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好像是ET的东西,不过以前从没见过。奥威尔低声说:“不像是繁殖巢。没有舱盖,没有动力源。这是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派了信蜂拍摄多维照片。你看——”
亚历山大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送来第二幅图片。模拟色阶图。以穹顶为中心的同心圆一层层铺展开,直径足有穹顶的百倍。奥威尔惊愕不已。
“地热分布。穹顶的根一直伸到地下五十千米吸收热能。由此获得的能量是繁殖所需的四到五百倍。仅靠这种能量,没有反质子的它们也能进行时间溯行了。”
“用核弹吧。”焦躁驱使奥威尔说,“立刻从佩内明德㊟空运给你们。运到新加坡可以吧?”
“别急别急,单单这样也就没什么好玩的了。附送一个珍藏的秘密给你。这个溯行发射井只是其中一个,剩下的一百三十九个全都空了。”
奥威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靠在大楼的墙壁上。
“而且这还只是南半球哦。我想你们那边也拍了不少航空照片,不妨重新看一遍。虽然没什么意义。”
亚历山大仍然在笑,自暴自弃—般的笑。奥威尔也不禁想跟着他—起笑。
至今为止的作战都有一个绝对的前提:ET只能从阳光中获取能量。宇宙空间中的ET已经差不多荡平了,只剩地球表面的了。在这里,阳光并非效率很高的能量源,所以人类才有胜算。
但是现在ET开始利用地热了,歼灭它们的难度顿时上升了好几个层级。能够利用地热,意味着它们可以使用的能量大幅增加,要探知它们的方位也会变得更加困难。相当于ET开始和人类打游击了。
用这些能量进行连续溯行,人类的全部过去都会遭受威胁。
“为什么……”
ET说到底只是机器人而已,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深重的执念,奥威尔百思不得其解。把这些东西派过来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从各发射井的深度能够推算出吸收的能量大小,也能推算出溯行时间量。又开始了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赶跑一波螃蟹,又来一波螃蟹吗……”
“就是这么回事。小虫的朋友非要全军出动不可了。混蛋,这么多支线,缪米拉能不能读得下去啊。”
“也许要等到连载结束才会读吧。当然也不见得非要完美结局不可。”
“别说丧气话嘛。”
亚历山大好像做了个鬼脸。奥威尔终于有点重新振作起来的感觉。
“告诉卡蒂了吗?”
“当然。不过她很忙啊。丢下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管,不晓得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卡蒂·萨克加入了对话:“久等了。现在回归支援作业。刚才在破解很难的密码?”
“密码?”
“对。是从ET通信基地发射的信号。激光通信指向十二光年外的特加顿星。”
“哎,就是说知道它们来自于哪儿了?”
亚历山大插嘴问。不过,卡蒂·萨克似乎并没有高兴的意思。
“特加顿星是红矮星,应该不存在高等智慧生命。26世纪的人类曾经在它的行星上建立过无人观测基地——‘曾经’这个词说来有点怪怪的——最终也只找到若干化学合成细菌。”
“但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ET不会向那儿发送消息吧。”
“对,所以这件事还要继续调查。密码也还无法解读——对比信息不足。先不管这个了,亚历山大,你的发现很重要。刚刚我也检索了北半球拍摄的照片,发射井的总数似乎在四百以上。”
“哎呀,这就需要改变战略了吧。如果ET开始无限溯行,我们也不得不无限溯行。但是凭现在的人手肯定不够。要不我们也学ET,通过自我复制来创造战友?”
亚历山大的过激提案让奥威尔吃了—惊。
“要是连我们都开始复制,人类就彻底完了。别忘记我们的任务啊。为人类奉献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
“嗯,而且分散战斗力不是好办法。我们不必一个个分头追击ET,而是应该溯行到更加古老的时间点,由那里开始,进行未来的防御。”
“你说‘更加古老’,可是溯行到哪里才合适?决定这—点的是ET啊。”
“关于这一点我有个想法——原初和派生的各位信使,请听好。”卡蒂·萨克开放了会话,向地球上的所有信使通话,“首先转送亚历山大的发现。都收到了吗?好,接下来陈述我对于这一事态的理解。ET已经具备了无限溯行的能力,理论上它们可以回溯到时间树的根本,给数十亿年前的地球巨大打击。但我不认为它们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在太久远的过去给予人类打击,人类也会重新诞生。生物进化的适应力极其强大,即使遭受巨大打击,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必然会再生。当然,再生的人类未必会和现在—样都属于灵长类。不过,在分岔的时间枝上,是可能存在平行进化的。从这一层意义上说,在尽可能近的过去给人类打击,才能更长期地阻碍其发展。它们应该是这个打算。”
“说了这么多,ET到底会去哪儿,有头绪吗?”
“有。我认为,最重要、最危险的时期,莫过于现在人类作为生物学上的物种形成的时期。也就是说,从现在溯行大约十万年的非洲大陆,是需要信使集结全部力量死守的地方。在那里设置防线,阻止ET过去。”
奥威尔一边跟随卡蒂·萨克的思路,一边寻找其中的漏洞。
“你说的防线不是物理的堤防吧?还是说有什么技术能阻止时间溯行?”
“没有。所以我提出的始终是行动方案。我们一旦到达十万年前,便在那一时间枝上驻扎,不断迎击从未来而来的ET。一般认为,它们不可能具备一次性溯行十万年的能量。我们可以拦得住它们。”
整个网络顿时鸦雀无声——十万年?守护这一期间的全部历史?
“当然,我们的硬件承受不了那么长期的活动,所以需要运用冷冻技术,尽可能延长寿命。”
卡蒂·萨克随后补充的这句话也没能缓和弥漫在网络中的震惊。
她——也许是故意地——用极其轻决的语气说:“一分钟后我想就此投票表决。有异议或有疑问的请发言。”
沉默持续了足足四十五秒。对于具备高速语言和思考能力的信使来说,这是足以匹敌人类一年的时间。第四十六秒上,亚历山大开口了:“这办法太混蛋了。虽说也就这办法最可靠……我说,卡蒂。”
“在。”
“故事写这么长,没人会看了吧。”
“我来概括。”
“谁求你了。还是我自己写。”
有人轻笑了一声——以此为契机,投票陆陆续续开始了。十秒钟的时间里,投票率超过五成。之后的数秒投票率逼近九成。卡蒂·萨克开口说:“那么……”
“等等,不要算我。”
奥威尔突然插入。他知道许多人都在观察自己。
卡蒂·萨克平静地命令:“请陈述理由。”
“按照这份计划,ET溯行途中经过的时间枝全都会毁灭。”
“是的。我们守护的是我们于十万年前出现之后的那一时间枝。而在当前这一时间枝的过去,并没有任何关于我们出现的记录——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抛弃此刻所在的时间枝。”
“十万年间会产生多少分枝你知道吗?”
“有多少都没关系。只要有一根时间枝连接到未来就可以了。”
卡蒂·萨克当即回答。但奥威尔摇了摇头。
“我去守卫那些分枝。完成之后就去十万年前和你们会合。不会减少战斗力。”
“一个人追击散布在四百个以上时间点的ET,可能吗?”
网络一片哗然。奥威尔低语道:“这件事还是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好,我也——”
有几个人发出赞同的声音。奥威尔注意到其中一个是派生信使昆奇。
他的心情自己也能理解,奥威尔想。他之所以诞生,是因为奥威尔他们牵制了ET的缘故。
二十多名信使的赞成,让卡蒂·萨克沉默了。她似乎是在犹豫。奥威尔补充道:“我会带着经历四百场战斗的宝贵经验回来。”
“这件事关系全体战斗力,同样需要投票。”
投票的结果让奥威尔很吃惊。九成以上都是赞成。这是因为所有信使都是同样的心情吧,虽然程度有所差异。
卡蒂·萨克听天由命般说:“好吧,准许实行。不过,为了提供支援和记录,请带上我的子系统同行,装载在你的武器里。”
奥威尔本想说记录之类的自己也能做,不过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他隐约猜到了卡蒂·萨克的想法。
“那么讨论结束。各信使结束目前的作业之后请立即进行时间溯行。能量不足者由我运输,请至伦敦集合。完毕。”
公开讨论的嘈杂一消失,奥威尔的听觉再度被雪国的寂静填满。偶尔起降的军用飞机,声音也被积雪吸收,反而让人感觉有些怪异。周围一片寂静。
奥威尔坐在一个丢在一边的空弹药箱上。沙佳的记忆又逐渐复苏,和至今为止体验过无数次的一样。
直到今天,她对自己说的话,奥威尔也能一字不漏地全部回想起来。这就是所谓的知性体。然而与作为数据的她的确定性相悖的是,自己和她在一起时体会到的那种心悸,随着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愈发不确定了。
要对人类忠诚的她……和有着强烈同感的自己……然而到了最后,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两个人却迷失了。此时此刻,此生此地,对于历史的巨树一有着无限分枝的宏大时间树——奥威尔已经有了无比深刻、细致的体会,细致到近乎冷酷的地步。这棵巨树上的每一根枝条,枝条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刻着人类深沉浓厚的思念。有哪一根、哪一片是能任由它凋落的呢?然而卡蒂。萨克却要将其从根本上无视,以无情的手段将其化作单纯的符号……她和自己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如果换了沙佳,会对卡蒂·萨克说什么呢?
——突然问,那个时代的影像清晰地涌现出来。与朋友争论起来也寸步不让的她,应该是和时间战略知性体根本对立的吧。她们两人所追求的东西表面上相似,然而内核完全不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哲学上老生常谈的命题:国家与个人,何者优先?
但还有一个问题,比哲学的思辨更加沉重:一个人的所有可能性,与人类这—种族的可能性,何者更为重要?
越是回忆,奥威尔越是痛切地想要回到沙佳身边,仿佛只有沙佳柔软的身体揽在自己臂弯中的时候,世界才是真实的。
消失了,已经彻底消失了,即便是在未来。沙佳的身影,就像遥远山峰上闪烁的积雪一样,正在一点点融化消失。
“真不敢相信啊,总管这么冷酷。”
一声叹息打断了奥威尔的思念。是昆奇的声音。奥威尔用力搓搓脸,把自己拉回现实。
“唔……她很有才能。指挥官应该就是那样吧。至于说子系统什么的,大概是为了防止反叛。”
“真是独裁!”
对于义愤填膺的昆奇,奥威尔静静地说:“也不该怪她。她就是被设计成那样的。就像我们不能忘记一个个独立的人一样,她忘不了整个人类的大局。那是26世纪的人们最优先考虑的东西。”
寂静之中,奥威尔忽然感觉包含昆奇在内的二十余人正在讨论什么。不久,昆奇开口说:“我们一致认为,今后应当由你来做我们的指挥官。”
“我?太不正规了吧。”
“没关系,我们也—样。”
奥威尔苦笑了一声,回答说:“随你们吧。”
“原初信使,请下令。”
“去伦敦集合。领取那个子系统……还有想当面见见你们。”
正好旁边有个认识的年轻空军驾驶员路过,奥威尔招呼道:“打扰一下,飞伦敦最早的飞机是哪—班?”
“伦敦?没有直飞的,不过那边的重型运输机去奥斯陆。二十分钟之后出发。”
跑到角落里,模样可怕的六引擎巨型机正在装货。奥威尔瞪大了眼睛。很少见到这样的机种。
“有事的话我开飞机送你怎么样?着急吗?”
奥威尔回过头。驾驶员的左手包着绷带。上周他在驾驶运输机的时候受到ET的袭击负了点伤,伤愈之前禁止驾驶飞机。
不过如果奥威尔点名要他,即使有点勉强,还是能上飞机的吧。这家伙肯定在打这个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