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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访问2号

清晨,炳素老人身穿白色的练功服,漫步走出他的别墅,来到银白色的海滩上。海水洁净透明,棕榈树和椰子树碧绿欲滴,几片白色的船帆在远处荡漾。炳素是一名标准的世界公民,做过两任联合国秘书长,一生有大半时间住在国外。不过退休后,他还是把家安到了故乡,泰国的珊瑚岛。故国之思是很难割断的,他在国外时就常常思念原汁原味的泰国辣味木瓜沙律、脆米粉和酸肉。

炳素今年八十五岁,身体还不错。他认真打完一段陈氏太极拳,虽然动作还相当生疏,但总算打得有板有眼。三十年前,他在做联合国秘书长时,曾见过一些华裔美国人打太极拳,那时他就喜欢上了这种轻舒漫卷的体育活动。不过那时太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学,退休后回到泰国,他把这件事给忘了。不久前,清迈市邀请他观看了一次中国武术和泰拳的对抗赛,这次比赛修改了规则,允许泰拳使用膝肘关节(这是泰拳中最凶狠的招数,但常常伤人致残),所以中国武师打得相当艰苦,但其中一名太极拳师以他轻灵妙曼的动作化解了泰拳的凶猛招数,在比赛中保持不败。这场比赛之后,炳素又拾起对太极拳的爱好,并付诸行动。

一套拳打完,身后有人轻声喝彩:“好!你已经打出太极拳的味道了。”秘书陈于见华笑着说,一边递给他毛巾。炳素擦擦额上的汗,自得地说:“我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对不?”

“对,还是个很有天分的学生。”

陈于见华是他的秘书兼武术教练,是他特意从中国聘来的,到这儿才三个多月。小伙子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工作很勤勉。他对炳素又做了一次示范,讲解道:“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动作和唿吸的互相配合,唿吸要深匀自然,动作中正安舒,尤其要注意动作的衔接,劲断意不断,意断势相连。把握住这两条,就算入了太极的门。”

然后他按惯例汇报当天的日程安排。“今天第一件事是接待一位中国客人,是2号工厂的。昨天已经约好,上午八点半来。”

炳素看看秘书,简短地问:“他的来意?”

“他在电话上没有讲,说来这儿面谈。”

炳素点点头,随秘书回去吃早饭。去2号参观的由头是无意中提起的,一个月前,炳素同秘书偶然谈起了类人的话题,他感慨道:自己当了两任联合国秘书长,经自己的手通过了不下二十项有关B型人的法律,可惜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制造类人的三个工厂。陈于见华说:

“那很容易的,我可以代你向中国的2号提出申请,相信凭你的声望,他们一定会欢迎你。”他笑着说,“说不定我也能借你的光去看看。要说2号工厂就在我的家乡(我祖籍河南陈家沟),但我也无缘得见。”

之后陈于见华真的寄去了申请,对方很快回了电子邮件,寄来了精美的邀请函,说“衷心欢迎炳素先生莅临中心指导”,时间定在2125年11月10日,即明天。由于炳素年事已高,2号工厂同意秘书陪他同来以照顾起居。他们本来准备明天早上就要乘机前往中国南阳的,但2号工厂突然来人,莫非行程突然有了变化?

八点半,客人准时按响了门铃,是一个高个青年,身高和陈于见华差不多,穿着挺括得体的西服。来人出示了证件,说他是2号工厂的信使,名叫王李西治。见华热情地同“老乡”握手,引他走进客厅,问“昆西治”(昆是泰国社会中通用的尊称)想喝点什么。“给你来一杯冰浮吧,这是泰国人喜爱的一种冷饮。”

“好的,入乡随俗嘛,谢谢。”

见华很快端来一杯冰浮,是用水果碎片加糖浆和冰块调成的,液面上浮着鲜艳的玫瑰花瓣。“昆西治,主人在书房,我马上去请他。你准备在泰国待几天?泰国有很多游览胜地,像大王宫、郑王庙、普吉岛、拍澄山都值得看看。知道吗?郑王庙是达信王郑照的皇家佛寺,他是华裔,中国游客一般都要参观郑王庙的。”

“谢谢,这次看不成了。我买的是双程机票,马上就要返回中国。”

“太可惜了,否则我可以为你做导游,三个月没说中国话,把我快憋坏啦!”

客人笑了:“是吗?不过真的很遗憾,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他们寒暄了几句,客人始终没透露此次前来的用意,看来他是要同炳素先生面谈。秘书请客人稍坐,自己来到炳素的书房:

“炳素先生,客人已经到了,在客厅里。他没有向我透露这次的来意,也许他不愿秘书知情。”

炳素点点头,下楼来到餐厅,双手合什向客人问好。客人忙从沙发上起身,也向主人合什致意。两人寒暄几句,秘书乖巧地退出去了。炳素问:

“昆西治为我带来了什么话?我们明天就要到中国去了。”

客人轻声说:“我们能否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说话?”

炳素看看他。“请到我的书房吧。”

两人上楼来到书房,炳素关好房门:“这儿很安全的,请讲吧,是不是我的行程有了变动?”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炳素先生,我知道你任联合国秘书长时,恰是类人技术发端和成熟的时期。经你的手通过了十几项有关类人的法律,以至有人把你称为‘类人秘书长’。”

“对,那些法律大多是对类人进行限制,如果没有这些法律,恐怕现在早已是类人的世界了。不过,我不敢说自己是对的,当我步入老年后,对往事做一个反思,我总觉得那些法律过于狭隘,不合佛教的教义。”

来人久久地看着他:“是啊,我们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个矛盾……说正事吧,明天就是你去2号参观的日子,但据刚刚得到的可靠情报,有人要在最近几天对2号工厂进行一次精心策划的破坏行动。”

“什么行动?爆炸吗?”

“不,是电子进攻,但具体手段和目标还不清楚。”

“是什么人,是类人吗?”

“不是类人,是自然人中同情类人的激进分子。”他苦笑道,“这真是一种讽刺。到现在为止,总的说类人们还是相当顺从的,倒是自然人中有不少激烈的反对者。”

“那么,2号是想让我改变行期?”

“不,我们不愿给你造成任何不便。只是,为了绝对安全,2号的高层不得不对来访者的名单做一些限制,你的秘书恐怕不能进入2号了。”

炳素敏锐地说:“你是说我的秘书……”

“啊不,我们对陈于见华先生没有任何怀疑,据我们调查,他在国内时同那些激进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不得不做一些预防性的限制。”他笑着说,“不过你不必担心有任何不便,我将在南阳机场迎接你,代替你的秘书照顾你的起居。这些变动是不得已而为之,务请先生谅解。”

“不必客气,我理应尊重主人的安排。我该怎样向我的秘书解释?”

“我想不要提前告诉他,等明天我接上你们后,再告知他这些变动。”

“好的。”

“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谢谢你的宽容。我要告辞了,要赶上今天的返程班机。”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们也要赶明天的班机。”

“再见。”

“再见。”

炳素按电铃唤来秘书,让他代自己送客人出门,他从窗户里看着客人上了汽车,开出大门,秘书笑着同客人招手。炳素盯着秘书的后背,心中不无疑虑,尽管客人一再说秘书是清白的,说这次不批准他进入2号只是一种预防措施,但炳素知道,这些官方用语不一定是2号工厂的真实想法。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2号绝不会突然改变预定的安排,千里迢迢派来一个信使。

他把这些怀疑藏到心底。秘书回来了,用目光询问他。炳素不动声色地说:“去2号的访问没有变化,他的来访是遵照2号的惯例,对来访者做一次实地甄别。”

秘书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们第二天早上抵达南阳机场,昨天的信使在机场迎接,他请二人上了一辆奔驰,向2号开去。路上他详细介绍了2号的情况。两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2号的银白色半圆穹顶,汽车在2号的大门口停下,炳素这才平静地告诉秘书:

“见华,根据2号的安排,今天由这位王李西治先生陪我参观,你就在2号外面休息吧。”

陈于见华惊疑地看看主人,这才明白了昨天这位信使来访的真实目的。他知道自己恐怕在担着嫌疑,心中不免恼火,但他没有形之于色,淡淡地说:“我当然服从你的安排。”

王李西治已经下车,为炳素拉开车门,扶他下车,然后他同见华握手,手上有意加大了分量。见华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便大度地挥挥手,自己回到车内,关上车门,耐心地等待着。

2号的进门检查果然严格,纵然是前联合国秘书长,但检查程序仍没有一点儿放松。西治带炳素进行了瞳纹和指纹的检查,他自己也照样进行了检查。检查顺利通过,他们又进入沐浴通道,西治服侍客人脱了衣服,走进水雾之中。然后他们在热风区烤干了身体,换上2号的白色工作服,走出通道。2号总监的秘书杜纪丹丹在门口笑迎。

化名王李西治的德刚至此已放下一半心。一个月前,他们越过2号的防火墙,进入到2号的外层计算机网络,在其中查到了炳素先生即将来访的消息。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两位电脑高手立即把泰国送到那儿的个人资料进行了全面删改,秘书陈于见华的身高、体重、照片、瞳纹、指纹等全部换成德刚的,然后开始了这次的移花接木行动。

他、宇何剑鸣和何不疑老人对这次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周密的考虑,而且很有信心。没错,2号工厂的防卫十分严密,但再严密的防范也有漏洞。而且,严密的防范常常造成虚假的安全感,使安全人员过于相信计算机数据。刚才在进行瞳纹和指纹检查时,他仍免不了心中忐忑——谁知道在他们篡改这些资料之前,2号是不是已经做过备份?谁知道他们是否通过别的途径,对这些个人资料做过校核?

检查顺利通过了。

这会儿,他的舌头下压着一个仪器,有五分硬币那么大,那是一台高容量的储存器,何先生提供的用以改变2号工作程序的全部指令,都已经被编成0、1的数字串,储存在这里,并经过压缩。只要把储存器的针形接头插到电脑电缆里,指令就会在1秒钟内发出去。那时2号里面就该热闹了。

丹丹小姐向炳素迎过来,德刚越过炳素说:“你好,丹丹小姐。炳素先生说他很感谢你们的邀请。”

“不必客气。请吧,2号总监安倍德卡尔先生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她侧过身子,请炳素先生先行,一路上介绍着2号的内部建筑。有时,客人的秘书也会插上一两句,比如:“2号内的类人员工是终生不出工厂的。”或者“2号生产的每一个类人婴儿都要经过严格的出厂检查,包括电脑检查和人工检查。我说的对吧,丹丹小姐?”丹丹有点不以为然,这位秘书似乎太饶舌了一点儿,作为前联合国秘书长的私人秘书,他应该更稳重一些吧。当然这点想法她不会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其实,齐洪德刚一直在精心斟酌着自己的插话。他现在是在扮演一种双重身份,在炳素先生眼里,他应该是2号的工作人员;而在丹丹眼里,他应该是炳素的秘书——可能多少有些饶舌而已。这个分寸不好把握,好在炳素先生自从进入2号后就被深深震撼了,一直用敬畏的目光观看这些代替上帝和佛祖的造人机器,看来他对德刚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

工厂总监兼总工程师安倍德卡尔在中心办公室迎候。这是位印度裔中国人,肤色很重,浓眉毛,眼窝深陷。他同二人握手:“欢迎你,炳素先生;欢迎你,陈于见华先生。”

炳素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王李西治”,德刚早有准备,调皮地朝他挤挤眼睛,那意思是说,头头让我代替你的秘书服侍你,我们干脆把戏做足吧。炳素释然了,没有再表示什么。“你好,总监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你是来2号视察的第三位联合国秘书长。请随我上楼。”

他们来到顶楼办公室,何不疑曾用过的那张巨型办公桌仍在那儿,周围是巨大的环形玻璃窗,工厂情景尽收眼底。头顶是纳米细丝编成的天篷,从中央向四周均匀地洒过来,在微风中微微颤动着。屋内正墙上有一面巨型屏幕,显示着生产流水线的全过程。安倍德卡尔请二人坐定,秘书端上饮料,安倍德卡尔再次强调:

“你是来2号视察的第三位联合国秘书长,也是和类人关系最密切的一位,我们早该邀请你来了。据我所知,在你的第一任期内,人造的DNA在科学家手里哌哌坠地;在你的第二任期内,三个类人工厂相继建成,类人进入大规模工业化生产。那时,一个接一个有关类人的法律在联合国通过,像‘类人社会地位法’、‘类人五戒律’、‘关于有不良倾向类人的处置办法’,等等,这些法律和法规都是在你的手下通过的。我说的对吧。”

“对,是这样的。”

“我的曾祖曾是印度的贱民,生于马哈拉施特拉,属马哈尔种姓。”他突如其来地说,“虽然贱民制度已经终结了,但我的血管里还保留着贱民的愤懑。依我看,所有关于类人的法律,不过是二十二世纪的贱民制度。”他笑着说,“请原谅我的坦率,这些话我早就想一吐为快了。”

齐洪德刚惊异地看着他。作为2号的总监,他该是这些法律的忠实执行者,没想到他的真实思想竟然如此!炳素先生并不以为忤,平和地说:

“你说得没错,这些法律总有一天会被抛弃,就像高山上的水总要流到谷底。不过我们还是要修筑一些堤坝,让它流得平和一些,要不也可能酿成灾难呢。还记得二十世纪的乌干达部族仇杀吗?”

安倍德卡尔微笑着说:“后人能理解这些苦心吗?你是这些法律的制订者,我是执行者,咱们干的都是不讨人喜欢的工作。”

“但求无愧于心吧。”

安倍德卡尔立起身:“走吧,我带你们去参观2号。请。”

他们沿着当年董红淑和斯契潘诺夫走过的路参观了2号工厂。安倍德卡尔和炳素走在前边,齐洪德刚和丹丹小姐走在后边,炳素先生的身体很好,步履稳健,不过,每到上下台阶时,齐洪德刚都会抢步上前扶住老人。

2号内部的情形,何不疑已详细地介绍了,所以,尽管德刚是第一次走进2号,但对这儿很熟悉,就像是梦中来过似的。他们参观了刻印室,数百台激光钳摆弄着磷、碳、氢等原子,把它们砌筑成人类的DNA。又参观了孕育室,几千具子宫抽搐着,子宫内胎儿在羊水中漂浮着,通过脐带从子宫中吸取养料。一个又一个婴儿降生了,孕育室里儿啼声响成一片。

德刚的眼睛模煳了。二十五年前,他的恋人RB雅君就是在这里出生,从一堆无生命的原子中诞生出来,有了生命的灵光。现在她在哪儿?她的身体已分解成原子,也许已成了另一个婴儿的组成部分——但“那一个”雅君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恍然悟到自己走神了,忙收回思绪。今天他要尽力完成那个计划,这是为了今后的雅君们啊。安倍德卡尔又领他们到了检查室,挥手舞脚的婴儿从传送带上一个个通过电眼,绿灯频繁地闪亮着,表示检查通过。然后婴儿送到人工检查室,这儿有三十多名女检查员,不用说,她们都是自然人。女检查员眼睛上嵌着放大镜,熟练地观察着婴儿的指肚,同时辅以触摸检查。检查合格的婴儿送到哺乳室去。

人工检查是德刚和剑鸣最头疼的一道工序,好在何不疑先生已想出了对付它的办法,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

炳素老人的参观十分投入,在生产线的每道工序,他都仔细倾听了安倍德卡尔的介绍,还常常提一些问题。在刻印室他问:各种原子按正确的次序砌筑起来,就形成了人类的DNA,那么,砌筑时原子间的黏合力是什么?安倍德卡尔回答:当然是电磁力,世界上所有的黏合、焊接,包括这DNA中原子的黏合,归根结蒂都是由于原子间的电磁力。炳素又问:砌筑中难免出现一些错误,一两个原子的错误当然不会影响到DNA的生命力,那么,错误占到多大比例,DNA才失去活力?

“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好奇心。”炳素笑着说,“这是些很幼稚的问题,对吧。如果这些问题属于保密范围,你尽可不回答。”

安倍德卡尔说:“你的这些问题很有深度,可以说,它已经进入哲学范畴了。我尽可能解答吧。”他耐心地一一解答。

最后一站是哺乳室,一间十分宽阔的大厅,小小的婴儿床一个挨一个,像养鸡场一样拥挤。几十位护士在里边忙碌,为婴儿换尿布,记录身体参数,挂标识牌等。护士中有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有五十岁的中年人,她们都是类人员工。

哺育室主任是自然人,她领众人在婴儿堆中穿行,向客人解释说,这是整个生产线的最后一步,检验合格的婴儿送到这里,待上几天,再一块儿送出去,因为2号的婴儿出厂专用通道是定时开启的。同时,婴儿在这儿作最后的观察,看有没有遗传缺陷。婴儿从这里出去后送到养育院,在那儿成长,直到有顾客把他(她)们买走。

一千多个婴儿聚在这里,这里成了婴儿的海洋。响亮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大部分婴儿没有哭,他们在床上安静地舞动手足。炳素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他走到一张小床前,床头挂着KQ32783的牌子,那是婴儿的出厂编号。他问哺育室主任:

“我可以抱抱她吗?”

“当然可以。”哺育室主任弯腰抱起婴儿,递到炳素手里。

是一个漂亮的女婴,漂亮得近乎完美——类人婴儿都是十分漂亮的,他们的基因都经过精心设计,汲取了白人、黑人和黄种人的所有优点。购买类人的顾客当然希望要漂亮的,这也是一种自然选择的压力,迫使生产者对“产品”的容貌精雕细刻。女婴的眼珠又黑又亮,头发蜷曲,皮肤白中透红,小耳垂、小鼻子、小手小脚都是那样精致。炳素端详着,心头涌出一股暖流。他是泰国人,泰国人是十分重视家庭的。在任联合国秘书长时,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去美国的1号工厂参观,但他一直未去。为什么?其中原因他没有告诉过别人。经他的手通过了许多有关类人的法律,这些法律不能说是公平的。当他只是面对那些已经成年的、沉默寡言的、机器人般的类人时,心中还没有太多的负疚感,但他不敢去面对懵懂可爱的类人婴儿。

他端详了很久,叹口气,把女婴交给身边的齐洪德刚。德刚抱起女婴,立即想到自己的恋人。雅君是没有童年的,她的一生是从父母领她回家后才开始。在这之前,她没有留影(除了身份证上的一张一寸照片),没有可资回忆的童年趣事。她是在鸡笼一样的养育院中长大的。他心中隐隐作痛,把女婴递给旁边的丹丹秘书。

丹丹急不可待地抱过来,把女婴的脸蛋贴在自己脸上。2号里的制度十分严格,除了陪伴重要客人外,她也没有机会来到哺育室,见到“真的”婴儿,在此之前,她只在监视屏幕上见过。但屏幕上的图像怎么能有这样真切的感受?女婴的屁股沉甸甸紧绷绷的,小身体十分温暖,皮肤又光又滑,又柔又嫩,摸着它能感到强烈的快感。她实在是太喜欢她啦。

正好到婴儿喂奶时间,一千多只机械手同时伸出,把奶嘴准确地塞到婴儿嘴里。只有这张小床上的机械手没有找到目标,它急匆匆地摆动着,用光电眼寻找着,就像掉了脑袋的蚂蚱。大伙儿都笑了,丹丹把婴儿放回去,机械手立即把奶嘴塞好,女婴安静地吮吸着,黑眼珠睃着她上方的几张面孔。

一行四人离开了哺育室,向中央办公楼返回。齐洪德刚想,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剑鸣和何伯伯精心制订的计划就要正式开始了,成败在最后一举。路上,他趁人不注意,把一直含在嘴里的信息储存器吐出来,妥妥地藏在手掌中。他同众人闲谈着,同时悄悄顺出储存器锐利的针形接头,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宾主在办公室坐定,安倍德卡尔说:“希望你们能对这次参观满意。还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要问的问题,请不必客气。”

炳素说:“我很满意,非常满意,我终于看到了神秘的类人生产过程。这么说吧,看过之后还有点失望呢。就像那年我去参观休斯敦航天中心,参观后也有些失望。为什么?因为在一般人心里,星际飞船是属于现实之外的神物,等你用手触摸到它,看到它上面的铆钉和接合处,才发现它也是一架机器而已。今天也是这样,繁育类人——这本来是上帝和佛祖的工作,你们却用一些瓶瓶罐罐、一些硬邦邦的机器把他们造出来。所以,抚摸着激光刻印机和人造子宫,我多少有点失落感。”

“破坏了心中原来的神秘感和圣洁感,对不?”

“对。”

安倍德卡尔笑道:“科学本身就没有什么神秘,再先进的技术也是由普通的铆钉、螺栓和试管组成的。但千千万万个平凡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魔法。”

“说得好。”

“先生还有问题吗?”

德刚不失时机地插进来:“总监,介绍一下中央控制系统吧。”他转向炳素,“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一部名叫霍尔的巨型电脑所控制,它是2号第一任总工何不疑创建的,至今已经五十五岁了。它从不与外界联网,所有浩繁的资料都是由2号员工人工输入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是一位闭门修炼、得道飞升的菩提老祖。你应该见见它。”

炳素很感兴趣:“是吗?我很想见见它。”

安倍德卡尔看看炳素的秘书,对他如此了解霍尔电脑多少有些奇怪,很可能他来前翻阅了有关2号的详细资料吧。他说:“好吧,请它出来你见一见。霍尔,请你露面吧。”

正厅的巨型屏幕上马上闪出一个面孔,相貌合成技术天衣无缝,表情像真人一样自然。它用安详的目光看着客人,声调沉稳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尊贵的炳素先生,还有你,陈于见华先生。”

听到自己秘书的名字,炳素不由又看了“王李西治”一眼。后者仍报之一笑。霍尔问:“二位对我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德刚同炳素低声交谈几句,仰着脸看着霍尔笑道:“炳素先生让我问一个问题,听说你在五十五年的自我修炼中已进化出了自我意识,对吗?”

“我想是的。”

“你是2号真正的灵魂,对不对?”

“我代他们,”它看看安倍德卡尔,“管理2号。”

“可是,你不寂寞吗?你一辈子与世隔绝,生活在2号的内层局域网中,生活在芯片迷宫中,还有,生活在这种狭窄幽深的管道中,”他走到主机旁,顺手扯起一根包有金属外套的粗电缆,举起让霍尔看,“这样的生活空间实在太狭窄了。如果是我,我会神经失常的。”

霍尔微微一笑:“每种生命都是某种环境的囚徒。疟原虫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和蚊子的肠道内,鱼类只能生活在水中,人类只能生活在空气中。你不必单单怜悯我一个。”

这个回答很机智,众人都笑了。炳素说,这真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回答,好了,我没有问题了,谢谢你。霍尔说不用客气,随之从屏幕上隐去。德刚难为情地笑了,似乎是因为同电脑打机锋时输了一招,他放下那根电缆,还弯腰整理了一下,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到炳素身边。此刻,那具储存器的针头已经插入电缆内。电缆内有三根导线:电源正,电源负和信号线。存储器上一只绿灯极微弱地闪了一下,表示针头正好与信号线接通。然后,经过压缩的信息在一秒钟内输入到计算机内层网络中。

炳素先生正同安倍德卡尔和丹丹握手告别,致以谢意。看见“王李西治”走过来,他也伸手欲握。德刚心里说要糟了,如果炳素先生也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致谢,那他的假秘书身份就要穿帮了。他忙拉过老人的胳臂,很自然地挽在臂环里,抢先说:

“你参观了半天,一定累了吧,我送你去休息。”

安倍德卡尔说:“炳素先生再见,丹丹,代我送二位离开。”

在行走途中,在脱下工作服进入淋浴通道时,德刚的耳朵一直竖着。改变指纹的指令已经以光速输送到激光刻印机上,有指纹的婴儿正在生产出来,三个小时后这些婴儿就会被送到检验室。在这中间……会不会警铃大作?然后,大门锁闭,警卫冲上来把他铐上?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制订计划时,三个人曾经为最后一关(如何使有指纹婴儿逃过电脑和人工检查)绞尽脑汁。这一关通不过,那只能生产一批待销毁的工件,毋宁说,那将使他们犯下新的罪孽。最后,还是何伯伯想出了办法,办法又是极简单的。那就是——让婴儿推迟发育两个月。那时指纹还未显露,自然不怕检查。放慢婴儿发育速度从程序上很容易实现,惟一的问题是:检查员们会不会辨认出这是“不足月”的婴儿?何不疑分析道:

“我估计不会有问题。2号工厂纪律森严,检查员的专业造诣也十分精湛。但在如此森严的环境中,她们难免变得刻板僵硬。她们的任务是检查婴儿有无指纹,那么,她们会把这个工作做得无可挑剔。至于婴儿是否已发育足月——那是前道工序的事,是电脑的事。检查员们不会为此操心的。何况,还可以在指令中做一点修改,使这些婴儿的体重都增加,这样,视觉形象上婴儿会显得大一些,足以骗过检查员的眼睛了。”

一直到德刚他们走出通道,工厂内没有响起警铃声。

秘书陈于见华打开车门,德刚扶老人上车,又同见华握手:“十分抱歉,让你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现在,我这个假秘书该交班了。”他在手上加了分量:“参观安排的临时变化给你造成诸多不便,务请谅解。”

秘书宽厚地说:“不必客气。”

“我就不送你们去机场了,你们乘这辆奔驰回南阳,把车还给机场附近的富达租车行就行。”

“好的。”见华坐上司机位。

“炳素先生,再见。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谢谢你的服务,再见。”

陈于见华驾车离开了停车场,德刚随之钻进另一辆奥迪中,那是他事先存放在这儿的。他尾随着奔驰离开2号,不过他很快与那辆车分离,驶上另一条路。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欣喜地说:“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回赶。”

那边,剑鸣仅短促地喊了一声:“好!”

陈于见华驾车驶上了宁西高速,赶往南阳机场。刚才,在门口枯坐了两个多小时,他多少有点恼火,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却没能进2号的大门,而且参观安排的变动又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他,难免使他产生隐隐的屈辱感。但是——算了吧,他在心里劝慰自己,你只是个秘书,秘书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主人的安排嘛。毕竟自己到炳素身边才三个月,主人还没来得及建立对自己的完全信任。

他给自己消了气,心无旁骛地开着车。车流如潮,标志牌迅速向后闪去,远处的山峰缓慢地转着身体。炳素先生很兴奋,说:“不虚此行。”但详细情形他没再多讲,见华敏锐地想,也许,2号交待他对我保密?他乖巧地没有问下去。

汽车跑了个把小时,他发现炳素先生的情绪不对头。他的兴奋已经退潮,眉头紧蹙,目光盯着前边,但目中无物。见华想他可能累了,毕竟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嘛。他轻声劝道:

“炳素先生,你是否累了?我开慢一点,你躺在后座上睡一会儿。”

老人摆摆手,仍陷于沉思。见华不再劝他,自顾开车,只是时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看主人。又过了十分钟,炳素忽然说:

“见华,把车停在路边。”

见华忙踩下刹车,把汽车缓缓停在路边上。“怎么了,炳素先生?”

炳素仍摆摆手,蹙额沉思着。今天的参观很有兴味,但兴奋之后,他隐隐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味。什么地方呢?2号对他的接待很周密,那位随行的王李西治服务也很周到,但什么地方不对味呢?

秘书沉默着,不去打断主人的思路。炳素继续回忆着,思考着,终于想起来了。不对味的地方是,有两次(一次是电脑霍尔)曾提到向陈于见华问好。他们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身边的秘书是假的,是2号员工王李西治。西治说这是为了“把戏做足”,但在2号内部,没必要以化名称唿吧。

还有一点,王李西治看起来同秘书丹丹小姐十分熟稔,但这种熟稔是单向的——丹丹对西治一直是礼貌恭谨,似乎根本不认识,而西治的熟稔多少有点作秀的味道。

这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个深度,他发现另一个情节恐怕也值得怀疑。西治是在扮演自己的秘书,他今天的表现也基本上符合秘书的身份,只有在最后,在向中央电脑霍尔提问时,他显得太主动了,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他为什么这样?

炳素苦苦思索着,也在心中感叹着,自己毕竟老了,思维不敏捷了,他看出了这中间有不正常的地方,但不能找出这些不正常的核心原因。忽然一个可能性浮出水面:

如果王李西治根本就不是2号的信使?

他心中猛一抖颤,在刹那间悟出,这肯定是事情的真正原因。说到底,他(和见华秘书)为什么认定西治是2号的人员?并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证,那太容易伪造了,而是因为他对2号事务的熟悉——他非常通晓这次参观的安排,他对2号的情况知之甚悉,一句话,他完全是个局内人的样子。这种伪装使炳素麻痹了,忘记了对他的身份进行甄别。

炳素在政坛上浸淫一生,原不缺乏搞政治机谋的心机,今天只是偶尔失察罢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切便豁然显现。那位王李西治曾巧妙地、似露非露地把怀疑的矛头引向秘书,那只是为了把水搅浑;他赶在自己出发前半天才赶到泰国,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使炳素来不及产生怀疑;他能在2号自由进出,则肯定是用黑客手法把见华的个人识别资料偷换成他自己的。

炳素想,自己和2号都上当了,上当的重要原因是一种心理上的误区:他们对2号“严密的”安全措施过于相信了。

秘书还在耐心地等他。他苦涩地叹息道:“见华,恐怕咱们都上当了。”秘书疑问地看看他,他没有多做解释,简捷地命令道:

“立即返回2号。快!”

陈于见华立即启动汽车,高速路上无法调头,只有继续向前,赶到最近的站口。汽车又开了近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内,炳素只能无奈地看着隔离带那边的逆向汽车刷刷地开过去,他调侃地想,高科技带来的副作用——这也算一例吧。到了镇平站,秘书调转方向,飞快地向2号开回。一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2号大门,警卫走过来,辨认出这是刚刚离开这儿的炳素先生的奔驰,没等他询问,也没等他打开车门,炳素拉开车门跳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快通知安倍德卡尔总监,我要立即同他面谈。快!”

安倍德卡尔送走客人,从屏幕上看着两个客人走出大门。少顷,丹丹小姐轻快地走进屋里。他没有抬头,顺口问了一声:“送走了?”

“嗯,送走了。”稍停,她忍不住补充道:“安倍德卡尔先生,那秘书有点怪怪的。”

“是不是他在向你献殷勤?我注意到了。看来他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他不知道丹丹小姐已经名花有主啦。”

“这么个莽撞家伙,似乎不合联合国秘书长秘书的身份。”

“他只是半个秘书。从资料上看,他是炳素先生新聘的太极拳教练,不是专职秘书。”

丹丹释然了,开始干自己的日常工作,安倍德卡尔也埋头处理日常事务。他常常自嘲,自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2号已运转了五十五年,各种规章制度近乎完美,生产的又是基本不变的产品,没有他这位总监兼总工,2号的运转不会受到影响。2号的框架是第一任总监杰克逊和第一任总工何不疑精心搭建的,而自己一直采取“萧规曹随”的态度。他想,杰克逊已经去世了,何不疑还健在,听说他隐居在深山中,三十年闭门不出,像他这样叱咤风云的科学家,也真能守得住寂寞呀。

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准备最近邀请何不疑来2号旧地重游,藉此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

安倍德卡尔吩咐丹丹,把这件事记在备忘录上,过几天再具体安排。他并不知道何不疑已成了警方的控制对象,由于过分的保密规定,这个信息没有传到他这儿。

丹丹照他说的做了,忽然抬起头笑道:“那些类人婴儿真可爱。”

“嗯,他们和人类婴儿本来就没有区别。”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知道我对身边的类人没有好感,他们全都死板僵硬,可是——才出生的类人婴儿!皮肤光滑柔嫩,摸着他们的小身体,指尖麻酥酥的,有触电的感觉。还有他们的眼睛,清澈见底,从瞳孔中就能看到他们心里。我真是太喜欢他们了!”

安倍德卡尔笑着,听自己的秘书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其实,他心里也十分喜爱那些娇憨可爱的婴儿。

“可是,为什么他们成年后,就……满身类人味呢?”

“那主要是环境和习俗的重压。你可以想想二百年前的美国黑人、印度贱民和中国的地主崽子。”

“我想购买一个刚出厂的女婴,把她养大。”

“当然可以。”安倍德卡尔叹息一声,“不过这么做常常导出一部悲剧,慢慢地,你会把这个类人婴儿视作亲生,可是你又无法让她获得自然人身份,无法为她隔断社会上的歧视。”

丹丹沉默了。停一会儿,安倍德卡尔已经把这事撇开,她却突然冒出一句:“我还是要购买一个类人婴儿。”

安倍德卡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买一个类人婴儿,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那时他绝没想到,丹丹为这个婴儿经受了那么多磨难。

下午四点半,屏幕上忽然闪出了霍尔的面孔:“安倍德卡尔先生!”它急声喊。从它的表情和声调看出来,一定是紧急情况。安倍德卡尔立即跳起来:“霍尔,有什么情况?”

“生产程序被人篡改了!我在进行每日例检时才发现,生产程序中‘抹去指纹’的那部分程序被删去了!”

安倍德卡尔飞快地思考着,紧盯着霍尔的眼睛,冷静地问:“程序篡改时你不知道?”

霍尔苦笑着(它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表情):“你说得对,按照常规,任何程序的修改都必须经过我,而我必须验证发指令者的身份、权限后才能执行。不过人们因此形成了心理惯性,忘记了根本一点,所有程序最终必须化为最简单的0、1信号,也就是电流的通和断,来指挥执行元件。当然这种0、1数字串极为冗长繁琐,没人能直接编出来,必须经过某些软件的调制,也就是要经过中央电脑。可是,如果有人能事先编出正确的数字串,他就能越过我,直接把指令送达执行元件。安倍德卡尔先生,不知道我解释清楚没有。”

安倍德卡尔蹙眉思索着。“清楚了。那么,这个人就是……”他和霍尔同时说出,“今天来的客人!”霍尔又加了一句:“依我看是那位陈于见华先生。”

丹丹惊恐地张着嘴,她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刚才他还说自己尸位素餐,骂得真对呀。他飞快地回忆着两个客人进2号以后的行动,马上猜到了奥妙所在。他快步走到陈于见华刚才触摸过的电缆,发现一个小小的仪器贴在那儿,一根探针扎进电缆的金属外套。霍尔在屏幕上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安倍德卡尔问:

“程序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四小时二十分钟前,从那时起,生产线上已经生产了一千三百名婴儿。”

“多少?”

“一千三百名。要把他们全销毁吗?”

安倍德卡尔沉默了一分钟,沉重地说:“一千三百名婴儿啊,对这么多婴儿的处理已经超过了我的权限。我立即向世界政府报告,询问处理办法。同时我要自请处分,是我失职了。丹丹,立即向世界政府通报,同时通报警方,追查炳素那位秘书的背景。”

丹丹立即出去了。安倍德卡尔沉重而困惑地问:“霍尔,请你告诉我,警报为什么没有响?类人婴儿的生产周期是三个小时,而程序是四小时二十分钟前改变的。也就是说,至少有一百名有指纹的婴儿已经送到检验室,为什么电脑和人工检查都没发出警报?”

霍尔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程序被改变了,但检验室没有发警报。”

“我现在就去现场察看。”

他按电铃唤来警卫,和警卫一起赶往人工检查室。三十八名检查员在紧张有序地工作,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婴儿进行目视和触摸检查,然后打上合格的戳印。安倍德卡尔从流水线上拎起一个,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查看,上面没有指纹。他借过检查员的放大镜再察看,仍然看不到。

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也许霍尔弄错了——电脑也会偶尔出一次差错吧。不过他马上想起主电脑电缆上那个凭空出现的小仪器,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我欺骗。

他把婴儿还给检查员,女检查员不知道内情,轻松地微笑着,接过婴儿,又开始自己的工作。这时监视屏幕上闪出霍尔的面孔,它向安倍德卡尔微微点头。安倍德卡尔知道它已查到了原因,便说:

“我马上回去。”

回到中央办公室,霍尔言简意赅地说:“查清楚了,程序的改变不仅是关于指纹,还对婴儿的发育速度做了调整。这样,送进检查室的都是十二个月大的婴儿。”

安倍德卡尔听着,心中生出寒意。这些“不足月的”婴儿当然看不到指纹,但出厂两个月后,指纹就会慢慢显现。这次的破坏行动计划周密,而且策划者显然对2号的内情十分熟悉。他是谁?世界上能够改变指纹程序的人屈指可数,从第一位总工何不疑算起,不会超过十个人吧,个个都是科学界的超重量级人物。他们之中是谁背叛了2号?

他想唤丹丹来问问与警方联系的情况,这时丹丹闯进来了,急迫地说:

“总监!炳素先生和秘书陈于见华回来了,要求同你紧急会面。他们正在进门,但那位秘书的识别资料同电脑中存储的不一致,警卫向你报警!”

监视屏幕上,炳素和一名年轻男子在焦急地等待着,自称是陈于见华的年轻男子不是四小时前进入2号的那位。忽然之间,安倍德卡尔什么都明白了。

一出非常简单的移花接木之计。在炳素先生与2号的信息接口之间,一个阴谋者插了进来,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两面人的角色——对炳素先生,他是2号的代表;对2号,他是炳素先生的秘书。

如此而已。一个简单的骗局骗住了世界上最严密的安全系统。

他对丹丹说:“启用总监特别权限,放炳素先生和他的秘书立即进来。这才是真正的陈于见华呀,他送来的个人资料被人篡改了。霍尔,迅速查查这次篡改留下的记录。还有,丹丹立即通知警方,按那位假秘书的个人资料:指纹、瞳纹和血型,查出他的真实姓名。去吧。”

三分钟后,炳素先生和秘书坐在中央办公室的椅子上,不过他们不必再说什么了。警方的鉴定报告已经送来,那位混入2号的年轻男子叫齐洪德刚,是个有名气的电脑工程师。他曾爱上一个类人姑娘,并为她雕刻了假指纹,事发后女类人被销毁,齐洪德刚矢志报仇。他曾助警方挖出了一个混入警局的B型人宇何剑鸣,即2号总工何不疑的儿子,但其后又为这个危险的类人警官通风报信。现在齐洪德刚已经失踪多日,警方正在找他呢。

这是2号第一次得知何不疑曾从这儿盗走一个有指纹的婴儿。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难怪如此啊,难怪阴谋者对2号这样熟悉,甚至能编写出修改指纹的指令。他对炳素说:

“我们都上当了,现在,请你们详细谈谈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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