们的脸色,两人的表情还保持着平静,但从他们的目光深处,可以看出他们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拉姆斯菲尔知道他们的决心不容更改,但仍委婉地劝说:“你们知道,陆地上宇宙射线仍处于危险水平。”

“知道。但我们迫切想知道国内的状况,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生死确实无所谓了。让我们去吧,为大家先探探路。”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与副艇长商量一下,答应了他们。“好,你们去吧,但潜艇不能浮出水面的,你们得使用史坦克头罩上浮,我只能让潜艇短时上浮到海面下400英尺的位置。我要为全艇的生命负责。”

400英尺(120米)的海水深度是史坦克头罩的使用极限。两人同意了,拉姆斯菲尔命令潜航官让潜艇上浮。潜艇的钢铁外壳又开始了噼噼啪啪的爆响,在呈15度倾斜的船舱内,两个离船者巡行一次,同所有同事紧紧拥抱,大家都知道这恐怕是一次永诀了,互相道说了了简单的祝福。潜艇到达海面下120米时停止上浮,两人同拉姆斯菲尔告别,带上救生筏和史坦克头罩走进前救生舱。这种头罩可以让海员在上浮时能够唿吸,因为,在海水压力急剧降低时,如果海员屏住唿吸更容易得减压病。

救生舱下面舱口盖关闭,上面舱口盖打开,海水在一分钟内灌满了救生舱。两人连同救生筏快速向海面上浮去,而潜艇同时开始下潜,最后仍停在430米深度。

他很想使潜艇上浮,升起潜望镜,目送两人上岸。但他知道自己无权这样做,他要尽量减少潜艇受超量幅射的可能,艇上这130名官兵的生命现在比什么都贵重。这件事颇有讽刺意味:核潜艇本来是威力强大的杀人武器,但它的生命史已经完结,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供它杀戮的人群了。现在,阴差阳错的,它反倒成了130条生命的保险箱。

巴斯多和考普勒临走时答应,一有办法就同潜艇恢复联络,但此后他再没有听到两人的任何消息。

他们没有在深海等待多少时间。当天,6月29号下午两点,极低频通讯的一份电传到了,上面写着:

“奇顿号6月29号下午5点整浮出水面,有飞机接拉姆斯菲尔舰长来亚利桑那州,总统召见,潜艇仍下降到极限潜深处原地待命。”

这份命令在全艇激起一阵兴奋之波。它说明,至少总统还活着,国内的指挥系统也没有瘫痪,也许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拉姆斯菲尔没有士兵们那样乐观,心中的疑虑反而更加重了。他同乔塔斯作了职务的转移,早早穿上一套崭新的海军服,佩上潜艇军官的金色海豚胸章——那时他绝对想不到,他的后半生会与海豚连在一起。5点整,潜艇准时浮出水面,一架带着副油箱的可变矢量X-35战斗机同时出现在天空。飞机垂直下降,悬停在潜艇的上方,垂下一架软梯。拉姆斯菲尔同乔塔斯拥别,顺着软梯爬上去。戴着头罩的驾驶员用手势告诉他,后座上有他的飞行服和头罩,便驾机向高空爬升,然后向东方飞去。

在跨越美国西部的一个小时内,驾驶员没有同他交谈过一句话。飞机是在云层之上飞行,但即使在这个高度,他也感到了大地上的死亡气氛。空中没有一架班机,从云眼中望下看,地上没有任何运动着的火车、汽车,海里和河里没有轮船。飞机是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的,所以机后的夕阳很快地向下滚落,它用血色光芒拖拽着云层,好像很不甘心自己的坠落,但还是很快消失了。现在,飞机下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绝对的黑暗,没有一丝亮光!而在过去,各个都市的夜晚是何等辉煌啊,通天彻底的光亮甚至干扰了候鸟的辨向能力。

不用说,全美国的电力系统,还有交通、通讯和所有系统都已经瘫痪。飞机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尽目力向东南方向望去,在那儿,在他无法看到的佛罗里达的坦格市,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有他的父母。他们到底是死是生?能否有机会与他们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念头啃着他的心房,令他一阵阵揪心的疼。

机上气氛太令人窒息了,拉姆斯菲尔很想问几句话,不过他最终没有说,恐怕干扰驾驶员的工作。地上一片漆黑,肯定飞机的导航系统已经完全瘫痪,现在,飞行员纯粹是靠个人的经验和意志力在飞。大约飞行1000公里后,前边出现了灯光。这片灯光太微弱了,不过,在绝对的黑暗中,这片灯光还是满惹眼的,也在他心里注入温暖的感觉。

飞机打了一个照明弹,少顷,地上燃起三堆大火。那儿无疑就是降落地点了。飞机改变了矢量喷管的方向,向下方喷着燃气流,缓缓降在一块空地上。灯光太暗,拉姆斯菲尔无法辨别这儿是什么地方。地面上有一个人迎过来,驾驶员取下头盔,对拉姆斯菲尔说了头一句话:

“拉姆斯菲尔,上帝保佑你。”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直到这时,拉姆斯菲尔才知道飞行中为什么他一直没有说话。驾驶员露出来的脸部已经溃烂得失去人形,想来身上也是同样。他能够坚持着把飞机开回来简直是奇迹。现在,驾驶员坐在那儿不动,可能连走下飞机的力气也没有了。迎接拉姆斯菲尔的那人也不比驾驶员好多少,他同驾驶员握手,简单地致了谢意,驾驶员疲乏地挥挥手,显然是说:去忙正事吧,我已经尽力了。

那人带拉姆斯菲尔下到一个很深的地下室,是徒步走下去的,电梯肯定停用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气喘吁吁,拉姆斯菲尔扶住他,连拖带拉地帮他走完这段路。那人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又微弱地补充一句:

“你看来很健康,总统和我可以放心了。”

他们走过一个极为宽阔的大厅,首先入眼的是一个环形屏幕和环形的控制台,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仪表和按钮。拉姆斯菲尔悟到,这儿是设在亚利桑那州地下的美国战略指挥部。不过现在这儿没有一个人影,临时照明的微弱灯光照着死的控制台,仪表灯都不亮,屏幕也是黑的。那人没在这儿停留,继续向前,到了一个办公室。他在门前站住,把气喘匀,说:

“总统在里边等你,请进,拉姆斯菲尔先生。”

他扭开门,灯光从里面泻出来。巨大的半圆形办公桌,豪华的摆设,几株粗大的铁树和天竹葵,地上是精美的波斯地毯。但屋子中央有一个简陋的单人庆,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并不是他所预想的总统召见的阵势,弗莱明总统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一位医生在照料他,除此之外没有那些前唿后拥的随从。总统的病情很重,那位医生也是同样的状况,他们的头发已经脱光,全身溃烂,脸色死白,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似乎都需要调动全部的气力。看了第一眼后拉姆斯菲尔就悲哀地承认,总统和他的医生都已经浸泡在死亡之中,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了。弗莱明总统看见了衣冠整洁、精神奕奕的拉姆斯菲尔,立即精神一振:

“好,我终于看到一个没有遭受幅射的人。这让我太高兴了。喂,”他对医生和带拉姆斯菲尔进来的那人说,“你们的职责已经完成了,你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你们的谢意。现在,请你们自便吧,”他笑着加了一句,“我的职责也快完成了。”

那两人没有耽误,同总统握手告别,又向总统鞠躬。他们转向拉姆斯菲尔,低声说:“再见,不,应该是永别了。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他们随即离开地下室,也许,他们要赶着去同家人见最后一面。现在,庞大的地下指挥部里只余下他们两人。总统说:“拉姆斯菲尔中校,非常高兴我能熬到与你见面。咱们言归正传,赶快交待后事吧,我的生命力已经到头了。”

拉姆斯菲尔觉得喉头发哽,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正容说:“请讲吧,总统阁下,我会尽一切力量完成你的嘱托。”

弗莱明总统的谈话时断时续,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拉姆斯菲尔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总统显然正在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力。

他说,这次天文灾变太突然了,人类根本没有任何预防能力。如果人类历史还能传下去,那么应该有这样的记载:弗莱明是一个渎职的总统,他没想到裁减几艘核潜艇或隐形飞机来加大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如果早一点(哪怕早几年,早几个月)发现这颗死星,至少人类还能做起码的准备,也许能用坚固的掩体来保存少量的人类精英。当然,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他说,凡是在地表的人们都没有丝毫生存的希望,不管是在地下室还是在山洞里,因为这次宇宙射线暴太强大了,足以穿透二三百米的物质,引起致命的次级幅射。“所以,不要对你的家人抱什么幻想了。”他怜悯地加了一句题外话。

拉姆斯菲尔的心里一阵刺痛,没有说话。

总统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那些在地面四五百米以下的矿工们、核潜艇船员、海底考察船船员、中微子观测站的工作人员,等等。非常可惜的是,当第一波强光和宇宙射线抵达地球后,所有的通讯卫星都被毁坏,电离层被吹散,无线通讯全部失灵;由于大部分计算机被烧坏,有线通讯也基本瘫痪。国家集中全部力量,才保证了核潜艇低频通讯的畅通。其它那些可能的幸存者不在我们控制之中,也许他们发现异常后立即回到地面了,那么他们同样在劫难逃,因为那场射线暴持续了5天之久。

他说,不知道人类还有多少残余。可能是50万,也可能是10万,甚至可能只有两三万。总统说,你是第一个回来的潜艇艇长,我把责任交给你了。从今天起,国家、种族都失去了意义,你的任务是尽量找到幸存的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利用原人类留下的物质基础,尽快地使人类复苏。

随着总统的谈话,一块块重铁压到拉姆斯菲尔的肩头,给他的担子太重了啊,他觉得快支持不住了。

总统说:这个灾变太突然,人类历史的弯子转得太陡,我无法为你提供什么建议,只有靠你自己去摸索了。我知道美国所有潜艇的艇长都是经过严格选拔的精英,相信你能干得很好。拉姆斯菲尔,接过这副担子吧。

拉姆斯菲尔问:“宇宙射线和高能紫外线的强度目前是在什么水平?”

总统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睁开眼睛。“拉姆斯菲尔,你问的恰恰是最关键的问题。据我能得到的最新资料,宇宙射线和C紫外线的强度还远远在安全线之上。健康人在空气中连续暴露七天至十天以上,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DNA断裂,足以致命。这恐怕是你们要面临的最大问题,你们不可能永远呆在地下或水下,总得有暴露在空中的时候呀。这暂且还是个无解的问题,你们慢慢想办法吧。”

总统显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生命力已经燃尽了。不过拉姆斯菲尔仍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但这股郁气一直积在腹中,不吐不快:

“总统,我想冒昧问一句:死光初抵地球时,是哪个地区首当其冲?地球24小时自转一次,如果最先受害的国家及时通知,地球背光面的国家可能还有12个小时以内的预警时间。总统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不必担心我会对那儿的人实施报复。”

总统闭上眼,沉默了很长时间。

“12个小时的预警时间根本不够。这并不是一场龙卷风,躲进地下室就可以了,所以,预警与否不影响事情的结局。而且,当时无线电通讯彻底破坏,很难进行洲际联络。不过……”他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呢。我可以告诉你,首当其冲的是非洲西部一个很窄的区域,但那儿缺乏及时报警的科技条件和意识。然后就是美国了。当我们从突然的震惊中醒来之后,确实还有条件向亚洲、非洲的国家提出警告,那时还有两条外交热线可以使用。可是……”他再次沉默良久,才苦笑着说,“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后世的褒贬呢。上帝太不公平,让美国首当其冲,人类中最富活力、最富民主精神的人将首先死亡。如果我们向地球背面的国家预警,可能只留下独裁者、宗教狂热者、金三角的毒贩。那些人得到消息后肯定先保护自己,不会管民众的死活。那么,明天的人类就太可悲了。拉姆斯菲尔,我不是说,不向其它国家提出预警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完全可能得出不同的决定。但时间确实太仓促了,突然降临的泼天大难、浓厚的悲情意识和歇斯底里气氛,这些都影响了众参两院的决议,也影响了我的决策,等我下决心要干时已经晚了。不管怎样,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人类的全体都承受了同等的苦难,也许这正是上帝的原意吧。”

在听着总统严厉地剖析内心(或者说对自我进行末日审判)时,拉姆斯菲尔心头一阵阵发凉。他没想到正是美国压下了灾变的消息。这事做得未免……也不能说那些议员们没有一点儿道理,如果12小时的预警导致人类只剩下一些渣滓,确实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不过,这些不急之务先放一边吧,他还有更迫切的事要考虑呢。

他很想向总统谈谈自己的另一点担心。无疑,在地下和深海的工作者绝大部分是男的,那么,在人类的残余中将是极端的性别不平衡,甚至幸存者中有没有一两个女性都是问号。不过,看着总统的脸色,他不忍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让总统平静地走完他最后的人生吧。想来总会有办法的,人类留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还有先进的科技,有克隆技术、基因改造和胚胎分割技术等。相信人类总会延续下去的。

他准备向总统告辞了。在他们谈话时,巨大的地下室里始终没有第三个人。拉姆斯菲尔原想,总统的随从可能此刻回避了,但谈完话他发现仍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在临时照明灯的昏黄灯光下,阴沉沉的屋子内只留下总统一个人。拉姆斯菲尔不忍离开濒死的总统,俯在耳边说:

“总统阁下,我要走了,我会记住你的嘱托,尽力保存文明的火种。你的随从在哪儿?我喊他们来。”

总统勉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没有人了,是我赶他们走的,你刚才见到的就是最后两个人。每人在死前都有一两件私人事务要处理吧。你不要管我了,快点走吧,外边还有一架飞机,可以把你送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的事。永别了。”

他合上眼睛,少顷又睁开眼,平静地说:“走吧,孩子。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他看着拉姆斯菲尔的眼睛,“不要回家。你的亲人必死无疑,现在更重要的是生者。你没有权利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长途跋涉中。”

拉姆斯菲尔的心被割开,又被撒上一把盐,但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答应。你放心吧。”

总统笑了笑,安详地合上眼睛。拉姆斯菲尔忍住泪水,向床上的人默默鞠躬,然后离开昏暗的大厅。孤独的脚步声敲打着周围的死寂。那架飞机在原地等着他,已经加足了油,但驾驶员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头盔里是同样惨不忍睹的面容。像前一个驾驶员一样,他没有做自我介绍,没有寒暄,只同他握握手,说:

“登机吧,拉姆斯菲尔先生。”他又加了一句,“你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愿上帝保佑你。”

飞机拉升过程中,拉姆斯菲尔回头感伤地望着下面的灯光。忽然之间,那儿灯光熄灭了,全美国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灯光熄灭了,下面是地狱般的黑暗。拉姆斯菲尔想,这是一个很贴切的隐喻吧,人类的文明之光已经熄灭,至少是暂时熄灭了,只余下少数幸存者,不知在多少代后才能把它重新点燃。灭绝的悲凉和创世的悲壮同时在他心中鼓荡着,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他回过头,不再往地下看,也没有往家乡的方向看。总统说得对,死人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幸存者。他肩上是一个比落基山更重的担子。

2

一年之后,134名代表在圣地亚哥国民银行的地下金库里聚齐。他们选这里当会址是因为这儿有厚厚的遮蔽,不是因为这里的黄金。自从文明崩溃后,金库的大门一直敞开着,成千块金锭堆放在那里,闪着妖异的光芒。有些金锭散落在地下,甚至散落在门外,估计曾遭过一次抢劫。但看来人们很快认识到,当人类社会不存在之后,这些金锭远没有面包和衣服有用,于是这些贵重的金锭受到彻底的冷落。

134名代表代表了20048个幸存的人。大部分是白人和黑人,有极少量的黄种人。美国人占了一半以上,而且,绝大部分是潜艇官兵。这说明,美国社会的效率远远高于其它国家,尽管在这场灾变中首当其冲,但它的高效率保住了很多人的生命。

这个数字低于弗莱明总统的估计,原因是多方面的。在很多国家中,那些躲过第一轮幅射的潜艇官兵或矿工没有得到及时的通知,所以,当他们发现地面上情况异常时,都急不可耐地回到地面或水面之上,这样,他们最终没逃过超剂量幅射。有些幸存的人精神失常了;有不少人义无反顾地回家去了,虽然明知道这次回家的跋涉将使他们长期暴露在危险的射线中,也明知道他们的家人早就死了,但他们还是要回家,要与家人死在一块儿。此外,也许还有一些幸存者,但至今没能同他们联系上。当全世界的通讯、交通、电力、媒体、食品供应系统全部瘫痪后,要想同所有幸存者建立联系,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20048个人。这个数字不算小,当年,非洲的人类祖先经中亚进入亚洲欧洲,其后的蒙古人种进入美洲,马来人到达波利尼西亚群岛,其人数大概都在两万左右,但那些先民们都很快繁衍生息,形成了昌盛的民族。人数少不是关键,关键是性别比例过于悬殊,拉姆斯菲尔常常盯着这个名单发呆。200048个人中只有五个女人,再把65岁的珍妮特除外,只余下四个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未来的人类要靠这四个女人来延续?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个中国女人覃良笛,两万人中唯一的生物学家。当时她乘“海龙王”号海底考察船在一万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考察深海生物,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她的专业恰恰是基因工程,这个技能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拉姆斯菲尔想,这场灾变中,上帝在60亿人中恰巧护佑了这个女人,说明他毕竟对人类有所偏爱吧。

覃良笛今年32岁,貌不惊人,身材瘦小单薄,眼窝较深,高颧骨,平时话语不多。她是最先一批和拉姆斯菲尔联系上的,此后的交往中有几件事让拉姆斯菲尔对她刮目相看。第一件事,在他们风尘仆仆在全世界各地奔波时,覃良笛的一身衣服总是整洁如新,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抽出时间来梳洗整容;但不久之后为了工作方便,这个很注意风度的女人却干脆剃光了头发,丝毫不在意同行男人的目光。这两件小事说明了覃良笛的个性,她思维明快,能鸟瞰大局而舍弃细节,在很多方面与拉姆斯菲尔相似。

很快,覃良笛成了他最得力的伙伴。

地下室里点着蜡烛,134名代表散在屋里,大部分人席地而坐,有人把金锭搬来垫在屁股下,有人斜倚在货柜上。拉姆斯菲尔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134名代表,为了这两万人的召集,他经受了多少艰难啊。副艇长乔塔斯也在,他代表着120名奇顿号潜艇的官兵(有10人不听劝阻执意回家了)。覃良笛立在他右边,用目光向他示意:拉姆斯菲尔,开始吧。拉姆斯菲尔缓缓地说:

“超新星灾变之后,人类的代表终于第一次聚到一起。在这个时刻,我不禁想到了可敬的弗莱明总统。他在死前强撑着病体召见我,委托我……”

他说得很动情,心中浮着上帝般的责任感,没想到这种气氛被破坏了,有人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是中国的一个煤矿工程师,叫张根柱,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他破口大骂道:“不要提那个老杂毛!狼心狗肺的家伙!他满可以向东半球的国家发一个警告,如果他发了警告,说不定还能多活十万八万人。你们这些心肠阴毒的白人鬼子!”

这番话一下子把会场气氛推到爆炸的边缘。乔塔斯立起来,怒视着这个没教养的人,南非的金矿矿工塞拉贝基则与张根柱站在一起。拉姆斯菲尔非常生气,不过,想起弗莱明总统曾说过的那句话:将死之人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他不免理亏,觉得底气不足。场面僵持着,最后是覃良笛来救了驾。她厉颜厉色地喝住张根柱: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你真煳涂,现在是算旧帐的时候吗?”她放缓语气说,“过去的是是非非一笔勾销吧,我们这两万人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现在,在我们之中不分国家,也不分白人黑人黄种人,咱们只有拧成一股劲,才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不要说这些了,拉姆斯菲尔,开始正题吧。”

张根柱气咻咻地坐下,没有再发作。会议这才走上正常的轨道。

拉姆斯菲尔致了开场白之后,会议实际是由覃良笛当主讲。她言简意赅地勾勒出了这批人类幸存者今后的路程,这是她、拉姆斯菲尔、乔塔斯和另几个人一年来讨论的结果:

“首先,这两万人必须尽快集中起来,只有形成一定的规模,才能在自然界立住脚。即使这样,我们今后的路也很不平坦。要想生存下去有两大难点。第一点,女人太少,”她苦笑道,“可惜人类科学还没有发明人造子宫。目前的条件也不允许我们开始这方面的研究。即使我们采用胚胎克隆、体细胞克隆等办法,也必须借用仅有的四个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我们的初步打算是,挑选一部分男人的精子与四个女人的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再用医学方法挑出纯女性的受精卵,以四胞胎形式植入四个女人的子宫,按正常的途径怀胎生育。这个过程要反复进行,15年内大约能生育出200个女孩。待这些女孩成年后,再用她们的卵子,并选用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子的精子进行人工授精,生育第二代,这一代可以恢复正常的性别比例,等他们成人后也恢复正常的婚配。这种方法可以尽量加快人类繁衍的速度,并尽可能保证基因的多样性。”她补充道,“以我的医学造诣,还有目前残留的物质基础,做到这些是不成问题的。但这势必让这一代女人成为生育机器,我知道这个要求是太过分了,但……这是没法子的事。”

她看看另外四个女人:珍妮特,森男春子,琼和维佳。除了已丧失生育能力的珍妮特外,其它三个女人都庄重地点点头:

“覃良笛,我们都理解,没人反对的。”

珍妮特说:“据我所知,现代科技能使已经绝经的妇女怀孕,那么我也可以参加进来。”

拉姆斯菲尔感激地说:“谢谢你们,未来的人类会记住你们这5位人类之母。覃良笛,往下说吧。”

“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难点,是地球表面的宇宙射线和高能紫外线仍然很强。人们如果长期连续暴露在空气中,大约在15天以内,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身体损伤。但为了得到生存的资源,我们不可能像土拨鼠一样永远生活在地下呀。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办法,只能希望我们的身体会在进化中慢慢适应这种环境。”

拉姆斯菲尔说:“以后,户外的工作将全部由男人来完成,5位女性会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这不是特权,而是我们对你们的感恩。”

男代表们都说:“对,我们愿意这样做。”

“以上我说的,是对今后生活方式的一个粗线条的勾勒,如果大家没意见,我们就按这个方向开始努力了。我们面对的是全新的情况,谁也不能逆料今后的变化。只有走一步说一步。”她特意转向张根柱,“张根柱先生,我的兄长,你说,我们还有精力去互相仇恨吗?”

张根柱没有说话,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

经过一天的讨论,开始对决议进行投票。134代表都齐刷刷举起了右手。拉姆斯菲尔敲响木棰,宣布决议通过。乔塔斯他们打开香槟酒,屋里觥筹交错。张根柱特意走过来同拉姆斯菲尔碰杯,又同他默默拥抱。大家都知道这个无言的动作代表什么,都感到很欣慰。

从这一天起,新的一页历史开始了。

3

一年后,一个小型的人类社会已经形成。经过艰难的召集和跋涉,两万人从全球各地集中在圣地亚哥附近。他们尽力利用“史前社会”(他们已经习惯用这个名词来称唿在灾变中毁灭的文明社会)的物质遗存,用柴油发电机恢复了部分城区的电力供应。更大的成功是由覃良笛做出的,五个女人的子宫里已经各有四个受精卵在发育。卵子是她们各自提供的(只有珍妮特使用了其它人的卵子),而20个受精卵的精子则来源于20个身体健康的男人。其中覃良笛所怀胎儿的一个是拉姆斯菲尔的骨肉。

五个女人的怀孕基本是同步的,截至目前,差不多都怀胎三个月了。她们都住在国民银行地下金库内,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短时间日照外,尽量少暴露在户外,她们要着力保护体内的胎儿。所有的男人都殷勤地为她们服务。这些男人有少数是她们腹中胎儿的父亲,有些可能在下一轮孕育中做父亲,但也有一些无缘留下自己的血脉了。不过,他们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仍然心甘情愿地尽着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胎儿都是用手术植入她们的子宫,5个女人谨慎地做出约定,不同任何男人建立特殊的关系。这是为了避免在这个性别极端不平衡的族群中出现不安定因素,再说——单是紧张的生育就让她们疲累不堪了。这一切都是覃良笛倡议的,不过,其实她心中有一个真正的情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两年来的朝夕相处,共同面对艰难,早让他们的爱情发酵了。这天晚上,拉姆斯菲尔独自在自己房间里时,覃良笛偷偷溜进来。那时拉姆斯菲尔没有料到,这一次幽会之后,又一本历史书被打开,而原来那本只打开了一两页的史书却悄悄合上了。

覃良笛悄悄溜进他的房间,细心地关上门,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投入他的怀抱。她紧紧地箍住拉姆斯菲尔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拉姆斯菲尔体内的火唿地被燃着,这堆情欲之火已经闷燃两年了。他也紧紧箍住覃良笛的身体,狂吻她的口唇,两手在她衣服内游走,两人的身体都张紧如弓……不过覃良笛已经从他怀中挣出去,用手理理刚长出的短发,歉然说:

“理查德,对不起。我们五位女性已经共同做出了许诺,再说,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拉姆斯菲尔也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放松了崩紧的肌肉,笑着说:“没什么,我理解。能够抱抱你,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覃良笛嫣然一笑:“陪我到外边坐坐,好吗?我有些要紧话想对你说。”

“好的,走吧。”

他们走出房间,在楼顶俯瞰这座沉静的城市。他搂着覃良笛,微咸的海风吹拂着脸颊,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姆斯菲尔说:“覃良笛,也许真是上帝把你送到我们之中的。这一年来多亏你,一切进展顺利,也许五六代之后,咱们的后代就能站稳脚跟了。真的感谢你。”

覃良笛没说话。拉姆斯菲尔扭头看看她:“你有心事?你刚才说有什么要紧话?”

覃良笛简捷地说:“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拉姆斯菲尔近来感到乏力和恶心,无疑这是幅射造成的,他一直瞒着别人。他摇摇头说:“没有啊。”

“也许你的身体比较特别,也许,作为族长,你出去干活比别人相对少一些。但我发现,大部分男人的幅射病症状已经很明显了。而这才两年时间啊,你知道,人体接受的幅射有累积效应,幅射病会越来越重,而不是慢慢习惯。”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我当然知道,但这没办法。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孩子们可塑性强,也许他们能适应这个高幅射的环境。”

覃良笛摇摇头:“婴儿对幅射更敏感。人的适应性进化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我们等不及的。”

拉姆斯菲尔沉默良久,说:“你说怎么办?”

“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地球上的哺乳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几乎全部灭绝,但水里的鱼类甚至哺乳类却依旧相当昌盛。”

“我当然知道,我们的食物基本来自于海洋。”

“这说明,海水对幅射起着有效的屏蔽作用。”

“对,可惜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水里。”

覃良笛不说话了,两眼灼灼地望着夜空。拉姆斯菲尔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什么建议?”

覃良笛简短地说:“人类为什么不能永远生活在水里?海豚是由陆生的中爪兽进化而来,鲸鱼是由半陆生的走鲸进化而来。它们都是被环境逼着返回水中的。”

拉姆斯菲尔感到十分震惊。在他印象中,这个中国女人是守旧型的,世界观比较传统,绝对想不到她会提出如此惊人的建议。沉默一会儿他说:“人类的身体结构已经特化了,不适应水中生活。你说过,进化是长期的工作,我们等不及。”

覃良笛毫不停顿地说:“干嘛要等?可以用基因手术让下一代长出脚蹼和指蹼,长出鼻孔上的瓣膜,加大肺活量,这些我都能办到。”

拉姆斯菲尔想,她肯定已经筹谋很久,连技术细节都考虑到了。也许,在她进行第一代受精卵的人工授精时就已经开始筹划此事,他不禁对这位瘦小的女人有一种隐隐的畏惧感。沉思良久,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来认养这样的异类儿女。”

覃良笛很快地说:“他们不是异类,是人类的嫡系后代。人类中有不少怪胎,有长尾巴的,浑身长毛的,连体的,他们的‘异己性’不亚于长脚蹼的后代吧,可是他们照样是父母的亲亲热热的小宝贝。关键是他们仍将传承人类的文化,这才是最重要的物种特性。”

拉姆斯菲尔辩不过她,在她犀利的思想面前,他搜尽枯肠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自己的抵拒只是前朝遗老的惯性。他努力想把这个话题变轻松一些,笑着说:“覃良笛女士,你遽然提出这么一个主张,不会逼着我今天就给你做出答复吧。”

覃良笛笑了:“当然,当然。不过我会经常来逼你的,或者你被我说服,或者你说服我。我不想有第三种选择。”

五个女人的腹部越来越凸出,发育完全正常,马上会有20个女婴加入到这个族群中了。族内的男人们不管是不是血缘上的父亲,都显得十分喜悦,努力为五个女人寻找可口的食物。不过,他们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孕妇们都有好胃口,当然包括覃良笛,但她却悄悄改变了食谱,她现在只吃海产品:海鱼或海带、紫菜、海菠菜等。拉姆斯菲尔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他暗暗佩服(多少也有点畏惧)这个女人坚韧的意志。在孕期的几个月中,覃良笛更频繁地同拉姆斯菲尔“幽会”,锲而不舍地劝说着,终于让拉姆斯菲尔从心底里接受了她的主张。不过他们暂时瞒着大家。

10个月后,20个女婴相继出生,并全部存活,地下室里一片婴儿的啼哭。喂养这些婴儿可是件比推西西弗斯的石头更难的工作,毕竟女人都只有两个乳房而不是四个,何况珍妮特还没有乳汁。也就是说,至少有12个婴儿没有奶吃。不过这没有难倒他们,有20个男人充当了保姆,用史前社会留下的过期奶粉来喂这些饥馋的小家伙们。所幸她们都发育良好,哭声少了,那些小面孔上开始漾出微笑,而且开始能认出她们的男妈妈和女妈妈了。这让所有男人都忘记了自身的病痛。

在最小的一个女婴过了周月之后,拉姆斯菲尔召开了全族代表会,134名代表聚在这间地下金库中。覃良笛向大会提交了她的提案,她和拉姆斯菲尔已经预料到会有强烈的反对,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料到反对的激烈程度。全体代表同声反对,没有赞成的,一个也没有。张根柱直率地说:

“你们是不是疯了?覃良笛你一定是疯了!让我们辛辛苦苦去抚育那样的小杂种?”

乔塔斯向来是惟艇长马头之所瞻,但这回他也成了反对派:“拉姆斯菲尔,覃,这是不许可的,上帝不许可的。”

珍妮特抱着一个女婴,举到覃良笛面前。她以65岁的年纪生了四个孩子,身体变得很衰弱。她难过地说:“覃,不要受撒旦的诱惑。看看这些孩子吧,你提出的主张对得起这些孩子吗?”

两人苦口婆心地解释,覃良笛讲到幅射的累积效应,讲到现在男人们日益衰弱的身体状况,讲到海洋是地球上唯一保存良好的生态系统。她动情地说:“我们孕育了这些后代,可是她们终究要面对幅射啊。那对她们不是太残忍了吗?”

但不管怎样说,所有人坚决反对这个主张。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只好遵从多数人的意见。一切照原样进行。第一批女婴出生六个月后,所有的女人又都植入了第二代的受精卵,是覃良笛的助手做的手术。她挑选了一个男助手,耐心传授了所有的技艺。覃良笛本人也做了植入术,没人料到她这次是虚晃一枪,没有真正怀孕。

不久,拉姆斯菲尔说身体不好,将族长的职务暂时转移给乔塔斯。这个小小的人类社会仍正常运转着。但三个月之后,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突然失踪了。

4

他们乘一艘机帆船来到远离大陆的南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岛。船上没有带任何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像一个海岛土人那样生活。但船上带了做基因手术所必需的所有设备:柴油发电机组、显微镜、腹腔镜、针状吸管、显微注射仪、离心机,还有一些必要的药品,如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麻醉剂等。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件冷冻箱,里面装着覃良笛悄悄采集的200个健康男人的精子,还有四个女人的卵子。她曾对四个女人(包括她自己)注射了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促使她们超数排卵,这样,她共采集到了近100个卵子。这些事都是悄悄干的,没有让当事人知情,所以覃良笛总觉得心中愧疚。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有从权了。要想建立一个海人社会,当然不能只繁衍拉姆斯菲尔和覃良笛的后代——那样的话,他们的后代如何婚配?可以自我慰解的是,他们并不是在伤害那些男人女人,而是在帮他们繁衍和抚育后代。

其中四个卵子已经进行人工授精,并做了基因嵌入术——嵌入了青蛙形成脚膜的基因。这四颗受情卵的父代和母代都取自不同的人,以尽量加强下一代的基因多样性,只是,他们只能由唯一的子宫来孕育了。

他们在马特鲁阿环礁上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洞穴,就是那个拉姆斯菲尔在其中生活了15年、又长眠了270年的岩洞。拉姆斯菲尔清楚地记得,就在他们安顿好的第一个晚上,在这个岩洞的岩石地面上,他和覃良笛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近乎疯狂的作爱。现在他们已经远离人群,不用考虑种种因素,不用考虑别人的目光。在三年的精神恋爱中,他们的激情和情欲都已经过度饱胀了,今天终于来了一个爆发。在拉姆斯菲尔的眼光中,覃良笛是一个内向的、寡言的中国女人,甚至可能是一个性冷淡者,但这件外壳在这个蛮荒的岩洞里彻底脱掉了。他们互相箍着对方,狂吻对方的每一寸身体,在地上翻滚腾挪。覃良笛伏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他的肩头,像一个驭手那样猛烈地颠动着身体,她的眼睛在岩洞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他们累了,并排躺下。很久之后,拉姆斯菲尔发现覃良笛没有睡,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情人的身体,目光却看着远处,看着头顶那个小洞中透进来的月光。拉姆斯菲尔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在想咱们的那些孩子,那些留在圣地亚哥的孩子。那些孩子中有他俩的亲生骨肉,也有非亲生骨肉,不过这条界限已经模煳了,所有的孩子都牵着他们的心。拉姆斯菲尔说:不必担心,那个小社会已经走上正规,缺了咱们两个,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覃良笛深深地叹息一声:

“不,我非常担心。”

“为什么?”

覃良笛向他讲述了一个生物学家的沉重的思考。她说,在21世纪,科学的发展太迅速了,以至于人们的自信心过度膨胀,认为科学技术完全可以战胜大自然。这是错误的,比起浩渺无限的宇宙,人类永远是个弱者,人们只能想办法更好地顺应自然而不是控制自然。这次天文灾变就明白地验证了人类的脆弱。那个到处充斥幅射的陆上世界已经超越了人类能力的上限,所以,人类的所有努力注定要失败的。

“你是说,那个人类群体会……”

“对,在几代人的时间内,他们就会逐渐衰亡的。”

拉姆斯菲尔觉得,冰冷的寒气很快浸透了他的血液,他的心向无限深处跌落。他阴郁地说:“你太悲观了。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覃良笛不客气地说:“你那个仁慈的上帝已经在一夕之间杀死了60亿人,还有无法计数的其它生灵!拉姆斯菲尔,我同样不希望那种结局,但我们得承认现实啊。如果他们还有希望,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不说话了。类似的观点,覃良笛已经向他吹了一年的风。他总觉得自己的人格被撕裂了,从理智上他无法抵抗覃良笛的力量,从感性上他却迟迟不愿认同覃良笛向他推销的计划。他最终屈服于覃良笛的思想(她的思想确实有强大的感召力),跟她一块来到南太平洋,但他知道,那个撕裂的人格并没有完全拼复。

那晚还有一个细节他记得非常清楚。天亮了,明亮的晨光从头顶的小洞中射进来,两人起床了,他们刚到这儿,有多少事等着他们干哩。夜里他们当然是赤身裸体,这会儿拉姆斯菲尔习惯地检起衣服,开始穿衣,覃良笛忽然拉住他,富有深意地笑着:

“拉姆斯菲尔,不用穿了。”

拉姆斯菲尔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覃良笛说得对,在这个仅有两人的蛮荒世界,气候又不需要蔽寒,衣服确实没有必要了。他说:“好的,以后咱们不再穿衣服了。”

但覃良笛下面的话仍然让他吃了一惊,这些年里,覃良笛已经多次让他这样吃惊。她说:“把我们所有的衣服都烧了吧。”

拉姆斯菲尔愣愣地看着她,她笑容温婉,神色平静,似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拉姆斯菲尔知道并非如此,他的思想又一次落到了覃良笛的后边。她建议不穿衣服不是为了方便,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表达她与“那一个”世界彻底决裂的决心。他们三年来卓绝的努力是为了恢复旧的人类社会,而现在她改弦易张了,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海人社会。是啊,如果把生活环境由陆地移到海里,还需要什么衣服呢,永远也不再需要了。

拉姆斯菲尔停顿片刻,没有同意覃良笛的意见。他也知道可能确实用不上衣服了,但他仍要把它保存在自己心里,那至少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人类从不穿衣服到穿衣遮羞,再到敢于在公众场合裸体(裸体浴场和集会),这小小的一点变化,都花费了数十万年、数万年才实现。衣服上承载着太多的历史重负,不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抛弃的。他笑着说:

“先别烧,叠好存起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回圣地亚哥探望咱们的后代,那时衣服就有用了。”

覃良笛一点也没有坚持,嫣然一笑说:“随你。”她把两人的衣服细心地叠好,放到他们带来的简易橱柜中。

第三天,拉姆斯菲尔为覃良笛实施了受精卵着床手术。这个手术很简单,不用实施麻醉,仅用器械把受精卵经阴道送到子宫中就行了。在此之前,覃良笛注射了雌性激素,以使子宫内膜加厚,便于受精卵的着床。这种手术此前拉姆斯菲尔在覃良笛指导下做过多次,已经是驾轻就熟。

这次仍是四胞胎。连续四胞胎的孕育对母亲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让唯一的女人承受这种苦难。10个月后,两个男婴和两个女婴顺利降生,覃良笛迫不及待地检查婴儿的脚掌和鼻孔,没错,脚上有脚蹼,鼻孔处有可以开合的瓣膜。除此之外的一切仍与人类婴儿一样。覃良笛把四个婴儿抱在怀里,抑止不住自己的狂喜。拉姆斯菲尔当然也很喜悦,但是……看着婴儿丑陋的脚蹼和鼻孔瓣膜,他心中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隐忧?内疚(对“纯人类”的内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厌恶。不过,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脸上绽着花一样鲜艳的笑容(那可是人类的笑容,一点都没走样),口中是甜美的咿唔声,拉姆斯菲尔的这些杂念就很快消除了。

这些孩子生下来就被抛到水里。覃良笛说,胎儿是在羊水中孕育的,所以他们天生会浮水,不过,“陆生人”(覃良笛创造了“陆生人”和“海人”这两个名词,并且坚持不断地使用着)的婴儿出生后就脱离了水环境,这种本能被遗忘了。现在,我们只要让这种本能不被中断,它就会一直保持下去。她说的不错,这些小崽子很快“如鱼得水”,每日尽在水里嬉闹,只有睡觉时才回到陆上。拉姆斯菲尔的游泳技巧是相当高超的,这是他在格鲁顿潜艇学校受训时的必修课。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长大后才开始学的游泳“技能”和小海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是无法相比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小海人在水里的从容自若,敏捷灵动,让拉姆斯菲尔十分钦佩。

自从进入水中生活以后,他们接受的幅射量大幅度减少,拉姆斯菲尔自我感觉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他为此感到欣喜。覃良笛在这方面同他一样,但每年四个每年四个的过度生育使她急剧衰老,皮肤松弛了,头发变白了。海人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最早的孩子们已经长出乳房、阴毛和喉结。两人欣喜地看着孩子们第二性征的出现——他们迫切需要下一代接过繁衍种族的工作,覃良笛已经太累太累,难以承受了。

来南太平洋12年后,也就是在生育了44个小海人后,两人决定,覃良笛从此不再生育。热带地区孩子们的发育快,最大的海人孩子们很快就能结婚生育。那天,孩子们照例都在洞外的海里玩耍和捕鱼,他们俩在洞内。覃良笛对着平静的潭水看看自己的倒影,伤感地说:

“拉姆斯菲尔,我已经老啦,我的容貌简直可以做你的妈妈了。”

她没说错,她的容貌确实已如老妪。而52岁的拉姆斯菲尔依然十分健壮。拉姆斯菲尔搂紧她,心疼地说:“覃良笛,你辛苦了。不过,在我眼里,你永远青春美丽,永远是我的夏娃。”

覃良笛已经恢复了平素的乐观,开着玩笑:“这是个只有一个亚当一个夏娃的世界,所以,我绝不担心你离开我另觅新欢。”拉姆斯菲尔也笑了,吻着她眼睛说:“对,你是我唯一的夏娃。”——那时谁想到,不久两人就决裂了,谁能想到呢?拉姆斯菲尔凶猛地喘息着,截断了这些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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