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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三位女士还在回味着原振侠的话、考究是真是假之际,厉大遒再次尖叫:“不,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厉大遒叫到这里,显然已超过了他体力所能支持的极限,身子一阵抽搐,双眼向上一翻,原振侠忙道:“快,准备注射器!”

急需应用的药品,就放在病房中,护士立即准备好,原振侠提起注射器,将药物注射进了老人的手臂之中,老人总算不算再翻眼,眼皮垂了下来,护士将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来。

原振侠看看病情暂时不会有什么恶化,才吁了一口气,向三位女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离开病房,走到了走廊的一端,虽然他心中觉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还是十分正色地道:“什么大保险箱、小保险箱,我绝对不会要的,你们请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际,才算心头落了一块大石关,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一口气。原振侠又道:“从此以后,请你们也别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遗嘱遗产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医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这里时,还有不少祖产,可是……坐吃山空,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们三姐妹替他东挪西借,垫进去不少,这大保险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

原振侠听到这里,几乎想要呕吐反胃了,忙一挥手:“行了,还是你们的指望,别再多说了!”

大姐这才讪讪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却又掩不住心中的高兴。

在那次之后,厉大遒的情形更坏,很少讲话,即使他在勉强有精神可以讲话的时候,他也绝口不再提那口保险箱的事,原振侠自然更不会提,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真和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侠和另外两个医生会诊厉大遒,三位医生心中都在摇头,可是厉大遒那天,精神又特别好。三位医生偶然地提到了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有屯一些争执。

他们偶然提到的问题,是“试管婴儿”。一个医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闷闷地便说了一句:“现在的所谓试管婴儿,这一个名称其实是不对的,其实还是母体婴儿!”

那医生道:“把卵子自母体中取出来,使精子和卵子在试管之中,然后,又把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体的子宫去让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成长,再通过正常的生产程序生产出来,这难道就可以把婴儿称为试管婴儿了?”

原振侠也参加了讨论:“这名称的确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形成却又实在是在试管之中完成的,似乎也可以这样称呼。”

那首先提出问题的医生道:“如果婴儿一直到发育成长到成为正式的生命,我的意思是,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就像胎儿离开了母体之后的情形那样之前,全是在试管中度过的,那这个名称才正确!”

另一个医生笑了起来:“这是人类的理想之一,将来,生命,下一代的生命全从培养器中培养出来,女人可以不必怀孕,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不会因为怀孕分娩而影响女性美妙的线条,哈哈哈,这多美妙,只不过,这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将来的事了!”

当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躺在病床上的厉大遒发出了“哼”的一下冷笑声来。

那刚才打着哈哈的医生还笑着问:“厉老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这些日子来,医院中的医生都知道“怪老头子”医学知识之丰富绝不在专业医生之下,所以对他都相当尊重。但当时那医生这样问,自然也不会有真正向厉大遒请教的意思在内,只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因为所谓“试管婴儿”这种医学上的突破,还是近几年来的事,就算厉大遒曾攻过医学院,那也是很多年之前有事了,在三四十年之前,那种情形,是想也不会有人去想及的,厉大遒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发表。

可是,在那位医生一问之后,厉大遒却道:“哼,只是将来的事吗?”

他这句话,自然是针对那医生刚才的那番话而说的,那医生立即笑道:“不是将来的事,难道是过去的事了?”

厉大遒没有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只是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情,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那医生年纪轻,有点不服气,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原振侠却作了一个手势,阻拦了他。那两个医生离去之后不久,原振侠还留在病房之中,却听得厉大遒已经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之中了,在医院扩音器召唤原振侠到院长室去的时候,在电梯中,一个医生提起“五楼怪老头子不行了”,倒使原振侠想起怪老头子入院后的种种神情来。

在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对厉大遒倒是有相当程度的好感,至少,他是一个十分神秘的病人,不但被称为“怪老头子”,而且,使人感到一些神秘的事环绕着他,可是他自己的话,又令人莫名其妙,什么他有一个儿子,又被他杀死了云云。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来到了院长室的门口,他敲了敲门,听到院长室中有个相当洪亮的陌生笑声传出来,当他推门进去时,看见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西方老人,一头银发,配着一件鲜红色的衬衫,正一面笑着,一面和院长说着话,原振侠虽然从来也没曾见过他,可是这时,却也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立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冯森乐博士,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东方的?”

那个壮硕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现役医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见过他的相片的,那情形就像是现役的职业围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样的不可思议。

冯森乐博士是德国人,当他以最优秀的成绩在德国最著名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几十年来,在人类医学的发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贡献,赢得了举世的崇仰和尊敬,是医学界的巨人,难怪原振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着自己的敬佩和高兴。

冯森乐博士的地位虽然高,但是人却十分随和,呵呵笑着:“纯粹是私人旅行___”他指着院长:“同时,也到处看看老朋友!”

原振侠陪着笑,搓着手:“能不能替我们作一个短短的讲话呢?”

原振侠是医院中医生同乐会的干事,他想趁此机会,请冯森乐博士对医院的医生讲一次话,那肯定可以获益匪浅。但是冯森乐博士却摇头:“小伙子,让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侠当然不便勉强,院长已经道:“别打扰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侠,刚才接到报告,五楼的厉大遒已经在弥留阶段了?”

这时,多半是为了礼貌,所以院长和原振侠之间的对话,也是用德语进行的。原振侠点头:“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长道:“应该通知厉大遒的家人!”

他们的对话之中,提到两次“厉大遒”的名字,冯森乐博士现出了讶异和沉思的神情来,问:“厉大遒?那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

原振侠和院长都想不出何以冯森乐博士会对一个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兴趣,所以听了他的问题之后,只是顺口答应了一句:“是”

原振侠在回答之后,本来已不必再留在院长室了,可是他觉得,能够看到冯森乐博士,是一种难得的荣幸,所以依恋着不想就走。冯森乐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纸和笔,在纸上相当困难地写起中国字来。

他虽然是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可是要一个西方人写中国的汉字,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原振侠和院长都知道他想写什么,都用有趣的神情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看见他写出了三个字来,除了中间一个“大”字,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来之外,另外一上一下两个字,真认不出是什么字来。

可是冯森乐博士却一本正经地问:“厉大遒,中国字是这样写的?”

他这样一问,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这实在是很令人惊讶的事,那另外两个字本来是无法认得出是什么字来的,可是这时,经冯森乐博士一问,看起来,一个真像是“厉”字,而另一个,也恰拟“遒”字!

原振侠和院长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为即使是中国人,在听到了“厉大遒”三个字之后,也未必能肯定写出这三个字来,何况是冯森乐博士!

原振侠首先觉得奇怪道:“博士,你怎么会写出这三个汉字来的?”

博士“啊”了一声:“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能够使冯森乐博士这样震动这样急于相见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可是厉大遒,他却不过是一个怪老头子而已!在原振侠和院长还未曾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博士已经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原振侠忙道:“请跟我来!”

他带着冯森乐博士,向外走去。院长急急跟在后面。博士一经过医院的走廊,立时被人认了出来,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医生,都像被磁石吸引了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以致进电梯时,电梯中因为人太多而发出了过重的警告!院长千劝万劝,才劝得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电梯,升向五楼。在电梯中。博士道:“这位厉大遒先生,是我求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

原振侠是听厉大遒自己说过,曾在德国读过医学院的,虽然这件事连他的三个女儿都不知道。所以这时原振侠听了,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继续以感慨万千的语气道:“那时,大家都是那么年轻!他是那么出色……”

博士一面说着,一面摇头:“有一次,他和一位老教授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说,作为一名医生,如果没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责他的那句话。啊!就是那句话,使我对医学的观念起了极大的改变,我受了他的影响,才在医学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话,更是听得人人目定口呆,没有人想得到怪老头子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连世界公认的当代最伟大的医学家,都是因为在观念上受了他一句话的影响,而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继续说着:“尽管他和教授之间经常有争执,但他是如此出色,学校方面十分器重他,授权他可以单独随时使用学校实验室的任何设备,对于一个还未曾读毕课程的学生来说,这是开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当时所有学生,谁不羡慕!”

博士说到这里,电梯已到五楼,所有的人,又跟着原振侠走向厉大遒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这时正在病房的门外,忽然看到那么多人汹涌而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来到了近前,她们齐声叫道:“原医生!我爸爸……”

原振侠一面推开病房的门,一面示意她们三人跟进来,冯森乐博士一下子就来到病床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他们两人当年再亲密,这时,已分开了几十年,而且厉大遒又垂死,样子自然完全改变了,但在一呆之后,他已叫着:“大遒!大遒!看看是谁来看你?冯森乐!汉斯·冯森乐!”

然而,躺在床上的厉大遒,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冯森乐博士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眼,神情苦涩:“我……来迟了!”

就在这时,厉大遒的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音,博士叹了一声,拉起了床单,慢慢地盖上了厉大遒的脸,这表示,病房已与世长辞了。博士难过地摇着头,转身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多了解一下厉先生当年在德国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长室等你!”

原振侠本来还有点怀疑博士口中的那个厉大遒,是不是就是这个厉大遒,但是听得博士提到了想像力和医生之后,原振侠再无法怀疑,因为同样的话,他不止听厉大遒说过一次了!

博士和院长离去,当病人死了之后,医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签发死亡证而已,原振侠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叹息了一下,耳中传来那三姐妹毫无感情的哭声,觉得很不是味道。吩咐了几句,准备离去时,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医生,宣读遗嘱那天,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怔了一怔:“我什么都不要,何必在场?”

大姐叹了一声:“爸那天在当众宣布之后,后来又把律师找来,把……那保险箱的事,正式写进了遗嘱之中,所以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还不是很相信原振侠真的肯放弃那只可能有着巨大财富的保险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侠再下次保证,那种患得患失的尴尬神情,使原振侠绝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当原振侠来到了院长室的时候,院长室中挤满了人,博士正在说:“看样子,我再在贵院,贵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没有办法展开了,我还是快离开吧!”

挤在院长室中的人,一起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可是博士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向原振侠眨了眨眼,原振侠会意,忙跟在博士的身后。跟在博士身后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侠一直是最贴近他的一个,所以当博士上了他自己的车子之后,原振侠立即跟了上去,车子立即发动,其余的人,就只好顿足。

车子驶出了一会儿,博士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奇怪,厉大遒这个名字,应该是举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没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干什么?放弃了医生的职业了?”

原振侠道:“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当医生,而这些年来,他什么也没做过!”

冯森乐博士用断然的语气道:“不可能,当年在医学院中,他曾有过三天三夜在实验室工作不眠不休的记录,这个人,医学院上下,都称他对医学有狂热,他则自称只是对生命有狂热,因为医学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弃医学?放弃行医、放弃进一步观察生命奥秘的机会?不可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事实却是,他的三个女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学德国,更不知道他学过医!”

正在驾车的博士,一听得这样说,惊讶得目定口呆,车子几乎撞上路边的电灯柱!

原振侠接着,把他所知的有关厉大遒的一切,都简略地叙述了一下。

博士道:“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什么,只可惜没有成功而已!”

原振侠摇头:“虽然他长时间独居,可是看情形也不像是他拥有一间私人研究室!”

博士仍然惊讶不已:“为什么,真怪,他的行为一直是十分怪异的,就像当时,还差几个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凭时,他突然走了一样!”

原振侠扬了扬眉,没有插言,博士又续道:“虽然,人人都公认,连学院的考试委员会也认为,对厉大遒的天才来说,有没有正式的文凭是绝不重要的,凭他的研究,迟早,全世界医学院都会乐意授给他任何荣衔,可是一声不响就走了……唉,我一直以为那是由于战争的缘故,现在看来……不是很像!”

原振侠反问:“因为战争?”

博士道:“是,那时,中国正受到日本的侵略,而他又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我们都猜他一定是回国去贡献他的所长了!”

原振侠喃喃地道:“热情洋溢?”

他对这四个字的评语,实在无法不表示怀疑,因为就他所知,厉大遒完全不属于那一类型的人物!

博士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疑惑:“当然是,他和女同学之间的浪漫史,多得数不完,而在离开之前大半年,他和一位金发美女公然同居!”

原振侠“啊”地一声,急忙问:“在他的众多女友之中,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年的金发美女,是不是曾怀过孕的?”

博士半转过头,奇怪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突兀。

原振侠解释了一下,厉大遒曾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而他又杀死了儿子的话。博士皱着眉,停了片刻,道:“我知道,他曾经利用学院的实验设备,替女同学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手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有几次,不怕你笑,我们争着做他的助手!”

原振侠听博士讲得那么坦白,他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谁不曾年轻过呢?年轻人总有点胡闹荒唐事的。冯森乐博士一直到现在都那么开朗活泼,年轻时自然是学院中出名的捣蛋人物之一了!

原振侠忍不住问:“那么,会不会是……在他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中,有的是他……的孩子?所以到了晚年,他因为没有儿子,而形成了一种幻觉?”

博士迟疑了一下:“不能抹煞这个可能,可是……可是他是一个看得开的人,或许,人到了年纪大了,想法会改变?”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又问:“厉大遒的主修科目是……”

博士立即道:“产科,他主修产科的原因是,生命是从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开始的,他……有一次,对我说过一项他的幻想……”

博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他说,妇女在怀孕、生育的过程之中,要忍受长时期的痛苦,这是男女不能平等的主要原因,他还说,将来,人类生育下一代,一定是在人体以外进行,胎儿在人造子宫之中发育成长,到一定时候,从人造子宫中取出来就是一个新生命!”

原振侠不禁听得呆了,博士感叹道:“这种想法,在现在听来,当然不算是什么,可是想想,他是在半个世纪之前,已经有这样的想法的,而且,他不但想,还着手研究过!他得到学院的允许,可以自由使用学院的一切实验研究设备,他向我提到过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可是详情如何,却不知道!”

原振侠想起有一次,在厉大遒面前,他和另外两位医生谈及关于“试管婴儿”的事情时,厉大遒曾发表过一点意见,当时一位年轻医生还大大不以为然的那件事,背脊上不禁有点冒汗。

博士感叹道:“如果他突然放弃了医学,那一定是他曾遭到了极重大的打击之故。”

原振侠道:“他一从德国回来,就回到乡下老家,从此不再提他在德国留学的事,由此可知,如果他曾受到重大打击的话,一定是在德国发生的。博士,你好好地想一下,他曾受到过什么打击?”

博士双眉紧锁:“我和他十他熟谂,他的一切,我就算不是全部知道,也知道大半,真想不起他曾受过什么特别严重的打击来……只是在他离去前的大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喝大量的酒!”

原振侠忙道:“一个人心中若不是有心事或愁绪,是不会每晚都惯性地需要酒精的麻醉的!”博士点头,表示对原振侠的意见同意:“是,当时我们几个和他熟稔的同学,都曾问过他……对了,现在想起来,他那时的神情,真像是有着十分重大的心事……可是当年年纪轻,只当他多半是为了失恋什么的事,借酒浇愁!”

原振侠追问:“他当时的情形是……”

博士想了一会儿:“好几次,他欲言又止,好像有着难言之隐。有一次,对了,那是他唯一的喝醉了酒之后肯讲话的一次,那次,我们好几个人在,他忽然问:‘人有没有权利,取代上帝的职权?’”

原振侠愕然:“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博士苦笑:“当时我们的反应就和你一样,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整个医学院中的宗教气氛并不是十分浓厚,但绝大多数同学都来自德国家庭,大都自幼受过宗教的熏陶,又素知他的为人,一听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都唯恐他会发表亵渎上帝的言论,所以完全没有回答他!”

原振侠喃喃地把厉大遒当年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仍然无法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博士的神情在拚命思索,想了片刻,又道:“他没有得到回答,又挥着手,像是演讲一样,叫着:‘人,真是那么伟大?人,只不过是灵长类的一种生物而已,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直是上帝造的吗?为什么把人造得这样脆弱’?他叫了之后,忽然又悲哀起来,十分哀伤地道:‘人总是人,人要替代上帝的职权,是没有可能的事!’他当时所讲的就是这些,我几乎每一字都记下来了!”

原振侠仍然愕然:“还是很不明白,听起来……好像是……在某些方面,他和上帝起了冲突,而他……感到自己终究敌不过上帝,所以才难过!”

博士笑道:“好像是这样。但是他再有天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怎会和上帝起冲突呢?”

原振侠只好跟着笑:“是么,那可能只是他情绪上的事情。”博士叹了一声:“这次叙会之后的第三天,就不见了他,后来,才知道他是不辞而别了。从那次之后,直到今天,才见到他……他的外形……没有半分似上,可是,他为什么要放弃了医学呢?”

博士还在为厉大遒放弃医学而可惜,原振侠感到,在厉大遒的生命历程之中,一定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发生过!当然也是由于这件事,他才会回到乡下去隐居起来,再也不提医学的事!

在原振侠沉思中,博士已停了车:“我必须请你下车了!要是有答案的话,请写信通知了!”

原振侠立即答应,打开车门下了车,博士又开动了车子,向前驶去。那时候。原振侠的精神恍惚,许多疑问在他脑中打着转,所以对周遭的情形,并不是太注意,他只是感到博士的车一开动,另外一辆车立即也跟着发动,追了上去,像是在跟踪博士的车子一样。

可是,当他感到有这个可能时,博士的车子早已驶得看不见了。原振侠自然也没有在意。沿着马路,慢慢向前走着。

厉大遒竟然会是冯森乐博士这样敬仰的一个人物,这是原振侠绝对未想到过的事,也使他充满了好奇心,可惜厉大遒已经死了,不然,原振侠一定会向他追问何以忽然放弃了医学的理由!

一直到回到医院,原振侠精神仍然是十分恍惚,同事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因为他曾和医学界的一个伟人同车离去。

原振侠才走到医院的建筑物,就遇到院长,院长拉着他进了办公室,神神秘秘地道:“如果博士对你说他这次东来的目的,你也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原振侠一呆,博士半句也未曾对他提起过这次到东方的目的,要不是院长神秘兮兮地提醒他,他对博士是来度假的说法毫不怀疑!所以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一不出声,院长却会错了意,以为博士真的对他说过了,就先行感叹地道:“谁都知道,冯森乐博士近十年来,集中在研究如何防止人体细胞衷老,而且在理论和实践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他这次来是要替一个大人物进行防止衷老的一种手术!”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听到了一个大秘密,他只好道:“我不会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

院长有掩不住的得意之情:“他在行事之前,居然还来征询我的意见,那真可以说是看得起我了!”

原振侠恭维了一句:“院长不必太客气了,现在已相当普遍的羊素注射来维持老人健康的方法,你是首先提出理论上可行的医生之一!”

院长的神情更是高兴:“那不算什么,在理论上肯定人体细胞可以接受某种激素而延长寿命,这并不是困难的事!”

原振侠笑道:“那也是不起的突破了!”

院长用力拍着他的肩头:“老了,更多的新突破、发展现、要你们年轻人来担任了!”

原振侠道:“谢谢院长的鼓励!”

他离开了院长的办公室,又去忙着发死亡证,替厉大遒的尸体作最后清理的一些琐事去了。

三天之后,他得到了通知,明天下午三时,他必须到厉大遒的那幢屋子去,听律师在那里宣读厉大遒的遗嘱。那屋子是在郊外的一处相当僻静的地方。

原振侠本来不是很情愿去,但既然曾答应过人家,自然也非去一次不可,所以第二天下午三时,他准时按址前往,到了那幢房子之前。

屋子外形相当古旧,但却也是西式的,并不是中国式的旧屋子,墙上攀满了“爬山虎”,显得十分气派的样子。

已经有好几辆车子停在门口,原振侠下了车之后,一按铃,就有人来开门,他才一进去,那三姐妹就把他包围了起来。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三姐妹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介绍着她们的丈夫,原振侠也没有留意他们的名字,只是客套了几句,看起来,那三个男人都属于没有什么特色的商人。

然后,由三姐妹带头,一行人等一起向楼上走去,屋中陈饰和屋子的外形相当配合,古旧而有气派。一直到了三楼,才看到了另外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出头,另外一个则是年轻人,一介绍,才知道是关律师和他的助手,然后,就进入了一间宽大的书房中。一进入那书房,原振侠就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叹,忍不住向那三姐妹瞪了一眼,因为在她们的叙述中,只说她们的父亲一个人住在大屋子的三楼,不许她们上去,从来也未曾提到过,在三楼有一间那么大的书房。

而且四面全是重叠的可以移动的书架,而在那些书架上都放满了书!而那三姐妹注意的,只是她们父亲卧中的那个大保险箱!

原振侠立即走近书架,粗粗看了一下,发现大部分的全是医学上的书籍。

那些书籍,有的是十分古老的了,也有的十分新,有一个书架上全是各国的医学杂志,收集齐全,只怕连医院的图书馆也不如,在一张大书桌上,还有好几包各地寄来、未曾开拆的书籍和杂志,那自然是在厉大遒入院之后寄来的了!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几乎想去找冯森乐博士,告诉他:“厉大遒并没有放弃医学!他对医学仍然有着狂热的爱好,如果不是那样,决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医学书本在他的周围。”

原振侠心中在想:那只保险箱,自己倒一点不想要,也没理由去要他的,转赠小图书馆,倒可以令小宝图书馆增色不少!

原振侠一进入书房之后,就到了书架前,书房中另外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然未曾注意,直到他身后猛然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全是医学上的书籍杂志,真不少,是不是!”

原振侠一面由衷地答应着,一面转过身来,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约莫五十出头,可能还不止,但由于他的健康情况十分好,所以正确的年纪,十分难以估计。

这个中年人有着一种相当优雅的气质,这种气质是高级知识分子所应有的,原振侠才向他看了一眼,就对他有了十分好感,他和那三姐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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