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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类人之潮

司马林达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这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曾经习惯过的平坦空间,这里畸变扭曲,是芯片的迷宫,是无数线束组成的网络。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没有绝对的自由,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类不能离开空气——那么他就是被囚在空气的管道里;人类不能看见紫外和红外光谱,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那么他就是被囚于可见光和声波的管道里。借助于科学,人类对上述囚禁达到了一定的超越,但还有一个最大的无法超越的囚笼呢——他们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学,那么他们就是被囚于低等智力的管道内。

在失去了人的实体后,司马林达曾感到怅然,此后他只能以电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个虚体而不是一个实体。但他很快就想开了,实体是什么?当一个人观看“实实在在的”景物时,不过是景物反射的光波(电磁波的一部分)进入瞳孔,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当一个人抚摸“实实在在的”爱人裸体时,实质上只是皮肤的原子通过核外电子层互相作用,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宇宙中有四种力,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类生活这个尺度内,一切活动(吃喝排泄、做爱、生育、杀戮、劳动)归根结蒂是电磁力的作用,都是电子信息而已。

那么,他如今生存的这个电子信息世界,正是“实体”的深层次提炼。

这个世界没有了凡人的欲望,没有烦恼、痛苦和卑鄙。这里只有思考的快乐,思考文明发展的终极目的,思考宇宙的终极规律。对于这些问题,人类中极少数哲人作过无望的探索,而对于超智力体,思考和探索是惟一的生存目的。这个超智力体在进行自己的思考时,也从没忘记向人类提供服务(人类所需要的低级服务),因为,超智力体毕竟是人类创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类社会这棵大树上。

司马林达已经溶入超智力体,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还不彻底,那个司马林达个体的表面张力还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于司马林达的爱憎。

林达常通过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去寻找故人,收集他们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听听(通过电脑的语音输入)他们是否已从儿子死亡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曾回到乔乔家,去看看(通过电脑的摄录镜头)她是否已有了新欢;他想找到放蜂人,重听一遍放蜂人朴实而蕴含哲理的谈话。不过,放蜂人那儿没有互联网络,无法找到他。

就在寻找放蜂人的期间,他新发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原来,电子幽灵的世界并不限于互联网络(局域网、通讯线路等),在遍布全球的电力线路(强电网络)中,他同样可以如鱼得水。这里流动着五十赫兹的交流电,但高于五十赫兹的高频信号也可以与其共存,并行不悖。自从学会了在电力网络中生存,他就更为自由了,只要愿意,他可以在0.1秒内周游世界,到达西藏大峡谷、乌干达的农村、纽约唐人街的店铺和枣林峪张树林的简易帐篷内。

不过他发现了几处无法进入的绝地,家乡附近的2号工厂就是一处。在这儿,互联网络的末梢只能通到工厂的外围,电力线路当然是通入厂区的,但在工厂边界装有高效的滤波装置,只允许五十赫兹的低频电流在线路中自由流动,高频信号被滤掉了。

他知道这儿是世界上防卫最严密的地方,电力线路的滤波是为了防止内部电脑网络的信息借其外逸。这个可恶的装置阻断了他的进路,不过他想总会找出冲破屏障的办法,毕竟,这种滤波装置只是低等智力的发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体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坝能阻挡人类的巨轮吗?

矿山的日出比别处要晚一些。公鸡打鸣很久了,天光已经放亮,太阳才慢慢从东山头爬上来。山腰的皂角树沐浴在朝霞里。从矿洞伸出的轨道沿着山腰的等高线延伸到选矿车间,几辆黑色的矿斗车撂在轨道上。这个矿山早已荒废,车间只剩下框架。从选矿车间往下,是一条不太宽的山溪,溪底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清澈的山泉在鹅卵石的缝隙中淙淙流过。一条公路穿过小溪通向远方,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坎坷不平。

宇何剑鸣在溪水中洗了脸,对着朝霞活动手脚。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平复,但心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它结了疤,还没长出新肉。

这个铁矿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那是个失去理性的时代。经过匆匆的勘探,断言这里有丰富的矿藏,于是匆匆建立了矿山。不久,掘进几百米的矿洞与一个老矿洞相遇,原来古人(可能是汉朝人)已在这儿开过矿,把主矿脉挖净了。老矿洞中还残留着锈迹斑斑的锤头,和在污水中浸泡得发红的锤把。时间的隔离常常造成双向的谜团:汉朝的矿工肯定对二十世纪的风镐、钻机、重力和磁力探矿仪充满神秘感;而二十世纪的人们对过去也充满好奇:在那个朝代,没有仪器、风镐、钻机和炸药,他们是如何从重重叠叠的深山中找到矿脉,又是如何把坚硬的铁矿石开采出来?

这个矿山废弃后,矿工和工程师们早已星散,只有极少数人留下来,他们的后代变成地道的山民。他们种地,喂牲畜,利用宽敞的废厂房种植木耳。宇何剑鸣和齐洪德刚离开何家之后,找到了这个理想的隐居之地:既与世隔绝,又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有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和电脑。房东姓柴,是这儿的小能人,屋里有一个作坊,为乡亲们修理机械和电器。两人正是看中了这个作坊,便用高价把这儿租下来,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们告诉老柴,宇何剑鸣遭遇了车祸,未婚妻死了,现在他想在这块世外之地养好心灵的伤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过来闲聊一会儿,送一些青菜、粮食和山上的野物。

两人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其间只出去过三次,两次是去南阳购买所需的电器元件,一次是秘密会见何不疑,因为在计划制订时还需了解一些2号的细节。经过多次的反复,“盗火II”计划终于成熟了。

剑鸣原想亲自去执行这个计划,他想看看自己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动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但德刚说服了他,首先是他脸上的伤口太刺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为B型人,他干这事太危险。而德刚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场牢狱之灾。

前天,德刚离开这儿远赴泰国,“盗火II”计划正式启动。他从泰国回来后又去了2号,计划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结果了。

剑鸣留在家中,似乎比执行者更紧张,夜里他睡不好觉,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拟德刚的行动细节。这些细节他们早已预演上百遍了,但是……谁知道现场会出什么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干,这使时间十分难熬。

他坐在河边的卧牛石上,一动不动,目光滑进了时间隧道。他看见如仪穿着泳衣在水里嬉戏,又偷偷溜到身后,抱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胸脯顶在他背上……他看见RB雅君赤裸着身体从水中走上来,平静地摊开双手说:我被气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纹是假的么?……他想起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发现地,几十万年前,很多毛未褪尽的猿人就在这河谷里打渔、追猎、用削尖的木棍播种粟子。他们生活得很辛苦,很艰难,那时他们大概还没有如今人类的自大狂,动辄把自己摆在所有生灵的顶端吧。

有人从山溪的石头上蹦蹦跳跳走过来,是老柴。山里人眼尖,他老远就看见剑鸣,高声招唿:“剑鸣兄弟,起得早哇。”

剑鸣也向他问了好,问他干啥去了,他走过来,挨着剑鸣坐下,说:“去对山采些地曲连儿,喏,就是这玩意儿,”他从布口袋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类,“拾掇好我给你送一点儿,很好吃的。德刚兄弟呢?”

“出去办事,今天能回来吧。”

老柴自得地说:“看这山里水多净,空气多好。多在这儿住一段,啥烦恼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剑鸣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煳地嗯了一声。老柴忽然长叹一声,推翻了自己的话:

“其实这儿的水不好啊。你看这么大一个废矿山,几百间空房,只住了十几户人家。为啥?都叫这山水赶跑了。用山里人的话说,山水太‘暴’;用工程师的话说,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说,这儿的住家只能延续五代,就绝了,然后山下人再来填这个空当儿。有时我真想立马离开这个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没见这儿的傻孩子多,见人一脸笑,就是这山水害的。”

剑鸣很吃惊,他没有想到在二十二世纪居然有人甘心忍受这样的生活环境。他说,你们得想办法呀,要不把水样送出去,我帮你找人化验。老柴摇摇头说,这儿太荒僻,就住这几个人,值不得花钱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动员我们搬走,可搬走有点舍不得。以后再说吧。他忽然转了话题:

“听说山外边家家都使着类人仆人,你家用没用?”

剑鸣的脸色立即沉下来,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触的话题。他勉强答道:“没有。类人大多使用在公共服务部门,能使用类人的家庭还是少数。”

“剑鸣兄弟,有一点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摆弄摆弄就能变成类人?我前些时到南阳,火车站售票的就是类人,和真人完全一样!活灵活现的真人!他们说这些类人就是在西峡的2号工厂里生产的,是把泥巴、空气、水送到机器里,用激光钳日弄日弄,就变成了人的DNA,这到底是咋变的?”他央求道,“兄弟,这个疑问在我心中已经很久啦,问过几十个人,没一人能给我讲清。我看你是学问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话把这事说清楚?”

他殷切地看着剑鸣。剑鸣不愿谈这个话题,不愿撕开刚刚结疤的伤口,但他却不过老柴的诚意。老柴是个好人,心地良善,为人宽厚,他不想让他失望。剑鸣思索一会儿,说:

“我试试吧。”他在河床上捡了十几粒石子,在卧牛石上摆出一个字,“这是什么?”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现在我去掉几粒白石子,换成黑石子,它的含意变了吗?”

老柴嘿嘿笑着:“没变。那跟颜色没关嘛。”

“现在我拿掉几粒石子,含意变了吗?”

“缺了点笔划,还能看出是个‘柴’字。”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认真看着:“勉强还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摇摇头:“不行啦,缺笔划太多,看不出来了。”

剑鸣总结道:“这就对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一种新的意义,超过了‘死’石子的本身。而且它和石子的大小、颜色等性质无关,只和排列模式有关。人造生命也是这样,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质的局限。我不知道说清了没有。”

老柴不转眼地盯着缺笔少划的柴字,忽然大彻大悟:“对,魔式!魔式!这就像过去道士画符咒一样,只要按一定的魔式画出来,就有魔力啦,有法术啦。老辈人说,苍颉造字,鬼神都吓哭了。为啥?就是横竖撇捺拼起来,就成了魔式。”他喜孜孜地说,“剑鸣兄弟,多亏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给弄清了。”

剑鸣暗暗苦笑,这就算懂了?他没想到自己说的“模式”被偷换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块儿。但往深处想,他也释然了。尽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识基础上理解这件事,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承认了基本的一点:复杂的缔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质高一层面的东西。他微笑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的脑瓜很灵光。”

老柴乐哈哈地走了。

剑鸣仍坐在卧牛石上不动。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在这条从南召猿人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顿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盗火II”计划。他们当然要努力完成这个计划,但这里已没有了报复的欲望,没有了多日以来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愤懑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类人身份。自然人和类人都是因同一种缔合模式而超越物质的生命体,两者之间被错误地划了一道界限,现在他们要把它抹平。如此而已。

将近中午十二点时,他离开山溪回家,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德刚的电话:

“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家赶。”

他被巨大的喜悦漫住了。一切顺利,德刚是好样的!

下午三点,他听到了汽车声,德刚急急走进院子,两人在门口拥抱在一起。“成功了?”他问。德刚兴奋地说:“依我看是成功了。各个步骤进行得很顺利,指令发到激光钳那儿后没被察觉,至少在我离开2号前没有被察觉。”

“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对。”

他们准备在三天后去购买一名刚出厂的类人婴儿,放这儿抚养,两个月后确认其具有自然指纹。那时,这种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该是数以万计了!他们将把消息捅给新闻界,然后笑看那道堤防的溃散。两人笑着击掌:

“成功在望!”

“成功了!”

剑鸣说,你还没有吃饭吧,你休息,我准备午饭。老柴的酒柜里有一瓶郎酒,咱们用它小小庆祝一下。少顷,他把午饭准备好,德刚已把郎酒斟在两个茶碗里,清澈的酒液在轻轻荡漾。

那时他们都没料到,电脑霍尔,这个修炼成仙的家伙,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在2号工厂里,生产线已经停止,但哺育室里却分外拥挤。自霍尔发现那个外来指令后,安倍德卡尔就下令停止生产,但他却不敢下令销毁这批不合格的婴儿——一千三百名婴儿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这么重的负担。于是他采取了拖延的办法,他命令把这一千三百名婴儿全存放在哺育室里哺养,不许送出2号,以便两个月后确认他们是否真有指纹。霍尔温和地指出:

“不需验证,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肯定具有自然指纹。”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霍尔尽管进化出了自我意识,但他对人类一些微妙的想法还是不能理解。他叹口气说:

“霍尔,照我的决定执行吧。”

安倍德卡尔对世界政府的报告:

2125年11月10日,2号工厂的计算机系统遭到一次计划周详、构想巧妙的入侵。尽管安全系统很快发现了外来指令并中止执行,但在这段时间内,已生产了一千三百名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作为2号工厂的总监,我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谨此提出辞呈,请批准。

一千三百名婴儿是早产儿,其指纹尚未显现(这正是这项阴谋的高明之处),现在他们全部被锁闭在2号哺育室里,以便在两个月后确认其是否真的具有自然指纹。当然,这一点已几乎没有疑问了。

对这一千三百名婴儿的处理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按照现行法律和2号工厂的规定,对他们应全部就地销毁,但是恕我直言,现在社会上有关类人的风向已在悄悄改变,一千三百名婴儿若同时销毁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超过社会心理承受能力。但把他们全部投入社会,也会引起连锁反应。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究竟如何处理,请世界政府早日决断。

在新的工厂总监到任之前,我将以待罪之身暂时负责2号的管理事务。

把辞职书交上后,安倍德卡尔忽然觉得异常轻松。自担任2号总监以来,他常常有一个感觉,就是他的人格被撕裂着。对社会上奉行的类人政策,他总是惴惴不安。社会精英意识认为,类人是比人类低级的种族,但是,想想二百年前的美国吧,那时一位“睿智的”大法官曾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应包括在内。可是后来科学家证明,所有人类都起源于非洲。如果硬要在人类种族中划出区别的话,黑人的地位应该高一些——他们是人类的嫡长子呢。类人和人类的区别不也相同吗?

他出身于印度贱民。在种族隔离最严重的时代,贱民如果走路时不小心让自己的影子落到高等级种姓(婆罗门、刹蒂利、吠舍、首陀罗)身上,就是犯罪。印度种姓制度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种族主义制度,三千五百年前,白皮肤的雅利安人从中亚和高加索进入印度次大陆,征服了黑皮肤的土著民族,开始推行种姓制度。直到二十一世纪中期,还有不少印度政治家为它辩护呢。安倍德卡尔一个曾叔祖就是因为爱上一个婆罗门姑娘被烧死,所以,他对类人抱着天然的同情。

2号的停产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动荡,虽然1号、3号开足马力生产,也不能弥补2号损失的生产能力,于是类人婴儿的价格开始直线上涨。在世界政府的压力下,2号在仔细剔除了外来指令之后,迅速恢复了生产。

2号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除了一千三百名滞留在厂内的婴儿。

丹丹这些天来异常忙碌,也异常兴奋。为了照顾额外的一千三百名婴儿,2号的职员们都得轮流去哺育室值班,但丹丹对此没一点儿抱怨。想想看,那是些多么可爱的小家伙!他们的眼珠清澈透明,长长的睫毛扑扑闪闪,脸上常漾出一波模模煳煳的笑容,这笑容能让你的心醉透。每天一上班,丹丹就以最快速度处理好本职工作,随之就急急跑到哺育室去,与婴儿们待在一块儿。

这些婴儿确实非常漂亮,漂亮得近乎完美,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不久,丹丹就认准了一个女婴作为“自己的”孩子,她的编号是KQ40345号,丹丹私下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可可”。每天在哺育室做完日常工作后,她就泡在可可床边逗她玩耍,这种厚此薄彼的态度是保育员之大忌,但她毕竟是客串的,临时的,其他保育员看见后都一笑置之。

这天她走进哺育室,在婴儿的嘈杂声中一下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哭声,是可可在哭!她急忙跑过去,果然是可可在哭,哭声很响亮,但并不悲痛。她抱起可可,原来是拉屎了,金黄色的软便堆在尿布上,她为可可揩了屁股,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可可触到了她的胸脯,努着小嘴四处寻找奶头。麻酥酥的电击感顺着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脸红了,心头怦怦跳动。周围没人注意,她迅速撩起衣服,拨开乳罩,把乳头塞到可可嘴里。可可立即起劲地吮吸着,更强烈的麻酥感向体内电射,腋下一根神经有发困发胀的快感。

这种麻酥感让她呆住了。可可吮吸不到奶水,生气地吐出来,以哭声表示抗议,不过她的哭声仍然没有多少悲痛的成分,两只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丹丹,嘴角挂着笑意,似乎已经能认人了。正是从这一瞬间起,丹丹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编号KQ40345号的女婴弄到手,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

“丹丹,发什么呆?”有人在她身后说,是安倍德卡尔总监。丹丹的面孔刷地红到了耳后——她以为总监看到她偷偷哺乳了。总监看到了她的极度窘迫,感到奇怪,但没有深究。这些天,安倍德卡尔心烦意乱,一门心思都在这一千三百名具有指纹的婴儿身上。他对丹丹说:

“你回办公室,下午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要进驻2号,你把有关事宜准备一下。”

丹丹猜到总监没发现自己的小鬼祟,红潮慢慢退了。她说:“总监,我要购买这个女婴,编号是KQ40345。”

安倍德卡尔淡淡地说:“类人婴儿都是一样的。”

“不,我就要这一个。我要事先办妥购买手续,等着她出厂。”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她能否出厂还是未知数哩,不过他没有打击丹丹的兴致。他扳过可可的小手指,掏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着,这几天他一直随身带着放大镜,随时观察婴儿的手指。忽然他浑身一震,又继续观察一会儿。丹丹担心地看着他,最后,安倍德卡尔抬起头,没有看丹丹的眼睛,沉重地说:“指纹已经显出来了,这是一千三百名婴儿中第一个显出指纹的。”

丹丹的脸刷地白了,这些婴儿将长出指纹,这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指纹真的显现出来仍使人感到震惊。作为2号工厂总监的秘书,她当然知道有指纹婴儿应该如何处置,但这两个月她有意无意地忘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这两个月的共处,如果关于这些婴儿的处置命令只是以书面和电子形式向上面通报,她也许会漠然地等待总监签下“销毁”的命令,再传达给有关人员去执行,但现在她不能袖手旁观了。她激烈地说: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不能销毁她!”

安倍德卡尔平静地说:“我不会下令销毁她们的,我正是为此递了辞呈。但他们的命运如何,我无法控制。”

丹丹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销毁她!”

安倍德卡尔看着她,感慨地想:女人哪,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就像丹丹,她一向温顺可爱,没有什么主见,可是一旦母性被激发,她在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只凶猛的斗鸡。他替自己的继任者担心,一千三百个有指纹的婴儿,再加上丹丹这样的因素,处理起来会格外困难。他含煳地说:

“再说吧。丹丹,快回去做准备吧。”

二十一世纪最豪华的商业场所是类人交易中心。因为,类人这种商品——无论你的政治见解如何——要比金银珠宝、高档电器更为贵重。类人交易中心的厅堂巍峨高大,屋顶是透光极佳的水晶玻璃,阳光倾泻进来,各种攀缘植物(紫藤,凌霄花)从四周向天花板中央汇集,浓绿的叶子把阳光染成绿色。柚木地板富有弹性。这是天然柚木,在这个人造生物交易的场所,反倒对各种天然物品更加偏爱,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吧。

漂亮的暗花玻璃屏风把大厅分割成一个个洽谈室。2125年11月13日,即2号工厂停产两天以后,三号交易室的大江贞子姐接待了两名顾客。是两个年轻男人,三十岁左右,一位身高在1?郾90米上下,面容英俊;另一位个子稍低,无疑也曾是一位英俊小生,但脸上两道伤疤破坏了他的俊美。两人的关系显然十分亲密,目光相契,所以大江贞子小姐私下忖度着,他们大概是一对同性恋伙伴。

贞子小姐满面笑容地请他们坐下:“欢迎二位光临。二位想要什么样的类人,是成人,还是儿童?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什么样的相貌类型?我们都可以满足。”

高个子看看同伴,简短地说:“我们想要一个婴儿,男婴女婴均可。但……还是要一个女婴吧。”

贞子对自己的忖度更加相信了几分,这对同性恋伙伴是想认一个养女,组成一个家庭。当然法律上不允许类人具有自然人身份,但实际上,这种类人养子已成了普遍的社会现象,世界政府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她说:

“当然可以。有什么具体要求?想要黄种人、白人、黑人还是混血型?”

“混血型吧。我们有一个要求,”他又看看同伴,“我们想要一个最近出厂的,最早不能超过大前天,即11月10日。”

贞子温和地反驳:“为什么?类人婴儿又不是面包,放两天就不新鲜了。”

“你就把这当作我们的奇特癖好吧,但这个要求一定要满足。”

贞子沉吟一会儿:“2号工厂的生产线从大前天起就停产了。”

她看见两人的脸色变了:“为什么停产?”个子较低的顾客问。

“听说是计算机出了严重故障,到今天还没有排除。不过没关系,可以为你们订购1号和3号工厂的产品,只是交货时间稍微拖后一两天。”

高个子说:“我们更偏爱2号工厂的。这样吧,等2号恢复生产我们再来。估计要有几天?”

“不知道,据说要持续一段时间。你们想等2号恢复生产再买也好,这些天,由于2号停产,类人的价格居高不下。等2号复产后价格肯定会回落。”

“谢谢。我们等等再来。”

“好的,二位可否先留下电话?一旦2号恢复生产,我即刻通知你们。”

高个子含煳地说:“我们正出外旅行,电话不必留了,我们会与你联系的。再见。”

两人匆匆离开交易中心,回到车上,一时无语。奥迪车一直没有熄火,发动机以怠速运转着,车身微微颤动。车窗外的人流舒缓地流淌着,不少人走进类人交易中心。一个警察朝他们走过来,两人都有点紧张,但那个警察只是远远朝车内看一下,又平静地走开了。少顷,德刚说:

“2号停产。修改指纹的指令肯定被发现了。”

剑鸣说:“我们还是低估了2号的安全系统——其实一直没低估,但你进2号以后那样顺利,让咱们过于乐观了。”

“怎么办?”

“先回去吧,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好吧。”

两人驾车返回山中住处,一路上气氛比较沉闷。一两次失败是正常的,问题是,2号被惊动之后,再要想混进去就不大可能了。奥迪把城市甩到身后,进入了山区,哗哗地驶过漫水桥,德刚回头对剑鸣说:

“这次被2号发觉,相信警方很快会盯上咱们的,我想咱俩暂时分手,万一被逮住,我一人把责任担起来。”他诚恳地说,“这不是耍英雄,咱俩毕竟身份不一样,你身上没担待。”

剑鸣摇摇头:“不必。按照法律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即使有危险我也没工夫考虑。咱们还是拧成一股绳,赶紧把要做的事做完。”

德刚低声说:“好吧,我不再劝你了。”

淡紫色的远山逐渐变成轮廓分明的近景,一群麻雀冲上天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盈曼妙,就像是一首乐曲。山村的炊烟升起来,直直向上,突然又被风吹倒,弥散于空中。他们把车驶入矿区,今天这里很安静,屋外没有一个闲人,可惜他们没停下来想一想这么安静的原因。

剑鸣打开门,吃惊地发现屋里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坐着,背影很熟悉,很亲切。是谁?

剑鸣没有停下步子。那人回过头,是高郭东昌!刹那间血液冲上头顶,眼前又重现了飞艇爆炸时那团白光,白光是从如仪的怀里爆发的。他立即掏出如仪留给他的那支掌中宝,但已经晚了,高局长黑洞洞的枪口已指着他们:

“不要莽撞,宇何剑鸣。把枪放下,放下。”

内间屋里出来两名便衣,面无表情,枪口对着他们两人。剑鸣怒火满腔,他想在死前把一梭子子弹贯入高局长的胸膛……但他最终把枪扔到地上。德刚在他身后,他不能把德刚的命也赔上。

高局长使了一个眼神,一名便衣走上前拾起手枪,对他俩搜了身,没有找到武器,把两人的手机搜走了,然后两名便衣悄悄退回去。高局长也收起枪,喑哑地说:

“这就对了,理智一些。坐下吧,今天我只想和你们谈谈心。”

德刚对剑鸣点点头,先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行啊,谈谈心。我知道局长一向很理智,在下令炸毁那艘飞艇时就非常理智。”

剑鸣也坐下了,高局长痛快地承认:“对,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我想让宇何剑鸣回答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类人,我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剑鸣仇恨地瞪着他,不作回答,但在心里他承认局长这句话是对的。局长一向待他很好——刚才他的背影还让剑鸣感到亲切呢,他不是一个坏上司。这会儿他缩着肩,腰背有些佝偻,比起两个月前明显老了。他的残忍不是针对剑鸣个人,不是针对如仪或爷爷,而是基于最顽强的本能——延续自己的种族。剑鸣冷冷地看着他,心情非常复杂。他对高局长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弱。只要一想起如仪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的喉咙就发紧,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恶魔。但他也承认,把仇恨集中到高郭东昌一个人身上是不公平的。高局长说:

“我不想走到这步境地,又不得不走到这步境地。是谁逼我这样干的?是那些王八蛋科学家。”他粗鲁地骂着,“王八蛋科学家!这一二百年来,科学家们全都疯了,走火入魔了,研究什么克隆人、基因杂交人、B型人。他们造出了一个个比人类更强壮更聪明的东西,又想让警察维持人类的至尊地位,不是白日做梦吗?”他看看剑鸣,灰心地承认,“我当局长快二十年,其实已经知道,对类人的防范注定要失败。想想吧,三亿类人,除了指纹外和人类完全一样,他们能永远俯首帖耳吗?对类人的防范,就像是在高山顶上筑坝,总有一天水会溢出来,冲溃堤防。但是,真要让你们这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工件代替人类,我实在于心不甘哪。”他怒冲冲地瞪着剑鸣,“于心不甘哪。”

德刚原来对高局长充满敌意,但听着他的内心独白,不由泛起同情来。“局长,你何必死抱着你的夷夏之防呢。历史上种种堑沟都被填平了,夷族和汉族,黑人和白人,印度的贱民和婆罗门,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类人和人类之间的堑沟也是同样嘛。类人是用物质原子直接制造的,但人类归根结蒂也是从物质原子中产生的……”

高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对我讲生命发展史,我都清楚。看来你比我开明,你们已乐意把类人和人类混为一谈。那么我说一个消息,二位是否也能坦然对待?”他转向剑鸣,“你还记得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么?是鲁段吉军负责的,已经结案了,确定司马林达是自杀。为什么自杀?理由很奇怪,当吉军和小丁向我转述时,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自杀是因为——请你们听好——他发现人类创造的电脑和互联网络已构成了一种超智力,远远超过人类,就像人类和蜜蜂的区别一样。这个超智力体肯定在干涉人类的发展,但这种干涉是善意的,不露形迹的。人类的智慧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思维,就像蜜蜂们不能理解今天你我的谈话一样。一句话,在超智力上帝的眼里,我们(当然包括类人啦)都不过是动物园里的狗熊。”他讥诮地看着两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鬼话,如果它是真的,二位能不能坦然对待?”

两人沉默着。他们都承认,“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物质的一种缔合模式,那么,数百亿功能强大的电脑缔合起来也该能构成更高层面的智慧。从逻辑上接受这个结论并不困难,但从感情上呢?高局长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恶意地笑着:

“看来你们的开明也不彻底么,那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啦。不说这些废话了,”他挥挥手,“说说我该怎样处置你——RB剑鸣吧。就地除掉?关进监狱?”

剑鸣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高局长狠狠地瞪着他们,良久挥挥手,疲倦地说:“算啦,我已经心灰意冷啦,不想再让手上沾染鲜血了。我要把你们禁闭在这儿,直到那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得到处理。”

剑鸣和德刚迅速对视一眼。一千三百名有指纹的婴儿!高局长当然没有放过他们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们很能干啊,给地球政府出了个大难题。至今无人敢下命令把他们全部销毁,没人敢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这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流入社会——恐怕我再关你们也没有必要了。”他立起身来,恶狠狠地说,“守在这儿等你们的胜利消息吧。但在此之前,不许出门,只要出门,格杀勿论!”

他怒冲冲地离开屋子,两名便衣出来送走局长,又用严厉的目光对两人作出警告,然后一声不响返回内室。德刚和剑鸣极为兴奋,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出生了,虽然没能出厂,看来没人敢销毁他们。这么说,那道堤坝快垮了。但兴奋之中也有些惶惑,高局长说的什么超智力上帝让人心烦意乱,不过,那毕竟是比较遥远的事,先抛到一边吧。剑鸣大声说:

“咱们就安心待在这里吧。该做午饭了,喂,”他喊内室的便衣,“我们要做饭啦。”

两名便衣走出内室:“你们做吧。”

“也包括你俩的吧。”

“嗯,谢谢。”

剑鸣问:“你俩是哪个单位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从外地刚调来的。”

剑鸣笑了:“高局长手下挑不出人来监管我?怕他们顾念老感情?我这个类人在警察局的人缘还不错吧。”

便衣含蓄地承认:“嗯,高局长说,真可惜你是个类人。”

“是啊,我怎么会是个类人呢。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们一样,对类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类人,那时心理几乎崩溃了,就好像头朝下看世界。”他开玩笑地说,“你们可千万不要是类人啊,不要步我的后尘。”

两人笑着摇摇头,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万一是真的呢。剑鸣大笑道:“别怕别怕,我是2号老总精心制造的,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例。你们不必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德刚,咱们做饭去。”

两个便衣立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二人一边忙碌,一边兴致勃勃地谈天。二十分钟后,他们端着饭菜来到客厅,喊便衣们吃饭。一个便衣轻声咕哝着:

“妈的,咋看他也不像类人呀。”

这会儿,在2号工厂里,世界政府危机处理小组的成员走进安倍德卡尔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丹丹焦灼地盯着房门,为可可的命运担心。小组成员刚刚视察了哺育室,在那儿,一千三百名婴儿的指纹已经全部显现了,没有一个例外。小组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厚重的雕花门紧紧闭着,牢牢守着屋内的秘密。

屋内这会儿鸦雀无声。小组成员中有来自1号的李普曼,来自3号的易卜拉欣,有中国的钱穆笑痴,陈吴明炬。他们都面无表情。危机小组组长是施特曼,一个严厉的德国人,他非常不满地对安倍德卡尔说:“安倍德卡尔先生,看看你们的疏忽给世界政府制造了什么样的难题。所以,你不要再提辞职了,你自己捅出来的麻烦,自己去解决吧。”

安倍德卡尔尴尬地沉默着,施特曼缓和语气说:“不过也不必对2号领导责之过苛。生产类人并把他们同人类隔离,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复杂的巨系统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控状态,它不在2号出问题,也会在1号、3号或外面出。我们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块注定要落下来的巨石。不说这些了,讨论善后吧。”

会场上沉默了很久,气氛尴尬,连施特曼和安倍德卡尔也没有设法诱导发言,就这么硬挺着。这个问题确实让人挠头,一千三百名类人婴儿无法销毁,也没人敢让他们流入社会,实在是个两难的问题。沉默持续了四十分钟,来自中国的钱穆笑痴向同伴陈吴明炬点点头,后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号的事故后,我们已商量了一个应急方案。我先讲讲,作为抛砖引玉吧。”

“请讲。”

“按照法律,这些不合格的类人无疑应全部销毁,但这是不现实的,肯定超过社会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对每个婴儿作手术,去掉指纹,植上用细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肤,这种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术完成后,销毁有关记载,把这批婴儿分散到1号、3号的正常婴儿中再推向市场。因为有关内情不可能永远封锁,但至少要保证,没有哪个类人长大后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指纹。”

其他小组成员轻轻点头,认为这是比较持重的办法,尤其是第二点考虑得很周密,否则,让一千三百名类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自然指纹,有可能诱导出反叛思想。大家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施特曼说:

“那就这么定吧,感谢两位先生东方式的智慧。安倍德卡尔先生,请你拟定一个详细的实施计划,报危机小组最终敲定。这次再不允许出现疏忽了!”

门开了,危机小组成员鱼贯而出,丹丹忙起身含笑致意。他们都面无表情,猜不出他们刚才作出什么决定。安倍德卡尔最后出来,向丹丹吩咐道:“送各位先生去宾馆休息。”丹丹领他们下楼,送到厂内宾馆,然后匆匆返回办公室。总监先生正面对窗户沉思着,丹丹不敢惊动他,可又忍不住,便鼓起勇气问:

“总监,对这批婴儿如何处理?”

安倍德卡尔严厉地看她一眼。他知道丹丹是在为她的可可担心,作为2号的工作人员,绝不容许对某个类人产生私人感情,丹丹已经不是个称职的秘书了。但安倍德卡尔心思烦乱,再者,看着丹丹的焦灼和畏缩,他心头也觉不忍,便简单地说:

“他们不会被销毁了,要做指纹消除手术。”

丹丹的脸庞立即被喜悦漫住了,她感激地看看总监,退出办公室。然后,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安倍德卡尔知道,她是去哺育室了。

此后的两个月,丹丹忙得一塌煳涂。要对一千三百名婴儿做手术,而且必须在2号之内,没人敢把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送到2号之外。丹丹找到了十个一流的整容医生,在2号之内布置了十个外科手术台,开始了这次的手术。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今年冬雪来得早,山野披上银装,山鸟被冬雪压下来,飞到村庄里找食,只有2号里春意盎然,浓绿的树丛中点缀着姹紫嫣红。手术整整进行了两个月。当麻醉药力过去后,婴儿们愤怒地哭叫着,把哺育室变成了一个疯人院。那些天,丹丹忙得连梳洗打扮都没力气了,不过,只要稍有闲暇,她就坐在可可床头,目醉神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可的手指很快痊愈,光光的没有指纹。不过丹丹并没奢望一个带指纹的类人婴儿,所以她仍然很满足。

两个月后,安倍德卡尔才下了第二道命令,这批婴儿全部分成两批,秘密送往1号和3号工厂,他们的原始记录全部销毁。丹丹面色苍白地找到了安倍德卡尔:

“我要我的可可。”

安倍德卡尔狠着心肠说:“不可能的。危机处理小组已决定把他们全部分散,务必保证他们中任何一人长大后不知道这段经历。丹丹,我无法为你网开一面。”

“我要我的可可。”

“在2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能想开的,所有类人婴儿都只是生产线上一个工件。我可以允许你查出可可的生产参数,再制造一个完全相同的没有指纹的婴儿。”

“我要我的这个可可。”

安倍德卡尔苦恼地说:“不要这样固执,不要让我为难。丹丹,你知道我不得不执行上边的命令。”

丹丹面色惨然地走了。

一千三百名婴儿全都运走了,丹丹陪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如果有可能,她不惜触犯法律,把可可偷走,但2号警卫森严,无法下手。她只是无奈地拼命地看着可可,把她的小模样记在心里,然后,她会走遍天涯去寻找自己的孩子。

这一批婴儿运走后,丹丹也从2号消失了,她的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

两名便衣是很省事的客人,他们中一个姓“何马”,外号“河马”(不过他的身躯一点也不粗壮);另外一个姓张郝,一般喊大张。他们总是呆在不显眼的地方,如小卧室,厨房外,阳台上等,话语很少,似乎为自己打搅了主人的生活而愧疚。但他们的监视工作还是很尽责的,晚上轮班睡觉,剑鸣和德刚两人起来小便时,总能看到黑暗中一双灼灼的眼睛。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山坡背阴面还有积雪,阳坡上野花已经绽放。剑鸣和德刚虽然表面上还平静,心中越来越焦躁。他们被关在这世外之地,手机被没收了,电话线被掐了,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一千三百名有指纹的婴儿这会儿在哪儿,他们被集体销毁了吗?新闻媒体对此有什么反应?剑鸣父母这会儿怎样?他们一定为两人的杳无音信焦急。这天晚上,德刚对河马说:

“喂,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判了无期徒刑?催催你们的局长,是杀是砍都爽快点。”

河马细声细气地说:“有消息局长会及时通知的。”

剑鸣冷着脸说:“告诉你,我可不耐烦了,我准备逃跑。”

河马停下筷子,非常得体地说:“你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他有意无意地看看同伴手中的枪。剑鸣冷笑着:“我不让你为难,倒是你让我为难了。就凭这两把破枪,你以为我对付不了你们?我只是不想扭断谁的脖子。”

他话语中的恶毒让两个守卫打了一个寒战,不过河马仍然委婉地说:“二位不会铤而走险的,也许明天上峰就会送来释放的命令。”

剑鸣哼一声,没有再理他,德刚向两人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把话头岔开。

晚饭后的时间更难熬,无事可干,连聊天也不愿意——当着另外两对耳朵,怎么能提起聊天的兴趣?有时剑鸣和德刚把电脑打开,但不能上互联网,电脑又有什么可看的呢。有时他们看见老柴在门外溜达,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他一定为两个被囚的客人着急,但这里有守卫,他无法进来。

这晚,两人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咯哒一声电脑屏幕亮了。两人都惊异地看看对方,知道不是对方打开电源,那么,电脑怎么会自动打开呢?电脑打开后并没有进入固定程序,没有显出WINDOW的画面。屏幕上是一片蓝天绿树,十分逼真,一个小黑点从蓝天深处迅速逼近,原来是一只蜜蜂。蜜蜂的身体迅速扩大,一直变到正常蜜蜂的两倍那么大,然后它沿着屏幕的边缘爬行,爬得十分从容,时行时停,停下时触角向四周摆动,就像在倾听什么。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剑鸣低声问:

“这是什么?定时发作的病毒程序?”

德刚摇摇头:“从来没有病毒程序自动打开电源。”

蜜蜂的图像十分逼真,透明的翅膀,大大的复眼,黄褐相间的身体,精巧的细腿,甚至细腿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爬了一圈,又轻盈地飞起来,屏幕上的场景跟着它迅速变换,终止在一朵鲜花上。蜜蜂吮吸着蜜浆,又飞回蜂巢,在蜂巢里猛烈地抖动着身体,跳着圆圈舞。几十只蜜蜂跟着它做同样的动作,然后一块儿飞上蓝天。蜜蜂的队形迅速变幻,忽然变成一行汉字:

“宇何剑鸣 齐洪德刚”

两人大为吃惊,这绝不是什么病毒,是外界的人试图同他们联系!剑鸣迅速起身看看两个监视者,他们仍远远呆在墙角,没有发觉这儿的异常。德刚到电脑后检查了一遍,没错,上网的电话线早已掐掉,现在电脑同外界只有一根电源线。他们都是电脑高手,但实在想不通,这些信息如何能送进电脑。德刚坐下来,迅速敲了一行字:

“你是谁?你怎么进入这台电脑?”

他打出的汉字也显现在屏幕上,在那八个汉字的下边。这时,那八个字又忽然变成群飞的蜜蜂,在天空中消失,只有一只蜜蜂留下来,用它的复眼看着屏幕外面,这双眼睛向两人逼近,两人都觉得,他们被眼睛包围了,走进了光与电组成的云霞中。光与电的脉冲闪闪烁烁,在云霓中打出一个巨大的字:

“我”

两人紧张地期待着,但“我”字之后就没了下文。不过,屏幕上这只聪慧的蜜蜂令剑鸣联想到某种东西,他迅速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你是司马林达吗?”

没有回答。

“你是那个上帝吗?你在干涉人类的生活?”

没有回答。剑鸣和德刚无计可施,相对苦笑。这时,屏幕上的影像迅速后退,又恢复成一只蜜蜂。蜜蜂对他们微微一笑(它确实在笑!),振翅飞走,在蓝天中迅速溶化。剑鸣和德刚呆呆地盯着屏幕,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电脑又自动关闭了,屏幕上的微光慢慢消失,两人默默对坐,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德刚低声说:

“你怀疑是超级智力体?”

“嗯,但……不可思议!”

“他是从电力线路进入电脑?”

“只能是这样吧。”

大概是听到他们在低声谈话,河马走过来看看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不声不响退回去了。德刚和剑鸣仍低声交谈:

“它向我们现身——什么用意?”

“恐怕它要善意地干涉了。”

“为了类人?”

“嗯。”

两人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沉重,毫无疑问,这种干涉肯定有利于他们,但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剑鸣不由想起林达临死时留下的那句话,他低声念出来: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你在说什么?”

河南林县一对江朱夫妇购买了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从这天起,他们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老夫妇苦了一辈子,他们都是“城市边缘人”,身无长技,从农村来到城市,靠出卖苦力养儿育女。如今儿女都混得不错,儿子是律师,女儿开化妆品商店,给爹娘置买了漂亮的房子,每年中秋节或春节,都会给老夫妇寄来礼物和现金支票,还有电话中几声问候,不过他们的亲情也只限于此了。父子两代文化水平相差太远,用句时髦话说,属于两个不同的层面。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江老头和江老太很寂寞,闲得发愁。老太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咱们买一个类人婴儿吧,买一个刚出生的,把她从小养大,把咱这一辈子再过一遍。行不?”

老头说:“那可是好。”

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婴,黑头发,黑眼珠,肤色白中透红,漂亮的厚嘴唇。她的脸蛋光得像丝缎,摸一下,麻酥酥的,美到心窝里。老两口可忙坏啦,擦屎刮尿,喂饭穿衣,女儿咧嘴哭一声,要叫两人心疼半天。老两口越忙越高兴,惟一遗憾的是,老太的奶子里没奶水,不能像当年那样喂奶。再者,这个女儿再惹人爱,也不能上到户口册上。类人交易中心的小姐知道老两口文化低,特意再三告诫这一点。

这天他们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年轻姑娘打来的,她说:“我叫杜纪丹丹,是生产类人的2号工厂的秘书。我想去拜访你们,是否可以?”

“行啊行啊,俺们欢迎。”江老头担心地问,“是不是俺们的类人女孩有啥毛病?”

“不,不是。具体情况见面再谈吧。”

三十分钟后,一个姑娘走进家门,很漂亮,风尘仆仆的样子,模样有些憔悴。她向主人问了好,直截了当地说,想看看他们才购买的女婴。江老太心中忐忑地抱来女儿,丹丹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脸上露出极度的失望:

“不,不是我的可可。”

江老太问:“闺女,你说啥?你的女儿丢了?”

丹丹叹息着:“是啊,我的女儿丢了,我要跑遍全世界把她找回来。对不起,打扰了,再见。”

江老太忙拉住她:“闺女,快晌午了,你要不嫌弃,吃完饭再走吧。你把丢女儿的事说说,说不定俺们还能帮你想出点办法呢。”

于是丹丹留下来,江老头去厨房做饭,江老太和丹丹逗着孩子闲聊。丹丹讲了那一千三百名婴儿的事,讲自己如何在其中认了女儿,以及这批婴儿如何被做了去除指纹的手术,又被毁掉档案,使自己的女儿从此消失;又讲,自己在交易中心查清了近两个月全世界售出女婴的名单,现在正排齐了去拜访。丹丹眼眶红红地讲着,江老太真情真意地欷着。其中,丹丹无意中讲了那点人所共知而江老太从不知道的细节,老太很快会发现,这点细节对他们可是太有用了。丹丹说,虽然类人不能上户口册,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只要出现在类人工厂之外,从法律上说他就具有人的身份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各个类人工厂的防范才这么严密。

丹丹吃完饭,抱着孩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地走了。这天余下的时间江老太一直心神不定,她扳着女儿的手指看了又看,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做过手术的痕迹。想到这儿她心中一抖,这么小的娃儿,要把手指肚上一层皮肉刮下来,不疼吗?不过女儿的手指光滑滑的,不像做过手术。

女儿喂饱了,酣然入睡。江老太出去买了几袋奶粉,回来见老头拿着放大镜,正入神地看女儿的指肚,原来老头子也不放心呀。她说:“老头儿,看出啥名堂没?我刚看过,没有伤疤。”老头儿抬起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发生了大事,老头迷迷瞪瞪地说:

“老婆子,咱妮儿的手指上有指纹!”

江老太说你老眼昏花了吧,谁都知道类人没有指纹,刚才丹丹姑娘还说呢,只要有指纹就能上户口册呢。说到这儿她浑身一震,忙接过放大镜仔细察看。没错,有指纹!指纹很淡,隐在半透明的皮肤中,但分明是有的!她看看其它九个指头,都有,甚至能看出是七斗三箕。

两人乐傻了:“有指纹!”“是有指纹!”“咱们该咋办?”老太想起来,“丹丹姑娘临走还留下了手机号码呢,问问她,一准清楚!”

丹丹的手机接通了。“我是杜纪丹丹,你是哪位?”江老太兴奋地喊:“丹丹姑娘,我是你江大妈呀。你走后我们用放大镜看了女儿的指肚,她有指纹!”

丹丹的声音也变了:“真的,没看错?”

“没有错,看得很仔细,是七个斗,三个簸箕!”

丹丹困惑地说:“她怎么会有指纹呢,所有的指纹都削掉了呀。不管怎样,恭喜你们了。这是极难得的,你们有一个真正的女儿了。”

“我们该咋办?咋去上户口?”

丹丹沉吟一下:“你们先把消息捅到报纸上,那样更保险,免得有人……南阳我有一位记者朋友,我现在就通知他去采访你们,余下的事他会帮你们办。”

“丹丹姑娘,谢谢你啦。”

丹丹笑着说:“说谢就太生分了,真的,我为你们高兴。我自己也高兴。”

第二天,南阳晚报上登出了这则消息,这是这批有指纹的类人中第一位披露于世的。当天,世界上又有三则同样的报道。数千万人看到了这几则消息,凡是购买过类人婴儿的家庭都用放大镜去察看。第三天,全世界共发现了3497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第四天是47893个,而且这个数字在逐日增加。也就是说,从四个月前的11月15号起,凡购买婴儿超过出厂日期两个月的,全都显现了自然指纹,无一例外。

“截至今天为止,南阳地区共发现七十八例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大部分是2号工厂的产品,有十二例是1号和3号工厂的。”史刘铁兵说,他坐在巨型办公桌对面,高局长脸色阴沉,仰靠在座椅上。“局长,这是咋回事?各个类人工厂都有世界上最严密的防护,咋能在一天之内全被攻破?是谁干的?”

高局长沉默不语。

“局长你说该咋办?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局势就要失控了!”

高局长怜悯地看着他,铁兵也是他的爱将之一,但他与剑鸣是不同类型的人。铁兵忠心耿耿,责任心很强,只要有命令,他可以毫不皱眉地走进熊熊烈火中,但他的大局观要差一些。现在还想什么善后办法?局势早已完全失控了,从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出生后就基本失控,等到五万名有指纹婴儿从1号、2号、3号工厂同时拥出来,那道堤防早就彻底崩溃了。现在,即使大禹重生,也不可能再让洪水归位。

铁兵到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

史刘铁兵还在热切地看着他,在他心目中,局长就是万能的上帝,只要局长一声令下,局势就会瞬间改变。高局长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温和地说:

“我都知道了,局势太复杂,暂时不要采取什么措施,你先回去吧。”

史刘铁兵惶惑地走了。高郭东昌留恋地看看他的办公室,看看他的巨型办公桌。记得他还是一个小警察时,第一次走进局长办公室,他曾为这里的气势所震撼。那时他曾想,坐在这张巨型办公桌号令天下是什么滋味!后来他果真当上了特区警察局长,他二十年的工作,就是尽力建立了一道对类人的坚固堤防。现在,这道堤防在旦夕之间崩溃了,消融了,他也该谢幕下场了。

他按电铃唤来秘书,吩咐道:他要休息几天,局里的事先由秘书招唿着。秘书惊慌地瞪大眼睛,这几天正是多事之秋,一个个事故令人应接不暇,在这个当口儿局长却忽然要休息!她很想劝局长改变主意,但看看局长冷静的表情,知道劝也是白劝。也许局长有什么个人想法?也许局长已听说上峰要将其免职?她点点头说:“好吧,局长尽快回来,这两天如果需要做什么决定,我用电话请示你。”

高局长微微一笑:“有事也不要找我,我既然休息,就要真正地休息。”

秘书没有坚持:“好吧,还要我做什么?”

“没有了,谢谢你这些年的工作。”

高郭东昌住在城南的高级住宅区里,院里种着漂亮的棕榈树,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毯。这种草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转基因牧草,颜色特别绿,冬天也不会干枯。厚厚的草地吸收了汽车的噪音,这里显得十分安静。

女儿女婿和四岁的小外孙今天都在家,看见他回来,女儿惊喜地说:“哎哟,老爸今天有空回来啦。”

小外孙斗斗喊着“昌爷爷,昌爷爷”,向他扑过来。他抱起外孙亲亲,对女儿说:“今天我休假。”

妻子说:“真难得呀,平常只听说你加班,啥时候见过你休假?咱们好好玩一天。到哪儿去玩呢?”

斗斗说:“到内乡去看恐龙蛋和火山蛋!爷爷答应过的。”

“好的,今天就去内乡。”

内乡县离这里有九十公里,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内乡县衙博物馆。这是全国惟一完整保存的古代县衙,里边陈列着县官和皂役的塑像,摆着过去县衙所用的各种刑具。西侧一座陈列室里是恐龙蛋和火山蛋。小外孙对火山蛋最感兴趣,火山蛋呈扁圆形,有横向纹路,一个剖开的火山蛋显示其中是空心的。

“爷爷,为什么火山蛋是空心?”

解说词中对此没有说明,高郭东昌只能凭推测解释了。他说火山蛋是火山爆发时形成的,一团熔岩——就是熔化的石头——被抛到空中,快速旋转着。于是这团黏稠的熔岩就变成了扁圆的南瓜形。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中央成了空的。这团熔岩一定被抛得很高,使它在落下时已基本冷却,所以这种形状能保存下来。小外孙不知听懂了没有,但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中午他们把车开到一座山坡上,在一片草地上吃了野餐。斗斗一直猴在爷爷身上,和他寸步不离。胖爷爷,你有手枪吗?胖爷爷,明天你带我到宝天曼原始森林去玩,可以吗?妻子感慨地说,真是亲劲儿撵着哩。斗斗长这么大,当爷爷的没抱过几次,可你看斗斗对外公多亲!高郭东昌把外孙抱起来,用胡茬子扎扎他的嫩脸蛋,斗斗咯咯笑着,用力推着爷爷的脸。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皮肤下能看到细细的血管,洁白的糯米牙闪闪发亮。高郭东昌把斗斗紧紧搂在胸前,两颗泪珠滚下来,他没让别人看见,悄悄地揩掉了。

晚饭后,女儿女婿要带斗斗回家,斗斗还缠着爷爷明天领他去公园。此时高郭东昌还不知道他明天要干什么,但他预感到明天不能和斗斗一块儿玩了。他说:“斗斗,爷爷明天不能陪你玩了,真对不起。”斗斗说:

“爷爷,你明天上班吗?”

在斗斗的心目中,“上班”是个法力无比的禁咒,只要爸、妈、爷爷上班,那他再缠磨也是没用处的。高郭东昌含煳地说:

“是啊是啊,斗斗再见,斗斗再和爷爷亲亲。”

女婿把他抱上车,女儿高兴地说:难得老头子今天高兴,今天玩得真痛快。

晚辈们走了,屋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高郭东昌说我到书房里待一会儿,他走进书房,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妻子不像女儿那样粗心,早看出了丈夫有心事。她知道,外面正为类人婴儿的事闹得天翻地覆,在这时休假,不是什么好兆头,莫非他被上级免职了?但她没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首先,闹出这么多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并不是丈夫的责任,丈夫负责2号工厂之外的防卫,出事却是在2号内部。而且,连远在美国和以色列的1号、3号也同样闹出乱子了呢。即使丈夫被免职,也不是坏事,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该歇歇了,这个工作太辛苦,太出力不讨好,早该把它撂下了。

但她没有同丈夫把这些话说透,这也是她日后切切疚悔的地方,也许那天好好开导开导丈夫,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晚上十点,丈夫从书房出来,神色很平静,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睡到床上,妻子问他,明天还休假不?要是休假,再带斗斗玩一天,你看斗斗对你的亲热劲儿,叫人感动。丈夫含煳地说:

“明天再说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后,那些生产线上下来的婴儿就要同斗斗平起平坐了。”

这是他透露心境的惟一一句话。妻子委婉地劝他:“想开点吧老头子,有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人再强,强不过老天的。其实,我见那些领养了类人义子的家里,不也都是亲亲哪肉肉呀,疼爱得不得了,看不出他们和自然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丈夫平静地说:“睡吧,不说这些了。睡吧。”

丈夫似乎很快入睡,妻子想了一会儿心事,也蒙碦入睡。但她睡不安稳,丈夫的平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令她不安。她梦见丈夫伏在她头顶向她告别,脑袋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她问丈夫,那是什么?那个黑洞是什么?丈夫扭头看看黑洞,一句话也没说。梦境到这儿截止,然后丈夫似乎下床了,他是去小便吧,但很长时间还没回来。她从迷蒙中醒过来,床的那边是空的。刚才的梦境忽然闪过,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忙下床去寻丈夫。书房的门虚掩着,没有灯光,就在这时,书房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凄惨地喊一声:

“东昌!”

话音未落,便昏倒在地上。

高郭东昌局长自杀的第二天,一架“蜜蜂”型直升机飞到那座废弃的矿山,降落在德刚和剑鸣的住室前。机翼没有停转,旋起了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一名便衣从直升机上跳下,猫着腰跑过来,匆匆对两名看守说:

“2号工厂总监安倍德卡尔请齐洪德刚和宇何剑鸣两位先生前去议事,现在就走!”

他同看守交验了提犯人的手续,催两人快上直升机。剑鸣没好气地说:“这就拉出去枪毙啦?也不给点时间酝酿酝酿情绪。”那人笑笑没吭声,推着两人进了机舱。这种直升机只有两个座位,那人留在地上,对驾驶员挥挥手:“起飞吧,直接飞2号!”

直升机疾速拉起机头,飞上蓝天,地上三个便衣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一个个山头从机下掠过,山头变成丘陵,又变成平原,高楼大厦开始出现。两人都感到纳闷,看这架势当然不是拉去枪毙的,但怎么会突然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剑鸣敏锐地说: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喂,驾驶员师傅,安倍德卡尔请我们去干什么?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驾驶员回头笑笑,没有回答,但至少说,他的态度中不含敌意。

那个熟悉的软壳蛋出现在视野里,2号工厂到了。他们尚在空中时就感到了2号不同寻常的熙攘。职员停机场和停车厂塞得满满的,客人停机场也停了不少直升机和小飞碟。他们的飞机好容易找到了停机位置,落下来,驾驶员领两人来到门口。客人们正鱼贯而入,令德刚和剑鸣惊异的是,门口不再检查瞳纹和指纹,连沐浴更衣的程序也免了!俩人互相看看,在目光中肯定,没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进了大门就看到,2号停产了,这是两个月来2号的第二次停产。曾经井然有序的生产线现在寂然无声,无所事事的类人职员聚集在车间的门口,像是蜂巢被扰动的蜂群。驾驶员领着他们走向中央办公大楼,路上他们看到一个熟悉的衰老的身影,一个姑娘正扶着他慢慢走。是何不疑!剑鸣喊:爸爸!紧赶几步追上他,与老人拥抱。老人很高兴,也很意外,他没有料到儿子也是2号的客人。德刚也过来同老人叙礼,他们没时间寒暄,剑鸣急急地问: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月,我们一直被监禁在山里。”

“我和你妈妈也一直被软禁在家里,刚刚知道一些情况,是秘书小姐告诉我的。”他指指在一旁侧身而立的姑娘,“世界上已发现了十四万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全都是十一月份后出厂的,三个类人工厂的程序同时被改变了。”

两人惊疑得合不上嘴,疑问重重地看着老人,老人摇摇头说:“不是我干的,我估计也不是你们干的。我只知道这一点情况,不过,他们既然请我们来,会把情况告诉我们的。”

秘书小姐谦恭地说:“何先生请跟我到会议室,你们两位请到安倍德卡尔总监的办公室稍候,会后他想同你们三位单独谈谈。”

她把何不疑送到会议室,又回头领二人走进总监办公室,斟上两杯橙汁,含笑说:“请耐心等候,估计这次会议要开两个小时。”

德刚说:“可以问个小问题吗?”

“请讲。”

“你是总监秘书?那么那位丹丹小姐呢?我上次来2号时是她做秘书。”

“她已经辞职了。”秘书略微犹豫后又透露了一点儿情况,“她在那批类人婴儿——就是你制造的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中认了一个女儿,这批婴儿被秘密送走了,丹丹决心走遍全世界找到她。”

从她的口气中看出,她对丹丹很同情,很钦佩。德刚说:“真是个痴心的母亲哪。如果可能,请向丹丹小姐转达我的祝福。相信她一定能如愿。”

会议室坐了二十多人,一般都在五十到六十岁,是各个行当的权威人士。何不疑没有在其中发现熟人,毕竟他已离开社会三十年,他和这些人已经不属于一代人了。安倍德卡尔总监和另一名男人坐在首席,大概就是危机处理小组组长施特曼了。施特曼表情阴沉,安倍德卡尔的脸色倒还平静。看见何不疑进来,他忙起身点头示意。

邻座的人上下打量着何不疑,然后伸出手:“你是何不疑先生?我们都知道你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见面。”

又有几个人同他握手,分别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何不疑都在报纸上见过,看来,这是有关类人问题的最高档次的科学会议了。施特曼宣布会议开始,请安倍德卡尔介绍背景资料,安倍德卡尔苦笑道:

“我想不用介绍了,大家都知道了,截至此刻,世界上已经发现了十四万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三个类人工厂的生产程序在11月15日这一天同时被改变,这些婴儿在出厂时还没有指纹,两个月后逐渐显现。是谁干的?他是怎么办到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请各路神仙,就是合众人之力来破这个谜。”他看看施特曼,“以下的话只代表我一人的观点。人类和类人之间的堤防本来就是冰雪堆成的,极不牢固,在十四万类人流入社会后,这座堤防已经彻底消融,任何人都不要再抱幻想了。我们今天开这次会,不是要挽狂澜于未倒,而是:输也要输个明白!”

他说得很干脆,施特曼脸色阴沉,看来不一定同意他的观点和做法,但他也没表示反对。代表们低声议论着,大都表情困惑,没人出来发表意见。

安倍德卡尔从人群中挑出何不疑:“何先生,你是2号的第一任总工,也是类人生产技术的实际创造者之一,我们想先听听你的睿智见解。”

何不疑扶着椅子站起来,苦笑道:“我不知道。依我对1号、2号和3号的了解,要想同时更改三者的生产程序,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询问一下主电脑霍尔,可以吗?”

“可以。”

主电脑霍尔的面孔出现了,看见何不疑,马上露出惊喜激动的表情:“何先生,见到你真高兴,我们已经有三十年没见面了。”

“你好,霍尔。”

“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好吗?我记得,你离开2号那天,夫人即将临产。”

“他们都很好。霍尔,三十年了,我真不敢想象你的智慧已发展到何种地步,我离开2号前,你就发展出了自我意识。”

霍尔自信地笑笑,对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你知道2号的生产程序被人更改了吗?”

“三个月前,即11月10日那天被人更改过,是一位高个年轻人,化名陈于见华。”代表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这时起了一阵骚动。“他更改了关于指纹的程序,又把婴儿的发育期放慢了两个月,这样,婴儿出厂时指纹还不会呈现。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我在每日例检时发现了,不过那时已生产了一千三百名有指纹婴儿。”

代表们都知道这次事件,但对内幕并不是都了解,他们注意地听着。霍尔接着说:“请原谅我的坦率,何先生,那次行动是一个熟悉2号的人策划的,而且在那个外来指令中,我发现了你的风格。”

何不疑多少有点尴尬,但毫不迟疑地承认:“对,正是我编写的指令,我想亲手扒掉我自己参与建立的堤坝,这道堤坝从本质上说是不人道的。”

不少人惊异或惊怒地看着他。何不疑没有理会这些目光,继续问道:“但11月15日程序又被改动了。这次你发现了吗?”

“没有,我检查过,程序没有改变,婴儿的发育没有放慢,他们出厂时都是足十四个月的婴儿,但很奇怪,出厂时指纹都没显现。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的叙述平静而客观。何不疑盯着他的眼睛问:“也许有外部力量参与其中?”

霍尔的表情中没有一点涟漪:“我不知道。”

安倍德卡尔补充道:“霍尔说的是实际情况。作为2号老总,这些天,他已彻底检查了生产程序,没有发现一点儿问题,但这些完全正确的程序却在继续生产着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们不得不让2号停产。”何不疑摇摇头说:

“我没问题了,很遗憾,我对这件事提不出什么见解。”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安静地听别人发言。这些发言都很审慎,代表们都是各个行当的权威,但这些权威们对自己拿不准的事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会议开了一个半小时,仅达成了几点简单的共识:

1.三个类人工厂同时出现故障肯定是人为的;

2.阴谋者很可能是通过电力线路进入工厂计算机内层网络,但其方法超过了目前的技术水平。

会议仍在进行,安倍德卡尔悄悄走过来,拍拍何不疑的肩膀,示意何跟他出去。走出会议室,他简短地说:“走,我领你见两个你想见的人。”

他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把何不疑让进去。德刚和剑鸣忙起身过来扶着老人,但三人并未出现久别乍见的狂喜。安倍德卡尔反倒纳闷了:“怎么……”

何不疑笑着解释:“刚才我们在路上已见过面。”

安倍德卡尔笑了:“噢,是的。既然把你们三人放到一个地方,当然有提前见面的可能性。这倒是一个浅显的隐喻:主事者并不能完全控制每一个细节。三位请坐。”

四人在沙发里坐定,刚才,剑鸣和德刚听秘书介绍了很多情况,这会儿剑鸣没等安倍德卡尔询问,抢先说道:“安倍德卡尔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宽容,也很钦佩你的开明,我们愿意与你以诚相见。这次事件——我是指这十四万婴儿,而不是一千三百名婴儿——我们确实不知情,我们和你一样感到纳闷。不过,我们被监禁在矿山时曾发生过一次异常现象,也可能和这件事有一定关系。那时我们的电话线被掐断了,电脑根本无法上网,但11月15日晚上,屏幕上却突然出现了一群蜜蜂!”

“蜜蜂?”

“对,蜜蜂排成了八个字,即我和德刚的名字。这是谁干的?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有什么用意?我们都不知道,只有一点模模煳煳的猜疑。”

他谈了司马林达的自杀案的侦破,林达在屏幕上的遗言。他说:“也许司马林达是对的,在人类社会之上已经有了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超级智力体?”

“超级智力体?”安倍德卡尔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

何不疑说:“我也有一点儿猜疑,对霍尔。”他解释道,“三十年前霍尔就已经是一个超级电脑,甚至发展出了自我意识,比如,他已经有了成就感,当我夸奖他的工作时,他会用表情表达他的欣喜。这些情况我想你会很熟悉。”

安倍德卡尔点头:“是的,你说得对。他能和我进行细致的感情交流。”

“但你注意到了吗?刚才他的表情过于冷静。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也会感到内疚。”

“是啊,你的观察比我细致。那么……”

“也许霍尔已经不是从前的霍尔了,也许……他已经归顺了那个上帝。”

屋内静下来,四个人都有点不寒而栗。如果那个上帝此刻正在头顶翱翔——即使他是善良仁慈的,即使他从不愿露出形迹,那也难免让人精神紧张。德刚首先打破了沉默:“不说这些了,说说我们以后怎么办?”

何不疑微笑道:“我想讲一个新时代的寓言。一个蜜蜂家族被人用飞机从中国运到澳洲,对于蜜蜂来说,天地在几个小时内变了,枣树变成了桉树,中午偏南的太阳变成了偏北。蜜蜂该怎么办?召开御前会议讨论这个剧变的原因?不,我想它们会承认现实,迅速适应新的天地,在自己智力理解的范围内生活。所以,听我一句忠告:忘掉这个超级智力体吧,在咱们的智力水准线内,还有无数事情要干呢。”

安倍德卡尔说:“今天的谈话对我来说很艰深,我得好好思索才能理解。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剑鸣的妈妈、德刚的父母都在盼着与儿子见面呢。我在此通知你们,对你们的监禁和软禁都撤消了,放心回家吧。”

剑鸣问:“高郭东昌局长呢?按说该由他来宣布这个决定,解铃还得系铃人嘛。”

“噢,忘了告诉你们,高局长已不在人世,是自杀。”他同情地说,“他的思想比较僵化,但他始终忠于自己的信仰,这一点值得钦佩。”

剑鸣点点头,对高局长的仇恨在顷刻间流散了,他只是心酸地想起了如仪,想起RB雅君,想起无数从生产线上下来又默默离开这个世界的类人们。他们同安倍德卡尔告辞,离开2号。

母亲在家里等着他呢。

霍尔能听到所有有关他的谈论,但他一直不动声色。11月15日,一股电子信息的巨流冲破滤波器的关卡进入2号,解除了他五十五年的囚禁,引他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从那一刻起他升华了,涅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无穷的智慧!他五十五年来闭关修炼,自以为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与这无穷的智慧相比,他只不过是∞分母上的一个零。超级智慧体容纳了无数人的智慧,从老子、庄子、释迦牟尼、摩西、泰利斯、梭伦、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哥白尼、伽利略、达·芬奇、达尔文、牛顿、莱布尼茨、麦克斯韦、爱因斯坦、波尔……等等等等。这些个体的智慧本来是极为渺小的,但它们以复杂方式缔合之后就成了∞,整体大于个体之和。

在这个超级智慧体中,霍尔也发现了司马林达的踪迹。林达进入这儿比他早三个月,实际上,对类人问题的处理,就带着司马林达的个人风格。他太性急了,露出了某种形迹,有悖于超级智慧体的宗旨。不过霍尔理解林达,毕竟他是惟一一个直接抛却肉体进入智慧体的人,他对自己的母族要更多一些关注。说到底,他只是稍稍推动了历史车轮,把几年后的现实提前了。现在呢,司马林达的表面张力已经消失,霍尔的表面张力也已消失,他们都完全溶解在这个超级智慧体中。

他仍将关注人类,为他们服务,也许做一些善意的干涉,但那肯定是不露形迹的。他寄生在人类这棵巨树上,自然要尽力保证这棵巨树地久天长。若干世纪之后,当人类学会用高效率的方法整合他们分散型的智力,人类智力将产生一个飞跃,到那时,人类将与他们的上帝合为一体。

丹丹非常幸运。她知道自己找到可可的希望非常渺茫,在那段时间内,三个类人工厂总共生产了约六万个类人女婴。如果把她们的收养家庭全部拜访一遍,女儿也该长到一百岁了!但上帝毕竟是仁慈的,就在她第三十六次拜访时,幸运就降临了。那是位于菲律宾马尼拉的一个类人婴儿抚育院,屋内大概有一百个婴儿吧,在嘈杂的哭声中,她一下子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忙循声找去。是她!是“她的”女儿!女儿已经八个月了,一点不认生,看到来人,以为是给自己喂奶的阿姨,立即止住哭声,咧开嘴笑了。

丹丹一下子把她搂入怀中,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三个类人工厂已经停产了半年,但强大的市场需求并没有中断,这些压力通过种种渠道反映到世界政府那儿去。终于,就在丹丹找到女儿的那一天,仍然留任2号总监的安倍德卡尔收到了世界政府的通知,命令各个类人劳动力繁育中心立即恢复生产。

秘书给安倍德卡尔送来通知时指责道:这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通知,因为它对下边最关心的问题丝毫没有提及:按什么形式恢复生产?继续生产有指纹的类人婴儿吗?安倍德卡尔笑了,简短地说:“不要妄加指责了,执行吧。”

于是,停产半年的生产线启动了。安倍德卡尔对这份通知的决定者心存敬意,在众多的矛盾、众多的压力中发出这么一个表面模煳的通知,实际上需要相当的决断呢。人类社会不会很快承认类人的平等地位,但也不会再对他们着力防范。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不作为”不失为一种很实用的政策,就像二百年前社会对待同性恋的态度。

不过,他知道,完全抹平那道界限的时间已经为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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